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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风】《窃春》

2023-07-19 04:56 作者:玉墨醉  | 我要投稿

画家的画被偷走了。

屋里有许多的画,可偏偏被偷走了没完成的那一幅。

那是昨天刚画的,有抽芽的麦田,田垄的房屋,新翠的树冠和青色的风。

画的名字叫做《春天》。

 

 

画家是在半个月后见到小偷的。

彼时他坐在矮窗边的角落,静坐对着画布发呆,透过爬山虎叶隙撒到画布上的余晖就是在这时突然摇动起来。

小偷拨开爬山虎的叶,从矮窗翻进来,动作轻捷得像一只猫。

画家盯着面前突然出现的人,有些愕然。

《春天》此刻被那人夹在手臂间,小偷余光瞥见画家,微一挑眉,自然地问道:“这不是你出门散步的时间吗?”

语气熟稔又平常,没有半分惊慌和无措。

小偷把《春天》架上画架,挺身盘腿坐上矮桌边的书桌,手撑在膝盖上,直直地盯着画家。

画家一时竟说不上自己心里翻涌的是什么情绪。

他还是头次见到被主人撞破了还这么泰然自若的小偷。

两人对望着沉默半晌,最后小偷直起身子,又抛出一个问题:“你看着我干什么?”

画家忍不住提醒道:“我是这间屋子的主人。”

小偷眉梢一挑:“我知道,整片原野上只有你一个住户。”

“哦,”像是突然才反应过来,小偷蓦地笑弯了眼,“你可以把我当做送还失物,受邀留下的客人。”

画家抿唇,敛下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小偷跳下桌走到画家身边,伸手指着被春色填满的画布:“我总觉得差了些什么。”

“少了人气。”小偷思索一番,下了结论。

画家拧起眉,注意力落到了画上。

《春天》很静,静得只剩下大树和麦苗,没有多余的位置留给人。

“这里,”小偷点上田垄边的房屋,“烟囱的位置。”

画家抬眼看向小偷,发现小偷已凑到了自己耳边。

他默默地收回眼,在烟囱的位置点了一层轻蒙的炊烟。

小偷陡然松下肩膀的力道,向后退一步仔细端详后笑起来:“现在好了。”

画家看了看成品,回身抬脸望向小偷,眸色深沉:“你为什么要偷走这幅画?”

小偷勾着嘴角走到窗边,利落地一脚踏上窗台:

“在春天偷走一片春景,这是罪的浪漫。”

屋里尚未点灯,远处的矮天零星地闪着几颗星星,画家正捕捉到他眼里细碎零丁的星光。

画家怔愣片刻,复而道:“你是我见过最特别的小偷。”

小偷愉快地发出一声低笑,跃出窗户消失在春夜里,只留下一句缥缈的余音:

“我是私藏春芳的狂徒。”

 

 

小偷再次造访是在两天后,画家彼时正趴在桌上借爬山虎的阴影睡午觉。

叶片和窗帘被小偷拨开,阳光落到画家眼上,把眉眼照得格外分明。

小偷轻车熟路地进屋,望见画家被照得蹙紧的眉,伸手把《春天》放到窗边挡住了阳光。

他在屋里找到水和饼干,从怀里掏出一只小狐狸。

画家听到一阵窸窣声,蹙着眉头睁开眼,同火红的小狐狸撞了个正好。

他被惊得往后一闪,衣角擦到墙上的灰,小狐狸窜到小偷肩膀,像一团骤然燃起的火焰。

小偷忙伸手稳住小狐狸,随后放肆地笑起来。

“它在你家附近被菟丝花缠住了,”小偷把狐狸捧到手里,笑得直不起腰,“和你现在的表情很像。”

画家抿直嘴角,无奈地从墙边移开,拍净身上狼狈的灰。

小偷在画家屋里逗弄狐狸,画家拿着书静静坐在一旁,半天也没翻动一页。

“其实,”小偷把狐狸揽进怀里,突然开口,“我总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你。”

他抱着狐狸逼近画家,仔细看清那张过分熟悉又陌生的脸:“我们曾在什么地方见过吗?”

画家呼吸一滞,忍不住抬眼撞进小偷漆黑的眸子,眼里燃起点细碎的星光,终于舍得开口:“你认得我吗?”

小偷眯缝下眼睛又抱着狐狸退开,笑着冲画家耸耸肩:“没印象,是我神经质了吧。”

画家下意识抿紧唇线,把那点别扭的情绪咽了回去。

“但是,”小偷低头抓挠着小狐狸的后颈,显露几分温柔,“你总给我一种很亲近的感觉。”

画家收回目光,眼神又落回到书本上,不再开口。

小偷一直等到远山也被黄昏染红才离开,画家收起一下午都没读进去的书,看着不知为何在摆动的爬山虎叶,长舒了一口气。

 

 

小偷第二天清晨摸到窗边撬了窗户进屋时,画家还在睡觉。

他把手里的花放到画家枕边,安静地坐到一边,盯着《春天》发呆。

无论是画家,还是《春天》的景色,都给他一种很熟悉的感觉。

小偷捻起一朵花放到画家的眉心,发现画家疏离的神色配上花朵,兀自显得温柔。

他笑着把花取下来,手指拂过画家的刘海,惹得他又皱紧了眉。

小偷无奈地叹了口气,好笑地拨开他的头发,抚平他眉间的褶皱后继续坐着发呆。

就这么约莫坐了一个小时,画家才醒过来。

画家眨了眨惺忪的眼,看清屋中再次来访的小偷,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小偷抓起花朵,笑着向他摊开掌心,借着可怜的微薄晨光让画家看清了,那是几朵白色的蛋壳花。

“狐狸送的,”小偷邀功般指指窗台,“你也有。”

画家这才发现窗户已被打开,风呼呼地把窗帘吹得也鼓起来。

他跳下床赤脚走过去,抓住迎面吹来的窗帘:“怎么总是从窗户进来?”

“走窗户不用叫醒你,”小偷把花贴到手背上,回话时也目不转睛地盯着,“也更方便。”

画家探出头一看,果然也有几朵花,一旁还有梅花状的小脚印。

他轻柔地把花拂到手心,面色依旧淡漠,眼底却抹上一层温柔。

小偷走到他身边,从画家脸侧探出头去,看看画家的花又看看自己的,突然开口道:“你为什么那么问?”

画家一时没反应过来,微蹙眉没回话。

“是因为世界上大多数人都走门,所以你才这么问的吗?”

画家微怔,突然反应过来小偷是在说“门”与“窗”的问题。

他下意识想否认,可仔细一想,又发现好像是的。

如果世界上大多数人都从窗户进出,自己肯定不会这么问。

于是画家点了点头:“大概。”

“这个世界总以人数来判定对错,”小偷把手指按上画家的手心,略一抬手背,任花朵滑到画家的手心,“就好比出入要通过‘门’,这是一条不成文的规则。”

画家被花朵铺了满手,默默把另一只手也抬起来捧住。

小偷复而道:“如果有人没有遵守规则,别人就会认为他很奇怪,会去议论,去批评,去贬低去污蔑,于是大多数人都害怕了,去遵守可有可无的条框,让自己看起来不奇怪。”

他跳上窗户,借着晨光留给画家一个有些意味深长的笑:

“我很奇怪,但起码我是我。”

小偷逆着晨光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画家倏地感到释然,忍不住开口叫住他:“你到底为什么要偷走《春天》?”

小偷扭头看向画家——还是那张波澜无惊的脸,可嘴唇正在微微颤抖。

他一时被画家弄得有些糊涂,说出来的话也迷迷糊糊让人摸不清头脑:

“大概因为……我是我。”

画家看着小偷翻窗消失在春天的晨辉中,抑制不住地勾起嘴角。

 

 

小偷的下一次造访,是在初春的最后一天。

是被画家逮到的。

“门”与“窗”事件的第二天,画家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窗台上又有几朵花,可今天是红色的,也没了泥脚印。

画家把花收进来放到玻璃瓶中,坐到窗边看书,一直到中午。

接着就是画画,散步,入寝。

这一整天小偷都没来。

第二天也如此。

第三天。

第四天。

......

画家的玻璃瓶已经装满了一小半,小偷也这么人间蒸发了小半月。

他不明白小偷在生什么气,本拿了《春天》出门打算卖出去,却最终也没舍得,原样拿了回来。

一直到今天早上。

画家看到自己窗前晃动的人影,一把拉开了窗帘,语气冷硬:“你是不是该把我的东西还我了?”

这还是画家头次见到小偷这么错愕的表情。

小偷手里拿着刚摘的花,僵在原地,一时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动作。

但小偷毕竟是小偷,还不待画家把那点难得的表情看清楚便回过神来,把红色的花朵放到窗台上,从兜里掏出一个小巧的音乐盒递给画家。

他凑近看画家有些陌生的眉眼,讨好般地笑笑:“其实每次我都带了东西走,只不过都还得很快,所以你没发现。”

小偷撒了谎。

除了《春天》,这是他第一次从画家家里带走东西。

他并不是生气,只是有些不好意思。

那天他出奇地较真,说出来的话像个小孩子,生硬又别扭,回想起来,他总怕画家会生气。

画家看起来轻飘飘的,又冷酷又淡然,让小偷有些不知所措。

他早已习惯吊儿郎当的放肆,还是第一次这么紧张又窘迫。

然后他想到了画家收到花时眼底的明亮,所以代替报完恩的狐狸,每天在画家窗台留下一片春芳。

那天离开时,他特地带走了角落里那个小巧又精致的八音盒。

小偷一眼就挑中了它,陈旧,样式落伍,甚至还有点掉漆,可他就是想带走它,因为他自己也曾有一个,后来却不见了。

他总期待着或许某天画家会因为这个八音盒,透过框柱原野的窗户叫住他。

现在愿望成真了。

画家接过八音盒,像是终于松了口气,细心地把八音盒放到窗边。

他把今天的花拂到手心,转身去拿玻璃瓶。

小偷跟着跳进屋来,盯着画家的背影,心里突然有些怪异,忍不住问道:“是很重要的东西?”

玻璃塞重新盖上瓶子,发出一声清脆的“叮”。

画家摇摇头,转身望进小偷的眼,眸色深深:“是很重要的人。”

 

 

福利院新收容了一个病小孩。

怪小孩是在阁楼上远远望见他的,而且一眼就认了出来。

无悲无喜,面色白皙,眼神空洞得像个瓷娃娃——是最近各个媒体报道的那个小孩。

病小孩的父母丧生在一场火灾,他却死里逃生。

从火场被救出后,病小孩就变得沉默寡言,不久后,他被远亲送到了福利院——这所兼收精神病人的疗养院。

直至他被带到自己的房间,怪小孩才确定,这是自己未来的室友。

但其实他自己也是个很奇怪的小孩。

他有一种奇怪的病症,总会很快忘记一些事情,因此在还有记忆的时候,他总比别人想得多许多。

他很少对什么东西产生建立羁绊的兴趣,可看着空洞的病小孩,他破天荒地从枕头下抽出书来递给病小孩,凑到他面前想让自己记住他的脸:

“这是《小王子》,借给你看。”

怪小孩后来把这点尤为奇怪的行为归因成自己太久没有室友了。

病小孩接过书,从兜里掏出一朵玫瑰干花递给怪小孩,声音很轻地说了句谢谢。

 

 

那之后两人几乎没有交谈过,于是这样平静过了两个月,直到那节手工课。

怪小孩那时正趴在桌上睡觉,却突然被叫声惊醒。

他抬眼没见到老师,扭头一看,发现自己的室友手里捏着一把剪刀,刃上和另一只手的手指都在滴血。

小孩子在尖叫过后都蓦地安静了下来,离病小孩远远的。

病小孩无助地体味着由手指指尖蔓延上来的钻心疼痛,颤抖着嘴唇不知该怎么办。

他真的只是失手,可如果现在他开口求助,一定会很奇怪。

毕竟在一般人眼里,没人会在故意剪破自己指尖后开口求助。

他又一次落到了众人探寻的目光前,由那场火灾带来的噩梦翻转着唤回他的记忆,让他险些哭出来。

他害怕世人探寻的目光,畏惧众人漫无休止的揣测和评论。

他是一个胆小鬼。

可有人在这时紧紧攥住了他的手指。

病小孩讶然抬眼,隔着朦胧的泪光看清了他室友的脸。

“去叫老师。”怪小孩伸出双手攥紧病小孩的手,难得收起了调笑的神色,严肃地冲别的小孩命令道。

 

 

因为今天的意外,病小孩被转到了特别看护房间。

全世界除了怪小孩,其他人都认为病小孩会刻意轻贱自己的生命。

老师带着他走出房间时,怪小孩突然伸出手摸向他后颈那块狰狞的烧伤。

“我悄悄去见你,”怪小孩狡黠地笑起来,冲他眨眨眼,“带着故事书。”

 

 

病小孩其实并不相信这个约定,可老师关掉灯后他舍不得睡,抱着双膝坐到了墙边。

最后百叶窗边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他跳下床,不小心把鞋子踢到了床底。

病小孩赤脚跑到窗边,把百叶窗拉起来,借着窗外的清辉看清了那人特别的黑色头发和眸子。

窗户有铁栏挡着,他没法出去,外面的人也没法进来。

怪小孩踮脚扒着窗户,看见屋里那人惊讶又欣喜的表情,忍不住冲他笑弯了眼。

他正开口想说些什么,却被另一人陡然变大的声音吓了一跳。

病小孩不知是做了多久的心理建设,演练了多久这样的场景,开口吓了他一跳:“......谢谢!”

他并不敢相信他会来,可心里确实地在期待着。

怪小孩好半晌才回过身来,眨眨眼睛又弯了眉眼,费力地伸手拍拍病小孩的头:“不用谢。”

 

 

小孩子的友谊很简单,一点小秘密或是一点小交情就能让彼此很亲密。

每晚背着老师的秘密会谈显然就是这样一种小交情。

病小孩向老师要来了蜡笔和白纸,白天就自己在屋里涂涂画画,到了晚上从栏杆递给怪小孩看。

怪小孩因为最近表现很好得到了来自老师的奖励——一小袋种子,他分给病小孩几颗,剩下的被他小心地培育着。

那年春末种子长起来,到第二年春末,种子开出了花。

不知名的花朵,透着大盛的红。

怪小孩把花朵摘下来收集起来送给病小孩,被他做成颜料画成了画。

简单的单色花朵,几乎画满了一整张画纸,中间是两个牵着手的小孩子。

病小孩把画给怪小孩看,高兴地告诉他:

“我很快就能从这里出去了。”

怪小孩小心地又把画塞回去:“真的吗?!”

“嗯,”病小孩肯定地点点头,眼睛绽放出难得的光彩,“我今天听到老师说的。”

“那太好了,”怪小孩眨眨眼,“我还有个东西要给你看呢,那现在等你回来了再说。”

小孩子的好奇心是经不起考量的,最后怪小孩还是在那个月光明亮星星稀疏的晚上掏出了那个小巧又精致的八音盒。

他透过栏杆把八音盒递进去:“送给你了,回头见。”

病小孩如获至宝地捧着八音盒,送给怪小孩两年来第一个笑脸,比月光更明亮。

 

 

春天快要过去了,种子的花只剩下最后一茬,怪小孩小心翼翼地收好,到了晚上跑到那个熟悉的窗边,照旧叩响窗户。

这次却没有马上就飞奔过来的脚步声和明亮的眼睛。

他又敲了敲窗户。

还是没有回应。

最后他找到角落的一根树枝,挑起百叶窗往里面看。

一片空荡荡,清净得像是从来没人出现过。

除了桌上那张稚嫩的满纸是红花的画。

病小孩确实离开了这里,但却是被远亲接走了。

可怪小孩并不清楚病小孩为什么离开,他此刻只是一个被丢下的小孩子。

他愣愣地收回手,把树枝扔到一边,转身走了。

走到一半又突然想到什么,转身倒回来把手里紧紧捏着的花朵放到了窗边。

红色的花汁染了他一手,很久都没有散去。

 

 

画家讲完故事,伸手把脑后的头发用皮筋扎了起来,露出后颈那块面目狰狞的烧伤。

小偷坐在窗台上,久久没有回神,最后才问道:“那他们后来重逢了吗?”

画家靠到椅背上,低敛下眉眼,声音放得很轻:“没有。”

“那真是遗憾。”小偷说道。

 

 

画家搬回小镇时,其实从没想过能再见到小偷。

他的初衷只是想躲开纠缠不休的媒体和迫于舆论对自己假笑的远亲。

顺便稳定自己的病情。

他选定了离集市有些远的这片原野,周围很广的地方都只有他一户人家,几乎和小镇上的其他人没什么交集。

可凡事总有个意外。

那时还在冬天,他提着新采购的颜料往家里走,刻意踩过雪厚的地方,听脚下的白色发出“吱吱”的响声。

他就在这么一片白茫茫里见到了小偷。

他们其实已经很多年没见了,可他还是透过那头特别的黑发和那双特别的黑色眸子认出了当年的怪小孩。

尤其还是在这样一片白茫茫中,小偷显得尤为耀眼,像最明艳的日光。

不知为什么,他正抬头望着远天,背后是盖了厚雪的田野,有一栋小屋的田垄,枯褐着枝杈的树,还有白色的寒风。

可画家却透过小偷一眼看见了春天。

于是他画了一幅画,画上有抽芽的麦田,田垄的房屋,新翠的树冠和青色的风。

画的名字叫做《春天》。

而《春天》在一个初春的晚上,被画中人偷走了。

 

 

可小偷早已经忘记了少年的记忆,在那个终于把花汁洗干净的晴日,很突然地忘记了前一段记忆。

但画家的记性却一直很好,到现在都记得那句“回头见”。

一个见一眼便是一生,一个念一场却也不过一瞬。

 

 

天色晚下来,小偷听了个遗憾的故事显得情绪有些低落,翻窗离开时连话都没说。

画家打开八音盒,拧上发条,音乐在安静的原野上传了很远。

 

 

春色渐浓,画家透过窗户看原野清翠的草木,深嗅一口后满意地叹了口气。

他伸手轻抚后颈那块狰狞的伤疤,再抬眼却看见小偷正蹲在窗台上看他。

“你后颈有一块疤?”小偷跳下来逼近画家,语气带了他自己都觉得奇怪的迫切,“让我看看,怎么伤的?”

画家面无表情地眨眨眼,最后拨开后颈的碎发,把伤疤展示给小偷。

小偷盯着那块伤,眉头皱得越来越近,那种奇妙的熟悉感又翻涌起来,让他心里一阵瑟缩。

画家感受到那点轻微的颤抖,抬头把伤藏起来,破天荒地主动开口:“你为什么会想当一个小偷?”

小偷惊讶地一挑眉,随后笑起来,答非所问:“我的母亲是一名修女。”

画家一哽。

他听过这个故事,有关多年前那个小镇的天真修女和敌军的亚裔将领。

小偷觉察到画家的脸色变了,跟着无所谓地勾勾嘴角:“我没事。”

他见父亲的最后一面,是父亲无奈踏回战场的那个决绝背影,后来变成了记忆中模糊不清的色块。

小镇庆祝胜利时开了一场庆典,跳着回到教堂,扑进母亲的怀里却被她一把推开。

修女手里攥着一枚带血的银戒哭得泣不成声,捏紧他的肩膀一遍遍地重复:“把过去忘掉,我不是你的母亲了。”

小偷被母亲藏到礼拜桌下,等一阵嘈杂过去后,他从礼拜桌下小心地爬出来,教堂里已经空无一人。

他跑进小镇,发现人们拿着火把笑着跳着,庆典依旧在进行,最盛大的仪式,是烧死亵渎神灵背叛国家的修女。

他被人群挡在很远的地方,却遥遥闻到了那股令人作呕的味道。

小偷大病了一场,病中耳畔一直回响修女的那句“忘记过去”。

他最终逃过一劫,被人送到了福利院,成了里面最奇怪的小孩。

他不信神灵,也不循规矩,他做一切世人认为是错的事情,也总是记不清人和事,甚至连母亲的死是模糊的。

等他终于有一天从福利院离开时,却突然记清了那团模糊的色块,那幅模糊的火景。

他从怪小孩变成了小偷,几乎偷走了镇上每个人最在意的东西。

然后他遇到了画家。

 

 

画家听小偷事不关己地讲完这个故事,良久,才开口:“所以你偷走了《春天》是因为我很在意它?”

“不,”小偷闭了闭眼,“是因为它太美了。”

“美得让我有一种错觉……就好像我就是画里的人。”

小偷到现在都难以形容自己见到那幅画的感受。

那是灵魂的震颤,呼号着召唤他靠近。

他第一次拿走一件东西是因为渴望,而非为了抹杀,抹杀他人的期待。

 

 

画家松了口气。

如果不是那幅画没有完全完成,小偷一定不会回到这间小屋,也不会遇见自己。

他出乎意料地笑起来:

“你讲过刚才的故事。”

小偷意外地挑高眉头。

“对一个小孩,但最后卖了个关子,没讲完它。”

小偷不记得这回事,也不记得自己曾在一个月夜,坐在隔着栏杆的窗前把自己模糊又痛苦的记忆说给人听。

“其实有时候,”画家站到小偷身边,把手撑到窗台上,“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憎恶火,还是……感谢火。”

小偷嘴角挂着笑意,有些疑惑地看向他,画家低头轻笑一声,想到多年前那本略献殷勤的《小王子》。

怪小孩为火焰向病小孩靠近,画家却为火焰离开了小偷。

 

 

小偷依旧每天来送花,画家也招收不误,任玻璃瓶一天天填满。

画家有时会早起画画,小偷便在一旁安静地等着。

他有时也会带着小狐狸一起来,在窗边和桌上留下梅花状的小脚印。

今天却不一样,他带了酒来。

橡木塞一拧开便漫出了满室甜香,画家如往常一样沉默地坐在一边,任小偷想做什么做什么。

小偷也推给他一杯酒:

“狐狸死了。”

画家怔住,觉得喉头被什么东西哽住了。

“镇上的富太太们,”他抿了一口酒,平时挂着笑的嘴角此刻绷得很直,“最近好像都缺一条狐皮围脖。”

“所以......”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画家空咽了下,最后也轻抿了一口酒。

“我本来打算今天再带它过来的,”小偷扭脸看向窗外,阳光在他脸侧留下分明的剪影,“我们甚至还没有道别。”

不知为什么,画家总觉得透过现在的小偷,见到了当年自己离开后的那个小孩。

良久的沉默后,画家突然轻声开口:“你还想......去和它告别吗?”

其实狐狸连一点东西都没有留下,除了洞穴里斑驳的血迹和垂死挣扎时抓乱的泥痕。

小偷带来一把花朵,洒在洞口前,殷红的花汁染了他一手,像骤然燃起的火焰。

 

 

黄昏烧红了大片的云朵,春日已经过半,画家嗅着春天走过的气息,突然开口:“来打个赌吧。”

“什么赌?”

天空中有一朵云像一条蜷起来的狐狸,画家偏头端详着:“看你还能不能再一次从我手里偷走《春天》,但是仅限一天——我的生日。”

小偷跟着画家的动作偏头,微微点了点下巴:“好。”

画家的生日在春末,三月的最后一天。

“你提前一点来,”画家扭脸看着小偷,认真地说道,“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小偷盯着画家严肃的神色忍不住笑起来,挺直的脊背微微放松,把手搭到画家肩膀上:“好。”

 

 

画家的颜料在临近春末时又一次用完了。

他今日刻意绕了远路——他幼时待过的福利院就在那条街上。

画家从福利院的铁门经过时,心脏倏地像被人攥紧,他匆匆走过,试图甩开火灾的记忆和世人的流言。

可当他买好颜料再次经过时,却忍不住顿住了脚步。

这里已经荒废了,没有带铁栏窗,没有《小王子》和来自奖励的不知名的花,同样也没有每晚在窗边交谈的两个小孩。

他忍不住回想到从前,把从未褪色的记忆铺开展成黑白的画。

窗内的小孩是他,如今也不是他。

画家垂下眼,正欲抬步离开,却被一道尖利的女声拉住了。

“这不是好多年前从火里跑出来的小孩儿吗?”

“他手里提的是什么?”有人问。

“好像是颜料,”水果摊的老板感叹着摇头,“居然有这么奢侈的爱好。”

女生应到:“他家里本来就富裕,火灾后又有那么多爱心捐款。”

“这小孩儿命真好。”她总结道。

画家克制不住地发起抖来,抱着颜料的手紧了又紧。

他在漫长的时光里锻出一副冷硬的壳,可骨子里终是忍不住丢盔弃甲。

“诶,他是住在原野上吧,”不知是谁开口道,“最近好像和那个福利院出来的怪人走得很近呢。”

画家猛地扭过头去,错愕地迎上众人探寻的目光。

人们发现被听到了反而更加坦然,朝画家逼近问道:

“你现在有多少钱啊?”

“你和那个怪人怎么走那么近?”

“你出去那么多年怎么突然跑回来了?”

“他还老是半夜去找你,你们是不是有些见不得人的谋划啊?”

“你家里那么大火,怎么那么巧只有你被救出来啦?”

“当初火灾的事情,那个怪人是不是也知道啊?”

......

画家几乎落荒而逃。

多年过去,他仍然无法直面人们对待异种一般的眼光。

他和小偷总归是不一样的。

 

 

小偷从窗户翻进来时,画家正在服药。

他余光瞥见那抹黑色,飞快地把药瓶藏到了身后的抽屉里。

“明天就是约定的日子了。”小偷脸上挂着胸有成竹的笑容,“想好怎么认输了吗?”

画家沉默,踌躇片刻后反问道:“你知道最近镇上的人们在议论些什么吗?”

小偷被这突然的问题问得一愣,随后摇摇头,满不在乎地挑挑眉:“我不在意别人说些什么,我说过的。”

画家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转身把《春天》挂到了画架上。

小偷跟着走到他身后,忍不住好奇道:“你不是已经画完了吗?”

画家点点头,用画笔沾了点红色颜料。

小偷凑近调色盘,观察半晌后突然问道:“这是你自己做的吗?——有一股花香。”

“嗯,”画家下意识瞥了眼空荡荡的玻璃瓶,“带花香的颜色总是要浪漫些的。”

“你要加些什么?”

“我重要的友人。”

“哦,”小偷笑起来,“你要把我画到上面?”

画家无奈地抬眼看了眼小偷,却没回答。

 

 

小偷坐在窗边看书,画家坐在一旁画画,等画家终于放下画笔时他凑了过去,手撑在画家肩上托着脸看见房屋边上多了一个邮箱,漆着明艳的红。

花香阵阵地散出来,像绽放热烈爱意的玫瑰,又像蔓延不尽的火焰。

“画完了?”

画家不置可否,只是说:“你去听一听吧,听听镇上到底在说些什么。

“......然后再决定,要不要继续和我打这个赌。”

 

 

画家生日的那天,小偷并没有出现。

而那天的夜晚,是一个雨夜。

 

 

第二天小偷赶早到了画家窗边时,画家正坐在窗口,静静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听见响声,画家竟扭头冲小偷微微一笑:“你输了......?”

小偷眨眨眼,朝屋里探去,却没见到《春天》。

“我把它送给别人了。”画家释然地闭上眼,“送给了一个胆小鬼。”

小偷难得地有些语塞,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来。

“你先回去吧。”画家轻声开口。

“回头见。”画家说。

 

 

小偷本能地觉察到什么,他把最后一茬野花放到窗口,转身走了。

一直到他走下那片平坦的矮坡,听到一声枪鸣。

小偷缓步走回窗边,看到地上蔓延开的红色血迹。

像绽放热烈爱意的玫瑰。

也像蔓延不尽的大火。

 

 

小偷从镇上买来了汽油,把它细致地泼洒到原野的那栋小屋上,走到矮坡下冲小屋开了一枪。

原野上顿时燃起冲天的火焰,包裹着小屋的爬山虎被火舌毫不留情地舔舐殆尽,把春天的苍翠烧得荡然无存。

他忍不住又走上前去,无意间踩上一片花瓣。

不是野花,而是白玫瑰。

是他昨夜匆忙离开时放到窗边的那支白玫瑰。

 

 

镇上的风言风语对小偷而言根本没什么所谓。

这可是他第一次交到交心的朋友,再说了,他是在为自己活。

天色刚暗时他回到了小屋边,忍不住想赢下赌约再向画家说明,自己不在意别人的看法。

他特意带来一支白色的玫瑰,花语是挂念与平安康复。

只是他恰巧在春日的最后一晚碰到那两个探险的小孩。

 

 

小孩嘴里重复的话同镇上人们的话差不多,却有些不一样的地方。

小偷敏感地捕捉到了自己幼年待过的福利院的名字。

初见画家时那种异常的亲近,画家后颈伤痕和八音盒奇异的熟悉感,听到两个小孩的故事时那种怅然若失的遗憾,仿佛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小偷从房顶上飞快地从窗口瞥了眼屋内,最后把白玫瑰留在窗边,跟着两个小孩走了。

他在告诉画家,他曾来过,他记得这个约定,也愿意履行这个约定。

“回头见。”他轻声留下一句话,转身跟着少年消失在夜色里。

他小心地跟在少年身后,借着零碎的传言拼凑出失落的记忆。

小偷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记忆如潮水一般涌来,可他却没有半分实感,就像是看了一场悲伤影片的观众。

他突然又想到画家有时奇怪的反应和那句“没有”重逢,想到画家放下八音盒后看向他的眼神,似乎盈满了莫大的悲伤与挣扎。

可画家并不是在看小偷,他是在穿透多年的时光怀念那个怪小孩。

小偷下意识地停下脚步,看着并肩交谈着的两个少年渐渐走出他的视线。

月光微弱,风吹不散天上成团的云,小偷忍不住回头朝远方的原野望去,弄清了自己对画家那阵莫名的熟悉和亲近。

他遗失了童年的记忆,这是他在用本能去挂念画家,挂念那个苍白又脆弱的病小孩。

小偷心里思绪纷乱,所有的事情穿插交缠成一团杂乱的线,让他困在迷宫里找不到出口。

他发现自己连扯起嘴角笑笑的力气都没有,于是放弃了转身奔回原野的想法。

没事的,小偷想,先回去冷静一下,明天再去找他。

毕竟,自己留下了赴约的证明,留下了一朵白玫瑰。

但这是一个狂风暴雨的雨夜。

他曾送给画家那么多花朵,却唯独没送到最后一支。

风卷着雨水把单薄的花枝卷碎扔掉,吹散一声约定和最后一点春景。

 

 

火势渐渐小下来,小偷捡起花瓣,扔到未熄的火焰中:

“回头见。”

春天过去了。

他一步步走下矮坡,听着身后的大火为春天宣判一场死刑,泣不成声。

 

 

画家的一生在他死后变得更加传奇,人们开始关注他浪漫的画作,不断地寻找存世的遗作,购买,收藏。

留下来的画作不多,在之后的几十年陆续被人找到,唯独那副没舍得卖掉,最后被送出的《春天》迟迟不见踪影。

直到画家的狂热粉丝宣布他找到了那幅画。

在媒体的闪光灯前,粉丝热泪盈眶:“我花了这么多年的时间终于找到它——它将在画家生日那天展出,就在画家生活过的小镇上。”

 

 

世人再一次被唤醒记忆,涌向小镇,去看画家最神秘的一幅画。

可《春日》却在画家生日那天被偷走了。

人们奔走寻找,最后在画中的那个小屋找到了《春天》。

小屋其实是一间废弃的教堂,阳光从破落颓圮的十字窗洒进来,照向原本挂着神像的位置。

那里现在挂着《春天》,而正对着的礼拜桌上盘腿坐着的那个人,是镇上出了名的怪老头。

人们不断涌入教堂,谴责他的行为,他却满不在意地笑笑,伸手抚摸画上的教堂,语出惊四座:

“这是赝品。”

 

 

“如果是真品,这里会有一个红色的信箱。”他把手移到小屋边上,弯着柔和的眉眼“凑近了会嗅到花香。”

他想起当初他最终还是忍不住走进屋子为画家擦净血迹,然后在床底发现了《春天》。

画家把这幅画送给了自己。

小偷最后没有带走这幅画,而是任他曾盗走的春景被大火烧尽,同画家一起。

他也想到多年前那个约定的夜晚,他透过窗户匆匆一瞥,看见画家拿着画笔在红色信箱上留下的最后一笔。

小偷突然敛起笑意,声音变得很低很低:“信箱上,有一个‘R.K’。”

 

 

尾声

没人会相信一个怪老头的话。

画家的画现在价值千金,这次的事件足以让警方出警。

小偷顺从地把手伸出去,任银色的手铐困住自己。

“你叫什么名字?”警察问道。

“Robert.Kenny.”小偷笑着回答。

小偷被带着走出教堂,到门口却突然没头没脑地开口:

“昨晚是个好天气,天晴无雨,能嗅到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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