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坠
壹/远车
昏黄的落日余晖切过起伏的山的横面,淡淡映着远车。
雨落的不急不慢,夜幕缓缓追着车的飞影。
它一定是光顾过一次了。
草叶枝条湿答答,黏糊糊,不起眼野花拖起海绵肿胀的腻红,山树西兰花样的带着慵懒绿。至于水坑里那粼粼几闪,该是被雨忽悠走的,几丝远游迷失的彩光。
一切都是倦恹的。他们的勃勃生气,都被雨拐骗走了。
但时雨诱走的,恐怕还不止是地上的生气。
车内的游子把目光移向窗外。于是不知不觉,他的思绪也游离了。再然后,便渐渐糊了——大块的墨绿后撤,像宣纸上的水墨痕般扩散,构建世界的像素点霓虹灯似的闪动,叫人觉得迷失。
是啊,雨夜行车,回忆总是带着感伤断断袭来。他想着,忆着。他这时想起的,是一个秋天的怪事。
是无事的时辰,不妨让我们来听他讲讲吧。
贰/故事
秋天,一个南方的秋天。不用提,在远南,秋天难去界定,也难去体味。更多时候,秋大体是气温理所当然的转点,像是寄居在漂浮和感伤杂绪里的驿站,它叫你对着发黄的浓绿,对着三五色的衬衫感到彷徨感到迷惑。马路上黄绿的叶子飘扬,行人频频回首,像是检查自己失而复得的影子。
我在天气转凉的头三天出门,急急去寻一位旧友。我们以前是同事,不久前,他因家里的变故辞了职,再后来,听说去了郊外的古镇,开了家茶馆,再然后……
什么?你问我为何去的如此匆匆……
……这恐怕是又要从一场奇遇说起了。
是个月黑风高的夜。那晚新月在空,人行道空空荡荡,一切不剩多少光亮——像是幽黑海涯上亮着的灯火群。继而灯火暗灭,只留下陡峭黑暗。走在回家路上,脚像是踏上空骨,只有虚空回以落落响声。
清风忽送来吉他与口哨——悠扬婉转,一如一路激起的粉尘碎花,若海浪层层。我一下子就认出来了,那是面会菜的旋律,可不知怎么的,平日贯耳的声音那样抑扬不凡,模糊的杂质交融,竟勾起了我隐匿的哀伤。于是恍惚间,我竟跟着乐声走了。
久之,我循声踏上了桥面,在转角处发现了源头,一个高瘦身影。清冷月光映照,只能看见一副干瘪的皮囊。黑影晃晃悠悠,连带双手颤巍,使那老旧吉他像悬在空中无所凭依,一如那哀婉的乐声。
我或是因为被打动,又或是好奇,走近打了招呼,不料那位高瘦个子并未觉察,冒昧的再喊了几声,亦是如此,而再近些看,我才发现他可能不大对劲。
他眼窝凹陷若空洞,直直刺向黑暗的一处,身子却有节奏的晃动,显得执拗而沉迷。这使我吃惊,觉得他怕是精神上出了问题,就重重拍了拍他肩膀。
下面发生的事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料。
扑通一声,像是坚固的木质物断倒,他忽的斜坐了下来,月光下,我看见他的双唇缠在一起搅动。在含混,嚅嗫下,像是梦呓一般的发声了。
“这儿…哪里呀……”如此虚弱的声音。
“东街的天桥,”我简截的答,试着让自己冷静。
“啊……”他应着,眼皮外翻,直至能看见皮下的惨白。
“您是怎么了?”我愣住,小心地问。
他忽而激动了,肢体一上一下,死命的摇晃,时而骨架咯吱。像被强风吹摇,咿呀作响的树。紧接着他说话,从唇齿间把字一个个挤出来:“朋友……我被嗜睡的病症缠上了……只求叫醒我,什么法子都行……”
从未见过如此情形,我被怔在原地,胆怯良久。随后猛然上前,用双手抱了他的头。
脑上渗满了虚汗,触碰的那一刻,他全身像是被电击中,突的僵直,接着又不停的诶呦叫唤,声音一高一低,惨绝诡异,不像是人能发出的。我被吓到,拼了命的晃荡,大脑一片空白。翻开的红眼皮,抽搐的四肢,一双来回飞速转动的眼珠,这么过了许久,许久。
“呼,呼……好了。”虚弱的喊声将我唤回现实。
我俩坐在地上,大汗淋漓,月光落照在脸上。
映入我眼帘的是一副典型的北方脸庞。细长的脸眼,宽硕的脸架——上边更圆润些,鼻翼瘦长,下面是短小的唇,扁而发白龟裂,像瑟缩的冬叶。
“怪病啊,怪病,朋友。”他喃喃,好似如梦初醒。
“我被困在梦中了。”
我只觉得诧异的寒冷将自己包围,想说些什么,却卡在了喉咙。
他继续讲了下去……他讲了一个魔幻又绚丽的故事。
叁/梦呓
我开始做到一个梦。梦中,我被种在小片世界的土里。那世界,是一片不大的林渚。
这几天的睡眠不好。白天浑浑噩噩,夜晚怪梦四起,梦荒诞游移,又生动的可怕——以至于比意识更偏执,比现实更真实。有时我惶惶惊醒,惊讶分不清两者;有时入梦太深,醒后如痴醉,依依不舍。
5日。我度过一整天,带着压垮骆驼的困意入睡。我看了看时间,两点二十。
习惯性的,我侧趴身子,一并催促疲惫的大脑赶快下沉。在模糊的悲伤间,彻底丧失知觉前,紧闭双目带来的黑暗与内部生出的无意义感伤又被画出半方天地。随即天旋地转,空间被繁花乱码般交织的意识碎片填满,一阵力透过氤氲的虚幻界限,赋予我短暂的新意识。
山植东木,水略南门。
天气清朗,微风中泛着淡淡薄雾。
吐吸间,芒昧入腹,混杂着泥土与青草的膏味在鼻腔轰鸣。咸苦发麻大脑充胀。
几分浓白。
分神,回闪,惬意茫茫。
夏天的长排绿阴下,秋天的枫叶林里。
我思绪晃动,天空变了模样。
浑浊深远,唤起黄昏垂落的云角,倒映霞光交织浸染的长阳。
意识又一次的闪现后,我定住神——
水,澄如碧玉。山,木似颓廊。
我两脚深植大地,风呼呼的刮着。
从松软湿润的沼地中拔出脚跟,挪动位置后我低眼环视,脚边坑坑洼洼,杂草横生,被水面紧挨着,我发觉自己身在一片浮渚上。这里似乎是刚下过雨,泥土泛出泥油,茂草歪斜,倒贴伏地,坚硬的草根刺痛脚心。回头三两,我围绕沙渚转了半圈,发现竟没有小虫动物的痕迹。四下一片幽寂,只能听到依稀是撞上棱角而断续玲珑的水声。
抬头,百步大的水池将我环环围住,水清且浅。大小石体露出水面,石面斑驳,睡着点点青苔。池外是一片林,能看到溪水自丛中流出,在青草更青处,栾树围着池源生长。望向远处,不高的峭坡好似林渚的轮廓线,它围绕水池边,坡上泉水淙淙,枯老青冈杂植。像是被记号笔勾勒的草图,清晰又分明。
天空高且远,看不见太阳。
它是梦魇,桃园,还是仙境,抑或只是明晃晃的亮光。我说不清。
时间在懵懂中总是驶的飞快。似乎就在眨眼间,天空扭动着褪下色彩,中心的亮点消逝,换上了江南三月,五六时分的靛蓝。像是有人在苍穹的上方挥土,把浅浅的三寸水洼刨成了三尺深井。幽深细碎的水流散开,酸奶没入了清水一般,糊糊变钝了色。四周散射的光线从淡黄转为明黄,从明黄又迅速转为晕黄色。接着,色调渐冷,寒意渐盛,温度差带来的酥麻感滑上肩头。乌云聚拢,越低越暗,随即淅沥的雨从天而降,伴随着冰冷的孤独感深入骨髓。
在匆然间,夜晚来临了。暴雨倾盆。林渚像被大块雨水浸透的油画,又似充了过量墨水的水板笔在玻璃板上的痕迹,倔强的攀援下坠,那起伏的笔触如同星月夜的色条一般模糊倒转。峭坡,水池,浮渚,出石。就在一瞬间,世界的轮廓变得凹陷涣散,鲜艳而扭曲。
四周越来越暗,越来越黑,已然伸手不见五指。耳边只有连成一线的雨声。
这时,莫名的力又穿过黑幕与黑暗,穿过梦魇般层层套叠的真实与虚幻,把我带向林渚的天空,巨大的雨滴凝成瀑布般倾泻的流水,劈头盖脸砸来。动弹不得。渐渐,乱流拧成麻绳,我感觉自己的身体被拉伸扭转,直至要融入林渚的轮廓。屏住呼吸。上升,再上升,龙卷扩张成漩涡,漩涡淡成繁花乱码。缺氧使我浑身颤抖,忍不住张开嘴呼吸,水流争相涌入……
猛睁开眼,我躺在床上,仰面朝天,面对着白花花墙壁。床下,电热毯的余温尤在,莫名而来的冷气却占了上风。或是被这样的奇异寒冷所击中,我口中喃喃,借着微光,直起身子,把目光投向一边的窗。
耳鸣声轰然响起。
我简直不敢相信我所看到的。
黑云压天,把藏在月光中的颗颗璀璨熄灭,光是从不知什么的地方透进世界的。
在这个风刀霜剑的寒秋晚上,半开的窗面蒙着白雾,而其上,水汽蒸腾,不时凝集滑落;强风撞击,发出咣咣响声。一场古怪的大雨不期而至。
我很想站起,探出窗看。正思忖,不料风声萧萧,使思绪又一次的迷离了。
上次下雨是何时啊……
依稀记得快是秋分的前夕了。
大概是六点半到站的车,可能只顾着睡了,动身时已经7点。秋冬交界的季节,天很早的昏沉下来。从窗外看去,昏黄的路灯照着银丝粒粒,地面的不平处,俨然形成水洼点点。街灯的剪影打照在水洼路上,滴滴嘟嘟的电瓶轰响,又烘照出透黄的雨圈。雨圈交汇,激起沙沙响声。
沙沙声响融在屋檐楼瓦的碎沫下,清风把碎沫吹起,响声溅射在空气里,又在雨花中炸开,留下水泡似的回声点点。
“嘟嘟”,我关上没有伞的包,蒙纸奔雨而去。
“哗哗”,自行车的后轮与打胶的地面摩擦,霓虹灯像给它打刷上了一层漆。
“咚咚”,胸口颤动,豆大的雨珠外衣上舞......
不及我细想,头脑深处忽然一阵肿胀。余痛点点,似乎是有什么故意设了一道坎。
终于回过神来,我把身子挪回被窝,缩的很深很深。直到喘息声盖过了雨声,直到模模糊糊昏昏……
我第一次醒来或许是5点20,至我翻身再睡时,大概已经是9点了,等我撑起膝盖,试着直腰,那已经是10点半了。5日,我麻木的起身,麻木的打开电脑或是手机,是什么已记不大清。我去倒一杯热开水,因为每次我决心思考,都要喝上一杯理理头绪。于是我等开水冷上一会儿,便将它一饮而尽,然后就倒在床上,试图在封闭处漫溯。下一次回过神来已是下午2时,我又准备起身接水。以为现在是下午五六,但不知为什么已经是午夜11点了。等我发现时,6日也已经结束,雨越下越大。才觉得雨下的厉害,7日也悄悄溜过。
我好像忘记了学校。
8日。我再一次带着困意入睡。看了看时间,恰似几天前,是两点二十。
我一如往常昏昏,带着没意义念叨侧趴身子。于是等快感消去,感知先是突兀的减弱,然后慢慢在清醒与客观间消散,意识也一并带着繁花乱码渐渐滑入深不见底的黑暗。
坠落,坠落——
山排西岸,水落北栾。
我知道,又梦到了它。
于是微风阵阵,把我的意识吹回。
是我变动了位置,扎根在土石上。随仰头俯身,触探寻觅,我明白——林渚仍处于暗中。子夜时分的黑暗带着失明症,揉纸团似的把光明缩揉,留下可笑的摸爬与混乱。左手触碰到岩石的棱角,右手划过乱丛的根或绒毛,又丝丝凉意自颊边擦划。肘上刺麻,应是着了砂砾,脚侧粘湿,该是碰了泥。
跌跌撞撞,不适的感觉因黑暗而愈发凸显。小心翼翼移动,莫名的想借之掩盖处境。
久而久之,心很深的沉了下去,也沉了下来。是从心底里油然而生的惬意让我沉浸。
我已习惯禁锢。仔细想来,当下的处境与现实没什么本质的不同。
我放空一切,向深处坠去,任由眼前的光弧圆晕扩散滥出,直至把知觉吞没。
终归却没有彻底的陷入。
因为刹那间,我听见了隆隆雷鼓,接而上是雨水的沙沙啪啪;我似乎看见了叶瓣陀螺般飞转,把粒粒雨滴筛平磨光,使它们侧旋飞落,于是万千银锥从每一主体上溅射再而散去。咕噜噜噜轰响,清泉水哗哗倒灌,草木随风狂舞,生命的风暴吟啸,在石渚的湿气蒸腾飞起——那气息如此的此起彼伏。它以叠嶂般,暴风雨般的姿态莅临,这股力量波澜壮阔,延绵不息。它呐喊,迸发,充斥,带着雄狮怒吼,挤压震颤着我。我抓狂了,翻滚了,一头混入了狂飙中,生死间,我翻滚着跃出了深渊。
雨肆虐良久,静夜又来临了。
撑起沾满雨水的身子,我内心之躁动再难平静。
空间凝滞,黑暗鱼贯而入,从远处没上来,潮水般侵蚀。
光明,我需要光明。我需要它来确定存在与意义,我便久久,久久的祈祷。
很久,很久……直至记忆离散,时间荒芜。
记得,那一点若隐若现的,糊糊的亮。
心头震颤,我慌慌追寻。
正要追着时,亮斑聚成团块;旋即在黑幕中炸开,仿佛由游丝般的火绳牵引,再次汇聚。
边缘淡化,像油料在水中溃散,水中油斑复又收缩变亮,粒粒点点从不知名处冒出来。这时四角与中央的璀璨再难掩饰,争相霸占天幕。
火星,天星。
刺芒,火芒,光芒。
光若泉涌,星芒乍现,是刹那间的。星火连营,烧到了天外边,惹的那黑暗刺痛,夜幕惊避,我只觉得眼眸中一阵刺辣,睁睁闭闭间竟流下泪来。
星萦天际,火越南门,我久久的祈祷,直到再次回过神来。
星光下,我顺着池蜿蜒。雨在不知觉中停了。风迎面贯来,把隆隆声推入耳廓。我顺着坡,摸索着棱台处的点线,漫溯在青草更青处,飞在栾树丛集的地方。直到趴下整个身子,从星光洞穿的缝隙——栾树与灌木的封闭空间里钻入,发现空地的高度差不多勉强站立,我便坐在落叶与枝条纠结的毯上,透过枝丫与树叶间偌大的空隙向外看去,眺望向水一般的银河。
林渚的天空窄而深远,空灵深邃,似夜半梦回的迷思。
我抱着双腿观天。世界尽头之瑰丽让我不知从何言起。
都说,梦是现实的投影。但林渚是那样的鲜活盎然,它触碰,将感觉激化;它颤动,生命在起伏间涌出灵魂……
我望那满世界的灯火,不搭边的想象,任思绪飘在高风里。
这满空的焰火是梦啊。青冈是梦的轮廓,花草是梦的倾倒;浮渚出石是梦的扭曲,星光是梦的投影,林渚的苍穹。
不速之客啊,破开谜的套叠闯入。影和尘埃被带入,世界的混沌因为投射而静置,那浮渚与出石方寂静成轮,绽放霓虹灯似的闪现与彷徨,让他久久沉溺。
时间在恍惚中总是走的飞快。不一会儿,力悄然而至,拖拽我升离林渚的天空,在意识恍惚间,影与尘埃随着繁花乱码滚回了苍白的旧世界。
猛睁开眼,我再次仰面躺在床上,粗喘着气,面对的,是白花花的墙壁。
汗液浸湿了背,我的意识在燥热下激荡,肢腕像是被糊成了一团。迷迷糊糊翻身,自觉手脚发麻,但也有了些许力量。
耳边的闹铃嗡响,我正惊异于这次难得的长眠。不料脑后亦忽的嗡响不停,人物猪狗相争,乌杂的骂舌与激拌轰然,纷乱间,它时而冷静直言伴以漫长陈述,时而静悄悄默不做声良久,促的爆响,鸣奏几发惊雷。
枪林弹雨,回声划过轮廓,后脑刺痒报警,显然睡眠质量堪忧。
手机开屏,下午5点20。我冷汗直冒,脑子里的嗡嗡怪语越加嘈杂了,上颚底连着后脑,一条锯齿状的线狰狞跳动。忙急急坐起,又发觉窗面透着昏黄的残阳余光,路面与枯枝败叶的清冷影杂糅在一起。
血淋淋的现实迎面,我难以招架,只得报以失声的大口喘气,搅的眼下一片模糊。
梦中如此绚丽,现实是那样不堪。
当时是,在简单而厚重的寂静带来的空鸣里,时光从高到看不见的云缝中注入世界,在楼道马路窗台的痕迹上留下斑斑点点——我能看到空气中的粉尘微荡,亦仿佛感到了落日下的惆怅感。
诶。
什么挣扎如斯,倒不如是偏安一隅。
于是我怪异的歪着脖子,向着被窝嗡嗡的钻,痴迷于嗡嗡的黑暗,不想离开。
嗡嗡的黑暗带着嗡嗡的响,舞动嗡嗡的红光,带着支离破碎的撞击,激起轰轰的乱。
哄哄嚷嚷的黑暗勾起絮絮叨叨的低语,像是在我的脑外空间来来回回奔走,不断的射线穿过射入,解构到每一处。我像是听过,又像是来过,但终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花繁码乱,表里黑白,无形的力压迫着我抬升,琉璃破碎下,是从高空坠落,离心力骤起。断壁残垣的意识,虚空里我平躺着飞移。
下坠,下坠——
林渚的空气中,大雾弥漫。
肆/回归
这一次,我躺在悬崖边。
任由冷风哗哗的吹,吹到灰黑一片,直至虚伪的知觉回归。
许久后睁开眼,我指挥着吹麻的半边身子翻面,头便撇向了另一侧,看向像是被视角压成二维的土坡,在大雾遮遮掩掩下,只剩下一条边。边的下边,是模模糊糊的渐变;边的上边,是麻麻的天。
林渚的雾气弥漫在豁口,绵绵欲将一切铺盖。
一片朦胧,时间跳跃,我看见了一切以往的模样——凝固的钢筋水泥极迅速的老化,先是泥浆顺着银黄的表面滚动,而后铁筋片片,像干燥的笋皮剥落。最后,一切的一切分崩离析,骸骨被遗忘所分解,坨坨污垢叠向远方,硬化干缩,形成不高的土坡,泥水滤浊,聚成水池……
半晌,四周完全黑了,寂静吟啸着滑过山谷。我把感知控制在更细小具体的空间里,随后安心的游神。
我想起在小时候,常梦到自己悬在漆黑的崖楼边,惊悚的层墙上,牙关紧咬,双手破血,溃烂一片,血芯子自手心与摩擦的交界处迸出,顺着滴淌——腥味弥漫在口鼻,我摇摇晃晃,死死挂着不坠下去……直到深渊里的黑暗迎上来。
这一次,我倒在陡峭与平坦的交界处,只感觉气流不对整的袭。黑暗下失措大喊,只换来环环回音,接着就是死一样的睡去。现实抑或是虚幻,我终于都放在了脑后。
我从未如此疲惫,就连灵魂也伴着睡着了。
......
于是,就这么的,我的朋友,我躺在林渚上,只觉得时间之风飞速的掠过。
从那风影里,我能依稀看见自己拖着行尸走肉的身体上课,惊吓了学生;望见在惊异的目光中,被轰嚷出校园;直至向南飘荡,奏起悲歌。
再一次醒来,就是被你摇晃着跪倒在深夜了……
我静静听完了讲述。
这个离奇的长故事,那小而安宁的生态,深远的天空,奇怪的黄色的,火焰般的星空或是弥散开来的雾水都让我觉得恍惚。
我觉得自己像是夜晚走丢在陌生的小径上。道边绿树阴阴,绿荫的黑暗使得中间更模糊浓稠,难以捉摸。月光照映,视野不至于被遮挡,反而能带着离奇的神秘感向前延伸 ——那径似变得不存在尽头。我时而望望前方,希冀着一直走,一直走下去。
沉默良久,我开口了。
“谢谢你……”我说,“这是不幸的好故事,像碎片在飞舞。”
“朋友,我也是这么觉得。”疲惫的声音应答着。
“出事之前,我的精神状况很差。这么说吧,我先是失眠良久,随后对一切失去了兴趣。世界在我面前被装上了厚厚的套子,我身子空乏,我觉得异样。”
“我认为是自己的认知出了问题,便想方设法的营造游离感。我将一切的自己能真实感知的做为灵魂,剩下的留为意识。这一定是个糟糕方案,因为不一会儿灵魂就开始在我的躯壳里横冲直撞了,它发出不详响声,俨然成为了独立个体,带着流水哗哗,带着啾啾鸟鸣脱离升天,这股力量昼伏夜出,恐惧,孱弱却又那样易怒,哭泣打闹常伴随着狂风暴雨似的打砸声嗡嗡,最后总一地狼藉,单单留下我难以置信,又颤抖,发怵——少有安分的时候。我终于意识到划出去的那部分,再也回不来了,到了如此的境地,我就已经全然不属于自己了。”
他长长叹气,随后顿了顿,继续说:“可它的到来大体消灭了我,使我久违的觉得自由。梦中的我夺回了意识,灵魂永久的战胜了躯体……”
听到这里,我在担忧间忽想起那位朋友。离开前,他竟然是一样的浑浑噩噩,一样的游离,举止虚弱而怪异,难以相处。我又想到那天被告知的他的去向,心下不由腾起一股隐忧。
“……悠悠的,朋友,真实与自然将我包裹了。我开始沉浸于祥和的情绪冲动里,徜徉在感伤与回馈的满足中……”
这时我才猛然发现,他的身子忽而又僵了,眼神复归迷离。
“而回到现实,我才又发现自己已经与幽灵无差了,诶,诶……”
他又要昏倒!回神,我赶忙上前晃他的肩。使劲,使劲的晃荡。
可没用。那双平静的眼珠提溜一下,又转动起来。
我看见汗从他额上流下,不久眼泪也流下来,他双拳紧握并颤抖。
“朋友,你知道的……我…舍不得牵挂的一切。但又更想跟着真切的自己流浪,哪怕是永久的黑暗……”他干涩的苦笑,半开的嘴巴飘出了几段不成样子的句,接着便轰然倒下,迷失在梦境中。
他睡着了。
我知道,他终于回归了林渚。
那里山穷水尽,锁木锁门。
伍/远行
阿嚏!
嚯,朋友,一整冷风让我打了个激灵,使我的迷茫脑子清醒了些,我才意识到自己竟然讲了这么久,记得的是如此的清晰。
我想这应该是一段复杂沉重的故事,让你很难去相信吧。
或许,应该放松一下。让目光暂时的回归了。
你看——咱在记忆边缘处行驶的时候,我们的车在很缓很缓的土堆上下行。我们的城市很像巨大的山丘。那头,鳞次节比的楼厦上反射金光;这尾,是土屋上的野毛。
为了解闷,我始终开着窗户。于是,这便是一段只有清风相伴的旅程。
我始终纵容着它的任性,于是,它也就始终的,顽劣的忽冷忽热着的吹拂。当车经由山脉的缺口,它不声不息送来弯钩似的寒冷,逼迫我们从幽深处驶过。待到我们避无可避,只得窜入灯火茵茵中时,它便抗议,喷发热气,从下至上的跳跃蒸腾,使我燥热不堪。
朋友,经受不住这样的温度变动,我只好把车开慢,开出骑车溜风的悠闲,也能顺便看看外边的景象。
看,这一路上人烟稀少,列着土屋子。黄黑的灯火亮遍走廊底,能想象着听出房内的窸窣响声;也有新楼开业,灯火亮堂划破静夜,创出片片突兀刺眼的区块。群屋背后,远山蒙蒙,罩着一层似雾非雾的幽蓝,一株树奇异而高的立在其一的上腰上。笼罩的天穹远比平地浩大,却仅挤动着细小星点。张惶恍惚之余,好似微小的飞机样的飞尘,闪着单调的夜视灯,渐渐的横移变换,就这么的在视野移动下不断消逝亮起,一切恰如其分,浩浩渺渺的彷徨着——映衬地眼前烟火不那么真实……
朋友,我数天前的远行,也是在一片朦胧中出发的。不过那是一份独属于清晨的,别样的朦胧,没有突兀的现实差所至的虚幻,只有海天一色的融融。
那早,金光自关口四溢,偶伴鸟鸣声啾啾,温和的空气将无忧无虑的生活勾起,远处的绿混拌成芜杂的飘带,近处草木在露水的浸润下清白而真切,和奏转凉的天阴,浓成一片白淀。小车漫驶向古镇,古镇遥远而偏。
走走问问,问问又停停,大伯说得要一直行着,到葫芦村再拐入岔路口,婆婆则说,顺道行便是,镇南会有小街排布。街边老翁缓缓口述,古镇在山间依溪而建,进出只能凭土道,越过半腰有奇异孤树的山。
我难置可否,算是兼上各论颠簸到站,随后便把车任意一停,向着孤山的土路徒步。
陆/囹圄
山路目测不长,但由于道路迂回,土坡缓长而陡峭,实际走来也并不短暂。随阳光照射的增强,原本惬意的自然感受也变得模糊,树木泥土化成清脆响声,淡淡冲击我的知觉,使我时而迷糊,有如飘离世外,时而又清醒,在不知不觉间闯入了山腰某处的雾水飘带里,发觉水露慢慢四起,引起草叶舒展的嘎吱声响,使远近罗上轻纱,山路时而飘忽,时而断止,我不得不拨开云雾寻觅,就在穿行中,前一秒,我蓦然发现自己似乎是掠过了一颗奇异而高的孤树,而下一秒,抽离感瞬时间击中了我。绵绵回声响起,像是野兽的低嚎,就在我的左后方。我因受惊而毛骨悚立,回退并循声而望。
四野空无一人。
寂静里,我只能听见自己一深一浅的喘息。我在脑海里一遍遍的回放,觉得其曲折突兀,不似野兽发出的,但若是归咎于风吹山林的响动,又不能使自我信服。只得警惕并戒备着。
半晌,或许是流云散开的缘故,光亮增加了。其中几线从中矮树桠间下落,在草木上留下斑点,又在空旷处穿梭汇集,忽映出孤树一边的石碑一角。我惊慌未定,恍然提神走近。确认其独立于一片小的空地上,有我的半胸高。年代久远,沙石质的颗粒已然流露,上刻模糊的楷体字形,眯着眼细看,是“林渚镇”三个大字。
我这才茫茫然晓知古镇不远了,又惊异于镇名之耳熟,低吼之怪异。接而就带着疑虑与紧张找寻入镇处……一番搜寻,我发现石碑不远处的山崖露出了缺口。走近看,有小道自山背蜿蜒而上,好似云梯架在尘雾空中;下望,雾气、炊烟自半月形的山脚蒸腾,土屋的野毛,纵横的水道交错,出岫的青云,飞还的倦鸟,光影浮动,若出画中……平身未见的景色,使之前突发的一切都被潜藏了。我那悬吊着的心亦然——尚未落定,就预备向山下进发。
下山的道路并不好走——穿过树林,走入匝路,踏越灌丛,终至一带狭道。侧望的呈斜角的小径山石外突,使人不得不蹲伏前行,边上便是万丈深渊空蒙不见底。
路不好走,那一处更是尤为的难行。乱从的根或绒毛刺挠着划过脚踝不说,匍匐的身子也总要向着内提,一面走,一面的沙石抖落,汗流滑遍了全身。在用力弯过一叠巨石后,我发觉自己的腰算是负担不起了,于是便拍拍身上的灰土,找了有遮阳的空地坐着休息。远方是一片青冈树林,我向下看去,小镇的样貌很清晰了,时而能听见断续玲珑的泉水声。我欣慰的想,或许穿过它,就能到镇了。
坐了不一会儿,有脚步声响起,轻快的踏着土石,应该是有当地人上山来,我自然循声望望——只见黄白的草编帽檐一高一低,自远石边慢慢探出,随视线平移,我认出来了,就是先前我向之问路的那位老伯,可又有说不上来的奇怪······
是眼睛,那诡异无生气的灰黑一轮,上一瞬突现在我眼里,紧接青光一闪,随石块窸窣抖落,现在这瞬,生气又点上高光似的自眶边浮现。
老人行进的很是快,脚轻移,背上弓,轻车熟路的辗转,不一会就到了我跟前。
“大爷!”来不急打招呼。他向我的位置看了看,然后擦身而过,“伯伯……?”
莫名的,阴森气忽的爬上了我的背,像冷风刮着脖子。于是我本能的回首,直应我的,是一张颧骨突出的盈盈笑脸,瘦长的鼻翼被牵引着向上,瑟缩若冬叶的唇凝固着,然后他在我的死一般的缄默中伸出手,猛然发力。
“哇!”我只记得自己的四肢比划,奈何抵御不了巨大的失衡,踉跄几步,石块窸窣抖落。不顾一切的乱抓,无济于事。 “啊” 惊恐的的尖叫失声在胸口,飞流已在耳边暴裂无声,离心力骤然升起,气开始哑然嘶叫,天地模糊,大雾疯起成云注满,稠密若深海水。最后时刻,我平躺着飞移,绝望的氤氲中浮现出几张笑脸,他们站在悬崖边——夜遇的怪人,以往的友人,路遇的伯伯,婆婆。他们站在那奇异而高的树下,依靠在林渚镇的石碑旁,绳索牵引着他们。他们好似飞起来,风吹而摇摆。
下坠,下坠,风起云涌。
春夏秋冬,群山之景更替。凝固,干旱,留下隽永的二维水笔画。
坠落,坠落。小镇侧眼飘过,极迅速的腐败,凝固的钢筋水泥极迅速的老化,自然与遗忘随即降临。
日出,薄暮。天空高且远,看不见太阳。
砰一声闷响,天旋地转,意识化为繁花乱码般交织的碎片。我从那百步大遍满浮渚的水面上看见了自己——
细长的脸眼,宽硕的脸架——上边更圆润些,鼻翼瘦长,下面是短小的唇。
水,澄如碧玉。山,木似颓廊。
我两脚深植大地,风呼呼的刮着。
啊······朋友,忽然的,我似乎想起了遗失的一些东西了。
柒/追忆
从松软湿润的沼地中拔出脚跟,挪动位置后我低眼环视,脚边坑坑洼洼,杂草横生,被水面紧挨着,我发觉自己身在一片浮渚上。似乎是刚下过雨,泥土泛出泥油,茂草歪斜伏地,坚硬的草根刺痛脚心。四下一片幽寂,只能听到断续玲珑的水声。
抬头,百步大的水池将我环环围住,水清且浅。大小石体露出水面,石面斑驳,睡着点点青苔。池外是一片林,能看到溪水自丛中流出,在青草更青处,栾树围着池源生长。望向远处,不高的峭坡好似林渚的轮廓线。
一切像是被记号笔勾勒的草图,清晰又分明。
似被笔勾勒出的群山环绕住了我的,是夜遇朋友口中的林渚。哦,不,就是我自己口中的,甘愿沉睡的地方,这里真实与自然将一切包裹。
一切需要被重新说起。
从小是被父亲带大的我不是他的亲生骨肉。听父亲讲,遇见我是在一个深秋的雨夜。那天,他怕雨越下越大,便放下了原本加班的计划,早早拎起皮包跑出了楼,没带伞,便随手抄起门桌上的报纸挡雨,跑到车站,大概是工作太累了吧,在车上睡着,遂坐过了。67点的时间,他醒来,立马下了车。
所幸,偏离不远,跑回家用不了很久,于是他蒙着报纸,在细雨里狂奔回家。昏黄的路灯落照着颤抖的涟漪,涟漪扩散,荡漾出湿漉漉的哭声,那是被遗弃的我,浸润在昏黄的水中,男人弯下腰,抱我回了家。
生活平淡似水,爸总是早出晚归,把自己锁在小小的房间里——我们家本就不很大。我陪伴着他,听他讲述着他的县城,他的乡下,那里有漫天星斗,火一样不真实的燃烧着,水一样的银河流泻,在传递微风与泥土的细语。
8岁那年,我上了小学,平常的一天放学,他久久没有来接我。于是我走回家,发现家不远处人山人海,陌生的蓝白车灯嗡嗡闪烁,支离破碎的撞击,他倒在了哄乱的殷红中。爷爷接受不了,上吊,死了。他们的墓,郊外的山上,一颗高高的树下。
从那天起,巨大的打击使我分离灵魂与意识。直到10岁,我每年上山扫墓,每每越过了那碑前的奇异而高的古树,抽离感都会瞬时间击中我。和我一摸一样的朋友便诞生,他们伴着野狼的低吼,向山下跑去。我不能感知他,也不能控制他的想法,于是住进了医院。
医院的楼好高呐,窗对面,我能看见横亘的钢筋水泥的巨龙,横过来看,它又是长城贯穿天地,没有尽头。清晨的时候,骄阳斜射,黄褐色的外墙散发出黄土的光芒,其余楼瓦凌乱在无序的彩光里,鳞片熠熠生辉。晚上的时候,清冷月光给予它温度,它就变得和山一样雄伟。早晨下楼,能看见医楼中心不过是十来步大小的水塘,这是我唯一感到安全的地方。
我这一生没离开过这里。
没有什么林渚,有的只不过是永不毁坏的钢筋骨架,是幽闭的一切,光与影的骗术。只有在虚无中流动的时间。灯红酒绿的夜那么静,我和父亲从不能够高声歌唱过。
我突然发觉自己的感知变得完满而具体了,我分离的朋友们,似乎都找到了归宿,我能模糊的知道他们在哪里,在做什么,我能听见他们的痛苦与悲鸣。于是半夜里,我借着半开定的窗子挤了出去。
我第一次离开家。
我一路走,在灯火通明的夜里游荡,找到了天桥上的那个他。朋友,你也是我要寻找的,最后要找寻的。
不等林渚的暴雨下落,我便呼唤抬升我的,那股莫名的力。
力啊,穿过层层套叠的真实与虚幻,穿过冰冷的现实,流动的车水,手机屏上跳动的色块,拖曳我升至苍穹。我在石碑旁苏醒。
风啊,轻轻吹着,风中,父亲的灵魂飘荡——他时而悲怮的跳动,时而平静的安抚着我。山下,停着他的车,我便驱车,驱车驶往远方。朋友,是你看到了我,自愿上了的车。
你累了,光与信息渲染得你疲惫不堪了。
你苦恼着,应该不知道自己去向何方吧?
你是虚无的,是否迷惑于一切的意义?
你彷徨,一切的一切,那么的复杂。
就和我一起坠落,就在这远车上。山已不是很远,落日余晖的光,昏黄再而消逝,它的嘶吼我已听见。万千生灵跃动,呐喊,我们从容返航。
朋友,我们一起坠落。你应该还记得孤树下的石碑吧,那是城市的幽魂。
悬崖边,林渚的风总是呜呜的刮……
2023 2月12 纪念疫情时那段消极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