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心冢【壹】
仁业十四年的中秋,李沅和我一同饮桂花酒,看月亮。 我问他:"后宫三千佳丽,陛下为何只陪着臣妾? 他举杯,笑了笑,"那些妃嫔.....其实我有些怕她们,都疯疯癫癫的。"
十六岁时,姑姑将我接入宫中。马车走了一路,我也看了一路,看来来往往沉默寡言的宫人,和那长到没有尽头的深红的宫墙。 车又换轿,轿停在崇祉门外,我随内侍走到凤仪宫时已近黄昏。 大殿极深,烛火却稀,珠光帘影碰在一起有几分诡秘的冷清。我跪叩在地,向她请安,她斜靠在榻上,裙摆迤逦,是凤穿牡丹的织锦。 "宛清······"她念了一声我的名字,音色有些哑,"是二哥那一房的旁支?" 我俯首称是,面上不禁有些烧,说起来我们不过是朱家在乡下的穷亲威罢了。家中姊妹都羡慕我走了大运攀上高枝,我却只怕在这深宫中有去无回。 香轮中的烟丝弥漫开来,榻上的人抬了抬手,叫我自去安置。起身时我鼓起勇气向上瞟去,她闭着眼,眉尾勾得极长,与眼角的细纹一起埋入鬓中。 她是朱家的嫡女,出生在朱家盛极之时,地位之尊贵可比郡主、帝姬,是未来无可争议的皇后。奈何先帝长寿,太子年幼,她一直等到十八岁才出嫁,嫁给了彼时只有十二岁的陛下,李沅。 听说陛下对她十分爱重,可惜他们一直难有子嗣。她小产过许多次,曾有过一个儿子,却很快又夭折了。直到如今,她年过三十,已非适合生育之身,朱家只好将我送来了。 论亲疏,论姿容,都不该是我,可她偏偏选中了我。 宫人将我带去凤仪宫后面的小筑,院中有几株石榴花,在春日里含着艳红饱满的花苞。刘公公躬着身子笑道:"这是皇后娘娘命奴才们新移栽来的,希望您日后多子多福呢。" 他的声音细极了,还有些颤,我听着感觉有些莫名的心惊,不想再去瞧那些花树一眼。 侍候我的婢女叫喜珠儿,也是才进宫不久,怯生生的。她不识字,却喜欢看我写,呆呆的模样很像家里那个成天跟在我身后的小妹。 我有心与她亲近,想多赏她一些东西,她却不收,"奴婢家在河南,去年闹了饥荒才逃来长安,如今父母兄弟都不在了,要这些东西也没用。"说着,她笑了笑,"不像姑娘,在宫里还有个亲人可以依靠。" 亲人,依靠......我只记得阿娘的嘱咐,进宫不求荣宠,乖乖听姑姑的话,若有幸得个皇子给姑姑抱去,后半生才算有了着落。 但我并没有很快被引见给皇上,姑姑的态度始终不冷不热。日子就这样平淡地过着,很多时候我只是趴在 窗前,默默数着细碎的辰光,看那高高的宫墙遮住了黄昏的日头,宫灯渐次于暗夜中点亮。 我想念娘亲和姐妹,又不敢因小事麻烦姑姑,只好问喜珠儿宫里有谁能帮忙捎信出去。她一边为我剥果子, 一边歪头思索,"听说印绶监有位姓张的内侍,为人很是和善热心,可以请他帮忙。" 眼看着叶落成灰,秋风骤起,檐上的黑鸦日复一日嘶鸣,提醒着我时光去得匆匆。世人皆传昭阳宫内鲜花着锦, 烈火烹油,可多少宫人都不过是垂首弯腰,直至白头。 生活没个着落,我渐渐开始焦虑,如果姑姑不喜欢我,改了主意,将我搁置在一边,我要一个人在这角落里熬多少个无望的年头呢? 而我并不敢表现出什么,只能愈发恭谨地侍候她。 今岁冬天是皇长子的七年忌辰,我便长日在凤仪宫抄写 经文以讨她欢心。宫内寂静,时而风过,仿佛真有空妙的佛音在耳畔幽幽回荡。 直到某一日,经书抄得昏昏欲睡时,我听见一个声音。 "这簪花小楷娟秀清丽,却有些小家子气,并非你的风格,不知出自何人之手?" 那清朗的音色让我一下子醒了神,心跳立时快了起来--是陛下。说话间便有人来请我过去,我与喜珠儿对视了一眼,不知是惊是喜,来不及整理仪容便随宫人去了外间。 正殿里晚膳才撒,婢女们上了茶后默默退下。我行完大礼,坐到一侧,并不敢抬头,只能看到他雪灰色的衣摆,上面绣着八宝云龙。 "前儿明颐说接了家中姊妹进宫来说话解闷儿,朕却忙忘了,也没来看看。你叫宛清?" 他的语气十分温和,问了几句家常,叫我稍稍安心了些。约莫又过了一刻钟,有宫人前来禀告,说贤妃身上不大好,请他过去瞧瞧,他便起身准备离开。 直到这时,一句话都未曾说过的姑姑才开口:"本宫身上也不大好,你去送送陛下吧。" 我抿唇,默默跟在他身后出了宫门。走到銮驾前,他却忽然转过身来。我吓了一跳,下意识抬起头,对上他琥珀色的瞳仁,闻到了淡淡的龙涎香气。 "你的发钗歪了。"他抬手,擦过我的耳边,如一阵风,又很快离去。 当晚我就被抬去了紫宸殿,沐浴侍寝。李沅将我封为才人,赐居长乐宫。姑姑隔日便差人送来了许多绫罗珠宝,一并来的还有位年轻内侍,只见他下跪行礼道:"奴才张亭鹤,奉旨过来伺候。" 姓张?我心头一动,细问之后才知道他就是印绶监那人,于是又赏下金银,谢他送信之恩。只是他差事当得好好儿的,怎么忽然调来了这里呢? 喜珠儿去外头打听了一圈儿,说他是刘公公的徒弟,被皇后拨来了长乐宫。这不禁让我有些不自在,想来他当初帮我不过是奉承,日后我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姑姑的眼睛了。 我并不敢重用张亭鹤,一直有心提防,所觉,说话行事都极为斯文,倒与那些油嘴滑舌的老太监截然不同。 得封之后,我才真正见识到了这后宫热闹喧哗的景象。 每日又是收礼,又是待客,来往的姐姐妹妹们无不满口奉承。唯有那周贤妃未曾露面,而每每李沅留在长乐宫时,她就又说身上不痛快,差人来请。 李沅对我很好,他带我去上林苑骑马,在白水湖摘莲蓬。就在我沉溺于男欢女爱中,渐渐有些迷失时,张亭鹤端来了姑姑赐下的坐胎药,如一盆冷水将我泼醒,让我认清自己的处境。 我的肚子一直没有动静,立冬之后姑姑开始着急,补品流水似的送了过来。两个月后太医终于把出了喜脉,李沅十分高兴,将我晋封为贵人,大摆宴席。姑姑也难得地前来赴宴,她对我关照无比,还特地叮嘱了我许多话。可是看着她那华美的浓妆,我心底只有一股股寒意渗出。 她会带走我的孩子,剥夺我的血肉,不管我的死活...... 虽然这结局早已注定,可认命又谈何容易?在这无望的深宫内,我能拥有什么呢?我的骨肉,是我的唯一。 这宫里处处都是别人的耳目,姑姑的、贤妃的,每个人都死死盯着我的肚子,有的在觊觎它,有的想残害它。喜珠儿明白我的恐惧,亲自安排着我的吃穿用度,可是我的心事,她一点也不知。 惊梦而醒时,守夜的奴才都睡死了。我走到庭中,看到有人独立在寒枝之下,是张亭鹤。 "娘娘睡不好,皇子便也睡不好,您该多保重才是。" 这话听着委实刺耳,我麻木地回他:"为何是皇子?本宫只愿是个公主。" 这样,她就能在我身边慢慢长大。 他神色一动,过了一会儿又慢慢说道:"当年太后抱走了大皇子,皇后娘娘也像您一样惊惧不安。大皇子的离世对皇后娘娘打击很大,国师出宫闭关便是为了给大皇子超度祈福。若您真生下皇子,皇后娘娘应该会好好抚养的,您不必如此紧张。" 当年那事闹得惊天,我也有所耳闻。彼时朱家还掌着半数军马,陛下亲政未久,由太后握着大部分的皇权。太后忌惮朱家,抱走了皇长子,皇长子天生体弱,一年后就高烧病逝。 这个皇子来之不易,朱老爷子惊闻噩耗一病不起,很快便撒手人寰。朱家顶梁柱倒,迅速地败落了下去。据说太后也因此与皇帝生了嫌隙,加上自责与愧疚,不久便崩逝了,可谓两败俱伤。 我不知他为何要与我提起这讳莫如深的宫闱旧事,张亭鹤这人,不像一般奴才,我看不懂他,却莫名感觉他不会将我今夜的话转告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