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流水

在浪人向街边小贩打听少女的时候,天空中落起雪。
“真安静啊。”他把脖子缩进衣领中,呼出一口迷蒙黯淡的水汽,便见到白色的灵消融在斗笠边缘。
“客人说的是。”卖三色丸子的商人只着单衣和木屐,鼻子冻得发红,正矮下身子,讨好地看向浪人,窄小的双目像是章鱼的吸盘。
男人瞥了他一眼,问:“河对面?”
“穿花衣的姬子——客人找年轻女孩的话,想必一定是她。”商人压低声音,用喉咙里挤出来的古怪声音作答。
“为何这样说?”浪人把手搭在刀柄上,扬起下巴,露出斗笠下漆黑又疲惫的眼睛。
“呀……”枯瘦的贩子把视线从满是划痕的刀镡与翻卷的柄鲛上移开,“外来的武士大人总会去寻她……”
“总会去……”浪人按下斗笠,挤出两声含混的浅笑,“总会去……”男人重复了一遍,似乎要把这几个字细细嚼碎了吞进肚子里。
更多的雪坠下,从暗黄的斗笠上滑落,堆在浪人斜斜的肩膀上,像是抹不去的灰尘。这时候吹起风来,存签子的木筒因此晃动,纤弱的竹签互相碰撞,发出微不可察的,好似雪女歌声般的哀泣。
“已是立春了?”浪人突然问。他抖落肩上的雪,濡湿的水迹如同另一块陈旧的补丁横亘在小袖,深重得一如冬蛇褪去的遗蜕。
“前两天的事,山上樱花上发了新芽,村里老人都说是喜庆的预兆。”商人开始忙,他埋下头,把发紫的苋菜汁倒入糯米中。
“春雪真冻人啊。”浪人又说,他把手笼进袖里,看着摊位上抹茶粉染就的翠绿丸子,轻轻咽了口唾沫。
“往后就暖起来了。”商人咧开嘴,笑得自然。玉一样的细雪被热气蒸散在发红的脸颊上,于是连湿迹也未曾留下。
男人耸了耸肩膀,终于朝天空看,是素淡的,发白的冷日孤悬当空,寂寥又疏离。他想到什么,便咿咿呀呀诵起俳句来:
“人世皆攘攘,
樱花默然转瞬逝,
相对唯顷刻。”

河水从高山穿下,途径人居,再往后便迷离在荒林。村镇中由此修了一座小小的木桥,桥头立了神龛,旁侧栏杆系有稻草编织的注连绳,褪色的纸垂被飞雪染湿了,极不雅观地粘连在木头上,那模样让浪人驻足下来。
他端详神龛许久,顶上题撰的字已经模糊,看身形只约莫认得出是个兽类,许是乡下常见的稻荷神社里供奉的狐狸。男人便想起在书里看过“八百万神”的说法,他一直记在心里,后来特意拜访教书的文生问:“确有八百万之数?”
文生告诉他:“八百万即为无限。”
男人听过,却觉得八百万要比无限本身更浩大,更残酷。
也更触手可及。
如此的话,浪人会这样想,或许他也是八百万神灵之一,所以才能走在春雪之下。
在贫瘠的雅兴里,男人得以于木桥上倚靠良久。他有好几次想迈动脚步,却始终不忍心踩污了身前三尺素雪。
但浪人其实明白,他心里畏惧的是其他。
其他——如雪花一般的其他。

那并非是一处需要敲门的住所。
商人说“穿花衣的姬子”住在三角的长屋之下,浪人以为会是一栋气派的大宅,最后却停在一盏泛黄的半开纸门前。
“打扰了。”男人摘下斗笠,脱掉草鞋,屋檐下的风铃叮当响起。
“来客人了吗?”屋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少女探出半个脑袋。
“是姬子小姐?”浪人有些拘谨,垂着的脑袋像条没气力的六线鱼。
“是没见过的客人呢!”这时候少女已经走出来,她穿着明黄的和衣,涂白面,描红唇,自然而然挽上男人的胳膊,“名字是?”
浪人微微用力,把手从少女并不温暖的怀里抽走,这让姬子的笑容僵在嘴角。
“坐下说吧。”男人先是吁出沉闷的浊气,又深深吸入一口新的,鼻腔充满淡淡的线香,他偏过头,大拇指忍不住在刀尾摩拭。
“听客人的。”姬子顺从地退开一步,引浪人入内。内室里有地炉(囲炉),比室外暖和不少。上面架了锅。因为盖着,男人看不清煮着什么。
少女径直先去了卧室,抱出一床洗得发白的薄被,就要铺在地炉旁。
“等等……”浪人第二次打断她,“姬子小姐,我想先和你聊聊。”
“如果这是客人的要求。”少女抿了抿唇,画好的墨眉向上跳脱出新的弧度——这是男人第一次在姬子从容的脸上看到名为“好奇”的生动神色。
“那是米?”男人选了离地炉稍近的棕色蒲团,腰身挺直,跪坐而下,佩刀先一步取在手中,规规整整放在脚边。他先是看清了锅里煮着萝卜和莴苣,又见着姬子未掩好的卧室门后的光景:一条半开的米袋,两枚晶莹剔透的细米落在地板上,旁边是盛米的陶罐。
“是米。”少女陪坐在浪人身侧,她歪着脑袋,不解其意,“小女子方才正在把新买的米移到米坛里——这样使客人困扰了吗?”
“并非如此。”浪人的喉结滚动着,“有些时日没见过米了,这里看见就忍不住问问。”
“哎呀,我真是愚钝。”姬子闻言恍然,赶忙站起,“正是吃饭的时候,外面又下起雪,客人一定又冷又饿,哪有别的兴致呢?请客人先休息片刻,暖暖身子,待姬子熬一锅浓粥来……”
“姬子小姐,我并非这个意思。”男人绷紧身子,脸庞涨得通红,模样滑稽又难堪,“我只是……只是在闲聊罢了……”
“噗……”少女一愣,随即捂嘴笑起来,眉眼弯弯,亮晶晶的姿态像是如水的月弓尊,“客人很有趣呢……我见过这么多武士,客人也算得上是最有趣的那一个……”
浪人摇头失笑,自嘲说:“我不认为姬子小姐是在夸奖我。”
“或许是……或许不是……”少女轻声吐气,顺势倾过身子,把叮咛的呢喃送到男人冰凉的耳垂,“小女子只希望,客人能温柔些……”
“姬子小姐,请停下。”浪人把软倒过来的少女胴体扶正,他这时想起桥边的神龛,那只惟妙惟肖的小兽是否亦是自愿化作石雕,纵有香火不绝,而困在雨雪岁月当中?
“客人?”姬子的耳根晕出异样的粉色,她再一次——第三次——坐远,翘着手指,慢慢收紧宽松的和衣,狐疑地盯住男人。在因男人不解风情的矜持而生出的好奇外,她的声音里终于出现第三种情绪:被轻薄戏弄的恼怒——少女并不厌恶粗鲁无礼的酒色之徒,却对纠结不明的古怪客人有着畏惧命运一般的抵触。
“姬子小姐……”男人感到口干舌燥,只得清了清嗓子,他总以为喉咙里有苦涩的异物,却怎么也吞不下去,“我来拜访您,是有事相求。”
“哦?”少女听出郑重,于是也坐直了,那双美丽的眼睛眯起,像是夜里徘徊的猫。
“您还记得……壬生赖美大人吗?”

壬生赖美拜访姬子的那天,是一个永无止境的夏日。蝉鸣像是时间本身,不论睁眼还是闭眼,都在此处亘古不变。
于是,一丝不苟穿着乌帽直衣,形貌佚丽,神态庄重又青涩的壬生赖美最初被少女当作异人。
这让他们都没说话,彼此沉默着,只有高风吹过檐角“嘶嘶”的呜咽;外面的仆从带上门,于是连风声也没有了,姬子只好伸出手,把俊美的公子那双比自己还白的手放到掌心,好让一切顺理成章。
很快,沉默又成了房间里真正没有的东西。
在一千次蝉鸣后,两个人渐渐停下。
壬生赖美没有走,他把直衣扔在一旁,只穿下身的指贯,让姬子躺在自己大腿上。
“你会读书吗?”公子先问。
少女摇头,秀发从对方坚韧又挺拔的肌肉上滑落,这让她想到田野里毛皮光滑的小牛犊。
“想不想学?”
这次是点头。
那天晚上,壬生赖美留下来过夜。姬子和衣而卧,枕在公子汗津津的胸膛上,听他念着汉诗,和歌和俳句,除此之外,两个人别的什么都没有做。
入睡前,壬生赖美念到松尾芭蕉的《古池》。

“幽幽古池,
青蛙一跃,
扑通一声响。”
姬子念完,对着浪人说,“客人也会读俳句吗?”
“会一些。”男人轻轻点头。
“真稀奇呢……”少女似是不信,又似是不在意,朱唇翕动:“客人们大多喜欢舞刀弄枪,只有壬生赖美大人……”
“姬子小姐……是觉得壬生大人很不一样吗?”浪人问得突然又辛辣。
“该怎么说呢……”少女没有在意男人的犀利,反而对问题露出小女儿一般情态的苦恼,“常来的客人有许多,过夜的客人也有许多……”

才下过雨,空气里蓄满湿润的潮气,把壬生赖美高大的身材衬托得像是雾中的远山。
“您来了。”姬子接走公子手中的纸伞,为他脱去遮雨的羽织,两人一起跪坐在茶壶旁。茶水煮过一会儿了,正咕咚咕咚朝往冒着热气。
“今天想做什么?”少女把衣领掖得高,规规矩矩俯首坐好的时候看起来和大家闺秀一样。
“我买了书,是才舶来的《异域录》,想用你的新茶陪着读读看。”壬生赖美从怀里抽出一本满是汉字的书——公子教少女认过一些,但大部分姬子还记不住。
“就只有这些吗?”姬子没有觉察到话里过分直白的失望,公子由此皱了眉毛。
“就这些。”壬生赖美翻开书,“我会过夜,请准备些鲙鱼和酱汤作晚饭。”
往后几个时辰,少女只在添茶水的时候和公子有过交谈,这情形一直持续到他们入睡的时候。
壬生赖美很自然地把少女娇小的身子揽在怀里,姬子想要吻他,公子却说起书里的事。
“姬子见过妖怪吗?”
“妖怪?是像河童那样的?”被打断情意的少女撅起嘴巴。
“可以这么说……”壬生赖美回忆起《异域录》中的内容,“下午我读到一种叫‘麻门槖洼’的异物,见于极北雪原之上,书中写:身大如象,重万斤,行地中,见风即死。每于河濵土内得之,骨理柔顺,洁白类象牙。”
“象?”
“姬子不知道大象么?其实我也未曾见过,只知道是庞然大物……”公子修长的手指隔着和衣在少女脊背划过,惹得姬子发痒,“你说,真的会有和象一样巨大的肉物活在地下,永不见光,遇风辄死吗?”
少女没有说话,只睁大眼睛,静静看着对方在月光下发亮的瞳孔。
“书里还写,当地人会将异兽的骨物制为椀碟梳箆等用器,其肉虽寒,食之也可除烦热。”壬生赖美说到这里轻轻笑起来,“我原以为这些不过是作者杜撰,可他将麻门槖洼做的梳子带回给他们的皇帝,并为此受赏。”
“梳子……”少女把脸藏进公子衣服里,束发散开,只有似有似无的梦呓传出。
“姬子,世上是有奇迹的,不尽是《古事纪》里那些妄谈……”公子言及于此,看向怀中,少女已悄悄睡过去,正打着可爱的呼噜。
壬生赖美为此停下,他闭上双目,有泪水从眼角淌下。

最开始变成石榴的,是少女的耳朵。
掩嘴的姬子因为娇羞更显媚态,她眼眸动人,懊恼地向浪人抱怨着那天晚上她不该如此无礼地先行睡过去。
“为什么会睡过去呢?”男人追问。
“我猜……”少女认真思索的模样叫人不忍打断,“是因为那时候突然觉得壬生赖美大人离我很远吧。”
“远?”
“大人读着我看不懂的书,抒发着我理解不了的感受……”少女苦恼地皱起眉毛,“姬子很不喜欢这样呢,所以只能逃避。”
“逃……”男人摘下这个字,“逃是不错的选择。”
“但也可能,只是壬生赖美大人的怀抱太让人安心了……”姬子说到这里,又重新咯咯笑起来。
浪人张了张嘴,没有说话。他发现在姬子理所应当地把自己奉献为“物件”的从容外,这是少女第一次以鲜活的人的情态露出表情,而进门之前,男人本打算遵从这份默契,同样只把少女视作一件精巧的瓷器。
于是他斟酌片刻,打算告辞。
“不好意思,客人,我是不是扫兴了?”少女很会察言观色,她意识到面前男人的沉郁,把手贴在了浪人攥紧的双拳上。
“不,姬子小姐……”男人看向少女,发现那无可挑剔的模样——瓷器的模样——又出现在眼中,他由此失了神,喃喃着说:“是我失态了。”
“客人实在太拘谨了。”姬子露出恰到好处的微笑,不太过虚伪,也不太过亲切。
“还记得吗?姬子小姐……”于是,浪人在这个时刻换了主意,不打算继续拖延下去,“我到这里是有事相求。”
“请客人说。”
男人想起街边卖丸子的商人,他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买上两串带着,也许这时候可以给姬子一串。
“壬生赖美大人……”浪人一字一句,吐字很慢,
“壬生赖美大人要结婚了。”
石榴被迅速抽走了汁水。
“哦?是这样?那要恭喜大人呢……”姬子露出轻松自在的笑,她挽回方才因动情而散开的耳发,“其实不用特意通知我的……”
“大人还请我……”浪人告诉自己要赶快说完。
“杀了姬子小姐。”

春雪过后的第二天,晨间的空气和雾一样冰凉。
大家都还没有起床,只有河水欢快地流着。
浪人过桥的时候往回望了望,看见一只花色的蝴蝶往天空飞去,他从这里感到一种平静,以及一种自渎后的完整。
“武士大人!”有声音在叫他,男人看过去,卖丸子的商人已经出摊了。
“早安。”浪人朝商人致意。
“您已经见过姬子小姐了吗?”商人麻利地摆出十余串提前备好的丸子。
“见过了。”男人回应了对方的好奇。
“咿呀……”商人感叹着,“听起来是个温暖的夜晚。”
“或许吧。”浪人没有聊天的打算,他从怀里掏出几枚铜钱,“要一串丸子。”
商人接过钱,把一串白色的丸子递给男人。
“你听说过麻门槖洼吗?”受人所托的浪人没头没脑问起来。
“麻……麻门?”商人摸着他剃得发青的额头,“是什么妖怪吗?”
“是姬子小姐告诉我的。”男人说,“她说这是答案。”

夜里雪小了些,浪人觉得自己听见了雪花飘落的动静——轻细的,如同呼吸,如同蝴蝶翕动翅膀的沙沙声。
就和流水远去消逝的声音一样。
“还记得麻门槖洼吗?”是姬子在问他。
“你才说过。”男人正把手放在刀上。
“我没告诉壬生赖美大人,姬子其实听懂了一些。”少女当时正取了发簪下来,在木地板上细致地摆放齐整。身上的和衣已在先前脱下,妥当地收叠在姬子身前,这让少女雪白的身体在炉火中发出玉一样的光泽,“居行地中,见风即死,岂不是和昙花一样浪漫?”
“但或许麻门槖洼本就不是活物……”浪人顿了顿,说出自己认真的推测,“……而只是深埋雪中的古老尸体,却被后人附会为不得见光,遇风辄毙的的异兽。”
“你呀,不会有女孩子喜欢的。”姬子白了他一眼,眷恋的眼神好像春天消融的雪水流过。

后记:麻门槖洼,即猛犸;
复健之作,望诸位海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