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 第三十章 又待晴空好
小六。
很抱歉，没能亲口对你说出这些话。
我想告诉你，我……不是洛摩，我只是他一缕力量的化身。我不是那个，把你的心割的千疮百孔的人。
他将整座城的时间逆转，将你带回了你和他初见的那一天。随后他分出了我。这一次，我代替他出现在了森林里，我将你自猎人小屋救出。但我和他的命运并没有重复，我们走过的，是不属于他的，是属于我们自己的旅途。
小六，当你不在我身边时，我总是想起我们一起经历的那些。从我们两个第一次见面，我傻乎乎的想要牵你的手，你却一把把我推到在地。被猎人追杀的时候，我们相互依偎着躲在洞穴里瑟瑟发抖。穿过海域，我们坐在同一叶小船上吹着海风……但越到后来，我孤身一人的时间越来越多，学校当中你被学生们抓去，医院当中数次分开探险，阁楼里你更是被洛摩带走，我想反抗却无能为力……等到我终于见到你，你却不再记得我。而当你终于记起了我，我们却说不上一句话……
小六，我也想和你一起逃出这个诅咒的城市，想要从猎人小屋中把你心爱的，真正的霜雪带回来，弥补你心中的空缺，然后和你一起唱那一首歌……但命运总是喜欢和我们开玩笑。诅咒的强大超乎所有人的想象，曾经的你并没能逃出去，如果我选择和你一起离开，那我们同样逃不出去，会永远的飘零在无尽的虚空中。所以我必须留下，必须要将诅咒完完全全的摧毁。
只是从今往后，你都要学会自己一个人勇敢的走下去。即便没有我，也不要害怕。
若有下一世，我再来寻你。
对不起。
……
信纸从小六的手中滑落，她茫然的抬起头，仿佛力气在一瞬间被抽走，显得有些站不稳，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她感觉到那一抹停住不动剑光倏然间再一次动了起来，对准她的心，宛如一道闪电，以极快的速度逼近。
只不过，剑光并没有狠狠的扎入心脏——她感觉心中一痛，卡在自己心上的那一道斧影被剑光一把挑开！
多年以来，洛摩在她心中积郁的阴霾如风卷残云，点滴不剩，因为她有了摩诺。剑光与斧影并不一样，剑光没有伤害她，而是自始至终都在守护她。
但是……剑光呢？
剑光……已经碎作了星星点点的光点，消失了。
小六想起来了，为什么摩诺会忽然间掉下去。
并不是因为她脱力，也不是因为摩诺手滑，更没有什么东西从下面拽住摩诺。
是摩诺自己主动松开了抓住她的手。
泪水汹涌落下，小六挣扎着站起，像个疯子一样神经质的叫喊着，回过头朝着来路狂奔而去。忽然间，她脚下一软，摔倒在残桥的边缘。重重的喘息了一会儿，小六抬头望去，下面是一片深邃的黑暗。
就在刚刚，摩诺就在她的眼前，消失在了这深不见底的黑暗当中。
她忽然想起来，她和摩诺在通过医院的电梯进入到太平间的时候，眼前就是如这样一般浓厚的黑暗。她虽然可以徒手拆掉陶瓷小人和鬼手，但实际上她的心性也只是一个小女孩而已。当时面对着无边的黑暗，她吓的完全迈不动步子，手电筒的那一点微弱的光亮无法带给她一点安全感。这个时候她只能紧紧的抓住摩诺的手，用自己满是汗水的手心感受着摩诺的手掌的温度。只有抓紧摩诺的手才能让她感觉到自己不是孤独的，感觉到自己还在人间。
其实她是那种很没有安全感的女孩子，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是噩梦，她感觉世界随时都会崩塌，随时都会坠入无边无际的险恶波涛里。但摩诺不会丢下她，无论她是被陶瓷小人抓走，还是被神明夺离，摩诺都会冲破重重阻碍救出她，会把她搂在自己温暖的怀抱里。
霜雪当然也能给她带来安全感，所以在面对洛摩的时候她会紧紧抱住霜雪，哪怕它是假的。但摩诺给她的安心却是霜雪远远比不上的。与摩诺相比，真正的霜雪都算不上什么，更不用说那只是个冒牌货。
但现在她一个人在残桥的边缘，而摩诺已经在她的面前没入了地狱般的黑暗，在这片深邃的黑暗中只有摩诺自己。她忽然意识到这是多可怕的事，现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陪着她了，她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上一次，她抽回了抓住洛摩的手，把他留在了黑暗深渊之中。而这一次，摩诺松开了抓住她的手，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
她终于明白了，被遗弃是什么样的一种感受。
她终于明白了，自己失去的是什么。
“不要离开我啊，摩诺……”小六喃喃道，最后克制不住的大哭起来。她哭的那么绝望，浓郁的血气带着彻骨的疼痛从心底升起，撕心裂肺。
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一个人能让她牵着手，宽心的走在茫茫的大雨和冰冷的黑暗中。
……
摩诺静默的站在那一把椅子面前。
他回到了这里，这个囚禁了洛摩无数岁月的监狱。恍惚之间，他好像又看见了那个瘦削的，长长的影子，沉默的坐在椅子上，等着他来打开面前的暗门。
摩诺抬起头，看清了这个房间的四周。与在梦中不同的是，这个房间竟然多出了许多规律的纹路，如云一般漂浮在房间的半空。它们缓缓游动着，像是有自己的意识，构筑出一幅幅漂亮的图案。那些图案显得有些玄奥与深刻，摩诺竟然看不懂它们所代表的含义。不过摩诺倒是认出了那些纹路——那是显出形态的时间戒律。
是洛摩的时幻领域当中所奉行的规则，就像他的虚空领域之中的空间法则。
“这就是在如此煎熬的岁月当中，你所留下的痕迹吗？”摩诺轻声问道。
随后他看向椅子上的东西，缓缓伸出手，拿起了它。摩诺对它非常熟悉，那是他在小六的建议之下为它取的名字。
“曜日。”摩诺轻声唤道，“好久不见。”
脑海中，回忆起了洛摩对他说的话。
“能摧毁诅咒的人，是你。”洛摩说道。
“我？”摩诺皱眉，“我只是你的一缕化身，远不及你。连你都无法摧毁诅咒，我怎么可能做到？”
“你自己当然做不到，但它可以。”说着，洛摩摊开手，手上躺着一个东西。摩诺看清了它，不由得微微一惊，“曜日？它不是在阁楼损坏了吗？”
“我去了一趟，把这个手电筒带过来了。”洛摩解释道，“虽然在我的经历当中并没有见过它，但我知道它的确有能力摧毁诅咒，甚至于毁灭整座倨蔑城。”说着，洛摩将曜日转了一个方向，亮出了那个神秘的三叶型符号标志，“摩诺，你知道这个标志代表着什么意思吗？”
“什么意思？”
“这是……核标志。”洛摩沉声道：“它是一枚核能手电。只有它，才拥有能够绝对毁灭诅咒的力量。”
如同一个惊雷劈到头顶，摩诺一脸茫然，以为自己听错了。
但是当他重新看向那个标志，看清那三片黑色的扇叶，再回忆起当时在木偶仓室中曜日爆发出亮如白昼的光芒，也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一枚核能手电。除了核能以外，他的确想不出还有什么供能方式能够发出那种程度的光。
“但是……摧毁整座倨蔑城？”摩诺迟疑道，“不会伤及无辜吗？”
“没有什么无辜了。”洛摩笑了笑，“在这座城当中，除了你，已经没有任何一个能称作‘人’的生物了。或者你在救出小六之后，她也算是正常人，但城中其他的所有生物都早已被诅咒，活着跟死了没区别。摩诺，我知道你和我不一样，你天性悲悯，若非无奈决计不会动杀心，但对非人之物，你无需心存愧疚。”
“可是……”摩诺重复道：“它不是……已经损坏了吗？”
“损坏的只是它的照明系统而已。”洛摩轻轻摇了摇头，继续解释道：“它的能源仍然充足，引爆系统也完好无损。你只需要用虚空领域在它上面留下一个可控的印记，当你们走进光门的时候远程引爆，你们就可以真正逃出去了。”
……
摩诺看着手中的曜日，苦笑着叹了一口气。
洛摩还是算错了一件事。作为他的一缕化身，摩诺的力量是及其有限的。之前豁命与时幻领域的对抗已经让他的力量耗费了绝大多数。在电视塔中，为了破坏八音盒，他又多次用出虚空领域与小六制衡。当八音盒真正毁灭之后，他所剩余的力量已十不存一，根本没有余力用虚空领域实现远程控制了。
只剩下唯一一种办法：手动引爆。
这就是为什么，他会主动松开抓住小六的手。
“抱歉啊，可惜到最后还是没能够完成那个一起逃出的誓言。”摩诺无声的笑了笑。
“小六。”摩诺安静了下来，双眼凝视着某一个方向，像是穿过了重重墙壁的阻隔，看见了那一抹消失在光门中的金黄色，“我从未有过后悔。”
遇见你，是我此生最大的幸运。
摩诺闭上了眼睛，决然的按下了引爆按钮。
一滴清泪悄然砸下。只不过还未落到地面，便蒸发在了骤然升温的空气中。
哦，对了，我还忘了和你说一句话。
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
它是沉睡的太阳，它的血管里流淌着太阳的热浪。在醒来之前，它一直徜徉在自己的梦境里。那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火焰海洋，海洋上空漂浮着名为日珥的美丽轻纱，像燃烧的大草原托起雨后的彩虹。
在长久的梦境当中，它曾经有过短暂的清醒。那个时候，它将自己不到千万分之一的能量释放出来，却让一个黑暗的仓室充满了光亮。而现在，有人叫醒了它，在它的身体里，无数的氢原子相互撞击，彼此融合，撞击的力度超过了临界值，于是它睁开了眼睛，这一刻，梦想照进了现实。
在无数的雨滴伴奏的鼓声当中，曜日唤醒了自己沉睡的力量。
在那座电视塔内，一个小小的太阳缓缓升起。它真的就像太阳一般，温暖而明亮。
由于它是在电视塔内诞生，这座城市中最高大的建筑物首先感受到了它的温暖，虽然只有微不足道的几千万摄氏度，电视塔也如同初春的白雪，悄悄融化在了光辉的水流之中。
这个小小的太阳逐渐升起，把光芒洒向了四周。同时它轻轻的吐出一口气，化作了一股微风吹向了各个方向。这一缕微风一开始只有每秒几百米的速度，勉强能够超越音速，不过也仅此而已。随着范围的扩大，她的速度会逐渐降低的。但微风并不关心这个，她只是舞蹈着，像灵动的仙子。雨滴们环绕在她的身边，在这座城市的一棵棵钢铁巨树耳畔唱着轻柔舒缓的歌谣。巨树们陶醉了，它们的躯体仿佛变得无比轻盈，如同一团团飞舞的柳絮，被微风抱在了怀中。更远处的钢铁巨树们没有拥入微风的怀抱，它们在歌谣的伴颂中心满意足的躺下，就这样沉沉的睡着了。
微风将这座城市催眠之后，便转了方向，张开双翼滑入天空，用轻柔的话语呢喃着。墨色的云层听到了她的呢喃，仿佛听到了天籁，也心甘情愿的沉睡在微风的怀抱里，渐渐消散。
那个小小的太阳似乎转动了一下眼睛，想要把视线投向大海的对岸。不知道它想要看到什么，也许是大海对岸的那片森林，也许是森林中的猎人小屋，也许是小屋中那个转动的小玩具。但最终没有，它的力量是很渺小的，就连所吹出的微风也仅仅是飞到了城市的边缘，而无法再跨越广袤的大海。它的视线，自然也看不到那里。它便默默收回了视线，与此同时，光芒渐渐提升到了峰值，大地似乎都变成了液态，在光芒下懒洋洋的流动着，整座城市都淹没在了那醉人的光辉里。
没过多久，这颗升起的小太阳又逐渐沉没了下去。它的力量到此为止了。它的光辉转瞬即逝，就像太阳下的露珠。光芒完全黯淡下去之后，电视塔原本所处的大地只留下了一个小小的摇篮，这个摇篮的宽度和深度都只有几百米。摇篮当中，长出了一朵小巧精致的蘑菇，还有这颗短暂的太阳沉落之前留下的一点小礼物，被称作辐射尘。而在此之前，这座安睡的城市已经随着它一起，共同消失在了这宁静而唯美的梦幻之中。
笼罩在整座倨蔑城上空经年不散的墨黑色苍云，被曜日用一腔热血扫除干净了。
晴朗的夜空长久以来第一次显露出它的魅力，璀璨的星河绽放出绚丽的色彩。如果此时有人能够看向天空的话，无论多少次，都会被星河的耀眼所震撼。
当摇篮中的那一朵蘑菇渐渐散去的时候，东方已经放亮了。太阳从地平线露出了一角。这是真正的太阳，它把一抹金晖投进了这曾经无数岁月暗无天日，但现在已经不知去向何方的城市。
久违了，晴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