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汤显祖到白先勇
“文艺复兴”是一个西方文化史的概念。维基百科这么定义“文艺复兴”:“复活并超越古典文艺的理念和成就。”(Revive and surpass ideas and achievements of classical antiquity”)文艺复兴是对中世纪以来禁锢思想和情感的反叛,在唤醒古希腊关怀人性、人文文艺宗旨的同时,创作出思想和艺术形式都超越古典的全新艺术。换句话说,是取古典文艺之精神,作新时代的创新,更简单直白一点就是“新古典主义”。汤显祖的《牡丹亭》也具有文艺复兴典范之作的性质。
《牡丹亭》是由《诗经关雎》引发的爱情神话,是对宋明理学的反叛,却又超越了《关雎》的思想境界,演绎了“至情”的新美学。它用当时时尚的艺术形式——戏剧,用最美的词藻,讲述天下第一有情人杜丽娘追求爱情,可以死、可以生的离奇故事,歌颂了天道人性之美。穿越生死的神话架构避免了社会冲突,使得爱情更纯粹,更浪漫,更富文学美感,也更有哲学意义。后来的《红楼梦》也有相同特质。因此,汤显祖是站在新时代对古典的致敬和升华,而不是单纯的复制古典、因循古典。以此为契机,中国出现了一场以戏剧为中心(还有小说,先不提)的文艺复兴运动,佳作频出,比如《长生殿》、《桃花扇》等等,思想性和艺术性都达到了相当高的境界。
不过,到清末民初,因花部剧种的兴起,昆曲濒临灭绝之境,再无优秀作品问世。而花部剧种并没有接过昆曲文艺复兴的接力棒,虽然赢得了观众和市场,却没有产生能达到文艺复兴高度的作品。它们的剧本绝大多数都是昆曲剧目的改编本,平庸俗气,乏善可陈。建国后因特殊原因拯救了昆曲,也谈不上振兴。即便如此,至20世纪末,昆曲再一次式微。可以说百年以来,戏剧观众逐渐疏离了明清时期文艺复兴的辉煌成就,传奇剧本基本上只停留在文学爱好者的书斋里。即使是昆曲之首的《牡丹亭》,也只有一些折子戏还在演出。用李白的话来说,是“大雅久不作”,这便给白先勇制作青春版《牡丹亭》留下了历史空间。
汤显祖认可的《牡丹亭》舞台呈现是什么模样,不得而知,那些昆曲折子戏最多就是展示一些昆曲技艺,却无法表现原著精神和整体故事。白先勇振臂一呼,响应者众。一帮热心振兴昆曲的艺术家、投资人,群策群力,狂热投入,硬是把呈现杜丽娘还魂完整故事的青春版《牡丹亭》做成了。青春版《牡丹亭》剪裁于汤显祖原著,却融入了新时代的视角和艺术手段。它一定不是汤显祖和昆曲创始人能预想到的舞台呈现,但却把汤显祖的情至思想更突出的表现出来了,也把故事讲得更有吸引力,昆曲表演更富有美感了。毫无疑问,这是一出新古典主义的杰作。
青春版《牡丹亭》的上演可谓横空出世,在21世纪之初,创造了一个惊呆海内外的奇迹。它从台湾演到香港、澳门、大陆,再一路演到美国、英国、希腊,所到之处,无不轰动。这样的一出戏当然更直接地搅动了昆曲界、甚至整个戏曲界的一潭死水,一时间,戏剧舞台繁荣热闹起来。其划时代的积极意义,无论如何估价都是不为过的。白先勇因此便期待有一场中国式的文艺复兴。我觉得,不免有点盲目乐观了。
一出戏、一个人,不可能担起一个时代的复兴运动。它必须有众多的后继创作,尤其需要有达到同等艺术高度,甚至超越它艺术高度的创作。而事实是没有,一个都没有。不但没有真正的复兴运动,昆曲危机还以狗尾续貂的方式来得更快更猛了。人们没有领会到白牡丹的宗旨是要回归古典主义,却放大了它的现代皮毛。在传统剧目没有充分学习和挖掘的情况下,便汲汲于脱离古典,一窝蜂地去创作现代戏。本来创作新剧不是坏事,文艺复兴一定是以创作为中心,而不是简单复制古典。坏就坏在那些所谓的创作与新古典主义背道而驰,而且粗制滥造,既无思想性,也无艺术性。似乎剧作家除了写真人真事,就找不到更好的题材,忘记了文学和戏剧是以虚构为主的艺术创作。这样的“创作”就连古典戏剧的精华部分——形式美,也抛弃了。曲词无诗意,音乐无美感,更谈不上什么身段了。因此,看似光怪陆离,热闹非凡,却除了给昆曲造成破坏和扰乱,别无所长,遑论文艺复兴。偏离新古典主义本身就是自绝于文艺复兴,白先勇的一腔热血怕是要变成一抹孤独的世纪落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