独幕剧:命中注定
“你喜欢这个故事吗?我说过,你一定会喜欢的。”
剧作家站在黑暗里,轮廓像是被聚光灯照射一般清晰。
我无法冷静下来思考她的话。就在刚刚,两个世界同时在我眼前终结;那个追逐故事的人被另一个自己的手枪击中时的眼神仍在凝视着我,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吗?抑或只是幻想一场?我宁愿站在这儿的是别人——我不想再继续下去了。
“我……”
我张开口,便感到一阵反胃。厌恶的藤蔓爬满全身,我反感我的声音,反感马上要说出来的台词;麦高芬,命运,这些词都令我恶心,它们本不该和我有任何瓜葛。只是她的结局太过草率,还有很多疑问没被解开。
剧作家涂澜耐心且礼貌地等待着我的回应。她的这幅姿态更让我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难以释放。
“你都做了什么?”
“我?写好一个故事,然后看着它发生,仅此而已。”涂澜扶了扶帽子,“你难道不也是如此吗,我亲爱的观众?”
“我找到了我的麦高芬。”我说道,“我连接了两个故事,我没有袖手旁观!”
“可你又做到了什么?”剧作家反问道,“你破坏了剧本吗?你帮助主角完成她的使命了吗?还是说,你其实支持反派?但我也没有看到你拿起她的枪对着所有人扣动扳机。”
“可这都是你编写的结局!”
“我的意思是,你应该好好地当一名合格的观众,学会欣赏而不是改变这一切。”
她张开双臂,无数稿纸从她身后向上飞起,铺天盖地如同席卷世界的巨浪。每一张稿纸都被拉伸到一个夸张的面积,细小整洁的字句组成千万种图像,像数不尽的舞台一样上演着每个故事的画面。所有稿纸里都闪烁着涂澜的身影。她是主角,是配角,是邪恶的反派,是微不足道的路人,是站在高处对着事件中心指指点点的评论家,是站在故事边缘概括整场演出的报幕者,是剧情高潮迭起时被扬起的一粒细小尘埃,也是比群山还要磅礴伟岸的命运之神。
“你还没亲眼目睹过我的杰作!”剧作家涂澜站在所有故事前面激昂地抬起头,“那么多故事,那么多结局,你为何总觉得它们一定要按照你的意愿发展?你眼中的世界和你之间,隔着的是永远不可能被跨越的,名为现实的落差。”
眼前的景象能让每个人为之惊叹。然而在那么多故事里一齐开演的同时,身边的黑暗却在一刻不停地向我传递着绝望的信号。
她的失败是命中注定。
“为什么要我来……”我在汹涌的情感中艰难地组织着语言,“如果我的极限仅是站在一旁观看故事直到最后一刻,那我情愿让一切都在不知不觉中走到尽头。”
“你本就不该站在这里的。”涂澜说道,“帷幕落下,观众就要离场了。你说的话其实你自己都不认可,否则你认为是什么让你跑到幕后来向我问这问那?”
那无数张稿纸纷纷落下,沉入没有边界的阴影当中。
“是时候从舞台上离开了,小心点。”涂澜转过身,背对着我挥了挥手,身影淡入进黑暗里,消失不见。
周围逐渐明亮起来,但等我意识到亮得有些过头时已经晚了;世界变得只剩下白色,就像一张什么也没有写的纸。我的身体明明能够触碰到东西,却仍是什么也看不见。我试着把手举到眼前,当我的脑海中闪过“把手举到眼前”该是什么画面时,面前突兀地浮现出一些显眼的黑色字体。
手指,手指,手指,手指,手指。
手掌。
小臂。
刹那间,身边的一切都以文字的形式显示了出来。我看到脚下写满了“道路”,一直延伸到“天空”的底端;身旁是密密麻麻的“墙”,我试探性的把手伸过去,从写着“手”的地方传来坚实的触感。我难以置信地踩着“道路”字样的地方往前跑去,再无任何图像映入眼帘;所有东西都只剩文字:“树干”、“绿叶”、“汽车”、“外墙”、“房顶”,甚至是“云朵”、“太阳”。我感受到视野里有什么东西在动,当我看清楚时,发现那是一个用“行人”二字勾勒出的轮廓。突然,那人倒在了地上,“摔倒”一词在他身边显现,又在他周围出现“爬起”两个字时消失。我意识到,就连大脑从视线里接收到的信息,也全部变成了黑色的字体。
这都是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剧作家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像是特地让猎物恐慌奔逃时的那带有玩弄意味的低语。
“是时候从舞台上离开了。”
故事完全离我而去,我成为了更彻底的观众,她那剧本的纯粹的读者。
我随便找了个写着“台阶”的位置坐下,不再好奇这另类的视野,不再想着弄明白现在身处何处。时间的流逝肉眼可见,因为这四个字写在了眼前那些字的缝隙当中;“太阳”拼成的圆和“月亮”组成的弓形在天空二字间飞速划过。在某一天里,无数的“雨”字落下,所到之处都覆盖上了一层“潮湿”的字样。
我丧失了对时间的概念。不知道过了多久,在又一场雨降下之后,从街道的尽头与天空的交界,一个人影的轮廓愈来愈大——这是我们之间的距离在逐渐缩短的表现。
而此人的姓名像是头衔一样标注在了身旁。这也难怪,如果我的眼睛还能看到正常的画面,肯定也能在第一时间认出她是谁。
“无论你找谁,你都来晚了。”我对涂澜说道,“故事结束了,彻底结束了。”
她没说话,只是站在原地盯着我看。我瞟了她一眼,发现她身上有很多乱七八糟的名词,什么“昂贵的帽子”、“黑色的长大衣”、“图案复杂的徽章”、“老旧的表链”之类;我试着看到些更清晰的信息,但还是一无所获。
“我来是为了麦高芬。”她的语气比之前任何一个她都要平静。我看到她说出的话变成文字漂浮在半空中。
“怎么你也要找什么麦高芬?”我不自觉地站了起来,“你又是谁?这里已经什么都不剩了!”
“这说起来会很复杂。”涂澜说道,“你没见到这个故事的主角吗?她在哪?”
我又坐了回去。
“她不见了,消失了;或者是死了,随你怎么说。”我摆了摆手,“就是这样。这是一个失败的故事。”
“你是她的同伴吗?配角?还是路人?”
“我?”
我自己都觉得我说出来的话令人发笑。
“我是观众。”
涂澜还是站在原地没动,我看到她身边冒出一个写着“若有所思”的气泡。
“原来是这样。”她说道,“多问一句,主角是怎么……怎么‘不见了’的?”
“有个自称是反派的她用一把枪击中了她。”
“是这把吗?”
她从大衣内侧掏出一个“银光闪闪”的东西丢在了我面前。这时我才看到那上面的字写着“枪管”、“弹巢”、“扳机”和“握把”。几秒钟以后,这些字全部变成了“反派的左轮手枪”。
我又一次站了起来。
“这是……你是怎么……”我有些语无伦次。
“我来是为了麦高芬。”涂澜重复道,“主角的麦高芬。你知道它在哪吗?”
“我们到最后也不知道它是什么。”我还在为她丢出的东西而惊讶,“否则故事也不会就这样结束。”
我听到涂澜叹了口气,一个“唉”字由小变大,又逐渐消失。
“本来不用这么麻烦的。”
一大段文字突然出现,描述着她接下来的动作:
她从腰间掏出一把匕首,双手握住刀把,猛地刺入面前的空气。匕首的尖端不见了,只露出剩下的部分;而她没有松手,用力向下一划,伴随着匕首的挥动,传来纸张撕裂的清脆响声。涂澜用左手抽出匕首,右手伸进那道凭空留下的刀痕,往旁边一拽,又是一声撕纸的声音,同时也出现了一个黝黑的缺口。
那不是文字,我看得见那深邃的颜色。她切开了故事的片段。一条信息围绕在涂澜身侧:她不属于任何故事,也不扮演任何角色。
“从这里通往故事的起点。”涂澜说道,“既然你们没找到,那它肯定还在那儿。”
她说罢,抬脚跨进那个缺口当中。可是从我的角度来看,那并不是什么传送门;形容涂澜的身形的文字被短暂地隔开,然后又在缺口另一侧完整地出现。
涂澜打量了一下周围,似乎在寻找方向;直到她转过身,看到还待在原地的我。
“你怎么还在这儿?”
“我根本就没动过。”我看到她的脸旁出来了一个粗体的“惊讶”,“我告诉过你,那个故事已经结束了,没有了。不管你要找麦高芬干什么,还是换个地方吧。”
“他说的可都是真的哦,我可以作证。”
一只手从故事的缺口中伸出,扒住它的边缘,接着从里面探出一个完整的身影;哪怕她在我眼中全是文字,我也能一眼辨别出她的身份。
陌生的涂澜看到剧作家的第一眼,便毫不犹豫地将手中的匕首对准了她。
“你来干什么?”
“为了不让我仅剩的观众落入什么难缠的人手里。”剧作家的脸上写着狡黠的微笑,“你不打算向他介绍你自己吗?”
“与你无关。”
涂澜正握匕首,一个箭步朝她冲去。剧作家似乎早有准备,她往后一仰,消失在一个和之前一模一样的凭空出现的缺口里,又从街道的另一段冒了出来。
“你总是这么心急。我可不记得当初给你安排过这种缺点。”
涂澜见袭击被她躲开,又将匕首换到左手,右手从背后掏出一把手臂长的短管猎枪,瞄准剧作家的位置,扣动扳机。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过后,我看到无数细小的“子弹”悬停在空中;另一个涂澜手里的笔尖周围萦绕着改写故事的墨水,哪怕做出让子弹停下这种不可思议的事,也是她作为剧作家的权能。
“该死。”涂澜咒骂道。
我完全不知道她们争斗的理由。我似乎又在亲眼目睹某个故事的发生。
“我劝你还是省省吧。”剧作家嘲讽道,“你能做的最多就是从我手中逃脱,怎么还想着夺走那些不属于你的东西?”
“这都是为了那些死在你手里的我们。”
涂澜又对着剧作家开了一枪。在她让子弹再次停下的同时,用尽力气把左手的匕首朝她掷去。剧作家身子往右一偏,勉强躲了过去。她再度看向这边时,神情头一次严肃了起来。
“我真是忍你忍到头了。好啊,让我看看你还能威风多久。”
她迅速撕下一张稿纸,笔尖在上面划过的力道几乎要把它戳破;路面随之颤动了一下,“裂痕”二字在地上蔓延,又爬到了身后的楼房上去。剧作家伸出手,像是抓住了什么东西,往下一拽,整个楼顶便破碎成“石块”和“钢筋”向下砸来。
涂澜带着“翻滚”的字样狼狈地往建筑底部移动,躲避猛烈的攻击。我愣在原地,头顶的那个“石块”在我眼前越来越大,当我的头脑中闪过要逃的意识时,已经来不及躲开了。
我本能地转过身把手臂挡在面前。预想中的冲击并没有传来,过了好几秒钟,我才发现我手里拿着什么东西。
那是一个“石块”。我的大脑在飞速处理眼前的画面接近宕机,直到触觉告诉我,我拿住的不是建筑的碎屑,而是……
“你做了什么?”剧作家的语气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慌,“你拿着的是什么!”
手持武器的涂澜从废墟中站起身,在看到这画面后也皱起了眉头。
我拿着的就是我看到的东西,它只是“石块”;我改变了剧本,把故事中的一小部分变回了文字。
我眼前闪过她消失时白纸纷飞的样子,我又听到磁带机里念出的独幕剧;我想起反派的枪,想起配角的警服,想起街角的公园和那个只剩半截的门把手。
这是属于我的故事。我成为了故事的主角,而这剧本不曾被任何人提前写在纸上。
“你……”涂澜在身后说道,“你身上全是字……”
“是吗?在我眼里我早就是这样了。”我说道。
漫天灰尘在空中飞舞,我伸出手去,摘下一颗米粒大小的“灰尘”放在手里。
“麦高芬是一个门把手,在这条街尽头的一家音像店的外墙上。”我说道,“虽然我还不知道你是谁,但所幸我更讨厌另一位。”
“你不能这么做。”剧作家朝我喊道,“你不能把我的作品……交给别人。”
“从这一章开始,就不是你写的故事了。”我看着另一个涂澜转身向我说的方向跑去,“我们都应该早点意识到的。”
她表情复杂地看着手里的稿纸,然后用劲撕碎,像是做着最后的尝试。
然而世界完整如初。
“好吧,好吧。”她随手把纸片往上一扔,我却只能看到黑色的字在空中飘扬,“看来我在这里什么也做不了了。我一开始就不该这样写……就不该再加一个观众进来。”
“在那个涂澜回来之前,你还有时间告诉我最初的麦高芬是什么。”
“你到现在还想知道?”剧作家有些意外,随即她又露出一副恶狠狠的表情,“我又凭什么要告诉你?”
“凭我告诉她的麦高芬是假的。”我说道,“故事变了,麦高芬肯定也会变。”
剧作家涂澜眨了眨眼,她那恶狠狠的表情旁边多了一行写着“装出来的”小字。
“它就是那个故事本身。”剧作家拿出一张写满了字的稿纸,“对于她自己来说,麦高芬也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名词罢了。没有它,故事一样会向前发展,因为这是已经写好了的。”
“把它给我。”我向剧作家伸出手。
“我已不再欠你什么。”她摇摇头。
“凭我告诉她的麦高芬是真的。”我说道,“在我的故事里,属于我的麦高芬怎么可能会变呢?她拿着那个门把手,能在你的任何故事里打开一道摧毁一切的门。”
“你这个骗子!”剧作家身旁冒出愤怒的字样。
“把它给我,我就不告诉她那东西的用法。”
剧作家把那张稿纸卷起来丢在地上,撂下一句“你给我等着”便划出一道裂痕离开了。我弯下腰,犹豫了一下,没再触碰它。
另一个涂澜从街道那边走来,远远地,我便看到她手里拿着那反着光的半截门把手。
“主角的麦高芬在这儿。”我指了指地上的稿纸,“我不敢碰,万一它也变成字块儿了呢。”
涂澜捡起稿纸,粗略地看了一眼,仔细地收进大衣当中。
“谢谢。”
“你也是她创造出的自己,为什么不受她剧本的控制?”
“我可没说过我是她笔下的人物。”涂澜说道。
“她说过。就在你拿着匕首朝她冲过去的时候。”
眼前的涂澜在回忆着过去。
“那是一个只有争斗的故事。”她说道,“我解决了所有人,成为了最后的赢家。在最后关头,她突然出现在故事里,说什么这个故事她并不满意。我以为她是什么会变身的其他角色,于是只想着干掉她,结果她把周围的尸体全变成了我们的模样。”
涂澜掏出匕首,看着刀身上映出的自己的面容。
“我杀了一个又一个自己,最后还是被那么多个我压制住了。而当我就要被我自己勒死的时候,又有人冲了进来,把我救了出去。”
“你是说从那个故事里救出去。”我确认着她话里的信息,“那个人是谁?”
涂澜收起匕首,直视着我。她应该在看我的眼睛,不过那里现在只有“眼睛”两个字。
“他没有名字。但他和你之前的样子,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