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秋/重云同人文】漫话少年事(十二)
行秋双手抱膝坐在冰冷的石砖地上,蜷缩在黑暗的角落里。尘封已久的巨大石室一片死寂,潮湿阴冷,远处几盏忽明忽暗的灯火散发出青荧荧的微弱冷光。那对高耸的夜叉巨像面容磨损,又被黑暗遮没,无从辨认。
在石室的中央是那台遗迹猎者。行秋至今仍能无比清晰地回忆起自己第一次见到它的那天,回忆起被它锋利的铁臂狠狠刺中的剧痛,回忆起他在那个看不到尽头的噩梦中如何与它殊死相搏。而后重云进入了他的梦境,与他合力击溃了那可怖的黑影。从那以后,尽管伤口在漫长的愈合过程中时常或轻或重地发作起撕裂般的疼痛,但行秋再也没有做过身处靖世九柱遗迹的噩梦。
直到今晚为止。
行秋知道自己身在梦中,尽管这个梦境真实得不像梦。但他无法醒来。他心里隐约明白,要从这个噩梦中醒来,唯一的破局之法就是击败那只遗迹猎者。若是换作从前的行秋,就算是当初第一次踏入这座遗迹的行秋,即使毫无准备地迎头撞上那样可怕的敌人,受了那样重的伤,他也能临危不乱,凭一己之力将遗迹猎者击败,强撑着走到遗迹大门外,然后才倒在地上昏迷过去。可现在的行秋做不到了。
现在……即使是在梦里,他也只能召唤出三柄雨帘剑,维持的时间也大大缩短了。遗迹猎者的独眼里闪动着近乎残忍和狡狯的光,像狩猎者玩弄猎物一样对他发起肆无忌惮的攻击。一开始行秋还尽可能理智地和它周旋,预判它的攻击,观察它的破绽,抓住机会拼尽全力反击。但后来他渐渐力竭,而遗迹猎者看起来几乎毫发未伤,每次用硕大的锋利铁刺狠狠地划中或者挑飞他之后,它就停下攻势,看着他重重摔在冰冷坚硬的石砖地面上,蜷缩着身子滚上好几圈。然后它会继续静静地等着,看着行秋死死咬住嘴唇,强忍着剧痛慢慢支起身子去抓脱手飞出去的剑,再浑身发抖地挣扎着站起来,仿佛在欣赏他被折磨得生不如死的惨状。那只机械的独眼散发出那么贪婪又那么喜悦的嗜血的光芒,任何人见到这样一只遗迹猎者都必将毫不怀疑,它是真能看见的,而且格外享受眼前惨不忍睹的景象——一个瘦弱的、清秀的少年,居然曾经用一柄小小的剑画出一帘天下至柔的雨水击败了它,而此刻它终于可以尽情地十倍奉还了,可以将这个勇敢而稚嫩的、宁死不屈的少年一寸一寸撕成碎片,磨成齑粉,不论是魂魄还是肉体,而且有的是时间慢慢来。
行秋用了很长时间才意识到,他可能真的打不过这台遗迹猎者了。他低头看着自己,身上没有伤口,连衣物都并无丝毫破损,但遗迹猎者的每一次戳刺、切划与凶暴的摔打都会带来剧烈的疼痛。他知道这里是他的梦,魂魄受损是不会流血的,但他能无比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好像被划开了,被刺穿了,被摔打和撞击过的身体从五脏六腑产生一阵一阵沉闷的钝痛。重云上次说过的,这里是梦,在这里是不会受伤的,不要害怕。他都记得。但是太疼了。他看见自己握剑的手在发抖。太疼了。
他已经使不出画雨笼山了。现在他的身体已经太过沉重,而那一式太过于灵动轻盈。“雨线难画”,从来都是难画的,那一式要使出来,执剑人必须放空心中的一切,人剑合一,笃信自己的身和心在那一刻都轻盈如雨水。他已经做不到了。魂魄受损的剧烈疼痛有损于剑心的澄澈无瑕,如果剑心用眼睛能够看见,他将会亲眼看见自己原本至纯至柔、清莹明净有如雨水的剑心已经渐渐染上了血污的浑浊。他勉强握住剑柄,仰起头来望着那台遗迹猎者。它也无声地注视着他,独眼中射出凶厉的光,闪烁着邪恶的诱惑。它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行秋无比确信地从它眼中读到了某种阴郁而强大的意志,诱惑他认命,诱惑他屈服,诱惑他心甘情愿地成为供它吞噬的养料。
行秋用尽最后的力气对它挥剑。遗迹猎者毫不费力地再一次将他挑飞出去,他的剑脱手飞出,在地上滑出很远,发出一连串清脆的撞击和刮擦声。一切归于沉寂。
行秋感觉身上又多了一道看不见的又深又长的伤口。他狠狠撞上了一尊夜叉石像的底座尖角,疼得眼前发黑。至少他还醒着,在这个噩梦里醒着,他知道一旦在这里失去意识,他将再也不会在龙脊雪山醒来。但他已经没有力气起身去捡回他的剑了,而一个手中没有剑的剑客什么都不是。他的视线在慢慢模糊。这一刻他不再是行秋,不再是古华派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弟子,不再是飞云商会金尊玉贵的小少爷,只是一个双手抱膝蜷缩在墙角的瘦弱的少年,无力地垂着头,鬓边的头发挡住了苍白的脸和失神的眼睛。
遗迹猎者不再攻击了,开始缓缓逼近他。巨大的压迫感笼罩下来,沉重得令他无法呼吸。行秋没有抬眼,这一刻他心中掠过一丝即将得到解脱的轻松感。一闪念间他想了许多许多事。他想到他的人生其实一直都是顺风顺水的,从来没有遇到过什么真正的困难与坎坷,那些小打小闹的事,耍点小聪明就都过去了。可是这一次,他好像真的撑不过去了。父亲和母亲会很伤心吧。大哥以后没有他帮忙了该怎么办呢,小聪明好像有时候也有点用的。他会陷入这个噩梦,意味着魈大人还是没能消灭这只邪物的本体,他怎么就招惹上这么棘手的东西了呢,是不是连累魈大人了?还有,他还不是很情愿就这么被邪物吞噬掉,他心里还有好多事想要去做,还有好多人放心不下呢……
遗迹猎者对他缓缓举起了锋利的铁臂,而他依然无力动弹,他的剑远在他够不到的地方。他没有闭上眼睛,而是仰起头来,如那邪物所料,宁死不屈地直视着那即将刺穿他的铁臂,尽管他的目光已经开始涣散。在他头顶上方,高高耸立的夜叉巨像岿然不动,模糊的面容隐没在黑暗之中,沉默地望着他们镇守千年的邪物在他们脚下实施它挣脱封印以来的第一次杀戮。而他们脸上究竟是何种神情,将永远无人知晓。
“要是重云的话,肯定会知道该怎么办吧。”最后,这个念头在行秋脑海中一闪而过。
——重云。
他涣散的眼神中忽然有光闪过,垂落在地的右手猛地紧握成拳。一想到如果换作重云在此处承受这些非人的折磨,他的心口忽然像给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比身上所有快要麻木的痛处都更疼。遗迹猎者的铁臂已经当头刺下,他忽然猛地就地一滚,利刃和他擦身而过,狠狠刺中了地面,发出金属敲击石砖的一声脆响。
行秋忍着浑身的剧痛跪伏在地,用发抖的双臂勉强支撑起身体,如梦初醒地大口喘息着,根本顾不得回头去看那遗迹猎者是否追上来了,咬紧牙关,手脚并用朝他的剑爬过去。他不要死,不要被如此可怖的邪物吞噬以后成为它的一部分,至少不能是如此屈辱难看的死法。如果是重云的话,重云会拼死奋战到最后一刻,对,一定是的。如果重云在的话,重云一定会保护他的,那样的话,他难道不应该同样拿起剑来保护重云吗?
这些纷乱的念头一齐闪过,最后他也记不清自己到底想了些什么。所有的念头汇聚成同一个声音,在他心中如洪钟般震响:“剑!拿起剑!”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到剑柄的那一刻,遗迹猎者疾冲而至。行秋只觉得右腕一凉,人已经向后飞跌出去,身在半空才感到剧烈的疼痛从右腕处传来,疼得像是手被切断了。他落地后滚了几圈,用左手撑地稳住身体,才来得及看一眼自己的右手。手看起来仍然完好无损,但彻底失去了知觉,而手腕处仍然剧痛不止。
没有右手就不能使剑了,现在即使拿回剑,也毫无意义。但行秋经过刚才的惊悟,心意已决,转瞬冷静下来,抬头死死盯住那遗迹猎者,试图判断它的下一步动作,准备借着躲避攻击的机会用左手拿剑。他此时心中宁定得出奇,已经抱定了命绝于此的觉悟,只是无论如何,一定要拿回他的剑。
加剧的疼痛开始引起眩晕。行秋不自觉地加重了喘息,但还是无法保持清醒,他的视线再一次模糊了,而遗迹猎者又开始拂拭它的利刃。行秋正在努力睁大双眼,忽然,紧闭的遗迹大门发出沉重的隆隆声响,缓缓敞开了。
遗迹猎者的动作停住了。门口立着一个人,光线从他背后投进来,勾勒出他的剪影。那身影并不高大,是个清瘦利落的少年身形,但行秋一眼便看见了竖直挺立的尖耳,还有一副青面獠牙。他撑着地面的手几乎软了一下。
是戴着傩面的魈大人来了。
随着魈缓步走下台阶,遗迹猎者显出了恐惧,它开始朝着石室的一角缓缓退让。魈走下最后一级石阶,在距离行秋不远处站定,摘下面具,露出一张俊美的少年面孔,唤他:“行秋。”
“……魈大人。”行秋努力撑着身子回答,声音有一点哽咽。他还没有亲眼见过魈,这是第一次见他,没想到却是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噩梦里,还在因为这只阴魂不散的邪物一次又一次麻烦魈。他更没有想到居然会有人来救他,他本来早就抱定了殒命于此的决心了。百感交集之下,又微微颤抖起来。
魈轻轻叹了口气,语调有些温柔:“起来。”行秋只觉得一阵暖流贯注了四肢百骸,又有一股力量轻轻一托,他竟然没费什么力气就站了起来,周身的疼痛也减轻了,只是腿还有些止不住地微微发抖。
魈又很耐心地温言道:“把剑捡起来吧。”
行秋捡起了剑,用不知何时恢复了知觉的右手紧紧握住剑柄。已经退到石室另一头的遗迹猎者稍稍躁动了一下,发出几个意义不明的音节。魈冷冷看了它一眼,转过头对行秋道:“‘青眼为剑,侧目为枪’,这话是你写的?”
行秋一怔,随即微微垂头道:“是。这篇歌诀是我从古籍中悟得古华派武理后写就,浅薄之见,见笑于魈大人了。”
“有几分悟性,是个可造之材。”魈淡淡地说,“‘裁雨者雨,刺明者明’,古华派剑曰裁雨,枪曰刺明,而后乃有枪剑双绝之术。剑法无须我多言,枪术你可有见解?”
行秋持剑为礼,毕恭毕敬道:“弟子愚钝,于枪术一窍不通。”他全然不知魈为何会了解古华派武术,但想来降妖除魔两千年之久的仙人一法通则万法通,理解凡人的武学自不在话下。此时魈分明是有意指点于他,仙人指教,不可不恭聆。即便魈并非古华派师长,他自称一声“弟子”也是不为过分的礼数。
魈望定那邪物凭附的遗迹猎者,冷哼一声,道:“看好了!”缓步走去。遗迹猎者竟似感到恐惧一般,开始急速旋转躯体,不住挥舞铁臂。行秋几乎就要惊呼:“魈大人小心!”堪堪张口,但见魈身形疾闪如鬼魅,避开了所有攻击,而后左手将面具戴回脸上,右手提起和璞鸢,纵身跃起,凌空化作一道翠色流影,一击正中遗迹猎者的独眼!
遗迹猎者轰然坠地,独眼中红光熄灭,不再动弹。魈在它身旁站定,一言不发地凝望它片刻,摘下面具,转头问行秋:“可看明白了?”
行秋实话道:“略有所悟。多谢魈大人指点了。”
“哼。”魈轻笑一声,脸上却并无笑意,也不问他悟到了什么,只是淡淡地说,“你资质甚佳,这些领悟够用了。我亦不过随口点拨,无须道谢。回去吧。”
行秋睁开了眼睛。
天放晴了。光线亮得让他一时有些不适应。他眯起眼睛愣了一会儿,才确信自己是真的在龙脊雪山,在阿贝多的营地里醒过来了,劫后余生,不由得轻轻喘了口气。再试着稍稍挪动一下身体,是平躺在厚实柔软的褥垫上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知觉,有些僵硬,大概是躺得太久了,但并未像噩梦中那样浑身剧痛,于是又松了口气。但还是有哪里不对——他后知后觉地朝右边转过头去,脸颊碰到了重云的头发。
重云就侧躺在他身边,将他抱得紧紧的,仿佛一松手他就会消失似的。他已经发现行秋醒来了,瞪大了眼睛望着他,但还是没松手。一时间两人面面相觑,距离近得能感觉到对方的气息轻轻吹在自己脸上。看着看着,两个人的呼吸都越来越急促,不约而同地红了眼眶。
重云不知道行秋会不会介意自己抱着他,但也顾不得了,一开口,声音里已经带了些微的哭音:“你醒了!”仍旧紧紧抱住行秋,打定主意不肯松手。稍稍平复了声音,又说:“你昏迷了两天,身上越来越冷,不管怎么样都没办法让你暖和起来,我害怕你会……”声音又哽咽起来,说不下去了,泪花已经在眼睛里打转。
行秋也已经含着眼泪了。两人都从没见对方哭过,隔着泪水朦朦胧胧对望了一阵,行秋忽然吃力地侧过身,用尽全身力气抱了回去,长出了一口气,用止不住颤抖的气声叫了声他的名字:“……重云。”而后再不说话了,脸埋在他胸前,虚弱无力的手臂一阵一阵地用力抱紧他,力气耗竭以后稍稍松开不一会儿,又再次拼命用力抱住。重云自然能猜出他在噩梦中经历了什么,一想到行秋差点真的死在那邪物的折磨之下,只觉得心如刀绞,牢牢抱紧了他,跟他一起发抖得厉害。
良久,却是行秋先打破了沉寂。他轻轻吸了吸鼻子,老实不客气地在重云胸前的衣服上擦掉了眼泪,而后抬起脸,用重云最受不住的那种语调,一叠声温言哄他:“我没事,重云不要担心了,我没事的,没事的。”嘴上安慰着重云,自己却怎么也松不开手。
重云把脸埋在行秋肩头,哑着嗓子哽咽道:“你……你差点就……”后面的话再也说不下去。行秋轻轻抚着他的后背,继续温言道:“嗯,我知道如果我回不来了,重云会难过的,所以我不是回来了吗。”见重云还是不抬头,又轻轻抚了抚他的头发,语调更温柔了:“好了,别哭了,听话。你不是不能情绪过激的吗,再哭下去,纯阳之体发作起来了可怎么办,嗯?”
重云一如既往地最受不住行秋这副语调。他这些天因为守着行秋,两天两夜没合过眼,又时时刻刻心急如焚,本来就已经精疲力竭了。如今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再听行秋这么一阵温言哄劝,先是心里一软,跟着全身都软软的没了力气。他抬头看看行秋,行秋也正望着他,眼睑放松地微微垂下,半阖的眼睛里有一点浅浅的笑意,看上去那么温柔。重云望着他的眼睛发了会儿怔,忽然觉得确实没事了,于是乖乖地不哭了,就靠在行秋肩头闭上了眼睛,原本紧紧抱住行秋的手臂也放松了,只是最后下意识地轻轻将他往自己身边揽了一下。其实这没什么意义,他们已经靠得不能再近了。但行秋一点也不反抗,只是安慰地抚摸着重云头发的手在那一刻稍稍停了一停。
重云是被可莉的声音吵醒的。天气是中午时分刚刚放晴的,那时行秋还没醒来,于是班尼特决定带着可莉一起出去探探外面的情况,想着顺便打一些小动物回来,补充一下存粮。傍晚时分,他们回到营地,可莉一进来就看见行秋哥哥居然醒来了,面朝门口侧躺着,而重云哥哥额头抵在他肩上,像是睡着了。尽管行秋已经尽可能用眼神示意她不要出声了,可莉还是实在忍不住,哇的一声哭起来,奔到他们跟前,踢掉小靴子就扑在被子上,也紧紧抱住她的行秋哥哥不放手。
行秋有些无奈,更多的还是感动,放开了重云,转过身来摸摸可莉的头。他这一翻身,重云环在他腰间的手臂滑了下来,于是重云惊醒了,眼里有一瞬间的失神。行秋回头歉意地看了他一眼,又忙着哄可莉:“可莉不要哭啦,我没事了。是我不好,让可莉担心了吧。”
可莉抽抽噎噎地说:“行、行秋哥哥,你没、没事了吗……”
行秋只好一直摸着她的头安慰她。班尼特跟在后面进来了,看见行秋醒了,也是大惊一阵,激动得说不出话。好容易稍稍平静下来,看可莉还哭个不住,就也走过来安慰地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一面对行秋说:“这两天你……实在是很危险,你身上越来越冷,什么方法我们都试过了,就是没办法让你暖和起来。最后重云只有一直抱着你,才算勉强维持住你的体温……我们真的全都吓坏了。可莉给吓得要命,不怪她这么哭……”说到这里他有些后怕,打了个寒战,赶忙又说:“总之,你没事就太好了!”
可莉哭了一阵,抬头看看行秋确实好端端地醒着,慢慢地能够肯定他是真的没事了,终于破涕为笑,紧紧地靠着他,抓着他的手不肯松开。这是小小的可莉第一次真真切切地体会到对于“死亡”和“永远失去”的恐惧,此时只觉得行秋哥哥在她的世界里无比宝贵,所有人都该千方百计地对他好,于是想也不想就说:“行秋哥哥,让重云哥哥做些好吃的给你吃吧!这几天重云哥哥一直守着你,都不做饭了,班尼特哥哥做饭也不好吃……”
这下三个少年全都笑了,气氛意想不到地轻松起来。班尼特不好意思地挠头说:“哎……真是对不起,我是不大会做饭来着,这些天委屈可莉了。确实不能做些奇奇怪怪的东西给行秋吃,还是重云来吧。”
重云仿佛心里什么地方给轻轻戳了一下,心猛地一跳,翻身坐起来说:“嗯,我去做饭。”不知为何,一想到要给行秋做点吃的,心里便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小小的雀跃,跳腾着怎么也按捺不下去。他仔细地给行秋把被子掖好,以十倍于往日的温柔语调说:“你躺着别动,等吃的做好了,我给你端过来。”行秋弯起嘴角,很乖地答应道:“好。”
储备粮里有一卷干面条,从前一向只做凉卤面的重云用了比平时长得多的时间将面条煮得极软,热气腾腾地捞上来,浇上蘑菇和肉片熬成的汤汁,盛出来暖乎乎的四大碗。行秋这两天里自然是粒米未进,重云也几乎滴水未沾,班尼特和可莉稍好些,但也没怎么好好吃饭,主要是就算想吃,班尼特的手艺也实在堪忧,除了提瓦特煎蛋做得勉强能吃,别的都不用提了。此时香喷喷的四碗面摆在眼前,可莉第一个馋得眼睛都直了:“哇——肯定很好吃吧——”
重云把自己的那碗晾在外边雪地里,一边叫班尼特和可莉先吃,一边扶着行秋坐起身来,摸摸桌上的那只碗不烫手了,才端过来递给他。行秋双手捧着碗,雾气蒸腾中,眼睛亮亮地望着他,说:“不着急,等你那碗凉了,再一起吃。”
东西放在雪地里自然凉得极快,不一会儿重云就把自己的碗端回来了。筷子当然是没有的,班尼特翻遍整个营地,好不容易找齐了四只叉子。四人一人拿一只叉子大快朵颐,既是真的饿坏了,也是心里卸下了一副重担,除此以外另有各怀心事的,总之全都觉得从没吃过如此好吃的面。吃完这两天以来第一顿像样的晚餐,班尼特收拾餐具,可莉紧紧靠着行秋不肯走,而重云把锅擦洗干净,烧了锅热水,倒了几杯给大家喝,又在剩下的热水里拧了手帕,给行秋擦擦脸。
这样一来,行秋感觉舒服了许多,身上也慢慢暖和起来。所有杂事打理完毕,四个人又暖暖和和地围坐在篝火旁了,死里逃生的,失而复得的,全都感到一种几乎不真实的幸福。火光跃动,将他们的脸映得红扑扑的。幸福的沉默持续了好一阵,而后重云有点不敢相信地轻声问道:“行秋,你……真的没事了吗?你不会今天晚上……又醒不过来了吧?”
“不会了,真的。”行秋笑着安慰他,“我能醒过来,是因为魈大人来救我了。”
重云睁大了眼睛。行秋笃定地点点头,说:“嗯,真的。如果没有魈大人来救我,我肯定回不来了。在梦里,魈大人把那只邪物彻底击败了。”
“所以你……真的没事了?再也不会突然昏过去了?”重云又问了一遍。
“嗯,再也不会了。”行秋再次用力点头。
重云眼睛不眨地和他对视了一阵,忽然扑上来紧紧拥住了他。行秋有一瞬间的手足无措,但可莉也立刻抱了上来。于是行秋一边一个抱住他们俩,鼻子一阵发酸,勉强笑道:“好了,我真的没事了,再也不会让你们担心了。”他们都不肯松手,行秋只好求助于一旁也在低着头揉眼睛的班尼特:“班尼特,快来帮忙劝劝他们……大家都累了两天了,早点睡吧……”
他们终于都睡下了。可莉紧紧抱着行秋的左臂不肯松手,行秋只好平躺着,大大方方地把右手递给重云。重云摸摸他的手,是暖和的,想想还是不放心,悄声问他:“你冷不冷?”
行秋在枕头上轻轻摇了下头:“不冷,放心吧。”看重云简直把怅然若失写在脸上了,他笑了笑,又轻轻地说:“你可以靠过来一点,更暖和一些。”
于是重云小心翼翼地挪了一下身子。行秋很自然地把头向他那边微微偏过去一点,闭上了眼睛。重云想要翻身朝他侧躺着,又害怕自己睡着以后手脚乱伸压到他,终于还是平躺着没动,也把脸朝他稍稍转过去一点。行秋的呼吸声很平稳,他也慢慢安心下来,昏昏沉沉睡过去。
晴夜的龙脊雪山月光如银,寂寥无声,惟有枯枝被积雪压折的轻微断裂声间或响起。月影轻移,不知过了多久,无边的静谧之中汇入了一阵微不可察的踏雪声。来人是个独行的少年,走得不疾不徐,淡金色的头发与白色的外袍在月色中明亮如满地银雪。
他抬起头,望见了前方坐在高处的另一个少年。那少年一身翠色衣衫,双腿悬空,穿着纯白长袜与黑色小皮鞋的双脚在半空中轻轻晃荡。他一手撑地,一手拿一只精致的小酒瓶,仰头轻轻叹息着,用美妙至极的嗓音吟诗一般地感叹道:“唉——年少的时光多么美好啊,世上还有什么人会像少年人一样,毫无保留地用上全部的真心去珍惜和信赖另一个人呢……”
他低下头,和山崖下方走来的金发少年对视,笑了:“啊,这不是西风骑士团的首席炼金术士阿贝多先生吗,幸会!”
那金发的少年轻叹一声,摇头道:“不必客气了,我知道您是谁。”
“这样啊。”高处的少年说,“唔……那你也不必客气,还是就叫我温迪吧。要不要上来一起喝点?”说着扬了扬手中的酒瓶,跟着便有一阵清风在山崖下吹起。
阿贝多说:“也好,就和您一块儿坐坐吧。”于是展开风之翼,让那阵风将他托到山崖上,在温迪身边坐了下来。温迪把酒瓶递给他,他摇了摇头。温迪收回酒瓶,另一只手从不知何处摸出另一个透明的小瓶子,里面散发着暖暖的橘红光芒:“喏,这个拿着,好像叫放热瓶来着,还挺好用的!”
阿贝多接过了这只热乎乎的小瓶子,握在手里。两人有一阵没说话。在他们坐着的地方,可以清晰地望见下方不远处便是阿贝多的营地。小小的山洞里摇曳着温暖的火光,看得见三个少年和一个小女孩并排躺在营地中央的地铺上。班尼特侧身朝里躺着,微微蜷缩着身子,背对着可莉。熟睡的可莉手脚摊开,头从枕头上滑了下来,枕头歪在一边。行秋和重云平躺着,靠得很近。两人都朝对方那边稍稍侧着脸,额角贴在一起,头挨着头睡得正香,行秋鬓边的一缕头发散落在重云脸颊上。
山崖上的二人静静望了一阵这副温馨的景象。而后温迪仰头灌了口酒,朝着那边扬了扬下巴:“喏,瞧见了?璃月来的挺清秀的那孩子,跟你也有渊源吧?”
“那就是行秋吗。”阿贝多轻声说,“他写的小说挺有意思的。虽然不知道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不过……看起来可莉也很喜欢他。”
“诶嘿。”温迪笑道,“那两个都挺有意思的,我还去璃月见过他们呢。”转头看看阿贝多,又打趣道:“怎么,看到可莉有别的哥哥照顾了,你这个哥哥有点担心自己地位不保?”
阿贝多摇摇头,神色凝重地说:“行秋……不知为何,他身上有种古老而邪恶的气息,好像正在侵蚀他的肉体和精神。”
“嗯哼,没错。”温迪悠闲地摇晃着酒瓶,轻轻巧巧地说,“这玩意儿有点棘手,要不了多久,这儿还会有大事发生。”扫了阿贝多一眼,又语气随意地加了一句:“你不会让行秋有事的,对吧?他跟你可是很投缘呢。”
阿贝多平静地说:“您都亲自来了,还有什么轮得到我插手吗?”
温迪轻声一笑,又喝了口酒:“我吗,受人之托,少不得替人把事办妥当了呀。不过你也还是照顾着点,不管怎么说,可莉还跟着他们呢,是吧?”
“就是可莉不在,我也会照顾他们的。只是行秋身上那棘手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阿贝多低声道,“真的不需要我助您一臂之力吗?”
“不必。”温迪的声音稍稍严肃起来,“那东西存在的年岁只怕比我还久呢,你就别操心了。何况,这也是别人托付给我的事。”他静静望了熟睡的行秋一阵,仰头喝尽最后一口酒,声音又变得悠远起来,感慨万千地长叹一声道:“唉——他们本来是为了救人才来雪山的,可谁能想到他们以为出事了的人其实安然无恙,根本不在雪山里,反而是他们自己身上有更重大的事注定要在这里了结呢?”
阿贝多若有所思地远远望向不知何方,没有接话。温迪伸了个懒腰,换回一贯的轻快语调,说:“走啦!酒喝完了,放热瓶也快要冷了,差不多该去干正事了。难得在这么美的雪山月夜偷一回闲呀……”
阿贝多望着远方,语调依然平静:“若换了旁人,大约会觉得您这话是不是说反了。”
“哎呀,不要揭穿嘛。”温迪俏皮地一笑,“若换了旁人,也不会觉得阿贝多先生像是会在这种时候出手帮忙的人吧?总之,你也多保重。再会啦。”
他一手拿着空酒瓶,伸腿往高崖下一探,轻轻巧巧地纵身落了下去,转瞬不见了踪影。阿贝多仍坐在原地没动,静静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
“再会,巴巴托斯大人。”良久,他轻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