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前夕(其二) Chapter 2 The Eve (Episode Two)
原作:山本崇一朗(《擅长捉弄的高木同学》)、“波兰蠢驴” (《赛博朋克2077》)
Original by Soichiro Yamamoto (Teasing Master Takagi-san) and CD Projekt RED (Cyberpunk 2077)
(本作品中世界观的部分设定有参考“波兰蠢驴”游戏作品《赛博朋克2077》,故将其也列于原作者之列。——作者注)

一
“喝酒。”红头发的男孩举起酒杯,对着坐在自己身旁的另一个男孩说。
“你自己喝吧,安德森。”另一个男孩操一口带日本口音的英语,“我最近才改装了脑义体,现在就喝酒,恐怕它吃不消。”
“怕什么,你早就过了排异期了,长泽!”安德森猛灌下一口酒,气势宛若大口漩涡。他抬起头,通红的脸比灯还亮,“你这人啊,别的毛病没有,就是总是会怕这怕那!我这么灌自己,不也一点事没有?”
“你不一样,你上个月才更换的义体。一个义体就算再怎么垃圾,一个月了也该适应新身体了——而我前天才换。有这么快的么!”长泽摇头道。
“呸,你把我当傻子吗?”安德森轻吐出一口醉气十足的轻云,“别瞒我,老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就认识你了,你什么德行,我还不清楚?你会去买那些廉价的货色吗?你昨天买的是‘Unlimited Brain 3200’的义体,几乎不会使身体产生排异反应。嗬,长泽,对于你在黑市上捞钱的本事,我还是甘拜下风的,你不用谦虚。”
长泽无言以对。安德森这家伙像是寄生在自己身上一样,对自己——甚至是整个帮会所有成员的事情——都能说出个八九不离十出来。对此,长泽猜测,这可能是因为他的义体大大增强了他的判断和逻辑能力。
安德森又喝下一大口,并怅然地说道:“唉,你怎么就是要滴酒不沾呢?从不喝酒还能在道上混得风生水起的人,至少在美国,除了你,我没发现第二个。”
“我很久以前就戒了——该死。”长泽的声音沉了下去。
两人坐在“蒙恩”码头旁一家快餐店里,看似在云淡风轻地闲聊消磨时日,实际上一直在死死盯着门口的流浪汉不放——已经有两个钟头了。
那流浪汉也很奇怪,从下午两点就一直坐在店门前的台阶上,两个小时过去了,别说稍微挪动下位置,就连他那枯瘦如细木棍的手臂做出哪怕一丁点儿的调整动作,也不曾有过。他的模样也是不为两人所知,他戴着一副极昏暗的的墨镜,白色的毛发像打在树叶上的霜;穿着一件极其不协调的单褂,衣角在冷风的抽打下孤寂地摇摆。在长泽看来,他完全就像一尊立在那儿的上了彩绘的上世纪的雕塑失败品——同时也符合本次交易任务中,对方所描述的中间人的模样。因为对方说,当那个流浪汉开始移动的时候,这次交易就算正式开始了,所以两人一直蹲在店里守候。
流浪汉缓缓地坐了起来。
长泽像是收到了什么信号似的,“噌”地从椅子上站起,拉起安德森就往店外走。“好了,整理下你的仪容仪表,安德森。我可不想给对方留下‘卑弥呼帮’的成员跟街上的暴走族一样不修边幅的印象。”
两人走出快餐店,来到那位流浪汉的跟前。安德森上前一步,大力地拍在流浪汉的右肩,并说道:“嘿,老兄,在这一动不动地坐了两个小时,你很有毅力啊。不怕得血栓吗?”
流浪汉的墨镜之下投射出幽幽的黄色光亮,那明显是他的“眼睛”,可不知道他究竟在看哪里。这也证实了长泽心中的一个猜测——这流浪汉根本就不是人,而是一个无比逼真的机器人,也难怪他能端坐在那这么久。
机器人眼中的光上下浮动,应该是在给两人做全身扫描。扫描完成后,机器人老迈的外表之下竟发出了与之极不相称的浑厚有力的声音,干燥如黄土龟裂的皮肤竟显现出爽朗的大笑:“哈哈哈,还以为你们还没到,没想到啊,竟然是我姗姗来迟了。”
“废话少说,桥本。你和我都不喜欢拖泥带水。”安德森的酒醒了一大半,“说吧,在这机器人壳子里寄居了两个多小时,我们要的东西你带来了没有?”
“第一,不要怀疑我的信用。身为你们的老朋友,我难道还能出尔反尔?”机器人从身上背着的破布包里掏出一枚小得像棋子的芯片,“第二,我也没有寄居在这壳子里,这机器人方才一直是待机状态,我只是唤醒了他,并让他与我的脑义体连接而已。——喏,这玩意儿很小,拿稳了。”
“这么爽快?身为拥有‘旧金山之鲸’之尊号的人,居然就这么把自己的组织给出卖了?”长泽半开玩笑似的说。
“我荣膺那个至高无上的称号,和我坚持‘利益至上,组织其次’的原则又不冲突。”机器人的嘴角勾出狐狸一般狡黠的微笑,“再说了,那帮混账迫使我与我苦心经营的帮会一刀两断,我也早就与它没什么感情了!你们‘卑弥呼帮’不是一直看不惯‘旭日帮’的骄横跋扈和作威作福,想给它点教训吗?它走私成吨毒品的证据全在那枚芯片里,把它交给SFPD的条子们。这下够他们在牢里度过余生了!”
长泽闻言,心里不由得暗暗吃惊。长久以来,他和老大就一直轻看了这位老人。别看他曾经端坐在“旭日帮”代表最高地位的交椅上叱咤风云,仿佛一柄插在王座上的光闪慑人的宝剑,凡逆“旭日帮”者,都被他这柄宝剑骟掉了,或被搅成了肉馅;可如今他从王座上跌落,他甚至不吝对自己所曾热爱的组织刀剑相向,只因为帮会成员们排挤了他,使他的尖牙利齿失去了嗜血的机会。真是个可怕的老人,耄耋之年的皮肤之下仿佛流动着致命的毒液似的血。
长泽刚要接过芯片,只见机器人机敏地往后一缩,芯片被它藏在了身后。安德森瞪大眼睛看向机器人,而机器人脸上的微笑更诡异了,就像是涂了剧毒的弯刀。
“桥本!你……!”安德森脱口而出。
“急什么,我说了不要怀疑我的信用。只不过在道上混了这么多年,有些‘繁文缛节’还是很难改掉啊。”机器人“嘿嘿”地干笑,但完全没有尴尬的成分,“那么,请允许我重复那个实在多余的问题——我之前开出的价码,你们应该还记得吧?”
“废话,怎么会不记得。当我们说话是闹着玩么?”安德森点点头,“放心好了,等到了俄罗斯,我绝对拿叶夫根尼的人头过来见你。”
“爽快!”机器人又拿出芯片。
接过芯片,长泽对机器人郑重地说:“桥本十三,我敬你是个心狠手辣之人。”
“彼此彼此。混道上的,就不能不明白这一点——帮会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吸血。‘旭日帮’吸买不起高级义体的普通老百姓的血,你们‘卑弥呼帮’吸像‘旭日帮’这种帮会的血,帮会之间所做的事,无非就是使血传递于不同人口中罢了。但他们既然不许我吸血,那我也不屑他们的死活了。”机器人冷笑着,吐出一口温度在冰点以下的空气。
“虽然我也不想说这种多余的话,但我还是想说:你想好了?这可不是在开玩笑。”安德森把芯片插入太阳穴。
“当然!我可是美利坚合众国的‘旧金山之鲸’!”机器人高声豪笑。
“你应该说‘used to be’才对。”安德森纠正,“你英语怎么还是这么烂。”
“对了,你们不是说‘卑弥呼帮’以前的老大病逝了,这几年换了个新老大么?怎么现在他没来?”
长泽看了看嵌在手腕上的电子腕表,“他还有事。我们俩也该走了。那,谢了,老朋友,以后我抽空请你喝一杯。——还有,记得替我们向‘旭日帮’的家伙们问个好。”
“收到。”说完,机器人眼中的光渐渐地黯淡了。长泽长出一口气,和安德森一起融入霓虹闪烁的夜色之中。

二
夜幕降临,美国旧金山的日本风情街上,道道亮色调的霓虹光开始闪烁,鲜明而又迷幻,仿佛是叠在一起,散发金光的金箔纸。
街道口人头攒动,颗颗头颅透出电子义体的光,像一个个镶有水晶的颅骨。在人群中,唯独有一个男孩格格不入。男孩走在街上,双手插兜,露在外面的皮肤被灯光衬成小麦色,卫衣上的黑色帽子戴在头上,全身上下只有黑、灰、红三种颜色,像一幅移动的传统素描画。而且更奇怪的是,他身上竟没有义体发出的光,在人们眼里,他完全是上个世纪的古人了。
不过他的相貌是有些英气的,在他走过一间“居酒屋”时,不少穿着和服的女孩把视线停留在他的身上片刻,眼义体的光海潮般浮动——男孩知而不语,那是一种“机器语言”,说话者的情绪越激烈,光浮动的频率越大。在这个“纯种人类”越来越稀少的时代,“机器语言”渐渐成为了避免与陌生人争执的最有用的工具。
男孩闭上眼睛,任深夜街上的清风和嘈杂声像大掌般拍在自己脸上。他驻足街道上片刻,睁开眼睛,扭头走进身旁的一家面店。
店里客人很多,见男孩进来,他们纷纷起哄似的说道:“唉,唉,这不是东区的那个老大么?跑来西区吃面来了?”
“豚骨拉面,小碗。外加一碗味噌汤,别太辣了。”男孩简短地点餐,美式英语标准得令周围的日本人自愧不如。说完,他朝店里的客人们无所谓地笑了笑,挑了张离门口最近的座位坐下。
客人们开始议论纷纷起来。所议各有不同,但有一点可以确定,男孩是日本街东区的黑帮团体,“卑弥呼帮”的老大,在道上颇有名望。他来西区并不少见,但人人见了都不免调侃几句。
他无比放松地舒展开身体,看样子在此之前他赶了很长的一段路。他脱下帽子,解开套在身上的卫衣,只留下一件薄薄的单衣。这下,所有的人都见识到了男孩的容貌——一副土生土长的亚洲人面孔,头发像他说的话一样简短。他稍稍睁开眯着的双眼,只见猩红色的瞳孔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脸上还有一道脑义体移植后留下的疤。单衣之下是如丘陵般坚挺的肌腱,更令人叹为观止的是,男孩的皮肤上文着壮观的纹身,纹身上龙与虎相互撕咬,云与海在肌肉上交错,凶残的场景中还有一个巨大的日本姓氏,“Nakai”。
“哎哟,我去!中井这家伙的瞳孔是这种红色!”客人中有人用日语说,“这种红色很罕见的!”
“什么意思?”有个不懂日语的美国人问身旁的日本人。
“中井瞳孔的颜色,你看见了吧?猩红色!”对方用英语解释,“那种猩红色极少见,一般是得过γ型赛博嗜血症的人才有这种瞳色。”
意外地,名为中井的男孩不但没有反驳,反而大大方方地承认:“是的,我确实有赛博嗜血症病史,那是三年前的事了。因为当初移植脑义体时,排异反应太过强烈,所以自主程序出了问题。”
没想到这个像上世纪的人的男孩,竟也移植了电子义体,还是赛博嗜血症患者。人们闻言,脸上纷纷露出刮目相看的神情——赛博嗜血症的患者通常被称为“电子撒旦”,他们因为程序错误严重,对与电子义体相连接的神经系统造成破坏,所以自主意识稀薄,纯粹是个凭杀戮本性行事的怪物。几年前那个杀人魔就是例子,它最后被人杀死在九龙城寨——但中井脸上全无血腥之气,看上去甚至有些柔弱,像连刀都拿不起来似的,也难怪店里的客人今天才发现这一点。
当然,中井的柔弱只是表面上的特征罢了,在上个月爆发的生化武器逃逸的危机中,他曾挥舞电锯砍杀许多被安装了可操控芯片的半人怪物,杀得血肉飞溅,这一点所有人都有目共睹。
“您的豚骨拉面和味噌汤。”AI店员端来面和汤。中井没再说话,抽出筷子,大口大口地席卷起餐食来,默默地听着无所事事的客人嚼舌根——
“嘿,就那个,‘卑弥呼帮’,最近不是被曝出与‘金氏集团’私下里有非法交易么?你难道没听说?”
“这谁不知道?鬼他妈知道真的假的。你信?”
“妈的,这我敢说?道上的事,我要是乱说,你下次恐怕就只能见到残缺不全的我了。”
“话说这是谁传出的消息啊?之前一直都没听说过有这种事,一夜之间就开始流言四起了。”
说是“我不敢说”,实际上窃窃私语的声音整个面店都听得到。人们都知道这是赤裸裸的挑衅,混道上的基本上都看不惯“卑弥呼帮”,不仅是因为它是日本街上的龙头,更因为它一直积极监督其他黑道团体的行为,用他们的话说,“卑弥呼帮”就是以正道之名行不齿之事,并且没人比它更会多管闲事。而说话人的意思也很明白:你自己都犯法,有什么资格管别人?
不时有人饶有兴趣的看看中井,想瞧瞧他会作何反应。但令他们失望的是,中井只是埋头解决豚骨拉面和味噌汤,头也不抬,不知是没听见,还是根本没把话放在心上。面店里回荡着吃面的“哧溜”声。人们失望地嗤了声,都回头聊自己的事去了。
很快,中井解决完面和汤,付了钱,潇洒自如地走出面店。他听见他身后传来别人悻悻的咒骂:“狗娘养的杂种!”

三
其实,中井哪里是没把话放心上,他反倒非常把那些人的话当回事,只不过一直忍着,没有发作。就在刚刚那人咒骂的时候,中井就想扭身回店,给那个口无遮拦的家伙一记直拳,把他脸上的电子义体打得稀烂。但如今他身处风口浪尖,本不该在街上到处乱晃,更别说随便打人,所以他忍不住也得忍。
还有一点原因,就是他今晚有事要忙,没时间照顾自己的私人情绪。他刚刚坐在离门口最近的座位上,就是为了更好地观察街面上的情况。
果不其然,就在中井大口吃面的时候,一辆黑色的长轿车大摇大摆地直驱而入,黑色的车身和雪白的远光灯像一支古老的仪仗队,见之者无不让道。中井虽然没有亲眼看到,但他的脑义体能通过声音还原物体——类似于声呐——所以他很肯定,那就是自己要找的车。
中井重新戴上卫衣帽子,双手插兜,循黑色长轿车远去的方向前进。车开得并不快,中井几步路就赶上了它。两者之间保持着远远的两百米距离,使中井既不容易被发现,也不容易把车跟丢——跟丢了也无所谓,中井已经无声无息地黑入那辆车的车载网络,车的位置基本上无所遁形了。
车缓缓停下,熄了远光灯。中井皱起眉头,闪进一个狭窄的巷口,由于距离比较远,他用声波和感光义体探测车附近的情况。数字模型在他眼前缓缓生成——
车停在了一家夜店面前。店门口,氦灯和氩灯发出炫人眼目的橘红色和蓝紫色的光,高处“DREAM TO DEATH”几个大字像妖冶扭动的旗帜,中井明白这是一家娱乐场所。车门打开,走下四个西装革履的男人,都是美国人,有两个人还在合力提起一个皮革袋子,看上去鼓囊囊的,似乎装满了东西。
“老板这次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想玩女人的话,旧金山一抓一大把,怎么就非得千里迢迢跑到中国,就买个女孩子回来。”提袋子的其中一人不满地埋怨。
“闭嘴,你个白痴!你他妈忘了我们的心脏上安的东西了吗?!”另一个人恶狠狠地怒骂,“你最好对老板恭敬点,不然我们四个全陪你一起完蛋!”
“你骂个屁!你以为我不知道吗?”那个人反唇相讥,“那个在中国差点说漏嘴,差点泄露出去组织的秘密的蠢货是谁?需要我提醒你吗?”
“你们两个就像是互相抽巴掌的小屁孩!别扯这些了,快点把那女孩抬进来,我们好交差!”走在前面的人不耐烦地喝道。
女孩?那个袋子里装着一个人?中井闻言一惊,这是他意料之外的事。
“可就算这样,这女孩也太年轻了些。”一直不说话的那个人插嘴道,“我之前从那个小皮条客那里拿人的时候细细检查过她,那女孩几乎没怎么发育,完全让人提不起兴趣。我也很奇怪这次老板怎么会对她感兴趣。”
“废话,还用问吗?如果老板不为人知地对小孩子也感兴趣,不就说得通了吗?”最开始的那人狞笑着说。
“哦,得了吧,就你会想。”走在前面的人摇头道。说完,他把眼睛对着门上的微型扫描装置一扫——中井认出来,那是虹膜识别装置——只听“叮咚”一声,“DREAM TO DEATH”的门开了。四人提着袋子,陆续走进去。
中井打开通讯义体,说道:“长泽,注意,他们进去了。你和你的人随时待命,我先进去。”

四
两天前,在日本街众黑帮的地下交易所里,中井得知了自己几年来一直渴求得到的消息。
“可信吗?”中井向面前这个一脸警惕的男孩问,“我是说你刚刚说的事。”
男孩环顾周围,确保四周是否有人不怀好意。他最后盯着中井看了会儿,才耸耸肩,说道:“跟我合作,就无需担心这样的问题。我若没有十分把握,是绝不可能叫你和我见面的。”
中井鹰一般的眼神死死地与男孩的目光针锋相对,两人周围嘈杂的人声仿佛无影无踪。好一会儿,中井的视线才稍稍松了些,继续问道:“你查到了有关当初我父母惨死的线索了,对吧?”
“没错。你说在你六岁的时候,也就是七年前,你的父母在一天夜里遭到枪击,当场身亡。”男孩点点头,“所以我强行侵入SFPD的信息数据库,把当年的案件卷宗调了出来,果不其然,警察局当年确实立了案,还做过不少调查,最后无功而返,此案也被作为疑案处理。”
“你查出了凶手的身份?!”中井情不自禁的喊道。他实在过于兴奋,以致于向来沉稳的他也忍不住放大了音量,近处几个闲聊的混混被此举吓得停止聊天,并看向这个颇有名望的帮派老大。
男孩显然也没意识到中井的反应会这么大,有点手足无措,他示意其冷静道:“慢着,慢着,老兄,听我说完。当年的杀人凶手究竟是谁几乎已不可考,案发现场被毁得差不多了,卷宗里的信息也很模糊,所以我不知道凶手姓甚名谁……但是我至少可以确定,凶手隶属于某个组织,组织性质不详,但活动范围很广,在全世界都有其踪迹。”
中井冷静下来,发问道:“组织叫什么?怎么找到它?”
“组织名叫‘九色蝶’,在网络上的名称多为‘NINE-COLOR BUTTERFIY’,是一个游戏玩家的组织。其在网络上既不张扬也不沉默,其组员一般在网上讨论游戏玩法之类的,网站域名为‘www.ninecolorbutterfly.net’。”
“游戏玩家的组织?”中井闻言诧异,“你确定没错?”
“我以人格担保,一点不错。”男孩相当有自信,“玩家来自于一款叫《Resident Killer》的绝版游戏,想必你有所耳闻。”
“当然,我手下有不少人玩过。”中井追问道,“你是说,是那个组织里的某个玩家杀了我父母?”
“这只是猜测,不过确实有这个可能性。”男孩摇头,“能查到的也就这些了,那个网站提供的信息极有限,但我敢打赌,那个组织绝不像网站里描述的那么简单。”
“你怎么知道?”
“情报收集这事我做过不少,这是几年下来我积累的经验。你想,一个连警察都查不明白的组织,哪有那么简单就能摸清的呢?”男孩解释道,“来美国之前我一直住在俄罗斯,有很多事情都是这种情况。”
中井沉吟良久,说:“那……最近他们有没有什么动向?”
“说起这个,我有个有趣的发现!”男孩满脸洋溢着自豪,“直到昨晚,我还一直因为有关那个组织的信息太少而发愁;这时,一个想法在一瞬间闪过我的脑海!如果从整个组织的角度不好入手,那为何不从每个组员入手?”
“我懂了,你开始调查每个组员。”
“对。在那个网站里,有所有组员的ID。于是我迅速编写并执行了一套程序,开始同时检索有关于各个组员最近的消息。你猜怎么着?有个名叫‘NewYorkBastard’的ID在最近跟一个IP属地在中国湖北的ID有过交流。那个ID的属地在纽约,根据聊天内容,他将来到旧金山的日本街进行某种交易。”
“他会来旧金山?!什么时候?”中井艰难地压抑自己又沸腾起来的情绪。
“两天后。‘NewYorkBastard’就说了这些,其他的一字未提。至于那个中国的ID,据查,与‘九色蝶’组织无关。”男孩说,“我顺藤摸瓜,把‘NewYorkBastard’开的车都查出来了!”
中井惊讶地瞪大眼睛。男孩又一次解释:“其实也没什么。那个人的车的车载网络和‘NewYorkBastard’这个ID是相连的,可能是为了在车上也能用车载网络正常上网的原因。你要那辆车的信息吗?”
“要!”中井不假思索,回答。
接下来就是准备工作了。中井动用了些关系手段,获得了两天后全旧金山交通网络的监管权——这样一来,他通过自己的脑义体就能探知每时每分在旧金山大街上流动的车辆的信息——然后又动员“卑弥呼帮”的部分成员准备两天后的行动。直到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中井才彻底踏实地睡了一回觉。
一切的部署只为一个目的——通过胁迫“NewYorkBastard”说出组织的领导人及相关信息,查出当年杀害自己父母的人究竟是谁,最后亲手杀死凶手雪恨。
时间回到现在。
中井把提前准备好的面具戴在脸上,踏进这个他原以为自己永远不会踏进的地方。穿过黑黢黢的长廊,他看看四周,“DREAM TO DEATH”里居然还挺热闹,前台大厅里正进行一场舞会,亢奋的镁光灯像头发了情的大牛似的闪,汗津津的人们疯狂地摇动手臂和身体,仿佛狂风吹得树林摇曳。他们的手臂上青紫的针眼无数,中井知道那是往静脉注射了毒品留下来的。激情四射的重金属乐怒吼,中井艰难地挤过人群,不禁开始担心起自己耳义体的工作寿命来。
“Fuck you!”粗俗的喝骂在人群之中炸响。人们像是一群受到了什么号召的健壮马群,顿时如同一排排承重柱似的站稳了。亢奋的镁光灯停止了闪动,激情四射的重金属音乐就像被拦腰砍断了一样,倏地止住了。平静的人们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副副眼镜一样的东西,戴在脸上,眼镜闪过几道异样的光。他们的躯体痉挛了一下,然后便静止不动了。
中井知道这是在干什么。全美国的娱乐场所,大致可分为低等和高等两种,“DREAM TO DEATH”充其量也就是个低等中的高等。像这种低等地方都是有钱人所看不上眼的,因为纽约和洛杉矶有数不清的高等场所可供玩乐。高等场所的娱乐方式中井不是很清楚,但对于低等场所——比如说这里——他了解得几乎透彻。普通人多是没钱享受高级待遇的,所以他们只能时而用重金属音乐狂欢,时而用眼镜给自己播放一些下流的“超梦”,直到自己的心肌被这种折磨撕裂。
他正要往通向包间的走廊里走去,一个换了合金皮肤的女人笑盈盈地走来,还不住地向中井送秋波,说道:“抱歉,客人,今晚的包间爆满,所有的‘超梦’剪辑师都被要走了。您下次若想来,可以通过网络预约服务哦。”说完,她还做了个“请回”的手势,显然是下逐客令了。
但中井脸上没多少惊讶的神色,似乎早有所预料。他平静地说:“小姐,我有点事想和您的客人谈谈。还请您让让,我谈完了就会走。”
女人的脸色忽然笑得更妩媚了,但中井只觉得那种笑像一把寒光四射的匕首!果然,只见女人从白嫩的大腿内侧抽出一把短刀,用匕首般的笑容对中井说:“您真会说笑。今晚客人有规定,禁止非预约客人进入包间区。您执意要进去,对吗?我只能说,‘DREAM TO DEATH’对于蛮不讲理的客人,是有权行使强制措施的。”
中井皱眉,暗暗咒骂了一句。他不怕动武,别说一把短刀,哪怕这女人掏出来一把UZI冲锋枪中井也能轻松脱身,只是他不愿在自己有任务在身的时候随便动用武力,更何况自己身为“卑弥呼帮”老大,在一间这样的店里跟别人大动干戈,只会让“卑弥呼帮”目前的景况雪上加霜。中井决定不做过多纠缠,突破女人的攻击防线就作罢。
不料,女人在几乎可忽略的时间差里闪到中井面前,以惊人的力气死死地把中井按在墙上!中井连躲闪都来不及,就顿时失去了反抗的力量。
“实话实说,我是β型赛博嗜血症患者。”女人冷笑道,“虽然我不如γ型患者那样狂暴,力量也不如他们大,但是我能够钝化人对于时间的感知,爆发力也比常人高出不少。所以您完全不可能招架住我的攻击!”
女人一只手扼住中井的咽喉,另一只手操控脑义体远程键入密码,只听沉重的一声响起,平整的墙面上赫然开出了一个矩形的缺口。女人轻轻一甩,像扔一个轻便的易拉罐似的,把中井摔进矩形缺口。中井连打了几个滚,站起来,发现缺口里是个阴森森的暗室,能见度很低。女人又不知何时站在了中井面前,把他踩在脚下,双眼是焦躁的红褐色。
“来了便是客,我总不能让你就这么回去!”女人焦躁地大吼,完全不同于先前的娇嫩和魅惑,此刻的她像要从口里喷出火来,“老娘在这憋屈了五年,就是为了不让别人发现我是赛博嗜血症患者的事实!刚刚一时口快,不小心说了出来,但不需担心,等我调教了你之后,你自会什么都不记得!”
中井还是第一回碰上这样的对手,刚想反击,身体却完全没有反应。他一惊,意识到自己的脑义体被女人非法侵入了,现在自己是任她摆布。女人高声狞笑,狼一般朝中井的身上扑去。
低吼般的枪声响起,女人弓一般紧绷的身体霎时间瘫软了下去。她登时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望向身后,只见原本已经紧闭的暗门被强行打开——被好几发改制的霰弹轰开——一个绿色瞳孔的少年端着手枪,枪口直指女人的后背。中井赶紧把昏死的女人从自己身上推开,有些尴尬地面对少年的目光。
“中井!你没事吧?打到那个女的没有……嗯?”少年走进暗室,看见尴尬不堪的中井,一脸茫然。
中井飞速整理好自身,问道:“长泽!你怎么在这?你不是在外面待命么?”
“你昨天不是让我和你的脑义体共享网络么?这样我就能查看你的生命体征了。”长泽快速地说,“结果我等得闲极无聊,就看了看你的定位和生命体征,结果发现你被外界入侵了!好在定位还在,我就抄起手枪不顾一切地冲进来……就发现……”
“停!长泽,我跟你说,这事你和我知道就行,别对其他任何人说!我也没想到这女人是个赛博嗜血症患者。”中井满脸阴影,“还有,你下次可不能不经指示就擅自跑进来!——你打死了她?”
“那倒没有,我又不是杀人魔。麻醉弹而已,打进身体药物就在血液里溶解,够她睡的。”长泽晃了晃手枪,瞥了眼趴在地上不省人事的女人。
“其他人呢?他们在外面吗?”
“在,安德森管着呢。”
中井努力让自己的脑义体恢复至完全清醒的状态。刚刚女人的强行侵入不可谓不凶猛,直接夺走了中井身体的控制权,要不是中井的自卫程序还在做着微薄的努力,这一下甚至能使脑义体被毁坏殆尽!虽然现在侵入者已经停止侵入,但中井要想完全恢复过来怕是不太容易,最好是事后找个义体医生看看。
不过现在中井和长泽可以在包间区里随意穿行了,这里不会有巡逻机器人之类的东西看管。

五
“把昨天我交给你保管的U盘给我。”中井向长泽伸出手。
长泽点点头,把插在左太阳穴处的U盘拔出来,放在中井的手心里。中井用眼义体扫描了一番,确认无误后插入自己的后颈。霎时间,海浪般的数据在中井复杂的电子门路里穿行,经系统处理后,“DREAM TO DEATH”的平面图就在他眼前徐徐展开,上面有四个闪动的红点。长泽也能看见,他们两个的视觉是能共享的。
“那四个红点是什么?这次的目标?”长泽小声问中井。他们现在不能太大声,因为各个包间内还有剪辑师和客人,那些客人多半是不愿在大厅狂欢,才要了间包间来自娱自乐。
“算是,但主要的目标是得知‘九色蝶’领导者的下落。”中井以同样的音量回答。
“昨天我检查U盘时既没有平面图也没有红点啊,你什么时候下载的这些?”
“我已经下好了,准确的说是下好了整个旧金山的平面图,只是被特意隐藏了而已;至于那四个红点没法提前下载,只不过我先前就录入了那辆车的信息,凡是连接过此车的车载网络的义体都会在平面图上变作红点,也是为了便于追踪而输入的。”中井眼前的平面图时断时续,方才的侵入所留下的损害仍然存在,“那四个红点停止了移动,应该是在某个包间里——第135号房。”
中井说着,眼睛紧盯着平面图上静止的四个红点,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回几分钟前,在店门口看见的那个装着人的袋子——中井没想到他们居然还带着一个人,听起来还是个女孩子——他现在还没把这一点跟长泽说,不知那女孩子和“九色蝶”组织是否有关?
两人来到135号房门口,中井眼神示意,和长泽迅速一左一右在门边站好。长泽调高自己的耳义体的灵敏度,靠在门上静听。除了从其他包间里传来的客人欣赏“超梦”时的玩乐声,135号房里还有那四个人窸窸窣窣的交谈声:
“把女孩放在这行了吧?”
“对!然后上面说让我们四个待在外边待命。”
“鲍勃,袋子别系太紧了,留点缝隙通风!上头说自己可不希望自己要的女孩是个死人。”
“明白。”
长泽也能听懂英语,他用“机器语言”向中井简单陈述了一遍,再加上一句:“难道他们都不派一个人在门口望风吗?”
“可能是他们以为不需要吧。”中井回答,“怎么样?房内情况如何?”
“他们要出来了。”
“那行,把枪架好,长泽你破坏房门的电子锁,我们准备进去。”中井回应。
房门没有锁,这扇沉重的门是半掩着的。两人默数到三,随后仿佛两道天上闪过的雷电一般奇诡地钻入房间,两柄PSS手枪像箭镞的尖端紧盯房内四人的头颅。长泽往后一踢,房门被重重地关上,随后开口道:“你们连个剪辑师也不要,难道你们四个互相玩么?”
四个人闻言大惊,都不约而同地看向门口,看见两个十几岁的少年端着枪指着自己。离中井最近的那个人一声断喝:“谁?!”并把藏在衣服内测的手枪掏了出来。
中井无声无息地上前,巨龙般凌厉的勾拳漂亮地划出,沉重地打在那人密布神经的小腹上。剧痛令那人闭了嘴,但枪口仍如毒蛇的眼睛,不怀好意地看向中井的额头。这时,只见中井猩红色的双眼一瞪,枪口像被吓着了的小孩一般躲开,指向身旁另一个人的脚面。中井再一眨眼,失去了自主控制权的那人的手指扣下了扳机!
由于手枪加装了消音器,所以没有枪声。脚面被打中的那人痛苦地低嚎,同时愤怒地大骂:“威尔伯,你他妈是瞎了吗?你打我干什么?!”
“我不知道!”威尔伯惊恐地大叫,“这……这个男孩能控制别人!我的手不听使唤!”
威尔伯持枪的手像是机器人身上生了锈的零件似的,僵硬地抬起来,调转枪口指向自己的太阳穴。那只手臂像是独立于身体之外一般,威尔伯现在只想把他卸下来。
中井瞳孔里的猩红色变得更加可怖,还泛着淡淡的红金色,像是远古的巨龙体内流动的鲜血。见状,包括长泽和威尔伯,都明白了——中井其实原本是个γ型赛博嗜血症患者!所有的赛博嗜血症患者都能在不依靠电脑等工具的条件下侵入对方脑义体达到控制的目的,但每侵入一次都会极大地耗费身体的力量,甚至使患者死亡,唯独γ型患者不会。像刚才那个患β型嗜血症的女人已属特例,而像中井这样已经不是嗜血症患者却仍能控制别人的人则更是屈指可数!
很快,其他三个人也被迫用枪指着自己的太阳穴。中井已经不再是嗜血症患者,无论是力量还是控制别人的能力都所有减弱,一次性控制四个人有些吃力,但仍还算轻松地说:“你们可以反抗,只要你们不怕你们手中的枪里的子弹!现在听我说!你们其中一人是不是在《Resident Killer》上有个ID,叫‘NewYorkBastard’?”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说什么《Resident Killer》,听上去真是要多蠢有多蠢!”其中一个人挣扎着说。长泽听出来了,这是先前提到的鲍勃。
鲍勃的头像敲锣似的在墙上重重地猛嗑,墙体非常厚实,敲起来发出沉闷的“咚咚”声,那声音像小刀扎进其他三人心脏里的插刀声。四个人都明白了,现在自己的命是那个男孩说了算,男孩在他们眼里是个肆意毁坏自己的玩具的任性小孩,但嘴里仿佛含着铁锯钢刀,稍微碰碰就砸出火花。
“你想要什么?”威尔伯壮着胆子说。
“你们其中一人就是‘NewYorkBastard’,对不对?告诉我,‘九色蝶’组织的领导人是谁?他在哪?”中井猩红色的双眼直逼被控制的四个人,像滴着血的镰刀依次刮过四个人惊惧的脸上。
“‘九色蝶’?你说的话我一个字也听不懂!那是个什么东西?”又一个人说话了,他叫维斯卡,“你想杀人?我告诉你,这地方没有人不带枪,你若动手没有胜算!”
“我不是来杀人的,要杀人我也不会就带把PSS手枪。”中井平稳地说,“我只是想知道以上问题的答案。”
四个人扭着仿佛已不属于他们的脖子,十分困难地面面相觑。最后,四个人中叫阿尔伯特的那个人说话了,声音嘶哑得像两张砂纸在地面上刮擦:“好,我说。我说了之后,你是不是就会放了我们……?”
“前提是你提供的信息是真的,不然我会重新找上你们。”中井毫不留情面地说,“那你说。”
“其实,你说的那个‘NewYorkBastard’,是我们的雇主……他……他自称爱德华兹,至于真名,他没有说……我们也不敢问……”阿尔伯特战战兢兢地回答,“我们……我们四个只是受雇于他,等这件事结束了,他就会给我们一大笔酬金……所以我们也没有试着调查这个人,连他长什么样子,我们都不清楚……”
“雇主?你觉得我会信吗?”中井的语气骤硬骤冷,像南极无时无刻不在呼啸的狂风,“你是说那个雇主随随便便把车借给你们这些被雇佣的人开?”
“这……这是他的指示,我们谁也不知道原因……”维斯卡顿时慌了,他惊惶不安地看向自己那根随时会扣下死亡扳机的手指。
中井皱起眉头,沉吟着,若有所思。他回头对四个不敢动弹的人说:“这么说来,你们也不知道那个ID的真实身份?”
“不知道!我们完全不知道!”威尔伯的情绪差点失控——脑义体被强行侵入的人,往往也很容易意识崩溃,像电脑死机——他惊恐地大喊,“放过我们吧,我们只是听命行事!”
中井没有回答,似乎是在思考这四个人所说的话的可信度。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沉重甚至是暴躁的敲门声,像小型炸药爆炸的声响:“喂!你们吵什么吵!你们他妈不知道这地方隔音不好吗?!”
“Fuck off!”中井不耐烦地对门外大吼。他听那人说的话就明白了,想必是自己和那四个人适才弄出的声响过大,搅扰了其他客人的雅兴了,所以对方跑来质问。门外的人骂骂咧咧地离开了,中井不由得松了口气。他可不希望彼此之间的事被外人瞧见。
门外的人是走了,可四周还是有窸窣的脚步声。中井开始警惕起来,他的PSS手枪像古代钟表的秒针一样缓慢地做着旋转运动。这里的隔音效果出奇的差,“哒哒哒”的声音像是鼓槌不停地敲着鼓沿而发出来的,并诡异地朝四周扩散,以中井脑义体的运算能力,竟没法判断声源的位置——它分析的结果是,四面八方都是声源。
威尔伯身后的墙壁忽然平滑地裂开……裂痕十分整齐,不细看甚至看不出来,根本不是墙体碎裂所造成的。中井一眼就看到了,他立马意识到了不对劲!“小心!”中井朝威尔伯高喊,同时解除了对四个人脑义体的控制。
“什么——”威尔伯还保持着举枪瞄准自己太阳穴的动作,显然还没意识到自己已重获自由。但很可惜为时已晚,威尔伯还没来得及好好享受这转瞬即逝的自由,一根水平移动的黑亮且极细的线从平直的墙缝中钻出来,迅速地从威尔伯身体的中部无声无息地穿过!
“趴下!”中井见状大惊,立刻大声下令,并按着长泽的头颅下压,中井和长泽顺势一起趴下来。那根细线从两人头皮上方擦过,刀一样割断了数十根头发。
几乎同时,维斯卡绝望地大叫:“快趴下!是切割线——”他没能说完最后那个单词,那根极细的切割线就像劈开嫩豆腐似的,横穿四个人身体的中部位置。中井和长泽及时趴在地上,躲过了死神的镰刀,但那四人就没那么走运了,只见四个人的身躯从中间慢慢地断裂开,像画在纸上的人身像被剪刀从中剪开。再就是血液从断口处渗出的恐怖的声音——中井的耳义体听得格外清楚——最后,四人发出短暂的惨叫声,大片鲜血随即像从高压水枪喷射出来似的涌出,墙上、地面上、中井和长泽的脸上顿时满是喷溅状的血液,大片殷红十分瘆人——四个人的心脏最后把几乎全身的血液泵了出来。
威尔伯没有立即死去,他在血泊中爬行,像地狱中爬行的厉鬼。他断气前死死地盯住中井,用嘶哑的声音对中井说了一句话:“我们完全不知道会这样……”
他是想说这绝不是自己指使的么?中井想着,内心其实已经猜到这是来自第三者的攻击——但他完全没想到会有第三者介入这件事。
那面有裂痕的墙的中间处“咣当”一声,化为了齑粉!室内顿时烟尘四起,中井和长泽站起来,拔出PSS手枪,指向那面中间开了个大洞的墙。墙外是街道的暗巷,“DREAM TO DEATH”的每一个包间都紧挨着暗巷。偷袭者用切割线神鬼不知地清理掉室内的人,然后再粗暴地破墙而入,这种进攻方式,在中井的记忆中只有一个团队采用。
烟尘未散,从墙洞中心倏地飞进一颗手榴弹!中井顿时反应过来,几乎抱着长泽奔出门外!刚打开135号房的门,手榴弹就在身后爆炸了,像地面上开出一朵金色的死亡大花,强大的冲击波掀翻二人,中井飞了起来,一头撞开对面包间的房门,与门内气势汹汹的粗壮男人撞个满怀。
“又是你?你他妈搞什么幺蛾子?!怎么搞出这么大的动静?!”男人瞪眼,怒喝,“怎么,你一副乳臭未干的样子,也来这里找乐子?我——”男人抬头看见135号房里的状况,一时间吓得面如土色,立马把中井踢出去,关上了门。长泽站起来,滚滚尘烟中,三个黑色的身影缓缓走出来!

六
“你这次用的道具够狠啊!”其中一个身影兴奋地说,她们用的是日语,“在切割线两端安上装了芯片的磁铁,并通过墙缝吸附在室内两侧的墙上,然后操控磁铁往前水平移动!”
“一般一般,比这残忍得多的武器我都用过。”另一个身影说道,声音相对沉稳些,“那个客户说要什么来着?绿色的生物芯片?”
“是蓝色的,你记错了。”中间的身影抚额纠正道,语气像个对自己淘气的孩子无何奈何的母亲,“喂,我说,你刚才用这么粗暴的方式进来,难道不怕伤着那个女孩吗?”
“怕什么,管他人怎么样呢,只要那芯片没事就行。”个子最矮也最兴奋的身影说道。
女孩?!中井闻言一愣,他立马想到了那个袋子中的女孩,刚刚那番折腾竟使所有人都遗忘了她。他心里像打雷似的轰鸣,不知那个女孩有没有遭到那条切割线的杀戮?
中井有预感,那个女孩是个很重要的人物——尽管他不清楚是哪方面很重要——他强撑着爬起来,撞开135号房的门,用PSS手枪依次扫过三个身影,几乎是有气无力地喝道:“你们停下!”
话一出口,中井就意识到了自己的莽撞。以他手中的武器,要对付一个可自由操控切割线,且随身携带手榴弹这种杀伤性武器的三个偷袭者,无异于闭上眼猛撞向对方的枪口。更何况,一股虚弱感在他的身体里正如水流般弥漫扩散,拿枪的手正渐渐地失去准心,中井想到,也许方才那个手榴弹有电磁脉冲什么的,其对义体的伤害开始显露。总之,他暂时还能举起枪,却失去了开枪的勇气。
兴奋的女孩看见这个不速之客,不由得皱着眉头说:“真麻烦!怎么还有漏网之鱼?刚才那个切割线没杀死他?”
“那就现在杀了他。”那个沉稳的女孩向来不会废话,她一甩短发,按下安装在手腕处的激活开关。她的手亮起几道细小的光,一瞬间,那双手似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手指活动时竟发出了具有金属质感的声音!
那双手显然是一种非常特殊的义体,通过按压那个开关,可以使手变得坚硬或柔软。中井对此了解得不多,只知道那种义体是由“高木”研发的,使用了某种新发现的元素。那种元素通电会改变其物理性质,因此可以制成义体,通过某种电子开关以控制义体的软硬——软的时候可以像棉花一样软,至于硬的时候……
女孩一个直拳过去,正中中井的面门!中井狠狠打了个趔趄,口中和鼻腔中鲜血直冒。但他原本是嗜血症患者,身体结构已经不同于常人,凭借着身体素质,哪怕已受到电磁脉冲的污染也能比较稳地立住。中井挨了重重一拳之后,不知从哪里涌上来的勇气,他迅速抬起头来,抬起PSS手枪,在女孩再度冲上来前,对准她的额头开枪!
中井一开始就没做好开枪的打算,所以干脆连消音器也没装。枪声穿透墙壁,像游蛇一般在不隔音的包间区回荡!奇怪的是,哪怕枪声大作,每个包间都仍是大门紧闭,甚至没有一个人想到开门,至少看看发生了什么事。但中井没有心思思考这是怎么回事了,因为他看见,女孩额头中枪后,子弹打出一朵火花,然后飞向一边报废了!
女孩被子弹的动能打得后仰,停下了脚步。但一秒不到,女孩就再次冲上前!她琥珀色的眼睛爆发出强烈的杀意,变得坚硬的拳头像古代的大炮打出的炮弹,直击中井的小腹!沉重的“咚”的一声,中井的眼珠差点夺眶而出,惊人的痛感在全身蔓延,神经剧烈的反应深深地折磨起脑义体来。血腥味上涌,殷红色的液体飞出口腔,溅了女孩一脸。中井失去重心,重重倒在地上。
“……嘁。”女孩厌恶地抹着脸上的鲜血。她掏出柯尔特手枪,想着干脆打穿中井的心脏算了。
“这就不行啦?真没意思。”矮个子女孩叉着腰,不屑地说。
“快点动手吧,芯片已经到手了!”高个子女孩像母亲招呼儿子回家,“兰斯洛特发消息来了!”
话音刚落,枪声骤响,子弹刺破中井的肌肤,炸出刺眼的鲜血!女孩转身,满意地打了个响指,似乎在宣告对方已经死亡。
风声突然刮过耳际,女孩的后背突然多出五条血沟!剧痛将女孩拉回现实,她——包括在一旁观战的两个女孩——都露出惊讶的神情!女孩回头,只见中井已经站了起来,用手指将子弹从血肉中拔了出来!中井看向女孩,他的眼睛里,赤金色的瞳孔仿佛在暴怒地流动,像是滚烫的熔岩在怒吼!中井的面部狰狞,从眼角、嘴角等处都流出血来,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吼叫,像愤怒的猛兽的吼声。三个女孩都听见了中井暴风般的呼吸声。
“你是……γ型嗜血症患者?”女孩皱着眉,对几乎丧失了理智的中井问道。
一切嗜血症没有所谓的“痊愈”,只有“不再发作”。换句话说,所谓“痊愈”,只是抑制嗜血症的症状不表现出来罢了。尽管中井不是嗜血症患者,但在某种特殊条件下,潜伏在体内的嗜血症会被重新唤醒——就像现在的中井。
中井几乎融散在了空气中,只留下两道刀割般的猩红色的残影!女孩一惊,一下子将义体的感知能力调到最高,在中井的拳头击中面部之前,她迅速地用柯尔特手枪做盾挡在眼前!接下来,仿佛是铁球轰击玻璃一般,坚硬的手枪外壳被打得粉碎!
巨大的动能逼得女孩连连后退,她将断掉的枪柄甩在一边,呆呆地看着面前这个浑身血红,喉咙发着不属于人的低吼声的男孩。中井显然是嗜血症发作了,但肯定并非完全发作,不然他会更加暴戾。中井没有继续发动攻击,应该是自卫程序在努力地唤醒中井正常的人格。
高个子女孩操作眼义体,将面前的一幕记录下来。接着她悄声对负伤的女孩说:“喂,收手吧,该回去了。他是γ型嗜血症患者,以你现在的状态很难应付的。”
“……算了,就这样吧。我可不想再断一次手。”女孩说着,将手的状态复原,接过蓝色的芯片,和另外两个女孩一起消失在暗巷中。
中井忽然痛苦地嚎叫起来。正好此时,长泽受到污染的脑义体稍稍恢复了些,他闻声冲进135号房,只见中井跪在地上,双手抱头,大口吐着浓腥的鲜血。中井看见长泽进来,非常艰难地说:“快……枪!打我!”话未说完,又吐出几大口血来。
长泽立马意会,他拔出PSS手枪,将整整一个弹匣的子弹几秒内打进中井的身体里!枪枪打进血肉,但子弹未能打穿骨骼,这是嗜血症强化身体结构后的结果。可一发弹匣似乎还不够,中井用微薄的自主意识拔出腰间藏的短刀,狠狠扎进股四头肌里去!刀被立刻拔出,中井大口喘息着,无力地倒在地上。
长泽舒了一口气,看样子中井成功战胜了狂暴的人格。对于中井这样的嗜血症患者,在病症发作而身无解药的时候,疼痛和失血是野蛮却有用的药物,但要适可而止,否则反倒会置自己于死地。
暗巷传来SFPD的警车声,过了一会儿,阵阵枪声又在外面响起。这两种声音又将长泽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不可避免地想到,“DREAM TO DEATH”里闹出这么大动静,外面肯定是被警车围得水泄不通。至于那枪声,凭分辨枪支种类,长泽就认出是安德森开的枪——“卑弥呼帮”和警方枪战上了!
“靠,怎么这里会有条子?!老子才刚搞好‘超梦’!”时不时有客人探出头来叫骂。但一想到方才从135号房传出的枪声,他们就隐隐猜到出事了,于是都立刻关上了房门。
“妈的,管不了那么多了!中井,你振作点别死了,这几天‘卑弥呼帮’的日子想必会更不好过,这烂摊子我可不想自己一个人收拾!”长泽把近乎昏迷的中井背在肩上,还说着十分不好笑的调侃。
长泽无意间把目光投向那原本只有一个透气口的袋子。他惊讶地发现,那个袋子中的女孩已经爬了出来,只见她的眼神像只发恨的小猫,死死盯着长泽和不省人事的中井。
“你是……?”长泽警惕地说。
女孩没有回答,只是盯着他们俩看。

七
中井像一段干枯的稻草般躺在铝合金的小舱内,双眼无神地盯着石英玻璃盖。在小舱外,有一个手臂上印满纹身,声音像纯机器人的男人说道:“怎么样?老大他没什么大问题吧?”
“没有,只是失血有些过多。”另一个质感差不多的声音答道,“老大他本来就处于刚解除赛博嗜血症症状的状态,自愈能力暂时不会回降。只是输血有些困难,因为他的血管坚韧的程度远超常人,针头很难插进去。”
“是吗……那就这样吧,安德森,时刻注意老大的情况,一定要全力救治。我去照顾那些受伤了的弟兄们。”
“明白。”
……
宽大的厂房内,或大或小的男孩们呻吟着,多多少少都缠着些纱布,躺在铺在地上的白布上。长泽皱着眉头,帮医疗机器人处理各种伤口。
“医用酒精!快!”长泽对医疗机器人下令道。医疗机器人迅速地取来,递给长泽。
受重伤的男孩看见那么大一瓶酒精,就像牛羊看见屠刀似的,不禁惊恐地颤抖起来,口里迷迷糊糊地说着些什么。长泽轻轻地说道:“抱歉了,老兄,接下来可能会有些痛苦,你要不要什么东西咬在嘴里?”
男孩重重地点了头。长泽把男孩身下的白布撕下一块,卷成卷后塞进男孩嘴里,并要求他一定要死死咬住。还没等男孩再次点头,长泽就已经旋开了瓶盖,接着,酒精就如瀑布飞流而下一般倾泻,洪水般在几厘米深的创口上翻涌!狂澜般的疼痛在男孩脑中猛地炸开,浑身上下无一块肌肉不在痉挛,差点把大口胃酸呕吐出来,冷汗热汗一齐涌出。但长泽没有放松些许,仍狠狠地按住男孩,免得他乱动。
一番冲洗过后,长泽取下男孩口中的白布,旋紧酒精瓶,对仿佛脱了层皮似的男孩说:“好了,过会儿让医疗机器人给你处理吧。”
“我的义体……应该没问题吧?”男孩断断续续地说。在长泽的眼里,他的五官正不断地闪动,这说明他方才的生理状态和情绪波动很大。
“很抱歉跟你这么说,但……对不起,这我说不准。”长泽蹲下身直视男孩,“其实我已经很小心了,应该对你植入的义体不会有太大的问题。实际上,你如果全身上下都装满了义体,我反倒还不敢往你的伤口上倒酒精呢。”
一个头上缠着纱布的男孩急匆匆地跑过来,口里直喘气。长泽看了眼他,皱了皱眉头,呵斥道:“慢点走路,地上躺着伤员!”
“长泽,其余的伤员都送回来了!”男孩手上的纹身写着“橘”,“还有……这是名单,请你签字。”
“这是……?”
“这是在这次枪战中死去的弟兄们的姓名。差不多有二十人。”橘的脸上掠过一丝悲痛的阴翳,“按照帮会规矩上说的,凡是在历次战斗中牺牲的帮会成员,帮会有义务替死者承担其父母的赡养费或其子女直至十八岁的生活费,这需要你签字。”
长泽如铁般坚硬的脸上露出了黄昏般悲哀的神情。他接过名单,无声地用手指轻拂着一个个熟悉如亲兄弟的名字,仿佛在抚慰哀伤的魂灵似的,笔在名单上勾勒出十分沉重的线条。他加入这个帮会已有好几年了,照理说人情味儿应该比普通人要淡,可心里仍旧会一阵阵刺痛般的悲伤。那二十个名字,分明前些天还一起在赌场里喝过酒来着,分明他们的音容还在这个厂房里盘旋,怎么转眼就各自躺进棺椁里去了呢?
递还名单,长泽沉声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们的成员会和警察起冲突?”
“这不清楚……但我想,肯定是有人把警察招来的。”橘说,“或许是‘DREAM TO DEATH’里的人报的警也说不定。而那些警察对我们黑道本身就有些神经过敏,所以……”
“是警察先开的枪?”
“是的,安德森可以作证。有个年轻警察先对着冈本开了一枪,然后就爆发枪战了。”橘点点头。
这时,医疗室门口传来焦急的阻挠声:“老大,等等!你的伤……”
“我很好,不用浪费药了,把药留给弟兄们用吧。我刚从赛博嗜血症的状态中解脱出来,自愈能力还不会下降。”中井嘴上这么说,可走起路来仍不稳当,“长泽呢?叫他来见我。”
“在!”长泽小跑过来,十分小心,以免踩着了在地上躺着的伤员。
中井问他:“交付给你和安德森的事,办到了没有?桥本那只老狐狸说了些什么?”
“办到了。芯片原本插在安德森的太阳穴里,现在在我手里,这就是。至于桥本,出人意料地,他一句多话也没说,见我们答应他开出的价码,就十分爽快地把芯片交给我们了。”长泽把芯片交给中井。
“价码?我们不是给他钱了吗?”中井一愣。
“是这样没错,可还不够。他说,我们要去俄罗斯见见他的一个老朋友,只有这样他才能放心地把芯片交给我们——老朋友就是那个叫叶夫根尼的混血,我们与他之前见过的。”长泽耸耸肩。
“呵呵……这狐狸的狡黠真是不减当年。还好他现在不是‘卑弥呼帮’的敌人。”中井把芯片拿在手中看了看,还给长泽,“不过这几天应该是没法把它交给警察们了……跟橘说一声,叫他择日把这东西交给SFPD。”
“明白!”
“还有,那个女孩怎么样了?她的状态如何?”中井想起那个神秘至极的女孩,不由问道。
长泽当然还记得她,因为正是他把那个女孩好说歹说带回来的。“她在看护室里,有人在门口监管。不过……”长泽欲言又止。
“怎么了?”
“她的情绪状态比我想的糟糕得多。她基本上和谁也不说话,顶多也就向我问几个‘这里是哪里’之类的问题,而且非常容易暴躁,力气也很大,橘不小心撞到了她,她就往他的脑袋上打了重重一拳。”长泽看向头上缠着纱布的橘。
“是吗……那我去见见她吧。”中井想了想,向看护室走去。
“等一下!还有一件事我忘了说了。”长泽急忙叫住中井,“就是……她好像不是日本人也不是美国人,她说中文。其他弟兄都听不懂她说的话,只有我勉强懂一点儿。所以你可能从她的口中问不出什么东西来……”
“不要紧,我的脑义体能实时转译,如果放慢点语速,我们俩应该都能听懂。”中井摆了摆手,“好了,不用多说了,带我去见她吧。”

八
看护室的白色大门缓缓打开,亮堂的白光映入中井的眼帘。中井的视线刚投射进室内,就突然像被钉住了似的,一动不动地照射在门内百无聊赖的女孩身上。
女孩身上原本只有一件单薄的衣裳,像个遭受过风吹雨淋的晴天娃娃,在她被长泽带回来的路上不断地发抖。尽管这几天的美国并不冷,但女孩还是打了一两个轻微的喷嚏。现在她身上披着长泽给她的外套,所以看上去才好了些,面色也渐渐红润起来了。此刻女孩的样貌才被真真正正看清——她的头发并不太整齐,但更不杂乱;眼睛里没有中井想象的瘆人的光,相反的还有一丝温顺,但绝不柔弱,更不用说无精打采了。总而言之,这女孩长大后应该是个美人,却不知为何莫名地被装进袋子,出现在美国旧金山的一家娱乐场所里。
而且,这个女孩说的是中文……中井突然想起,几个小时前在“DREAM TO DEATH”门口,那个名叫威尔伯的人就说过,他们是千里迢迢跑到中国,把那个女孩带回来的。难道这个女孩是中国人?
怀着重重疑问,中井慢慢朝女孩走近。女孩后退一步,像只盯住来人的小鹰似的,警惕地看向这个不知意欲何为的男孩。中井走了三五步,女孩突然开了口:“你……是要找我?”
中井闻言,停下了脚步。他内心暗暗点头,那女孩果然说中文。他想了想,尽量较为平缓地说:“嗯,算是吧。你不用害怕,我们不会伤害你,如果你需要帮助,那就……”
“让你身后的男孩,出去。”女孩突然插话,眼睛看向站在中井身后的长泽。长泽显然听懂了这句话,他不知所措起来,犹豫地看向若有所思的中井。
中井沉吟良久,扭头对长泽说道:“抱歉,长泽,你能先出去一会儿吗?这女孩似乎不愿意和别人待在一起。还有,你出去之后,切断这里与外界的网络连接,确保这里的对话只有我和她知道。”
“唉?”长泽一愣,满肚子的疑问像蒸汽机冒出的蒸汽一般涌了出来。他不明白,对于那个女孩,明明中井也是所谓“别人”,可那女孩却只是让自己出去。但既然她都指明了要自己出去,再加上自己也不愿打扰中井办事,于是再多的疑问也只能压在心底里了。他迅速地走出看护室。随着几道声响,看护室的网络甚至电力都被切断了,房间里昏暗下来。
中井舒了一口气,猩红色的瞳孔与女孩亮紫色的瞳孔沉默地相对。
“那个,呃……你,我能问你几个问题吗?”中井边思索边说。他实在有些无奈,他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这个女孩,于是只好用“你”来代替了。
“我不叫‘你’,我有名字。”女孩一脸的不满,“我叫真野。”
“什么?”中井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说,我叫真野。‘真实’的‘真’,‘野外’的‘野’。”女孩认认真真地重复道。
中井听了有点吃惊,这个女孩居然说自己的名字叫“真野”。这听上去一点也不像是中国人会取的名字,更何况是个女孩。日本人中倒是有不少叫真野的,可若真是那样,她又为什么要说中文呢?但是女孩的眼神非常认真,像一只诚诚恳恳的小猫,如果说女孩是在和他开玩笑,中井是很难相信的。
“那么,好吧,真野,希望我之前的无礼没有冒犯。”中井只好顺着她的意思说,“回到刚刚的话题,请问我能问你几个问题吗?”
真野低着头,似乎有点犹豫。过了很久,她才重新抬起头,说道:“在此之前……我想问,你们究竟是谁啊?这里又是哪里?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里是美国的旧金山,我们是这个地方的一个黑道组织,我则是这个黑道的老大——你知道黑道吗?”中井倒也不遮掩,直接亮明了身份,这在黑道人物中算是极缺乏和稀有的了。
真野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美国?旧金山?这里不是中国?你们是黑道?”
中井点点头,说道:“是,这里不是中国,你是被人带到这里来的。我们也确实是黑道,不过和其他人不同,我们不会伤害你的。”
不料,真野的脸色又一次从红润变得煞白,她失声道:“怎么会……我怎么会来国外?我明明住在荆州啊……”
“什么?”中井诧异了,“荆州?那是什么?”
真野颓然地坐在地上,小声说:“那是我出生长大的地方……这下糟糕了,我只身一人在异国他乡,该怎么回去啊……”
这时,那个男孩的声音又鬼使神差般的回荡在中井耳际:“……有个名叫‘NewYorkBastard’的ID在最近跟一个IP属地在中国湖北的ID有过交流。……”
中井一愣,随即开口道:“那个,插句嘴,请问你说的荆州,和一个叫湖北的地方,有什么关系吗?”
“湖北是个省,荆州则是受湖北管辖的一个市……你们美国人不是不搞这种行政划分吗?为什么问这个?”
“啊,没什么,问问而已。”中井急忙撇开话题,“那,我可以问你问题了吗?”
真野沉默地点头。
中井从角落里搬来两把椅子,一把让真野坐,一把给自己坐。随后,中井缓缓地发问道:“真野,你还记得你来这里之前发生了什么吗?或者问,你为什么会昏迷呢?”
真野想了想,摇头道:“只记得个大概……好像是在大晚上的时候,我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结果半路上就看见有个男孩在我对面探头探脑的……一开始我还没在意,结果突然被某个人捂住了口鼻,身体一下子就软了下去……好像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而已?”中井追问道。
真野有点被问住了,她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比自己高出很多的男孩要紧紧追问自己这些问题。她为难地说道:“是啊,就这样……我也很莫名其妙的。”
中井刚要接着问,真野急忙打断了:“那个,那个……你……”
“我叫中井。”中井笑了笑说,“忘了自我介绍了,我叫中井,你就这么叫我就行。”
“哦,哦,好……那个,中井,我想先问问你……我被迷晕后,就被带到这个叫旧金山的地方了,对吧?那四个人呢?为什么我会被带到这儿?这儿又是哪?”
中井缄默着,眉头皱得像是理不清的丝绳。好一会儿,他似乎考虑好怎么说才行后,才慢慢地开口:“听好了,真野,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荒唐,但……如果真如你之前所说,那么你很有可能是被那四个人拐卖了……我这么说不要紧吧?”
真野闻言,亮紫色的眼睛就像是被一束电光照亮了似的,暖红的脸颊像不知所措了一般,奇怪地展现出一副夹杂着震惊与疑惑的表情。中井见真野没有过于激烈的反应,遂接着说:“你被拐到这儿来后,那四个人不知道要对你做些什么,或者说他们要在那里等某个人,但好巧不巧,我和他们有事要谈。于是我们就找准机会闯进包间,在那里对峙……不过很显然,结果不怎么样,甚至还一不小心把警察给招来了。你恰好在此时醒过来,刚刚那个和我一起进来的男孩想了想,觉得要是你落到警察手里,那情况会变得远比现在麻烦,就决定把你带回来了。”
“中井,你不久前说,你们是黑道?”真野似乎有点明白了。
“……是的,真野,我们是黑道。在旧金山这个地方,黑道组织是可以存在的,只要它不为非作歹。”中井“唰”地露出一臂壮观的纹身,“这个地方原本是一个废弃的工厂。几年前,我们上一任老大和另一个帮会用火拼的方式,就为了把这么一小块地方据为己有。等到这个地方的合法性得到承认,我们就把这里改建成了‘卑弥呼帮’的总部。”
“‘卑弥呼’?”
“‘弥生时代’的邪马台女王,是个几千年前的古人了。”中井又笑了笑——作为帮会老大,他真的很少对人这么笑过——但很快又换回严肃的表情,“总之就是这样,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接受,我也不知道我说得对不对,但我想是八九不离十了。”
“那我该怎么办?我怎么回去?”真野的声音低了下去,眼睛的色彩也淡了些。
“那倒不是特别要紧,等我把我的问题问完后,我会找个时间把你送回中国去的。”中井宽慰道——他注意到,真野的瞳色微妙地闪了闪,“真野,你确实不认识那四个人,对吧?”
“当然不认识。”
“那你说的那个男孩呢?你认识吗?”
“似乎有那么一点印象……”真野回忆着,但很显然非常吃力,“嗯……应该不认识。”
“是这样么……”中井靠在椅背上,双眼凝视着天花板,若有所思——就在这时,那三个半路杀出的女孩的身影像幽灵似的闪过中井的思绪。
“怕什么,管他人怎么样呢,只要那芯片没事就行!”这是其中一个女孩说过的话。
芯片?!中井立马像弹簧似的站起来,只见他满脸都是急切,对低着头的真野忙问:“对了!真野,那个芯片呢?”
真野抬起头来,疑惑的双眼与中井的满脸焦急相对。她摇头道:“芯片?你说什么芯片?”
“就是……藏在你身上的芯片啊!不会真的被那三个女孩拿走了吧?”中井的语速顿时变快了。他早该想到,既然那四个人千里迢迢只为找到那个芯片,那就说明它和那个“NewYorkBastard”必然有联系啊!也许那就是揭示其真实身份的关键线索!而那个芯片说不定已经被半路上的绊脚石似的三个女孩夺去,和她们一起消弭于人海了!
真野对此似乎一无所知,只见她只是瞪大了眼睛听着,仿佛全身上下都发着灯泡一般明亮的疑惑的光。她依旧摇着头,说:“中井,你在说什么?我什么时候身上藏着芯片了?”
中井怔住了,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慢慢地,中井无力地顺着椅背滑落在座椅上,像是一股虚弱的流水顺着山壁淌下。好久,他才稍稍振奋了些精神,脸上又带了些活气,并对真野解释道:“啊,不,不是……我刚刚思绪有些混乱,一时口不择言,说错话了……抱歉。”
真野默默地看着中井猩红色的瞳孔难以察觉地黯淡了下去,就像赤金色的熔岩不再流动,而渐渐地冷却、凝固,变得如同石头般灰暗。这时,一种莫名的冲动令她想上去安慰他,但她一个一无所知的局外人,又能说些什么呢?只能无声地坐在一旁沉默。
“中井?”真野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只能这样开口。
这一声唤醒了萎靡的中井,他连忙抬起头,用微笑急匆匆地将脸上的阴霾甩干。他摆摆手:“啊,我很好,不用担心。谢谢你,真野,我要问的就这么多。你好好休息吧,这几天委屈你先待在这个地方,等事件平息了我再想办法送你回去。”
真野居然也笑了。中井很乐意看到,她那亮紫色瞳孔的光泽好像变得更耀眼了,和暖红色的两颊像是两盏流光溢彩的明灯般,交相辉映。这么看来,真野确实是个漂亮的女孩,只不过她是朵含苞的小白花,在世间的大花园里并不脱颖而出。难道在中国就没什么男孩喜欢她吗?
“唉,对了,我一直想问你来着……”中井忽然转移了话题,“尽管有些唐突——听我的弟兄们说,你对其他人都是冷漠的态度,基本上连一句话也不讲;可从你刚才与我的所有对话来看,你却一点也不像是个冷淡的人。我想问,你为什么偏偏愿意和我说话呢?”
慢着,这么问是不是太没礼貌了?中井想住口,但他已经把整句话完完整整地吐露出来了。
令他意外的是,真野非但没有诘责,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那可能是因为……我做过一个梦吧。”
“梦?”
“是的,我做过一个梦……”真野的声音低了下去,但完全不同于先前的沮丧,“在梦里,我是一个初中女生,穿着上世纪的校服,和上世纪的同学们相处。”
中井的眼角不为人知地震颤了一下。只听真野继续说:“在学校里,我的朋友很多,既有男生,也有女生。其中,与我最要好的有十二个人……”
中井极力想掩饰自己内心的震惊:“他们,都是谁呢?”
真野怅惘道:“不知道……那样的梦我做过很多次,可到现在我还不知道他们究竟叫什么名字,连相貌也很模糊……”
接着,真野顿了顿,遂话锋一转:“但唯一一个相貌相对来说比较清晰的,是一个男生。而我如今见到你才发现,那个男生长得很像中井你!”
中井闻言,浑身上下像有电流爬过,几乎压迫得他难以呼吸。但他还是故作镇静地对真野说:“真是个有趣的梦。所以你就对我格外亲近?”
“是又不是。与其说是因为长得像,倒不如说是因为在梦中,我和那个男生有一点……奇妙的关系。”真野本想继续说下去,可她立马就结束了话题,“总而言之就是这样啦……所以我才愿意在现实中和你多说几句话。”
“原来如此。”其实,中井很想扭头跑出看护室,因为方才发生的一切都太始料未及了,他的脑义体一时间有些不明所以。不过他还是礼貌地走到看护室门口,对真野说:“那就这样吧。你好好休息,几天之后就送你回去。”
灯又亮起来了,网络也在下一秒恢复了连接。

九
“中井!”见中井出来,长泽连忙跑到他身边询问,“怎么样?那个女孩怎么样了?问出些什么了吗?”
只见中井的脸面上挂满了隐形的霜,一言不发。长泽知道,要是中井的脸上出现这种表情,那就说明他一定是遇上了什么不太愉快的事情了。果不其然,中井叹了口气,十分惆怅地说道:“你猜得不错,果真什么也没问出来……还以为这次终于能够找到当初的凶手呢。没想到无功而返,还把弟兄们折磨得生不如死。”
“别自责了,中井,这不能全怪你。要不是那三个女孩突然干涉……”
“我知道,我知道。我只是感到有点愧怍而已。”中井又一声微叹,“啊……该死。头好痛……”
“怎么回事?!”长泽一惊,只见中井的双腿一软,差点像一摊烤化的黏液一样跪倒在地上,幸亏长泽及时扶住。他很快就明白了,这是因为那个爆炸的手榴弹释放了电磁脉冲,现在其对义体的破坏性开始显露。
“真他妈的该死!”长泽怒骂,高声呼叫道,“橘!橘!快过来!老大他出问题了!”
橘几乎飞过来,一看见中井的病相,霎时变了脸色。他果断地挥手,招呼周围的医疗机器人道:“快!手术!料理完伤员伤势的,立马到手术室进行手术!”
……
几日后,铺天盖地的报道像飓风一般,吹刮着整个美国的网络。同时发生的两大涉黑事件——“卑弥呼帮”在旧金山日本街与SFPD警察枪战,以及“旭日帮”走私毒品的事实被揭露的事件,引发了不少美国民众和政治评论家的声讨。一名评论家对着镜头忧心忡忡地说,如今的社会早已远远不如步入“赛博时代”前的社会那般稳定,许许多多的治安问题已经层出不穷;如果政府再不推出新的法案,只怕更大的灾难会在所难免。
尽管长泽和安德森百般劝阻,但中井仍旧愿意站在镜头面前,向民众解释这一切。数十个摄像机和话筒像数十把刀枪斧钺直逼着他,可中井却显得从容不迫。他说,“卑弥呼帮”导致的一切,“卑弥呼帮”自会承担,还请社会各界人士不要把怒火转向所有黑道成员。采访从下午硬是拖到了晚上才结束。
……
中井疲惫地坐在方桌的一端,一口灌下半瓶白兰地。安德森见状,很想大声说些什么,并与中井一同畅饮,可一想到他为了应付来自四面八方的记者,早就已经身心俱疲,也不好意思再做这种不合时宜的事。
“中井……没事吧?你已经喝了两大瓶白兰地了。”长泽在一旁不无担忧地说,“你大病未愈,酒精还是别摄取太多为好。”
“我……没事!我很好的,对不对?!”中井似乎酒劲上来了,说起话来都有种粗犷的感觉。
长泽不由得扶额道:“老大他明知自己酒量不太行,却还是要固执地给自己灌这么多……”
“老兄,这不是很正常吗?”安德森干脆也放下矜持,往酒箱里抓出一瓶上好的啤酒,“老大就是老大,该喝酒的时候绝不敷衍!不喝酒的黑帮算个屁!”
“你……!咳,我可不记得有哪条法律明文规定要求黑帮成员必须喝酒!”长泽被气笑了,“我已经戒酒啦。你再怎么劝也没用的。”
“哎哟,他妈的,你是哪座山里的高僧啊,宁死也不肯还俗!”安德森豪迈地大笑,像是一条由啤酒组成的千丈瀑布。长泽也少有地大笑起来,并看着安德森十分热心地与周围的弟兄们频频敬酒。
另一边,中井的双颊已经挂上了火烧云般的醉红色,只见他百无聊赖地把玩着酒瓶子,嘴里哼着奇怪而不成韵的小调。身为义体医生的橘自然坐在一旁,严格把控着中井的酒精摄入量——他要是不坐在旁边,中井今天晚上非被灌倒不可。
“唉,我说,橘……”中井突然开了口。
“不行,老大,你今晚不能再喝了。我刚刚检测了,你血液里的酒精浓度已经很高了,再喝会对义体有害的。”橘即便只是个义体医生,却仍旧毫不留情地否决了中井喝酒的欲望。
“没跟你说这事。我是说,你先前对我说的……那个什么……呃,电磁脉冲!就它,还要紧么?我还得每天晚上吞药片?”中井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哦,那个啊。”橘点了点头,“好是好了很多了,不过药还是得吃。别忘了,老大,你如今的体质已远远比不上你患赛博嗜血症时的体质了。”
“开……开玩笑!我,我……我是什么人啊!”中井几乎已经语无伦次了。
“唉,每次都喝成这个样子……”橘觉得自己像个临时聘过来的保姆机器人,每天都得看护好一不留神就会捣蛋的小孩子,“对了,老大,还有一件事……我建议你去看看一个人。”
“嗯?”中井的酒似乎醒了一些了,“什么人?”
橘将自己的义体网络与中井的义体网络连接。霎时间,流水般的程序闪过,中井的眼前渐渐加载出一个窗口。窗口上是一个十五岁左右的男孩的照片,照片上的他正在操控着一台义体手术装置。“这是谁?”中井问。
“我在网上认识的一个朋友,是中国人,也是一个义体医生。”橘介绍道,“他的医术比我高明得多。你现在的体质很容易留下后遗症,我的建议是,你做好抽个空去中国找他看看。”
中井饶有兴趣地望着照片上那个稚嫩又不失英气的脸,点头道:“我知道了,我会抽空的。他住在哪里?”
“等一下,我把定位发送给你……”
又有一道程序的洪流在数码的大道上鱼贯而过,坐标信息被载入进一张中国地图后,被完完整整地发送给中井。一个闪动的红点在地图上显现,却同时让中井的内心如同原子弹一般炸响!中井简直不能自已,仿佛一朵巨大的蘑菇云在其心中悄然升起。地图上的红点好像一个兴奋的小孩,正焦急地提醒中井把目光投向它所在的地方——一个熟悉的地名,“Jingzhou, Hubei”。
“湖北荆州”?又是这个地方?难道会是巧合吗?中井的心头仿佛被一个大锅盖盖住了似的。他一开始还在考虑究竟要不要去中国一趟,现在无论如何他也想去,即使如今的他已是各大网络报刊所关注的人物。既然现在的自己不便搭乘到那儿的航班,那或许可以乘坐私人飞机,只要向中国方面申请,使自己获得暂时的领空飞行权就行(在如今,领空飞行权已经不是什么难以获得的东西了,只要申请者不是来搞军事侵略,那么就随时可以获得飞行权)。
而且,说不定这次还可以解决真野的问题!中井想着,刚喝下肚的酒就像瞬间消失了似的,只见他立马站起来对橘说:“橘!那个女孩怎么样了?我能把她一起带去中国吗?”
橘的脸微微抽搐。只听他说:“老大你是指那个待在看护室里的女孩?——这恐怕不行。”
“‘恐怕不行’?为什么?”中井愣住了。
橘像有什么难言之隐,沉默了片刻才说:“老大,前些天我们很忙,一直忙着处理烂摊子,所以我一直没来得及告诉你这件事……但现在可以了。老大,那个女孩……可能很长一段时间离开不了美国了。”
中井闻言一愣,半晌才说出:“什么?!”
“这很复杂,你听我说。就在那个女孩来到这里的第一天,我就用医疗机器人给她做了全身的检查。结果我发现……她的心脏被安装上了一个微型的炸弹,而且是定位式的,只要炸弹所发出的信号是在美国之外传来的,那个炸弹就会爆炸。”
中井的表情已经不足以用“惊诧万分”来形容了,倒像是把一个捏好的泥人头像的五官,东一拉西一扯而形成的。他说:“难道那个炸弹不能被拆除么?就算不拆除,难道不能用程序中断它么?”
“没那么简单。那个炸弹不是普通的炸弹,没有传统的物理线路结构,只由一些金属元件组成,要是强行拆除,恐怕会立马爆炸。”橘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我于是用更精密的手段探查了炸弹的内部,发现里面没有任何化学火药,只有正不断地移动的高能粒子,它们完全被一个由电子程序所控制的微型电路所锁定……”
“那中断那个程序,或直接销毁电路不行吗?”
“不行。那个电路没法通过外力销毁,因为它的结构对外界的力学接触很敏感,除非是心肌跳动,不然会立马爆炸。”橘顿了顿,“我倒也想过用黑客程序中断它或直接使炸弹的电路过热烧毁,但没有用,那个程序的防火墙厚得超出想象,无论怎样也攻不进去。就算攻进去使电路烧毁,那个女孩的安全也很难保证……所以也放弃了。”
“难道我们对一个炸弹束手无策……?”中井咬着下唇,简直要把嘴唇咬出血来。
“应该会有办法的,但我目前还没找到。”橘也有些不安,“总之就是这样,在找到解决那个炸弹的方法之前,那女孩是不能离开美国的……”
中井心里也隐隐猜到了,炸弹也许就是那个“NewYorkBastard”提前指使那四个人安装好的,目的就是为了在这种情况下,迫使真野留在美国。那家伙这么煞费苦心,莫非是为了……芯片!
可是要怎么向真野解释这一切呢?难道要让她一直藏在那个惨白色的看护室吗……?中井紧张地思索。
真野、芯片、荆州、义体医生,还有“NewYorkBastard”……他们就像一张画有纵横交错的长短线的地图,路线中间仿佛有迷雾与森林重重乱围。尽管扑朔迷离,但最终所有的线路或许都将汇聚在某个中井看不见的一点上。
中井重新坐回椅子上,看着弟兄们喝得酒气醺醺,脸上却再也没有了醉意。解决掉炸弹的方法一定会找到的——但至少不是现在——中井默默地想。

十
刘锦恻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里的新闻节目,一边兴致勃勃地听着西片向他讲述的离奇故事,神情微妙得耐人寻味,像吃了一个不知有毒没毒的金苹果。他用一根手指轻轻敲叩桌面,又用另一根手指百无聊赖地挠着额边的头发,看上去漫不经心极了。
“真的,刘,你别不信!自从上次换了脑义体,这种情况不知怎的更加频繁了!”西片简直想要大叫出来,“那些诡异的梦,每次都能把我从床上吓醒。我向我妈讲了这事,可她也毫无办法,只好叫我来找你……喂,你不会不信吧?”
听完西片过于激动的表述,刘锦恻居然极不厚道地笑出了声,不大不小的眼睛立马被逼压得只剩两条线了。看着刘锦恻一上一下的肩头,西片眼睛都瞪圆了,但下一秒又变得神情颓丧,叫苦似的说:“唉,我知道这种话说起来很荒谬,很突兀……但我真的忍耐不下去了!那些陌生的场景已经把我整得神经衰弱了,吃饭的时候、发呆的时候都会突然在我眼前闪现,睡觉的时候……还会硬生生地把我从梦中拽出来!你不是义体医生吗?好歹也告诉我这是个什么病啊……”
“好啦,好啦,打住!你先别激动。我承认,我笑是我的不对。”刘锦恻赔笑一般安抚西片,让他重新坐回椅子上,“那我问你,你的这个症状是在什么时候首次出现的?几个星期前,还是几个月前?”
西片见状,终于长舒了一口气,说:“都不是……早在好几年前就有了!”
“什么?”刘锦恻闻言,脸上显出转瞬即逝的惊奇表情,“几年前?那你怎么现在才跟我说呢?”
“我哪知道这病会变得这么严重啊!起初发病的时候,随便吃些镇定药剂也就没事了,谁成想它还会渐渐影响到我的正常生活……”西片的头低了下去。刘锦恻在那瞬间注意到,西片的眼睛不再像先前那般熠熠生辉,相反地,仿佛是黑夜在大海上弥漫开来那样,他吐出的词句夹杂着从不属于他的无助和无奈,无声的神态间充斥着疲惫的气息……看来西片确实被折磨得身心俱疲,痛苦不堪。刘锦恻知道,再也容不得自己开玩笑了,他必须帮助西片。
刘锦恻想了想,从座椅上起身,招呼西片道:“你躺到那个手术台上吧,我试着在你的脑义体里载入几道程序,看它们能不能正常运行。”
西片点点头,怀着忐忑的心躺到手术台上,问道:“刘……是我的脑义体出了什么毛病吗?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清楚,所以我要载入几道程序检查一下。”刘锦恻说着,把两根金属线左右插进了西片的两个太阳穴里,随即回到电脑前,在键盘上输入西片完全看不懂的字符。打了一大串后,刘锦恻轻快地敲下某个键位,屏幕上的字符像被吸收了一般一行行地消失,接踵而来的是从西片脑袋里传出来的嗡鸣声。西片的瞳孔像是正在爆发的行星,倏地变得高亮,而他的眼前也霎时变得灿白,世间的一切都迅速消失……随后“嗡”的一声,西片只觉得身体仿佛脱离了重力,然后便失去了意识。
……
几十分钟后,西片悠悠转醒,用模糊的视线环顾四周。只见刘锦恻用欲言又止的表情看着躺在手术台上的西片,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刘!”西片不由自主地叫道。
“有没有感觉好一点儿?现在那些幻觉还会浮现在你脑海中吗?”刘锦恻问西片。
西片使劲晃了晃脑袋,又用手指头在自己的太阳穴处轻轻敲了三下,有些惊喜:“唉?!之前我这么做的话,那些幻觉立马就会出现在我眼前;现在居然什么也没有了!”
刘锦恻看上去松了一口气,悄悄地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他小心地把西片从手术台上扶下来,并说:“没事了就好。对了,西片,保险起见,我能否冒昧问你一个问题:‘你们家有没有什么遗传疾病?或者说,你们家的人是否会天生就对金属义体产生不良反应?’”
“嗯?为什么问这个……?”
“啊,只是问问。医生的职业病罢了。”
西片想了想,最后说:“我想应该……没有吧。反正我应该挺正常的,我既没有什么生理上的异常,也不会对义体产生严重的不良反应,顶多也就虚弱一两天而已吧。至于有没有遗传病,我妈没跟我讲过这些……我想没有。”
刘锦恻不大不小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像是一个哲人闭了关在思考。片刻之后,他十分轻松地向西片解释:“那就这样吧。从我检查的结果来看,你的脑义体本身是没有问题的,我想可能是因为你对义体有着一种天生的排斥性,每次移植或改装义体时你都有几率触发这种排斥性,只不过每次表现出的症状都有所不同而已。”
“所……所以,我得了什么病啊?”西片还是紧张。
“说不上是病,排斥性终究只是一种性状罢了,由你的基因决定,这也就是我刚刚问你那些问题的原因——我猜可能是遗传基因作祟。”刘锦恻把西片送至诊所门口,“你看你平常不也没事吗?只不过这次排斥性发作得有些过猛而已,所以你以为是病。”
“是这样吗……?”西片仍半信半疑。
“那要不这样吧。你要是不敢完全相信,那我就先给你开一点药,你每天按说明书上写的服药。过两天后你再找我,我给你做更详细的检查。”刘锦恻把电子说明书传输进西片的脑义体,“当然,你要是觉得不需要,也可以不服药。”
西片十分感激地看着这位和他差不多大的朋友,“那谢谢了,刘。”西片接过瓶装药,向刘锦恻鞠了一躬。
“你们日本人还真喜欢鞠躬啊。”刘锦恻调侃道,目送着西片走出诊所门口。远去的西片不知道的是,就在刘锦恻关上门的那一刻,他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只见他回坐在电脑前,在屏幕上输入一串字符,“Yamamoto”。
“有线索了。”刘锦恻喃喃道。

十一
夜间九时三十五分,刘锦恻——一个住在贫民区城西的边缘的义体医生——独自一人站在小诊所的阳台上,无声地望向不远处灯火通明的荆州城,像是一块默默无闻地在黑夜中站岗的指路牌,任凭寂寞的风孤单地在耳畔逡巡。他的神色凝重,沉得就像滂沱大雨来临前漫天的铅云。
这时,门口传来“噔噔”的敲门声,听上去很有礼貌,不急不缓。
“这时候了,还有病人吗……”刘锦恻暗忖着,走到诊所门口,开了门。
刘锦恻疑惑地打量来人。只见对方是一个身着灰色卫衣的男孩,头上戴着黑色的帽子,小麦色的皮肤在漆黑的夜色下不甚明显。
“你有什么事吗?”刘锦恻问道。
男孩听了也是一愣,随即用实时转译的中文说:“是橘医生推荐我到您这里来的啊,他应该告诉过您的。”
刘锦恻听罢,恍然大悟似的微微颔首,然后说:“哦……我想起来了,橘他确实说过会有人来我的诊所一趟。不好意思,冒昧问一下,您贵姓?”
“敝姓中井。深夜叨扰,实在是抱歉。”
“啊,原来您就是中井!橘向我提起过您。请进吧。”刘锦恻热情地对中井招呼道。
诊所内,中井脱下卫衣,搭在门口一张椅子的椅背上,露出一件薄薄的单衣。刘锦恻找出两个杯子,问道:“需要喝些水吗?”
“不用,不用,十分感谢。”
“您是从日本来的吗?”
“是的,实在是打扰了。”
“请问橘医生让您来找我,是为了什么呢?”刘锦恻把电脑打开。
“是这样。说起来有些复杂,我还是长话短说好了。”中井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刘医生,您可以帮我看看我的脑义体有没有异常吗?这几天我忙着自己的事,不小心被电磁脉冲污染了,我怕有什么问题。”
“好的,您就先躺在那个手术台上吧,我用仪器检查一下……”
于是就像先前检查西片那样,刘锦恻也检查了中井的脑义体,发现其义体因电磁脉冲而遭受的损伤已经修复得差不多了,除了偶尔会对信息处理有点障碍之外,其余的都焕发如初。刘锦恻把检查结果告诉中井,中井笑了笑,说了声感谢。
“您来中国就是为了这事吗?橘医生应该也能帮您看的啊。”刘锦恻忽然插话,将方才一直埋藏在心底的疑问说了出来。
“不,其实我之所以来中国,是为了一件私事……”中井在心里组织着语言,以免说出来的话听上去过于荒谬,“从不知多少年前开始——好像从五年前就开始了——我的脑海总是会时不时地浮现出似乎不属于我的记忆。”
刘锦恻闻言,百无聊赖的心理顷刻就消失了,就仿佛是一声凌厉的轰雷在长空中炸开,雷光掣电,将刘锦恻的内心劈成泾渭分明的黑白色的两半。他的每块肌肉像是不约而同地生吞了一颗大冻柿子似的,匝匝地收缩、紧张起来——不久之前,他就听过西片说了很相似的话:“从几年前开始,我的眼前就会动不动出现一些不属于我的记忆的画面,而且自从上次换了脑义体之后,不知怎的,这种情况就越来越频繁了。”
“能说得具体些吗?”刘锦恻即兴奋又紧张地追问。
“当然可以。那是五年前的一天中午,我正打着盹,眼前本来模模糊糊的,可忽然就变得明晰起来。”中井回忆着,神情耐人寻味,“等我反应过来,我就发现自己已经身处一个临海的小镇上了。”
“临海小镇?是在哪里?”
“不清楚,周围没有路牌之类的东西,但看上去并不是这个时代的聚落,而是在很久之前——至少是在进入‘赛博时代’之前——的一个岛上的小镇。”中井继续讲述,“正当我疑惑的时候,一个似熟非熟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你醒了!’接着便跳出来一个我似熟非熟的身影。
“那明显是个女孩,而且似乎与我很熟,因为她很轻松地就喊出了我的名字。可当我看向她时,却发现她的脸就好像被一层浓雾覆盖住了似的,我怎么也看不清,而且我怎么也想不起来她的名字,即便乍一看她与我是熟人。那女孩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都记不太清了,我唯一记得的是,她带着我和一些说是‘朋友’,可我根本记不起名字的人一起玩了整整一天。我们穿着旧时代的初中校服,在那个小岛上跑来跑去。而我竟丝毫不感到奇怪,好像我本来就住在那个小镇里似的。”中井娓娓道来,语速低缓,衬得无人的夜晚更显静谧。
刘锦恻强忍吃惊的感觉,试探着问:“这应该只是个梦吧?而且梦中的你不会感到奇怪也很正常啊,比方说,一个人在生活中即使是个扫地恐伤蝼蚁命的佛教徒,可哪怕梦中的他对人民大开杀戒,我想梦里他也是不会意识到不对劲的吧。”
“不,我觉得没那么简单……等我醒来后,发现自己其实哪也没去,自己是在做梦。我本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可没想到自从那天起,类似的梦境和幻觉就愈来愈频繁地出现在我的生活中,并且其内容都大同小异,无非是我和那个女孩,以及那些朋友一起漫无目的地在小镇上玩东玩西而已。”中井顿了顿,“近几个月,这些幻觉已经开始影响我的正常生活了,无论是在办事还是吃饭睡觉的时候,那些幻觉时不时地就会不合时宜地出现。所以我只能每次发作的时候吃一点神经镇静药物,才能稍稍缓解……”
刘锦恻咽了咽口水。心中的猜想正一点点地被证实——因为中井讲述的故事和西片说的如出一辙!
“你跟其他人讲过这事吗?”
“没有,我一直把这件事埋在心里,以为现在还不是说出去的时候。直到前些天,我遇见一个叫真野的女孩,她也有差不多的困扰……再加上橘向我推荐您,所以我才过来找您,想问问您的意见……”
刘锦恻几乎站了起来:“您说什么?还有一个女孩也有这样的病?”
中井没料想到刘锦恻的反应会如此激烈,怔了一下,接着回答说:“是的……她的名字正如我刚才所说,是真野。”
“她跟您是朋友?”
中井显然被问住了,他踌躇了半天才说:“呃……这么说也……可以吧。”
“她是几年前出现的症状?”刘锦恻摇动中井的两肩,急切地问,就像一只急不可耐想扑倒猎物的猛虎,“她做的梦跟你差不多对不对?”
言讫,刘锦恻才意识到自己面对病人的失态。还没等中井答话,刘锦恻就平静了下来,他深深地吸入一口气,坐回椅子上,惭愧地说:“抱歉……失态了。”
中井倒不怎么介意,而是有些担忧地问刘锦恻:“刘医生……您知道这是什么病吗?如果只是个梦,那这未免也太巧合了,怎么会有两个人做完全一样的梦?更可怕的是,这梦还会变成幻觉,影响人的正常生活……”
刘锦恻沉默了,仿佛被身后深不可测的夜色挟持了一般。中井也不说话了,他只是默默地等着刘锦恻的答案,并看着刘锦恻平静得几乎诡异的目光。
“我不知道。”刘锦恻用简短的四个字打破了如死的沉默。
中井好像早就料到了这一点,脸上的神情并没有太大的起伏,就像是微风不痛不痒地刮过安稳的水面。他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似乎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只听刘锦恻继续说:“作为一个义体医生,我只能做出一个没有依据的猜测,那就是——你们经历过的梦境,很可能是对过去的重演,或是对未来的推测。”
中井抬起头来,目光里满是疑惑。刘锦恻一字一句地对中井解释:“我曾经在古人的一本书上看见过一个童话般的猜想。它说人的大脑其实从来没有真正的休眠过,当这具躯体进入深度睡眠状态的时候,某些脑细胞的工作才刚刚开始。那些脑细胞所做的工作,就是将白天里的所见所闻杂糅起来进行处理,传回给大脑,这样就形成了梦。如今人们差不多都换成了脑义体,可工作模式和人原本的大脑是差不多的,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仍能做梦——只不过现在电子程序代替了大部分脑细胞的工作。”
“您想说什么?”
“那个猜想说,也许脑细胞在形成梦的时候,有一些脑细胞会对白天里所记录下来的信息或事实进行整理、推算,得出一些比较符合未来现实的结论,随后像剪辑电影一样整理成连贯的画面,变成梦。也有一些脑细胞会根据已知的信息往回推,得出一些比较符合过去现实的结论,再变成梦。于是便有了以下两种情况——一是人们会在未来的某个瞬间,经历曾在梦中经历过的事;二是人们会在梦醒后,突然回忆起自己本已毫无印象的事情。”刘锦恻边说,边盯着中井的眼睛看,目光深邃得就像一个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隧道。中井身为黑帮老大,各种凶恶的目光他都见过,却被这种深不可测的目光惊得抑止住了呼吸。
“所以……?”
“所以你所做的梦,说不定就是你的脑义体对过去或是未来的推测呢。”刘锦恻笑道。
“可是真野她也做过这样的梦……难道这件事正暗示着什么吗?”
“这我就说不准了。我只是一个医生,能说的也只有这个童话般的猜测了。”刘锦恻最后说,“希望您还是不要过于在意这件事。我觉得这没什么好担心的,只要您不管那些幻觉和梦,我想它们应该就会渐渐地缓和下来的。”
中井缄默了片刻,从椅子上站起来,穿上卫衣,向刘锦恻深深地鞠了一躬,说道:“我明白了,感谢刘医生的建议。今夜我前来打搅,真是麻烦您了。”
“不打紧,不打紧。”刘锦恻摆摆手,“您这是要回去吗?”
“是的,今晚我动身回日本去。”
“今晚就回日本?可都这么晚了,何不等明天再回去呢?”刘锦恻一愣。
中井脸上的微笑带有无奈:“不了,我在日本还有事要忙,不能在国外待得太久,所以我还是早点动身的好。——谢谢,刘医生,今晚您帮大忙了。”
“中井,记得替我向橘医生问个好!”刘锦恻朝远去的背影喊道。
远处的中井做了个“好”的手势,随即戴上卫衣上的黑色帽子,一步一步地向墨汁般的黑暗中游去。

十二
刘锦恻在黑黢黢的空间里无言地等待,像一尊在平地上伫立,等待游人经过的石雕。他的双眼是浮沉的浅灰色,就如同铁浇筑的一般。他皱着眉,心里思绪纷繁。
“咚咚”两声,好似铜钟敲响,声波像失了魂的野马在无垠的黑暗里溃逃。刘锦恻骤然惊醒,二话不说,把通讯义体打开。
“你接电话的速度越来越快了。”来电者用刮木头似的沙哑声音说。
“废话,我都在这个空间里待了一个小时了,其间我不停地给你来电,结果你一次都没接听!”刘锦恻没好气地说,“你下次干脆请个人专门帮你接电话好了!”
电话那头的人笑了,笑声如同电光划过般令人不舒服。“那我就听你的建议好了。说吧,你大费周章侵入我的赛博空间,是想跟我说什么啊?”
“关于你的孩子们,我想我有线索了。”刘锦恻缓缓报出三个名字,“虽然能确定的只有三个——西片、中井,还有一个叫真野。”
那人大惊,呼吸明显地急促起来,就像拐过某个弯后突然变得湍急的流水。他的声音因沙哑而显得有些颤抖,其情绪之激烈,仿佛手中正捧着能保命的金丹似的。“真的?你一下就找到了三个?”
“那三个名字你还不熟悉吗?他们可是你的孩子啊!”刘锦恻揶揄,“记性这么差了?”
“你怎么找到的?”
刘锦恻耸耸肩,尽管在这个空间里谁也看不到这个动作。“怎么说呢,也有不少运气的成分吧。总之我找到了三个,西片在中国,并且就住在我的诊所附近;至于中井和真野在哪我不清楚,不过既然中井认识橘医生,那么他们很有可能在美国的旧金山。”
“太好了……我感觉又有希望了。”那人如释重负地说,好似一个了却了所有夙愿,可以含笑九泉的行将就木的绝症患者。
“别高兴得太早,还有八个散落在世界各地呢。”刘锦恻提醒,“我打算等这次荆州的端午盛会过了之后,将诊所关门一阵子,然后去俄罗斯再找找线索,可能几个月才能回来。”
“不要紧,我已经拥有了几乎无尽的寿命,我可以等!”那人大声说,倒像一个古代日本的杀伐决断的“武士道”遵守者。
刘锦恻听那人的声音,铿锵而又有点幼稚,不免忍俊不禁,内心泛起了与四周的黑暗方枘圆凿的亮蓝色的波澜。他最后对那人说:“那就这样吧,我不能在这个空间待久,我怕我的脑义体因功率过高烧坏了——您老就放心好了,人我一定会去找的,一定给您一个交代!”
“谢谢。祝你今晚好梦。”那人含笑道。
“同祝。别忘了叫鹰川堇给你修下防火墙。”刘锦恻说完,挂断了电话,退出了这个黑暗的赛博空间。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