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柳(二)
妇人每天准时准点都会去那驿亭前等候,却在夏至那日,妇人盛装打扮,一大早便守在驿亭前,日上三竿时,一儒服古稀老者路过与妇人交谈,递给妇人一些银子,妇人没有收下,反而催促老者赶紧走。
老者摇头无奈离开,往子衿这个方向走来,待离妇人很远些,子衿追过去叫住他,“老伯,她便是楼婉吧,”她见老者有些发愣,以为是年纪大了耳朵不太灵便,又大声道:“也就是楼东玉。”
妇人叫作楼婉,这东玉乃是她后起的字,子衿当初于那信上初见,便一下子被东玉二字吸引住,心想着是怎样一位奇女子才可堪当东玉二字,只这一见却是……唉!一切都在不言中。
“已经好些个年头没有听人叫她东玉了,”老者感慨道,“姑娘,你愿意听听她的故事吗?我盼不了所有人包容她,只望多一个人能够不误解她。”
子衿心中暗喜,看来找对人了,点点头,两人进了路边歇脚的亭子,那老者便接着道:“东玉原是官家小姐,而我当初是其父为其请的教书先生,她自幼聪慧,七岁便可吟诗作曲,可谓大才之女,后楼家因受涉及一宗大案而被抄家,她遂被发配充当为高邮军的营妓,(ps:营妓类似于慰安妇)
熙宁五年,高邮军被罢去,东玉因色艺渐衰而被官府要求从良,但此时家已不复,举目无亲,她只孤苦伶仃地一人过活,后无奈之下沦落为民妓,起初还能凭借残存风韵与歌舞琴技引人垂怜,后年事渐高,风华无存而鲜有人问津了。
后妓院也嫌她了,就被赶了出来,但一日为妓,这辈子就丢不掉了,她为了养活自己,便每日精心打扮于大街上拉客,但那样貌着实令人反感,不仅招致骂名,时常受人欺打侮辱,我好言相劝,她亦无动于衷,对于好心人的接济不仅不领情,甚至还破口大骂。”
“老伯,此话怎讲?”
“哎,”老伯叹道:“起初我也不理解,甚至还误会了她,后才知凡与她交往稍近一点,便会遭人指指点点,比如哪家客栈掌柜好心,允许她进去吃饭,不出几日,方圆数里,人尽皆知,这客栈就不会有人去了,还有但凡她碰过的物拾,别人是不敢用的,怕沾了污秽,
她乃是为了不牵连我们,才那般做的,而她明知全城人都嫌弃厌恶她,亦是十几年如一日守在这宁安街上,风雨不动。”
“守?”子衿有些不解,“老伯,我冒昧问一句,风尘女子虽有些不堪,但生活一向优裕,何故沦落的如此不堪。”
“皆因一情字,”老者顿了顿,“楼家老爷曾为她与秦家的少爷定了娃娃亲,后家道中落,这事就另当别论,后军中一营将大寿,宴请八方,她作为营妓要出来陪酒,即使千百个不愿,也只能强颜欢笑。”
子衿听此感慨万分,再一次见识到洛忘川那句话的厉害——这个时代,这个世间自古便是对女子极大的偏见,女子到底只是附属男子的玩物。
“世事无常,造化弄人啊!”老者甩甩手,呜咽一声,“她陪酒的那人便是那秦家少爷,楼家老爷与秦家老爷乃是同窗挚友,又共中同科进士,后出仕上任分别之时,便定下这亲,将一玉珏一分为二分带于身,将来也好相认,东玉当初便是于那秦家少爷身上认出了那玉。”
“莫非他们相认了?”子衿心想着应是两人相认后一见钟情,所谓门当户对,即使曾有婚约,但管家之人怎会允许一个任人凌辱的风尘女子嫁为儿媳,遂棒打鸳鸯,那少爷承受不住压力与她诀别,而楼东玉经此大喜大悲之事,心中郁愤难以排解,遂沦落至此,只是老者接下来的一段话,让她张口结舌。
“哪里敢认啊!两人地位悬殊,他乃是江南赫赫有名的才子,更是抱负远大,而她不过只是任人肆意玩弄的营妓,即使再受人追捧,那妓女就是妓女,所以相见不相认便是最好,只是她却心有不甘,这错就错于此啊!”
老者唏嘘道:“她对平和温顺,满腹才华的秦家少爷一见倾心,她不愿就此罢休,于是在宴会上众人吟诗作对之时,她以一诗技惊四座,而她本是官家之女,气质非凡,加上样貌甚佳,性子也颇为清傲,亦是引那秦家少爷青睐,至那之后,两人交往颇密,情意渐浓,她曾对我说过:我虽无法门当户对地嫁给她,却敢用这残花败柳之身以诗情用才意征服他。”子衿听着这话,不由深吸一口气,只这一句话,就担当的了东玉二字。
“哎!多情自古空余恨,”老者指了指远处楼东玉倚着的那株枝繁叶茂的柳树,“姑娘,你可知那株柳树吗?”没等子衿回答,老者就接着道:“这株柳树是他俩当年亲手所植,她每日都会来此照看,与它聊聊天诉诉苦,那秦少爷定是没想到,一个无心之举,偏生逢着有意人。
第二年春夏之际,高邮闹了水患,秦家举家搬往京城,也就是那年今日,只这一去便再无回来,而东玉却深陷其中难以自拔,后为了打听他的讯息,散尽家财不说,从良后又四处寻找那秦家少爷,却是被人骗卖至妓院。”
“哎!”子衿重重叹口气,红颜多薄命,佳人尤不幸,眼角也不知何时泛出晶莹,她又问道:“老伯,这秦家少爷是何人啊?”
“是谁,并不重要了,”老者拍拍衣袖,黯然离去。
待到下午申时,妇人出乎往常,提前离开了,子衿跟着她来到了宁安街巷尾一处破落的小院,这是妇人的住处,妇人的日子甚是贫寒,屋顶是茅草混着瓦片,想必是没钱修只好拾些茅草来应付着,院子的锁早就坏了,门随意掩着,上面的漆早就脱落地一干二净,反倒是被虫蚁蛀的坑坑洼洼。
子衿进了里,小院被妇人收拾的很干净,还能清晰看见扫帚留在地面的扫痕,从东向西,很规整。为数不多的干柴整齐堆放在角落里,子衿环顾着整个院子,屋檐下的灯笼都已褪了色,灰暗的白渗入沉重的红里,说不出的惨淡,泛黄的窗纸破破烂烂,往里瞧去,黑的房间,妇人凄厉的咳嗽声,压抑地子衿透不过气来。
咳嗽声戛然而止,妇人这一次是真的死了,从里到外彻彻底底,子衿出了院子,今天当真是个好天气,明媚的阳光照下来,在每个过路人身后留下阴暗的影子,里面爬满了冰冷的虱子。
子衿回望院子,抬起手,腕处的安魂铃颤抖起来,发出如妇人咳嗽一般的声响,流光溢彩划过子衿的指尖,天地凝滞,风停人止,连飞鸟都定格在半空中。
……
江南的雨细碎的难以见闻,更难触摸,也最是缠绵悱恻,如同一位多愁善感的少女。一白衣书生撑着伞在纵横交错的街道中穿行,他透过狭长幽昏的巷子向上望着,天空犹淋上淡墨还未来的及抹匀,留了些许白晖又掺着几缕红晕,又像是借酒消愁的怨妇。
那秦少爷竟然是秦少游,子衿有些难以置信,那秦少游相貌非凡,品行端庄,文采更是受到东坡叔叔的赞扬,东坡叔叔是洛忘川的挚友,子衿曾随其上门拜访过,当时这秦少游借住在东坡叔叔家,遂与他打过交道,不像是那等负心之人。
子衿的心有些乱了,但雨中的人对于这雨没有丝毫慌乱,因为这本身就是生活的一部分,妇人们三五成群打着伞,说说笑笑,和素日无异。
不过这区别大抵还是有的,五颜六色的纸伞犹如匠人于画纸上点的染料,漫不经心的一笔,都是极赋诗情画意的,但再高超的匠人也有失误之时,有几人捂着头提着衣摆,慌不择路地在雨中奔跑,溅上了泥水,想必是外地来的,误入了画,匠人对此束手无策,因为其原本就不属这里。
书生静静看着,明明置身其中,但又觉得与之格格不入,这高邮是销魂女儿冢,可歌可笑却是不可为,他志在东京城里的朝堂上,他寒窗苦读十余载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施展毕生的才华,实现胸中的抱负,而不是在此等烟柳繁花之地消磨意志,所以他也应是不属于这里的。
只是……他不由想到前些日子的宴席之上,那令他梦绕魂牵的白衣姑娘,“旧石幽径悄新纹,长伴清风落松针”,他未曾想到世上竟有吟出这般诗的女子,平平淡淡在这纸醉金迷的浮华世间是最难以企及的奢望,大味至淡,大音希静,他做不到,世间绝大多数人也做不到,却是在他认为最不可能的妓女身上做到了。
落于风尘却又超脱世俗,这般女子是不该有的,却又偏生让我逢着她,莫非是梦……书生摇摇头,蓦然抬头,一杆白伞,一抹倩影于巷尾幽幽飘过。
书生木在原地,半张着嘴:“楼……”只话一股脑地堵在嗓子眼,无论如何都说不出了,半晌他才回过神来,失魂落魄地追过去,若这当真是梦,那就至梦醒时分吧。
一炷香之后,他凭栏站着小楼里,胭脂味和着欢歌笑语于楼下粉阁里轻飘飘地浮上来,想着方才她躺在别的男人怀里强颜欢笑,就气上心头,他双手死死扣着栏杆,“你既然作出那般诗,为何要如此作践自己。”
“她又哪能不强颜欢笑呢!”他狠狠一拳捶在那栏杆上,只怪自己无用。半晌,低叹一声,“罢了罢了,”却又难以安心,他决定给她一次机会,也是给自己一次机会,他双手揾着栏杆,黯然高呼:“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玉佩丁冬别后,怅佳期、参差难又……念多情,但有当时皓月,向人依旧。”
(ps:此词乃北宋秦少游写给营妓楼东玉,本卷便是有感于此词,只词并非本人所为,遂不便贴上全文,有兴趣者,自行搜寻:水龙吟·小楼连苑横空)
词毕,他怏怏走下楼阶,只一步一停顿,三步一回首,这十数级的楼阶他走的很是漫长,几乎花光了他所有力气,出了楼,雨依旧下着,夜冷清的厉害,只有这楼里的烟火倒映在湖面,显的不太落寞,只转瞬便碎在浪花里,书生回望一眼,空空无一人,看来我与她定是有缘无分。
他大步迈出,身后的风里,却传来女子凄凄吟唱之声:“粉阁秦楼怀春,斜观细雨和风瘦;夜阑揾暖,薄衣凉透,青衫何嗅;言笑席间,与君诗会,珏成佳偶;雁足灯散去,梦啼妆泪,牵巾拜,除花对。
年少同游故里,共秋千,鸳鸯飞过;前庭后院,青梅竹马,总髻之宴;但月难圆,落红折柳,人还萧瑟;料多情梦里,更为意重,定来相候。”(牵巾、除花,是宋朝结婚习俗)
秦少游冲上前去,行至楼东玉面前又猛地停下来,小心翼翼望了一眼这风华绝代的奇女子,那清丽的眸子比黑夜还深沉,却又比白云更纯洁,他谨慎地替她撑起伞,两人相望无言,静静沿着街角彳亍,夜幕静雨,昏昏灯火伴着笃笃更声在小巷摇曳,渐行渐远。
情若当真是如此纯粹那便不是情了,情——人之阴气有欲者,从心青声,疾盈切,可见“情”在心,但人哪能不被世事所扰,心又如何不被外物所牵绊,这当真就是一场梦罢了,倘若不是梦,那就真是造孽啊!子衿接着往下看去。
这天,日暖,云淡,高邮城外的珠湖里白浪滔滔,楼东玉与秦少游于湖畔杨柳亭中相会,男着青衫,女一袭绿裙,他作画,她陪在一旁研墨,好似一株多情青藤绕着风华正茂的杨柳,时而他吟词出上阙,她便对下阕,正所谓三千弱水可轻取,红颜知己却难觅,才子佳人,当真是令人艳羡。
待累了,二人倚着柳堤相拥而坐,细浪翻腾着,柳条摇曳着,彼此不说话,就甚是美好。
“婉……东玉,画好了,你看看,”秦少游激动地举起画卷,那模样犹如做了好事,等待大人褒奖的幼童,一个立冠书生,读了十余载圣贤书,几经人世沧桑,早已成熟,但于至爱之前方才少年心性。
楼东玉望着那画卷——花下重门,柳边深巷,前墙后院,藤漫秋千,两幼童伏地玩泥,她泫然泪下,轻吟道:“风轻轻,草摇摇,郎在秋千抱,女儿怀中笑,过家家,玩泥巴,你造一个马,我捏一颗梅。”
“少游,原来你已认出我了,”楼东玉别过头,掩面哽咽。
“婉儿,对不起,这些年让你受苦了,”秦少游也是这些日子才发现东玉便是当年与他定有婚约的小姐姐,幼年他们曾共同生活过一段时日,后楼家沦落,父亲怕受牵连,绝口不言此事,虽有好感但年幼无知,时过境迁,他也忘了,定是前世积了善德,才让彼此再相见。
秦少游欲一把拥住楼东玉,她却起身躲开,脸色突变,“少游,我还有些要紧事,我就先走了,还有…你就…不要来找我了。”
说罢她便疾步离去,却被秦少游一把拉住,“婉儿,你这是为何?难道我与你相认,你不高兴吗?”
楼东玉挣脱开来,不敢看他,匆忙往外跑,下亭子台阶时一不留意摔在地上,他上前扶他,却被她呵斥住,“秦少爷,奴家只是一个低贱的营妓,还请留步,我怕脏了您的手。”
秦少游听着这话,顿生怒火,“婉儿,你这话是何意?难道我秦某人还在乎你个身份不成。”
“你不在乎,可我在乎啊!”
天地忽凝滞一般,秦少游愣在原地,方才抬到胸口的手收也不是,伸也不是,只僵在半空,木木望着她离去,这一次他错的离谱。子衿也发觉自己错的离谱,楼东玉从来都是高傲的,哪怕是一丁点的怜悯与同情,她都是极其厌恶的,而他一声婉儿,正是触及到她心中那份不堪一击的自卑,哪怕误会都是不被允许的,想必此时她多希望自己是楼东玉而不是楼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