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幻肢痛】的精神分析式解读
本文从在精神分析视域下对于“幻肢痛”现象的探讨展开,从生理性的症状逐渐化约到社会性的症候。最后提出一种“格式化”的疗愈方案可能性。
原乐(Jouissance):痛苦与狂喜
我想以电影《痛苦与狂喜》(The Agony and the Ecstasy)来阐明我对于“原乐”这个概念的理解。这部电影讲述了米开朗基罗以近乎殉道者的姿态完成十二圣徒壁画像的过程。米开朗基罗在作画过程中历经了资金中断、战事侵扰、同胞不理解以及自我怀疑的莫大痛苦,但也沉浸在艺术创造的狂喜之中。
这位大师的痛苦与狂喜,就像一体两面,是极致的创伤与极致的快感的综合体,这接近于我所要引用的一个精神分析概念——原乐。从痛苦与狂喜的一体双生现象中可以感知到,原乐实际上是一个悖论性的存在,是无法被符号化的实在界的内核。这个难以被符号所“消化”的实在界内核,具有某种顽固性或坚执性,我更愿意引用赵毅衡教授提出的“事物性”(Thingness)来概括其性质。所谓事物性,就是意义持存性,但其本身却不可被解读出意义,这就是其悖论性的显现。从精神分析视域下的主体分裂这一维度切入,则可说,事物性就是主体分裂这种现象本身。可以说,符号现象学,在某种程度上就是主体分裂学。
主体的本体性分裂对于主体来说是创伤性的,这是因为主体分裂活动,会将主体暴露在实在界的内核之下,这种痛苦是主体所难以忍受的。米开朗基罗在创作过程中所遭受的战事等因素的滋扰,就可归为某种无法符号化的实在界内核,主体与实在界内核的直接接触,就是主体在忍受符号化的失败的痛苦过程——未经意识形态幻象中介的主体,将忍受实在界所带来的巨大创伤。
但是,主体的分裂对于主体来说不仅仅是一种痛苦,同时也能带来快感。也就是说,主体分裂具有痛苦和狂喜的二重性,这种二重性就是原乐的一体两面。
原乐这一概念表明,主体永远期待自身被幻象所构建,这是其快感的源泉,却又永恒地打破包覆其上的幻象,使自身陷入一种撕裂的痛苦。主体的这种悖论性的行为正表明了大他者本身的无所适从,而原乐就是这种本体性的主体分裂的动力。
在中国文化中,较能形容原乐这个概念的是“痛·快”一词——痛感和快感的综合体,更准确的说,痛感就是快感本身。另一个较为切合原乐概念且更具象化的例子是金光布袋戏中的“亡命水”。亡命水由的效果是增强回复能力。然而副作用巨大,喝下亡命水之人需要不断继续饮用,否则亡命水失去效力,身上所恢复的伤势又会重新出现,夺走性命。一旦亡命水反噬,便是生死两难。
幻肢痛(Phantom Pain):幻真二象性
原乐作为主体分裂的动力,导向主体的再生产,主体的再生产同时也是原乐的再生产。在这个分裂过程中,主体被幻象寄生,同时也被幻象建构。意识形态依赖于主体而存在,同时主体也要依靠意识形态而被建构起来,但是主体被幻象生成,同时也被幻象遮蔽——在幻象包覆下的主体,无法对其自身做出评价,如果要评价其自身,就需要通过他者的反映。这就是主体的自指称悖论:整个世界在我思之中,但我并不在我思之内。想要了解自我,就要将自身客体化,而这种客体化势必要求主体通过主体分裂突破意识形态幻象的“膜”,超出其自身之外。
意识形态幻象在主体上的缝合点,往往就是该主体的自指称悖论之所在——幻象构建了主体的丝绒牢房,却总是不得不留下一柄开门的钥匙。这把钥匙呗留在牢房的门外,需要通过他者之手递给主体,才能将主体释放,让其看到它的自我。克里姆特作为埃贡席勒的老师,无疑是其意识形态的源头之一,但是这种意识形态并没有成为囚禁席勒的牢房,而是变成了他艺术上的孵化器。最终席勒成为了与其师风格相迥异的大家。
意识形态一方面掩盖了主体的悖论性自指这个“丑闻”,因而是虚假的幻象,但一方面又构建了主体,因而有其现实性。我将这种普遍现象概括为意识形态幻象的【幻真二象性】。这种幻真二象性与原乐所催生的痛苦与狂喜并存的主体分裂是同构的,更准确地说,幻真二象性是主体分裂的一个侧面。
幻真二象性这个机制在现实生活中较为典型的一种症候化显现是【幻肢痛】:本不存在的肢体却因痛感而被真实地构建出来,而肢体的感觉也只能寄生于这虚假的肢体幻象之上。另一种较为典型的症状是躯体化障碍,躯体化障碍的成因无疑包括生理方面的因素,但也不可否认这种神经症也有观念性的成因。生理性的病因不在本次讨论之列,这里只是从主体分裂的维度试图对这两种症状提出一种精神分析视域下的解释思路。
值得一提的是,对于主体分裂机制的过程想象,本身也是一种幻象。我们在生活中总会遇到这样的情景:面对电脑屏幕,我们总会下意识地用手去握住鼠标,而不必事先用眼睛去观察其位置。但其实,我们是通过意识中所结构出来的鼠标的“位置”,来完成这一轻而易举的日常动作。鼠标的常用位置,早已在我们的意识中的地图上标记好。同样的,其他具象物体乃至抽象主体的位置,都需要在我们的意识地图上注册。这就是为欲望提供坐标的幻象。若当某一天,鼠标被拿去充电了,我们的手再次下意识地去握住那个已经没有鼠标的“位置”,我们就会感知到一种微弱的虚假性骤然显现,而在平时,我们的这个行为只会体现出其坚实的现实性一面。
赛博巨婴症:幻象的一种社会性症候
具有幻真二象性的意识形态不仅结构出我们每个个体所感知到的现实,也中介着我们所共同面对着的社会现实。这里所要总结的,是通过幻象的机制所形成的一种社会性的症候,姑且借用一种病名来概括之——“巨婴”症。这里对巨婴症只是字面意义上的引用,并不实指个体上发生的、生理性的那种巨婴症,而是指称一种心理上的发育不完全所导致的主要显现于赛博空间的、精神上的“巨婴”。
先说结论,这种巨婴症是源于赛博空间主体对分裂机制的拒斥。主体分裂所带来的痛苦与狂喜,在赛博空间中有了只选择后者的可能性。赛博空间天然的局域整体性为身处其中的主体提供了远比以往更为厚实舒适的天鹅绒的牢房。主体处于赛博空间中,得以肆无忌惮地攫取原乐中的极致快感,而通过赛博资讯所织成的幻象屏蔽掉那种主体分裂的原生性的创伤性痛苦。主体的本体性分裂的势能,似乎在信息稠密的赛博空间中遇到了一股“粘滞阻力”。意识形态的幻真二象性在赛博空间的质料加持之下,演变成一种病理性的、异化的虚假性与现实性的恶性循环——幻象对主体的自指悖论的遮蔽,让主体更加无法击穿幻象从而认知其自我,而主体因为反思能力受到制约,只能将幻象包覆之下的情景作为现实,然而这种现实是由虚假性所建立起来的,客观的虚假性和主观上的现实性达到了认知上的同一。主体的自指称悖论完全被消弭,真正的主体分裂被各种主体分裂的假象所替代,造成一种假性的主体分裂。大多数时候,我们以为能够反思自我,却不知道我们进行反思行为所经由的他者,也是由幻象所建构出来的虚假的他者,幻象之下,还包裹着第二层幻象,这种现象也只有在赛博空间能够轻易达成。
这种对主体分裂的无意识的拒斥,与现今互联网的的普遍意识形态是同构的,这会导致现今一种普遍化的精神分裂症,但这种症状源于分裂不完全。正如身体组织的分化带来生理的成熟,精神上的主体分裂障碍,会导致精神上的巨婴症。
巨婴症患者身上长久以来的假性的主体分裂剥夺了其感知主体分裂痛苦的权利,导致其对于主体分裂创伤的耐受度极大降低,并且因为幻真二象性陷入一种恶性循环而无法容忍真的主体分裂。在现实生活中,主体分裂随处可见,菜市场上的砍价就是发生于买卖双方主体之间的分裂,但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不会拒斥这种主体分裂。但赛博空间中的巨婴症患者会因为与另一个主体的意见冲突而感到一种主观上的痛苦,这种痛苦使他们本能地拥抱其他持有相似意见的主体,而否定持不同意见的主体。但实际上两个拥有相似意见的主体,在赛博空间中是趋向同一的,这与现实中复杂社会关系的的超定性不同。因此,赛博空间中的巨婴症患者对于主体分裂局面的拒斥,已经成为一种社会性的症候。
巨婴症患者对原乐中的快感的单向度追逐,实际上是一种权利的独享。这种权利独享带来的狂喜,会让赛博巨婴症患者无法容忍他者化的主体存在,而只容忍大他者的存在。实际上在巨婴症患者的认知中,主体分裂障碍所带来的,是一种大他者和自我的短路,因此,巨婴症所追求的是那种唯一的原乐,这种原乐在他们的认知中就是自我的享乐以及这种享乐的唯一性,而不容其他主体的别样的刺耳声音。因此,面对某种主体分裂局面的巨婴症患者,会选择首先回归那坚执的原乐,而达到这种效果的最好方式,就是否定,一种不带任何肯定性的纯粹否定性。杠精现象的大面积出现,或与此相关。当我们看到一个杠精行为的出现,就算我们不身处其中,也会感知到一种被否定的不安情绪,这种不安就是源于这种杠精对于本体性的主体分裂的否定,简单来说,杠精们否定的,是他人的主体存在。
由个体化的巨婴症,能够延构出一种更为集体性的巨婴症。这种症状的典型表现就是:禁言。禁言会导致一种大规模的失语症,但被压抑的主体的享乐欲望势必会以另外的形式被满足。
由这种巨婴症衍生出来的,还有另一种普遍性的症状——主体的假性分裂。姑且称之为巨婴症的假性疗愈。这种症状让主体感知到一种主体分裂的假象,这种症状很好地迎合了主体的享乐欲望(因为享乐就是形式直观)。现在各种娱乐性内容的爆炸式生产,或许有部分原因在此。甚至是教育性的内容,也不得不在这种趋势下让自身裹上娱乐性的“糖浆”。
这种假性的主体分裂还有一种亚型,即主体享乐的代行,这是一种把主体分裂的享乐权利让渡出去给他者主体代行的症状。我们大多数人不必自己制作娱乐性的内容,而只需要点击某个链接,花费三五分钟观看他者主体所生产的娱乐性内容,就能得到不小的满足。
赛博巨婴症及其亚型,让主体的再生产在赛博空间中遇到了不小的主力,而主体分裂的停滞,会深切地影响到我们每一个人,因为我们之所有拥有自我,之所以能够认识自身,就是依靠主体的本体性分裂。
格式化:一种潜在可行的疗愈手段
任何一种意识形态总会符号化(结构化)为某种大他者。意识形态的这种崇高客体化的特征实际上是一种局域整体性,这其实是一种主体分裂的相对固化,是一种主体分裂活动的较为静态和结构化的时期。这种情况下所形成的不是大他者,而是大他者的幻象。因此可以说,大他者是按照符号学方式格式化的。这个论断换一种方式表达,就是:大他者永远期待某一种形式化其自身的方式,或者说,大他者是一个先验的位置,它永远向某种幻象敞开,从而使其自身被结构化。
从另一方面来看,所有的结构、理论都是回溯性构建的,因而,所有的大他者的幻象也是回溯性构建的。大他者作为一种先验主体,是不能够恒常地持存的,但先验的主体分裂,却是永恒地发生的,因此可以说,主体分裂是无时间性、无历史性、无意识的。因为它就是时间、历史、意识本身。任何主体都不能通过包覆其自身的幻象去认识其自我,因此主体的自指称是一种悖论。但是主体的分裂解决了这种悖论,这是因为主体的分裂可以用主体分裂本身去解释,也只能用主体分裂本身去解释。主体分裂是专门为主体的悖论性自指称而存在的。主体的分裂,就是主体的自我认识,这种认识总是需要依赖某种意识形态来建构,但是主体的分裂却又永恒地超脱出意识形态的束缚,也永恒地向意识形态幻象敞开。
主体的构建,总是需要事先被某种意识形态格式化,只有经过某种意识形态组合的格式化,主体才能采取这种意识形态进行意义解释与观念输出。在意识形态的格式化机制中,我看到了一种潜在可行的精神分裂症的疗愈手段。这种疗愈的本质是用一种幻象去替代另一种幻象,达到拉康的穿越幻象的效果。
格式化作为一种具体的疗愈手段,之所以可能,是因为意识形态对主体的格式化功能,本质上是一种文化程式操作。
以信仰的发生过程为例:
信仰总是发生在信仰之前。我们所能意识到的信仰的发生,其实已经是信仰的证明。
这种信仰的客观性的动力,仍然是源于主体分裂:有某个需要被幻象包覆、建构的主体。需要被某种特定的意识形态组合所中介、结构化。而这种信仰的客观化的过程,取决于这个过程中那个“待装配”的主体是以何种方式被呈现给意识的。而这个呈现的环节,是大多数人很轻易地忽略的。赵毅衡教授曾作一精辟论断:艺术之所以是艺术,就在于某物被作为艺术品以相应的文化程式所展示;由此可以推知,某种信仰之所以能够客观化,就是因为它被某种意识形态以它所希望的方式被展示给意识。因此又可以认定,信仰的客观化,其实就是由某种意识形态展示程式所主导的主体的幻象构建。这个过程可以理解为:某种意识形态包办了主体分裂的呈现方式和解释工具。
可以说,展示就是一种格式化行为,将客体按照某种意识形态的形式格式化。一个相关的例子是执业资格证书,它象征着主体准入某个意识形态领域,或者说,某个意识形态领域对主体敞开。这本质上也是一种展示性的文化程式。
说回作为一种精神分裂症疗愈手段的格式化行为。主体在分裂过程中的某个结点,发生了病理性的幻象寄生,可以对该病症下的主体采取格式化行为,让另外的意识形态组合介入,引导主体利用新的意识形态组合去做出意义解释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