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熊猫

一、

公元1999年，6月21日，星期一，7：29

       “小胖，作业作业，英语，快！”与之前的每一天都相同，商捷本人还未进教室，讨要作业的声音便已从后门传了进来。同桌小胖默契地将昨晚布置的卷子摊在桌面上，商捷甩下书包飞身跳进座位，从怀中摸出试卷和铅笔，和着早自习开始的电铃声径自进入飞速抄写模式。整套动作娴熟无比，一气呵成的模样一看便知已重复了不下千百次。

       “哥们儿，我是真不明白，英语题又不难，你为什么就是不肯自己做呢？”小胖单手托腮，一面将剩下的小半个包子一气塞进嘴里，一面好整以暇地欣赏着商捷满头大汗的狼狈相。

       “你懂什么，小爷才不愿意把时间浪费在这种无意义的重复劳动上。”

       正奋笔疾书的商捷一本正经地回答，结果却只听到一声毫不掩饰的嗤笑。不用抬头他也能想象出，此刻小胖脸上必然是一副表示“死鸭子嘴硬”的不屑神情。商捷倒是不恼，指着卷子上的配图发问道：“小胖，你说这是什么？”

       “Panda……熊猫呗，又咋了嘛？”一张胖脸闻言凑到切近，不大的眼睛里堆满了疑惑。

       “外国人认识熊猫要追溯到1869年，最开始起的名字是‘parti-colored bear’，直译过来就是‘斑驳熊’。至于‘panda’这个单词的来历，一说是脱胎于尼泊尔语中的‘pancha’，‘食竹者’的意思；另一说则是来源于法语里对小熊猫的命名，与熊猫扯上关系起码是1900年以后的事儿，在那之前的外国人根本不知道‘panda’是什么。甚至‘熊猫’这个名字的历史也不算长，古人对这种黑白两色四足兽的称呼五花八门：貔、白罴、貔貅、貉、貘，还有最广为人知的食铁兽，全都算是熊猫的曾用名。所以如果有古人穿越到今天，他也不知道咱们口中说的‘熊猫’是什么。”

        商捷滔滔不绝一口气说完这套长篇大论，带着和煦的笑意望向已然目瞪口呆的小胖。

       “我想说的是，归根结底，‘语言’不过是某个文明在某个时间段内使用的某种命名规定；而不同文明间所谓的‘交流’，也无非就是尝试搭建起能够相互转化的代换法则。只要这种代换可以成立，交流就不会再有任何阻碍，其他什么措辞、语法之类根本无关紧要，咱们每天费心费力做的这些单选完形阅读作文，对‘交流’而言完全都是无用功。”

       小胖忽然想起上周自习课时，商捷展示给他看的那个小玩意儿：只要输入现代汉语词汇，便会自动弹出对应的文言文说法。恍然领悟到了商捷这番话的内涵所指：“你是说你做的那个‘今古翻译机’？喂，大哥，你不会真相信靠那个小东西就能和古人对话吧？”

       “为什么不可以呢？”商捷晶亮的眼眸中闪烁着自信的光芒，“我一定会成功的，我相信我的翻译机能成为新世纪最伟大的发明！”

二、

公元2099年，南门二b，人类第三生存基地，模拟方舱

       “‘新世代最伟大的发明’、‘联结古今的终极利器’、‘人类与其他生命体有效沟通的突破性尝试’……我的朋友，听到这些吹捧了吗？这次的量产型在市场上大获成功，所有人都真正理解了你的成就，只可惜……”正端详着手中精巧装置的说话人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望向旁边病榻上的老者，一时语塞。

       “‘只可惜发明者马上就要死了’，对吗？呵呵，人固有一死，没什么好可惜的。倒不如说，最后时刻还能有挚友相陪，我这辈子啊，也该无憾了。”老者听到没了声响便睁开眼睛，话语间的笑声依旧爽朗有力。床边老式信息卡的姓名栏填着“SCS-7253”，这是属于老者的编号，第二个“S”代表着他是位科学家，而说话人手中那个小巧玲珑的量产型翻译机，便是老人耗尽毕生心血的杰作。

       照理来说，现有的科技已经足够给老者安排一个体面的告别仪式，但念旧的倔老头非要用最传统的方式走完人生这段旅途。于是在寸土寸金的生存基地里才有了这么个一尘不染的模拟方舱，里面的全部陈设都保留了上个世代的风格，甚至连那位专门来送朋友最后一程的高个子访客，也特意披了件在曾经的地球上随处可见的宽大黑袍。

       “没必要琢磨说什么来宽我的心，提沃。”见并未得到回应，老者再次悠悠地开口，“咱们都已经认识那么多年了……唔，让我想想，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来着？”

       “‘新纪元’后的第三年，换算成旧式公历的话，就是公元2052年，号角酒吧，那天晚上你买了全场的单。”

       “没错！不愧是你，提沃，永远是记性最好的那个人。”老者的眼眸中焕发出了新的神采，思绪又被带回了那个纵情畅饮的良宵，“谁让那天我高兴呢，初号试做模型机顺利通过验收，那是我第一次喝了整宿、聊了整宿！记得我还给你讲了，嗯，讲了……”

       “熊猫。黑白两色的四足动物，随性，可爱，憨态可掬，还有其他一些我比较难理解的形容词。”提沃再次接过老者的话头，那晚发生过的事情似乎同样历历在目。

       “对，对，就是熊猫，我给你描述了熊猫的模样，你说很遗憾自己没有亲眼见过，我记得当时问你为什么不找个机会亲自去看看，然后你对我说了四个字：时候未到。”

       “是的，时候未到。”

       “现在呢？还未到吗？要是再不到的话，我可就永远等不到咯。”

       提沃沉默了，模拟方舱中只有老者沉重的呼吸声。

       对一位专精于沟通交流的顶级科学家而言，沉默本身已然传递出了足够多的讯息。

       一只枯槁蜡黄的手颤巍巍地在提沃面前缓缓摊开，露出掌心里那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条。提沃接过后小心打开，纸条上面是一个地址，与一幅画工潦草却信息齐全的简要地图。

       “星号标出的就是熊猫馆的位置，时间坐标是1999。小时候我家对面就是熊猫饲养基地，哪里能钻哪里能藏，我全都门儿清。”

       提沃收起纸条后并没有道谢，只是略略颔首示意，旋即按动了腕部计时器上的几个按钮。他背后的空间随之开始剧烈震荡，一道色彩斑斓的波纹形状空间门渐渐显露出来。

      “不管看过了多少次，还是会被震撼到啊。”老者由衷赞叹着，叫住了正欲离开的提沃，“走之前告诉我吧，我还剩下多少时间？”

      “七十四塞耶，”背对着老者的提沃给出了答案，“换算成你更熟悉的旧单位，也就是……差不多十分钟。”

       “十分钟啊，短暂的一瞬，在永恒的时间流面前，微不足道。”

       永恒？一瞬间提沃只觉得面前无比熟悉的时间流仿佛突然有了千钧重量，他稳了稳心神，坚定地迈步踏入了这条“永恒”。

三、

公元前2099年，蜀地

       永恒是什么？

       对于无名的原始人与他所在的部族而言，横亘在他们面前的这片无垠山脉，便足以称得上是绝对意义的“永恒”。

       整个部族迁徙到这片谷地已经有几十个年头了，身为领袖的族长都换了三任，可从来没有人对生存环境提出过质疑。不论从哪方面来看，这片谷地都称得上条件优渥，这里果树茂密，溪流澄澈，洞穴众多，猛兽鲜至，周遭连绵的大山沉默着替他们隔绝了不知多少危险，他们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但就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无名的原始人面对着层峦叠嶂的重重山峰，忽然从心底生出了一个从未有过念头。

       山的那边是什么？

       他来到新就任的大族长面前，比手画脚地表达出想要翻过山去看看的意愿。

       翻过山去看看，简简单单的六个字，说出来容易，做起来难。

       他要踏出一条出山的路。

       他向部族里的每一个人讲述了他的念头，询问有谁想一起去看看山的那边究竟是什么，最终聚集起了一支小小的队伍。他们手持各种工具站在了大山面前，陡峭的山壁缺少落脚点，他们便用石锤一下下敲出深浅不一的凹槽；蜿蜒的藤蔓遮蔽去路，他们便用石斧一次次劈开满是荆棘的阻碍。身上斑驳的伤口与脚边淋漓的汗珠都是他们竭尽全力的证明，可不管如何意志坚定步履不停，巍峨的山脉依旧沉默地矗立在那里，似乎在无声嘲讽着他们的不自量力，那条只存在于他口中的出山之路，看不到一丝一毫成功的可能。

       族人们围绕在他们背后指指点点，有人质疑，有人不解，有人肆意嘲讽，有人冷眼旁观。时间就这么一天天过去，背后的看客们早已四散回归了狩猎与采集的日常工作，而他身旁的追随者数量同样与日递减。

       直到最后，连他自己都忍不住生出怀疑，盲目追寻那个虚无缥缈的“远方”，对山的另一边产生探索的念头，是否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就在这样的自我怀疑中，无名的原始人沉沉陷入梦乡。

       在梦里他见到了另一番景象：某个与他们颇为相似、细看之下又有明显不同的部族正在举行一场盛大的仪式，那些金发碧眼的族人们正虔诚地匍匐在地，山呼海啸般向着身前那座雕像顶礼膜拜。紧接着便有头顶光环、肋生双翼的神人自天空中降临，抬手之间阻挡在四周的绵延山岭已尽数化作无形。

       填海造陆，卸岭搬山，只在须臾。

       世间竟还有如此奇巧大能，无名的原始人在睡梦中露出了真挚的笑颜。倘若这才是问题的终极答案，倘若唯有在梦境之中他才能享受这般成功的喜悦，他宁愿长醉于梦中，不复醒来。

       但他终究还是被摇醒了，满脸惊恐的同伴们好一番比手画脚，他才明白是前方陡然出现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山洞，黑黢黢的洞口处正闪烁着波纹形状的斑斓光芒。

四、

公元2099年-公元1999年，时间流中

       每次穿过那扇波纹荡漾的空间门，进入时间流之后，提沃总会做一个梦。

       这一次，也不例外。

       他推门走入了主会场，随便挑了个角落的位置入座。主席台上那个面红耳赤竭力与人抗辩的中年人，正是他的挚友。

       他骗了SCS-7253，两人的相遇远远早于什么号角酒吧，而是在更为遥远的2033年，在那届十三国共同主办的科技进步展望大会上，在那场注定无望的失败辩论之后。

       人去屋空，他一步步走上前去，垂头丧气的SCS-7253双目无神，如同丢了魂般机械地收拾着散落在桌面的文档材料，嘴里不住喃喃自语：“跨星系的直接交流必然是可行的，只要再给我一点时间，再调整几个常量和参数，我就能证明星系文明之间并不存在阻碍交流的鸿沟，两者的差距根本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以逾越，就好像，就好像……”

       “就好像‘panda’与‘熊猫’，只是对相同事物不同的命名法则而已，抓住法则便抓住一切。”

       “没错！只要能抓住法则，一切问题就能迎刃而解！”SCS-7253猛然抬头，像是被这简单的一句话再次鼓起了干劲，黝黑的眸子里重燃起希望之火。

       面对眼前这个愣头青，提沃也忍不住笑出了声，挥了挥手算作告别，转身准备离开。

       “谢谢你！”声音从背后传来，“万分感谢你的支持，回去之后我会推倒重新设计，等下届大会的时候，我一定能拿出更具说服力的方案和样品！”

       “加油吧，你必然会成功的。”提沃在心底默念完这句话，缓缓推开了主会场沉重的大门。他没有告诉SCS-7253这将是最后一届科技进步展望大会，本次会议通过的所有科研计划在两年后尽数腰斩，全部让位于保留人类火种的“逐星计划”，而他关于翻译机的设计，则将会在几十年后，于遥远的南门二b重新焕发光彩。

       离开的瞬间提沃忽然意识到，在这个时间点他并不该被称作SCS-7253，“编号计划”此时尚未实施，距离“新纪元”到来也还有十六年的时间。

       唉，那又该叫他什么呢？

       所有经历都巨细无遗地呈现在了他的眼前，无比清晰，无比确凿。

       但提沃坚持称呼它们为“梦”，而非“记忆”。

       梦，终究是会醒的。

五、

公元1999年，6月21日，星期一，23：06

       商捷从梦中惊醒过来，黑黢黢的卧室中静谧无声。

       方才发生的一切还历历在目，在梦里他获得了超凡的理解力，能够与世间万物畅快交流，毫无阻滞。上到飞禽走兽，下到花鸟鱼虫，天地间的一切生灵都向他完全敞开了心扉，那一刻的感觉，就如同成为了全知全能的众生之主。

       只可惜，美梦总会戛然而止。

       商捷望向学习桌方向，摆放在桌上的今古翻译机3.0版正在黑暗中闪烁着红绿两色的指示灯。商捷起身扭亮了卧室的台灯，而异变恰在此刻发生。

       一阵类似于物体从半空坠落的响动过后，从虚掩着的卫生间里，爬出了一个浑身上下只用树叶点缀的长毛原始人。

       那人似乎尚未搞清楚状况，瞪大了满是好奇的眼睛，四下张望观察着周遭的环境。待他看到商捷后，立马大惊失色慌乱跪倒在地上，冲着商捷一个劲儿地磕头叩拜，嘴里还念念有词，嘟囔着某些商捷压根听不懂的内容。

       或许是刚才莫名的梦境恰好做了铺垫，面对眼前如此诡谲的情况，商捷的第一反应并非害怕、惊讶或者慌乱失措，而是首先想到自己制作的今古翻译机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他第一时间打开机器，输入了让来者停止顶礼膜拜的内容，机器正常运转，输出的语音铿锵有力，但面前这个除了几片树叶外身无长物的疯狂原始人，却对翻译出来的结果毫无反应。

       果然，就知道世上没有这么顺遂的事情。自己的半吊子发明，根本应付不了眼下的场面。

       没办法，机器靠不住，就只能自己上了。

       面对着眼前这个依旧磕头如捣蒜的虔诚原始人，丝毫不敢轻举妄动的商捷用力清清嗓子，尽量摆出一副人畜无害的和煦表情。

       “那个，唔，虽然我不知道你从哪里来，来这里要做什么，但我想，今晚你出现在我家，一定是有原因的。或许，你可以先停下，站起来，我们，试着来交流一下。对，交流，不管你遇到了什么问题，我都会，尽力去帮助你的，尽力，嗯，我觉得我们能够成为很好的朋友。对，对，朋友，我们是朋友呀！”

六、

公元1999，6月21日，星期一，23：11

       “嘿，试试这个，朋友。”

       声音突兀地从背后响起，商捷迅速转身回望，一抬手正好接住了一个造型精巧的小物件。下一秒，那个穿着宽大黑袍的神秘来客才撞入了他的视线。

       还没等商捷出声询问手中的物件有何用途，黑袍来客已将另一个相同的装置扣到了原始人头上，随着两道红光闪过，一段信息毫无阻碍地直接进入了商捷的脑海。

       原来那位无名的原始人是在开辟出山道路的过程中遇到一个神秘山洞，踏入洞穴后便不知为何莫名穿越到了身处1999年的自己家中。原始人已经认定了自己与黑袍怪客都是能帮助他劈山开岭的天神，一个劲儿对他顶礼膜拜，也是祈求商捷可以施展神力，助他开辟出能够翻越重山的安全道路。

       得知真相的商捷不禁哑然，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啊？想不出该如何应对的他只能求援般望向身边忽然出现的黑袍怪客。不知为何，这位凭空出现的怪人却让他莫名有种安心的感觉，现在只能寄希望于他会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了。

       “我们虽然已经掌握了足够的神力，但你选择的那条路，我们不能插手帮忙，只能依靠你走出群山，这一切才有意义。”黑袍怪客微不可察地轻叹一声，似乎早已想好了应对的说辞。他不慌不忙地摸起商捷摆在桌面上的语文教材，娴熟地翻到《蜀道难》那一课，对着原始人径自朗诵起来：“‘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听到了吧？你们的光辉事迹会被后来者刻在碑上，写在纸上；传到后代，万世颂扬。所以这是你们必须去完成的事业，要靠自己的双手去开辟，要靠自己的双脚去丈量，这就是我们能对你降下的神谕，把它牢记于心吧！”

       “喂，老神棍，直接这样把谜底透给他真的没问题嘛？他们不会因为已经预知了结果，就不再开辟蜀道吧？”听到这里商捷已经明白了原始人正做着什么事业，刻意压低了声音，质疑黑袍怪客的此番言行是否会扰乱历史的走向与进程。

       “放心吧，他现在把我们当作天神崇拜，翻译机则会将我的话转化成他能够理解的‘神谕’，让他虔诚地执行下去。他们不会抛弃肩上的重担，那条蜿蜒千年的蜀道，他们终究能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出来。”

       商捷没再答话，谨慎地观察着原始人的表情。黑袍怪客说得没错，原始人的确像是认同了他的话语，但看上去似乎还有些不甘心。果然翻译机很快又有了反应，这次原始人分享给他们的是之前自己经历的那个梦境，他再次祈求两位天神如同梦中那般，可以直接夷平群山、降下神迹。

       “不不不，我们并非那种带光环长翅膀的西方天神。”商捷惊讶于自己似乎无师自通迅速掌握了翻译机的用法，此刻已经能够顺畅地与原始人进行交流，“那些西方人愿意相信会有神迹出现，在遇到危难时总企盼着能有神明出手相救。但这不是适用于我们华夏民族的信仰，我们是个习惯于依靠自己奋斗拼搏自立自强的民族，不管遭遇什么样的艰难险阻、失败挫折，唯一能相信、能依靠的只有自己的双手双脚，从来没有什么能够真正阻拦我们、击垮我们，敢为人先、能为人先，这才是属于我们民族的意志品质。记住，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

       似乎想到了什么，商捷说完这些转身走进了角落里的工具间，不多时便拿了把铁锹出来，把它塞进了无名的原始人手中。

       “当然，念你本心赤诚纯良，本座也不忍看你空手而归，特赐你开山法器一柄以作助力。此物名为‘铁锹’，开山伐岭，无坚不摧，具体使用方式，就由本作演示给你看吧。”

       商捷一面身体力行向原始人示范铁锹的用法，一面冲身旁的黑袍怪客疯狂挤眉弄眼，意思是说既然你认定了没问题，那我也不介意再往这条时间线上多添一捆柴。黑袍怪客眉头紧蹙，终究没有开口阻拦。

       “时间已尽，他必须得回去了，时间流选择将他带到这里，也一定会送他回到应去之处。”待商捷传授完铁锹的使用方法，沉默良久的黑袍怪客再度开口。话音刚落，无名的原始人背后便出现了一道色彩斑斓的波纹形状空间门，未等商捷反应过来，黑袍怪客直接伸手将那原始人推入门中。

       须臾之间，不大的卧室再次恢复沉静。

       “真是，震撼啊……这是时空穿越技术吗？难道……你来自未来？还有还有，你那么随手一推，能保证他回到本来的时间线嘛？”商捷稍稍回过神来，立马向黑袍怪客发出连珠质问。

       怪人沉默着，并没有要回答的意思，只是伸出一只手，示意商捷将翻译机还回来。

       “哼，不说是吧，玩深沉，装高级。等着瞧吧，总有一天我会发明出比这个厉害一百倍，不，是一千倍的超级翻译机，不仅能听懂原始人说话，甚至……甚至还能和外星人对话嘞！”

       “当然，我相信你，你一定会成功的，我的朋友。”顺利回收好两台翻译机的提沃注视着商捷，宽大的黑袍遮蔽了他脸上的笑意，如果此时商捷开口发问，他并不介意透露一些有关商捷未来的讯息。

       “嘿嘿，算你有眼光。对了，你为什么从未来穿越回现在？肯定是为了完成什么任务吧？”

       “为了看熊猫，兑现与老朋友的一个承诺。”

       “看熊猫？现在这个点儿，熊猫馆早就关门了。不过幸好你遇到的是我，我知道一条隐秘小道，可以直通到饲养中心后门！稍等我一下，只需要十五分钟，我就能带你看到熊猫……”

       “不必了，我没有那么多时间。”黑袍怪客阻止了立马准备换衣服出门的商捷，语调平静，不带有丝毫悲伤，“更何况，我已经见到比熊猫更加贵重的珍宝了。”

七、

公元前2099年，蜀地

       珍宝，自己现在手中紧握着的，就是货真价实的珍宝，足以通往光明未来的珍宝。

       从那片斑斓的色彩中走出后，无名的原始人仍旧感觉阵阵目眩，刚才短短时间内发生过的一切是那么不真实，陌生的空间，未知的物件，两名从天而降的神祇，突然响彻脑海的神谕，以及，最重要的，由上神亲手传授给自己的这柄开山法器。

       他回想着刚才上神亲身示范的动作，迫不及待地双手握紧木柄，冲脚下的土地狠命挖去。一试之下这法器果然不凡，挖土掘坑无往不利，有了此宝相助，想必自己开山辟路的进程定能顺遂不少。

       就在此时，无名的原始人感知到了一股从灵魂深处涌出的战栗与恐惧。

       某种致命威胁正在迅速逼近，目标，正是他自己。

       在撒腿就跑之前，他鼓足了全身的勇气，回头向自己身后投下了短暂的一瞥。

       他看到了一头身长两米有余的庞然巨兽，与族长故事里常出现的那些恶煞凶神别无二致，带着排山倒海的气势狠命朝他飞扑过来。他只来得及将手中的法器狠狠砸向那异兽，紧接着便飞也似仓惶逃命去了。

       最后一次回眸的时候，他眼见那异兽正双爪搂抱着那柄法器，啃得无比起劲。

       绝望的情绪自心底油然而生，自己费劲千辛万苦才带回神谕和法器，可还没等回到谷地，神祇赐予的法器“铁锹”便被异兽吞噬。对，都怪那头…唔，食铁锹兽！不行不行，太拗口了，那就……对了，都怪那头食铁兽！

       打定主意之后，他一面向前飞跑着，一面迅速拟好了返回部族后的说辞。不知跑了多久，眼前终于出现了熟悉的景致，那片生活了几十年的谷地再次出现在眼前。果然天无绝人之路，两位神祇降下的神谕犹在耳边，他的眼眶竟也不禁莫名湿润起来。

       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

       “族长，我回来了……”

八、

公元2099年，南门二b，人类第三生存基地，模拟方舱

       “你回来了，我的朋友。”

       一切似乎都与自己离开时别无二致，病榻之上的老者听力依旧敏锐，在他推门进入方舱的瞬间便发出问候。提沃刻意不去看腕部计时器显示的读数，也刻意装作没有听出问候声中隐藏不住的颤抖。

       “是的，一切都在计划之中，你给的路线图也很准确，很顺利的旅行。”

       “所以，你见到熊猫了？”

       “当然。”

       听到这个回答，老人突然笑出了声，挤眉弄眼的模样显现出与年龄不符的狡黠与顽皮：“能画给我看看吗？” 

       那只止不住发颤的枯槁右手递出一张白纸，提沃将纸接过，凝神蹙眉。

       沉默。

       对此刻的两人而言，长到近乎能称得上“永恒”的沉默。

       而对一位专精于沟通交流的顶级科学家来说，沉默本身已然传递出了足够多的讯息。

       纸张终于被递回到老者手中。

       纸上画着一只半身黑色半身白色的奇异四足生物。

       方舱中响起了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息。

       “为什么不听劝呢？哪怕是时间行者，也不可能重复进入同一段时间流吧。”

       “我知道。”

       “那你还……”

       “比起熊猫，我还有更想遇到的人，有更想亲眼见证的时刻。”

       “你啊……我明白的，提沃，很早以前就都明白了。最后告诉你一个秘密吧：在遥远的古代，我们的先民，曾经称熊猫为‘食铁兽’。”

       “什么？难道说……”

       “是的，提沃。抱歉，之前骗了你。你早就见到过熊猫了，不是什么熊猫饲养基地，而是在很遥远、很遥远之前的过去，你们早已相遇。”

      “谢谢，SCS-7253……不，谢谢你，商捷。”

      “客气什么，提沃。我们，是朋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