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塔情感-2664年1月19日
联邦都是一群狗杂种。 这句话是我的前辈——大名鼎鼎的星际海盗“鳄鱼”曾经的口头禅。在我把他的双手拗断丢进又黑又冷还没有空气的太空以后,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见这句话了。 “联邦都是一群狗杂种!” 一位绑着红色头巾的黑发壮汉臭骂一声,他一脚狠狠踢在飞船的舱壁上。 飞船的合金舱壁铛地一声,稍有些发黄舱壁合金上倒映出壮汉那张布满烧伤以及刀疤的帅脸,壮汉又悲又愤地把头贴在墙上。 “那狗屁的什么塔已经建好了。”他像家里死人了一样哭嚎道,“我们都要饿死了!” “我说过了,可你一直不信。”我笑着站在他的身旁,“你是个蠢货,用地球话来讲,你是个SB。” “如果你不想成为鳄鱼二号,那你最好把耳朵拉长好好听我讲,”我看着他,眼睛眨都不眨,“接下来我要讲的事情,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那壮汉把头瞥向我,我看见他的眼睛,像猩猩一样。 我要讲的故事,起始于一颗远离家乡的星球。 艾达星,围绕着G类恒星“新太阳”公转的第三颗行星,艾达星系中唯一一颗类地行星,人类的第一个系外殖民地。 我被发现的地方。 我很钦佩第一批殖民者,不知为何,听到他们的名字我总会觉得亲切,那些古老的事迹与记录,明明与我相隔了一百多年,可在潜意识里,我总觉熟悉。 那个一百一十七年前的那个夏夜,人类的第一次登陆,第一次降临。 我可以想象出那个场景。 夹带着燃烧着的飞船残骸,逃生舱流星雨般从空中落下,艾达星的原生野兽们抬起头,瑰紫色的灿烂夜空中,条条状如花火般的金点,缓慢地从天穹上划过。 逃生舱落地,在地上滑行一阵的同时犁开一片草地,紧接着舱门开启,来自遥远世界的文明火种探出头,第一次看见这片生机盎然的荒芜。 我很钦佩他们,就像我刚才说的。能在一片完全未知的世界上铸造城市,建立文明本就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仅仅几十年,艾达文明的足迹就已经遍布全球,数百座不同规模,不同名字,不同旗帜的城邦屹立在艾达各处,奋斗在同一个理想之下。 培育物种,建立通讯,城邦与城邦彼此连接,短暂的发展后,一个全新的全球政府,出现了。 就像我的前任说的那样。 联邦都是一群狗杂种。 如果说开垦时代是烂漫与理想的集中,那么联邦时代就是一大群杂种的集合。 艾达星没有石油,没有煤矿,没有绝大多的传统天然燃料,严重的能源危机导致了居高不下的物价与始终低迷的经济,早期太平盛世导致的人口爆炸则又使得这类问题雪上加霜。 一系列的打击使得越来越多人开始对联邦失去信心,他们将目光重新转向星空,也许是因为理想,或者单纯只是求生,越来越多的人成为了义军、游侠、反叛者。 或是海盗。 海盗,就比如说我。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主要活跃于跨星球贸易航线,针对来往的联邦货船进行劫掠。 跨星球贸易航线是基于对位于第四以及第五行星间的小行星带进行矿物开发而展开的运输航线,在原能被发现后逐渐转变为对彗星玛拉的开采工作。 玛拉与艾达星一般保持着一亿公里左右的平均距离,任何一支舰队都无法保证其航线的完全安全。只要稍加巡逻,再稍加一些耐心,发现合适的掠夺对象就是轻而易举。 但很快幻塔出现了。 幻塔。那座摧毁我人生的杂种玩意,我要令之燃烧,直至其成为一堆没有任何可能的灰烬。 幻塔本质上其实就是一根大号的抽油管,它能将整颗彗星固定在艾达星的卫星轨道上,然后将某些神奇的力场伸进星球内,接着昼夜不停地张嘴狂吸。 就是这种无聊的东西,就是这种令人无语的东西,它终结了伟大的跨星球贸易航线,一亿公里的神圣距离已经被缩短为了十万公里!这种在洛希极限附近反复横跳的行为,既可以遮盖那些联邦狗官们头顶蓝天,也可以让我和我的海盗朋友们丢掉工作。 无法接受! 但是那些联邦的狗杂种显然预判到了我们的愤怒,一支联邦舰队始终巡逻在幻塔所在的空域,即使靠自杀式袭击强行越过,前方也还有着数不清的隐形空雷等着。 越来越多的同僚选择了退休或者转行,可当他们离开了飞船不过几时,联邦的警察很快就会在地面将他们捉拿归案。绝望的情绪在海盗中弥漫,我们似乎已经无路可走。 只不过这一切的悲哀,都将止步于今天。 《2664年1月19日》 “舰长大人到!” 一个红头发的小伙子站在斜靠在门旁,他看着刚走进房间的我捎带戏谑地大吼了一声,我朝他翻了个白眼接着走向房间中央。 房间里没有几个人,算上刚走进来的我充其量也只有四人,之所以说充其量,是因为在这四人中还有一位没有自我意识的合成人信息官。 一位西装革履衣品极好的中年男人拄着一根金边拐杖正站在房间中央,他稍稍扭头看向我,那双黑眼珠不知为何看的我心里有些发毛。 “想必您就是船长了。”男人露出一个微笑接着彻底将身子转向我,我站在离他两米左右的地方停下。 “初次见面甚是幸会,今日能到您这......” “客套话就免了吧,”我抬起一只手毫不犹豫打断他,“我们这是一条海盗船,你这种人在我们这一般都是作为人质的,有什么话就快说吧。” 男人依旧微笑着看着我,那从容不迫的模样令我感到颇为恼火,连我自己都没有察觉到,我的眉头正在悄悄皱起。 “我叫X,曾是一名海嘉德教授,”那男人开口了,他一只手按在胸口,“我此行目的是为了向您介绍一段情报,一条能够彻底摧毁幻塔的情报。” 这男的,就连他说话时的腔调都是这么慢悠悠的。我的眉头皱的更紧了,心里恨不得现在就叫人把他绑起来丢到太空里去。 但是......他刚才说,他有能摧毁幻塔的情报? “说。”我朝他挥挥手,同时转身搬来一把椅子坐下,“还有讲话的速度快一些,别磨磨蹭蹭的。”我微微抬起头看着他。 “悉听尊便。”男人稍退一步,接着抬手打了个响指,一副金色的全息投影在房间上空凭空生成,投影在我眼前飘荡,我认出那是幻塔以及在其周边巡逻的太空战舰。 “联邦舰队实力强劲,与之正面对决是愚蠢行为,强行穿过火力网又会被空雷袭击。”男人说着,他凝视着全息图中央的幻塔,片刻后又转向我,“我相信这应该就是您此时所苦恼的问题。” “嗯。”我不是很想承认自己的无计可施,于是就只随口应了一句。 “那现在我告诉您,也许摧毁幻塔不一定要去思考如何消灭或者越过那些防御设施,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我接下来要说的事情还请您务必听好,毕竟有些机会一旦错过,就再难遇到了。” 男人看着我,接着抬腿朝我走近两步,巨大的幻塔投影在他身后缓缓旋转着,他看着我笑而不语,我意识到他的意图,于是抬起一只手在空中挥了挥,那站在门边的红发小子撇了撇嘴,接着一脸无所谓地转身走了。 自动门开启接着又落下,我从椅子上站起,视线与男人平齐,那个合成人不动声色地站到男人身后,房间里一瞬间变得静悄悄的。 我看着男人,凝视着他那双黑色眼睛,接着开口说道:“讲吧,讲不好就把你丢出去。” ----------------- 飞船微微颤抖着穿过月球至玛拉间的最后一段距离,舰队此时正躲藏于彗星的背面,幻塔离我们只有几万公里远了。从太空角度来说,这个距离已经是兵临城下,但是联邦舰队依然静悄悄的毫无动静,显然没有注意到我们。就像我最开始说的,他们傻不愣登的。 玛拉悬挂于天穹之上,只要抬头就可以看见那汹涌肆虐的粉红色风暴。巨大的彗星星影占据了整个天空,而在那星影尽头,玛拉的地平线以一条微弧线呈现在舰队前方,一块闪着光的蓝色圆盘正缓缓从弧线中央升起。 艾达星。我想着。 “舰队长!” 一声呼唤从我的身后传来,我没有回头也没有张嘴,得力于高效的脑机技术与信息流传递技术,舰队一旦进入战斗模式,其全体战斗人员都会将其意识上传至中央计算机,本体则会缩在仅有几平米,由厚重装甲板保护着的控制舱就位。 “汇报。”我在心中想到。 “变轨操作进入第三阶段,舰队正在加速,一旦变轨完成我们就会脱离隐身状态,预计在第五万公里左右的位置我们将遭到第一轮敌方炮击。” “收到。” 这整段汇报就只发生在几毫秒内。太空战争就是算力与效率的战争,大到舰队调动,小到战机规避,中央计算机的超算模组能够计算一切,这点即便是我这个海盗也能理解。 信息流静悄悄的,他没有再说话,可也没有关闭通讯,我可以想象到他欲言又止的模样。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我主动开口了。 “是的,舰队长,”他悲观的情绪顺着信息流直接涌进了我的心房,“我知道我这么说很像个逃兵但是......我真的不认为我们能赢。” “我们是在以卵击石,是在飞蛾扑火,即便是最小规模的联邦舰队在标准算法下的战斗力也比我们高的多,更何况是幻塔的守卫舰队。” “算力代表所有吗?”我问道。 “难道不代表吗?” “当然不代表,有些东西是很玄乎的,灵感,机遇,以及转瞬间的战机,有些东西只有人才能抓住,计算机就算想破脑袋也搞不懂,这些瞬间就是我们胜利的关键。” 我一边编着我自己都不信的鬼话一边通过后台将一些正面的情绪传递给他。 他犹豫了一会,接着开口道。 “嗯......我明白了舰队长。” 这小年轻似懂非懂地离开了,通讯频道啪一声关闭,我低下头长长地松了口气,紧接着滔天的紧张与恐惧从我的心头猛地涌出,几乎占满了整个个人频道 我们就是在以卵击石,就是在飞蛾扑火。就我个人而言,我打心眼认同这一点。 太空战争的本质就是算力与效率的战争,而所谓的灵感或者机遇在超算面前早就不复存在了。 我正在率领我的部队踏往地狱,只要想到这一点我的情感指数就会一路狂飙。 这是一条彻头彻尾的不归路,黄泉路!而胜利的唯一方法...... 我抬起头,那个举着金色拐杖的人影隐隐浮现在我面前。 真是想不到我居然会把我的所有全部赌在一个素不相识的怪人身上,我看着那对黑色的眼珠,无奈地长叹一气。 老天保佑。 振动感从身下微微传来,一张星图弹出呈现在我眼前,舰队已经完成了变轨,艾达星那蓝色圆盘已经彻底从玛拉下方升起,此时正雄踞在显示屏中央越来越大。两根长条形的黑影从飞船侧面向前一闪而过,那是两根侦察探针。 “光学观测已确认敌舰出现在332号象限,数量尚待确认。” “加力燃烧室已经开启,诱饵舰队正在前方伴行。” “隐形系统关闭,第一战斗群所有电力转为武器系统。” “确认敌舰运动轨迹,探针已确认敌方舰队正在朝我方舰队直线前进,外部防御阵线建立完成,第一轮集火方案制定完毕,指挥系统转交给舰队长。” “舰队长!” 所有的声音瞬间集中起来,那声音几乎震耳欲聋。 “等待命令!” 我看着前方的巨大显示屏,在那苍茫蓝星之上,一群极不引人注意的小光点正在那一闪一闪,那些光点不是敌舰也不是卫星,那些光点,是已经发射,而且正在朝我们疾速袭来的粒子光矛。 我看着前方,接着从指挥椅上站起,这个动作其实并没有什么意义,毕竟在意识的世界无论是站着还是坐着都没有区别。 但我还是站起来了,我的意志却决于我自身,亦如那越发猛烈的情感。 “所有舰船!”我看着前方,那光矛越来越近。 “自由开火!” 下一瞬间,万炮齐鸣。 ----------------- 联邦都是一群狗杂种。我这么想着。 “求救求救求救!”一段恐惧而又急促的呼唤声夹杂着机体振动的嗡嗡声从前方战场中传出,“这里是海妖轰炸机中队,我们已经完成了轰炸任务,可是撤离路线被堵住了,我们需要重型战舰的支援!” “收到!”一个声音狂叫起来,伴随着一连串癫狂到几乎失去理智的战吼,一条涂着红白色骷髅条纹的海盗巡洋舰翻滚着杀进联邦舰队中央。 “重型巡洋舰热忱自由号参上!海妖,你们的撤离路线由我们捍卫!” 船身上的电磁炮炮台吐出灿烂的黄色光点,光点连在一起犹如一条虚空中的死亡长鞭,几条挡路的联邦护卫舰惊恐地试着躲开,但是狂乱的炮弹只一瞬就切开了它们脆弱可爱的白色装甲,战舰哀嚎着断成几结,蓝色的火焰在残骸上不断爆开接着又熄灭。 “多谢,多谢!”海妖战机愉悦地从残骸中飞出,“热忱自由号,我们欠了你个大……” “探测到巨量辐射反应,距离极近!所有单位撤退,我重复一遍!所有人立刻撤……” 一道白色的圆形亮点猛地在敌人的舰队群中炸开,那亮点是那般耀眼,宛如一颗新生的太阳般。亮光迅速扩散,直至将战场中敌我双方的舰队全部包裹。 我看着那抹亮光,接着缓缓站起。 “我滴个天王老子啊......”有人在通讯频道中喃喃道。 “他们不会......他们不会连同他们自己一起......” “那是什么......” “数据库比对完毕,已确认敌方进攻方式,那是颗核弹,一颗芬里尔级的星际核弹。” 亮光渐渐衰减,原本还充斥着炙热炮火与巨量情感的战场中只剩下了尘埃与回波,刚才的一切,热忱自由号、海妖轰炸机以及整支联邦先头部队,全部消散了。 “路径显示,核弹是从......幻塔附近发射的......” 通讯频道安静下来,也不知是震惊还是侥幸,我看着前方那片残骸,喉咙里低吼一声。 “所有舰船,加速前进,计划不变。” 数据流发出很快就得到回应,振动感从下方传来,远方的那颗大蓝球正在离我越来越近。芬里尔核弹效果惊人,它爆发时产生的巨量能量将整个杀伤范围内所有的目标与物质全部蒸发了,舰队缓缓驶过那片充斥着能量乱流的空域,偌大一片战场竟然连几块大点的残骸都找不着。 不对......我皱着眉头想着。 “舰队长。”一声呼唤突然从我身侧传来,“我总感觉有些不对劲。” “你也觉的?” “是的,”那人顿了顿,“刚才的战斗虽然激烈,但还远远没有重要到要使用芬里尔核弹的地步,而且用核弹蒸发掉整支安保部队,对幻塔的守备工作来说也应该是有害无利,联邦虽然蠢,但也不至于无法理解到这点。” “你觉的?” “我觉的这像个陷阱,他们想诱敌深入,舰队长,我请求您谨慎看待此事。” 诱敌深入吗?这种事情我当然明白,要放在平常我肯定会毫不犹豫地率队离开,但是现在...... 今时不同往日。 “我们继续前进。”我压低声音,尽可能快地说道。 通讯沉默着,片刻后他回道:“收到。” 即便关闭了情感接收模组我也能感觉到这句话背后的悲哀与绝望。 还有多少条敌军战舰在后头?三十条?五十条?一百条?我不知道。舰队前进着,远方的艾达星越来越大。 无所谓了。我咬紧牙关。 那个人,那个谁谁谁。我把头靠在虚空中。 你最好是对的。 ----------------- 警报声在我身旁响起,伴随着刺耳的轰鸣声。 “艾达联邦舰队正在前方一万公里处就位,行动意图未知,舰队正在按照既定预案前进。” “已经锁定敌方战舰位置,第一轮炮火打击已结束,预计命中率82%。” 艾达星已经近在咫尺,球体绵延开,蓝色的穹影完全占据了整张屏幕,朦胧的海面配上绿黄相间的大陆。远方明暗交接线下的那如星空般闪耀的城市光芒美的是那样的虚幻,与其说是实时影像倒不更像是电脑壁纸。 “拟态系统就位。” 拟态,通过把人类进行分子尺度的深度扫描,然后将神经系统与脑部意识整合并且转移至外部载体。简单来说,就是把一个人的意识暂时上传至机械,在获得机械的力量、反应力甚至是肌肉记忆后依旧保持着自我意识。这项技术还不够成熟,目前只局限于人与机械,也许未来能够将之扩展至人与生物体,甚至人与人之间。 “开始连接。”提示音在我耳旁响起,我闭上双眼,身体尽可能放松,一股凉意从头部开始直至蔓延全身。我感觉到意识正在慢慢转移,这感觉很奇怪,就好像你的身体突然失去了原本的形态,而变得像水一样。我顺从地接受程序的引导,自然地前进。 当我再次睁开眼时,我已经身处于一架战斗机的虚拟驾驶位内,战机正停泊在机库里,机头正对着开启的机舱大门,几名穿着太空服的船员正趴在机身上做最后的检查。我的视线穿过前方那开启的大门,扑入眼帘的,是一片广袤热闹的太空战场。 要开始了。我在心中默念道。 “舰长大人到!”一声熟悉的呼喊突然从我身侧响起,“啊,不对,现在是舰队长大人了,舰队长大人今天怎么要亲自上阵了?” 不用猜知道是哪位,那抹鲜亮的红色头发在我眼前隐隐浮现。我低下头,双手握住操控把,接着闭上眼缓缓说道。 “因为我们要投入所有,”虚拟触感顺着信息流传入我的意识,“直搞黄龙。” “一切按计划行事。” “计划吗?”那人怪笑一声,“把大型战舰作为诱饵,尽可能吸引敌方火力,然后派遣拟态战机以自杀式袭击的方式迫近幻塔,你明知道这行不通。” “所以你要来吗?” “当然,派对少了我怎么行,无论你到哪,我都100%奉陪,只要你自己准备……” 通讯在一阵猛烈而又嘈杂的杂音中被掐断了。 “舰队长!” 我睁开眼。 “非常抱歉,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越过防火墙的。” “没事。” “需要我联系他所在战舰的舰长吗?” “不,没事,”我把头靠在驾驶舱的纤维靠垫上,“派对少了他怎么行呢?” “比起这个,”我清咳一声,“汇报情况。” 两枚高爆炮弹在机舱外炸开,火花卷席着碎片打在舰体上,伴随着刺耳恼人的警报声,那些趴在机上的维修人员逃也似的飘走了。 “两艘联邦主力舰正在十三条护卫舰的伴行下游弋在幻塔空域,”机身微微颤抖起来,引擎开始预热,“敌方舰队已进入射程,舰队正在与之交火。” “再重复一遍敌舰的数量?” “两艘联邦主力舰与十三条护卫舰,没有探测到轨道防御炮塔。” 这绝对是个陷阱。我叹了口气。 “战机编队呢?” “全部154架隼鸟战机正在待命,诱饵舰队会保证通道稳定,其余舰队则会在战机中队后方持续推进。” “我明白了。”我点点头,舰船的振动越发猛烈,战场就在我们脚下,我靠在坐椅上,有些惊讶自己此时的冷静。 “舰队长!” 汇报已经结束,但他依旧没有结束通讯,与上次不同,他这次没有在犹豫。 “关于作战计划......我仔细研究了下,接下来针对幻塔的进攻都是由隼鸟负责,那些都是拟态无人机没有回收的必要,那么理论上舰队在投放完毕后就可以立刻撤离,而无需停留。” “你想要逃?” “不,舰队长,”那人犹豫一下,坚定的情感顺着网线弥漫在本就不大的机舱内,“这场进攻汇聚了几乎全部海盗的力量,每一个海盗团都已经为之掏空家底。” “如果这一切就在此耗尽,即便我们最终摧毁了幻塔,那以后恐怕也再难崛起。” “所以我希望至少能留下一些,留下一些火种,好为我们的后辈,不,好为我们自己,能不被未来遗忘。” 战舰微微颤抖着,警报声在我耳边响着,不绝于耳。 远方的太空中,红色与蓝色的光线彼此交叠,火箭与炮弹划破真空击向那远方的敌人。 “不被遗忘吗?”我低着头。在这个完全由意识存在的世界,有那么一瞬,我好像感觉到了心跳的存在。 一些老套固定的说辞浮现在我眼前,我嘴唇微微颤抖着,后台的情感输送程序已经准备就绪,可我的手悬在那按钮上,就是按不下去。 “舰队长?”感觉过了好久,我才终于发现我没有关闭我的情感输送接口。 “否决,一切遵循预案。”我简短地回道,接着匆忙挂断通讯。 通讯关闭后的拟态系统是那么的安静,我低着头,觉得自己好像大汗淋漓,一种情感无法被忽视地盘踞在我的心头,我试着将之关闭,可却做不到,战机的控制握把立在我的眼前,我试着握紧,可双手却颤抖不已,无法停歇。 我怎么了?我扪心自问。 有些问题计算器想破脑袋也搞不明白。 恐惧。 我恍然大悟。 ----------------- “战机发射!” 炽热的蓝色尾流喷打在挡流板上,约束器断开,机库内的场景朝后退去,一闪而过。 战机旋转着腾空而起,飞船在我后方好像只是一瞬就消失不见,我看见前方的战场星星点冒着火花,那离我并不遥远,或者说,近在咫尺。 “所有中队注意,各自行动,穿过敌方火力网后,在幻塔前方的预定攻击位置进行集结。” 我看见绿灯亮起。 老天保佑。 战舰的超算会帮助我预判以及调整飞行轨迹,但是战场氛围瞬息万变,谁也不知道下一瞬间到底会发生什么。 战场,情感最为丰富,最为热烈,最为真挚的地方。 “所有战机中队注意,这里是诱饵舰队的哈伯舰长,我和我的朋友会尽全力维持通道畅通,祝好运,完毕。” 诱饵舰队。由廉价的大型无人商船和重型护盾船组成的先锋部队。体积大,装甲厚,满脸写着欠揍,对敌伤害微乎其微,可以说是完美的诱饵。 五条硕大臃肿,几乎有航母那般大小的庞然巨物,拖着数条绵延百里的黑烟势不可挡地冲入敌方阵地。 联邦舰队吓破了胆,笨重的主炮台旋转着瞄向那些红色巨影,紧接着C射线刺破黑境,夹带着船员的惊恐打在其厚厚的外层装甲上。 装甲爆裂,接着碎开,细小的金属碎片在太空中旋转着汇聚成一团团闪闪发亮的金属尘埃云,诱饵船破损的外壳下露出其内部填充着的致密装甲。船尾的引擎火焰由蓝转黄,舰船加足马力朝敌阵冲去。 敌人的阵线可以说是一触即溃,一些诱饵船装模作样地朝敌人的主力舰撞去,后者竟然想都不想掉头就跑,残余的护卫舰失去了主力舰的掩护纷纷沦为砧板上的鱼肉,一条一条以各种姿势在真空中爆炸燃烧。 联邦可以说是败局已定,残存的几条小船起不到任何威胁,伴随着海盗们的欢呼声与嚎叫声,机群翱翔着飞入战场。 一条联邦巡洋舰战沉在战场中央,其白色舰体中央的几个巨大裂口诉说着几分钟前的激烈战况,几乎裂成两半的船身旋转着飘在太空中。诱饵船飞入残骸区,巨大的椭圆形船头将巡洋舰残骸缓缓顶开,而残骸后方,太阳正在艾达星的蓝色地平线上缓缓升起,一条极其细小的白线正隐约反射着阳光矗立在远方。 幻塔。 一颗颗如流星般闪烁的蓝色光点盘旋着列成一段段直线,阳光穿过下方大气,星球的边缘一层一层露出不同的朦胧色彩。 “所有中队注意,目标已进入目视距离,物质扫描没有发现空雷踪迹,敌方舰队也全数静默,所有中队枪炮上膛,准备进行最后冲击程序。” “没有空雷和舰队?你是说他们现在全都不在家?” “联邦不可能就派这么点人来保护幻塔。” “我总感觉不对劲。” “嘿!”一个飞行员突然喊起来,“快看!” “在幻塔上方,那些光点是什么!” 太空,静寂而阴冷。隼鸟战机飞行在艾达星的散逸层内,机翼划破高空中那已经开始有些稀薄的空气,从机舱往外看,铁白色的机翼上附杂着一层薄薄的冰晶。 “注意注意,所有人员注意!”一个女声夹杂着无线电的杂音惊恐地尖叫起来,“侦测到极大规模质量群迫近,其正在从15%倍光速朝我方减速,预计抵达时间,非常快!” “非常快是有多快!”一名飞行员怒喝道。 一束光点在战机中队前炸开,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每一个光点的炸开都代表着有一条联邦战舰跳出折跃,而每一个光点炸裂的亮度又犹如初生的恒星般耀眼。 中队长声嘶力竭地放出命令,蓝点在空中划出一条条亮线,紧接着散开。 敌人的舰队遮天蔽日,一个光点在幻塔前闪了闪,紧接一条如城堡般的蓝色战舰跳出跃迁将至挡住。 我闭上双眼,但手依然握着操控杆。 爆矢开始从我的身侧划过,我的前方,整片星空仿佛都沸腾起来。 跃迁还没有结束,光点如火焰般跃动。 此时此刻,银河因我燃烧。 ----------------- “汇报,汇报!” “上层甲板多数损毁,主炮火系统离线,装甲剩余15%,我们要被击毁了!” “击毁......这么快......这到底,我需要敌军情报!” “无可得知,情报舰已被摧毁,侦察探针库存告急,扫描显示对面至少拥有超过两百条主力舰与不计其数的护卫舰驱逐舰,而且数量还在增加!妈……妈的!这根本不是什么舰队!这是整个海军!” 一朵绚丽的红黄色火花在后方战场上炸开,我稍稍扭过头。一条两千多米长,呈雪茄形状的黑红色海盗战舰,在一次自内向外的巨大爆炸后彻底沉没了,这场爆炸颇为壮观,以至于还顺便捎带了两条与其极近的联邦战列舰一同陪葬。 我认的那条船,“弗朗西斯德雷克号”,一条存在时间将近百年,几乎是与海盗组织一同诞生的古老战船,它就像一面旗帜,或者是一座活生生的丰碑,每一位海盗都为它赋予了不同的意义。我希望它的逝去不会给士气带来太大的损失。 不过。我回头看向那片咆哮着的战场。 恐怕这也无所谓了吧。 战机在空中旋转,在炮火中翻飞。红黄色的焰火扬起,将一支于边缘游走的中队淹没,战机们钻入焰中,一些很快就冲出,还有一些则再也不见。 联邦的巡洋舰编队两两一组,震颤着滑过战场上空,蓝色的制导激光裹挟着智能炮弹,炮火如暴雨般将下方的机群吞没。 驾驶员们狂怒着,他们厉声诅咒,然后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中队如水滴般被烈焰蒸发,最终沦为一片片夹带着火苗的焦炭坠向星球表面。 诱饵舰队庞大的身形开始转向,哈伯舰长装出一副慌不择路的样子,直接将看似脆弱的船身暴露在敌舰炮下。很快一条鱼雷艇似乎如上当了般缓缓朝其靠近,两颗光点从其船尾腾空而起,光点在没有受到任何近防炮的干扰下慢悠悠地飞向了巨舰的船腹。 亮点一前一后消失在船腹的装甲后,几秒后,一瞬无声的闪光在其中心亮起。鱼雷艇突突颤着从成为空壳的巨舰旁慢慢驶离,与此同时,又一支全副武装的联邦支援舰队从巨舰的残骸上方朝着不远处的战场开去。 敌舰翱翔着朝舰队飞去,从所有角度,从三百六十度,像360只想把我们拽入深渊的手掌。 一条战舰从我头顶飞过,阴影透过玻璃,罩在熄了灯的驾驶室内,我端坐在隼鸟的虚拟驾驶舱中,低着头,任由我的坐驾像块残骸一样在太空中飘着。 战斗还在持续。 持续不了多久了。 我想着,抓着操纵杆的力度越来越大。 关闭了所有的收音系统,我听不到任何东西,没有哀嚎与咆哮,甚至连仪器的哔哔声都听不到,在这完全安静的通讯频道里,宇宙仿佛都回到了其真正平静的时刻。一两朵彩色的爆炸在上方偶尔亮起,我听到我宇航服中那轻轻的呼吸声。 我已经害死了足够多的人。 而那个人,那个拄着金色拐杖的怪人,他口中的办法。 那个办法究竟能成为我的现实吗? “舰长......”一声熟悉的男声夹杂着淡淡的电流杂音从耳机里传出,我闭上双眼,一种情绪在我心头荡漾起来。 “不对,是舰队长。”那个声音笑起来,笑声是那般熟悉,以至于连我也随着微笑起来。 “还是叫我舰长吧。”我叹了口气,笑容止步于嘴角。 “舰队正在溃散,残存的一些船开始尝试突围,但我估计成功的可能性不大,联邦这次似乎不打算留活口,看起来今天就是海盗的终点了。” “所以你是来审判我的?” “我能有这个荣幸吗?”他又笑了笑。 “我不是法官也不是刽子手,我不会审判任何人,我所想的,也仅只是和你聊聊计划。” “聊聊你真正的计划。” “告诉我舰长,作为海盗的一份子,亲手将自己的兄弟姐妹引入火坑这件事究竟是您计划中的第几步呢?” 我一愣,接着睁开眼,一束光正好从上方落下。 我的计划。 “从一开始你的战略部署就不合常理。” “把所有的船全部放在一起,集中兵力破釜沉舟,歼灭敌方舰队的同时摧毁幻塔,这个思路乍一听确实挺唬人的,但只要稍加细看就能发现其实漏洞百出。” “为什么要把舰队全部集中在一处不留任何的战术空间?为什么在放出了机群以后不让航母撤退反而要让其随战线继续推进?为什么要维护和情报都还没就位的情况下提早出击,以至于现在舰队甚至连紧急跃迁引擎都无法使用?” “这些都是新手才会犯的错误,而你不仅犯了,还把一意孤行地把所有胆敢提出异议的兄弟全部卸了职。” “我清楚你的为人,舰长,我知道这一切改变都发生在那个男人走后,那个拿着漂亮拐杖的男人离开我们的飞船后。” “那一天,在那个房间,他到底和你说了什么,他到底和你分享了什么惊世骇俗的秘密以至于能够让你做出今天这个选择?” “舰长,你到底想做什么?” 光从我的头顶消失了,那应该是某条星舰的探照灯,我抬起头,刚好看见那条逐渐远去的黑影。 黑影慢悠悠地离去,我握着操纵杆端坐在驾驶位上,舱外视野极好,所有的联邦舰船都被海盗吸引而离开了。机舱外的景色浩瀚无垠,我看见幻塔坐落在一片黄绿相间的大陆中央,塔身正在太空中隐约闪着光。 “我......”我开口了,呼吸声夹在太空服里粗糙地响着。 他没有回答,我知道他正在等待我的回答。 一种情感在我的心头汹涌地扬起,如惊涛骇浪般,我知道那是渴望。 渴望解释的情感,渴望被理解的情感、渴望一切都能回归最开始的模样的情感。 渴望,渴望时间倒流的情感。 “我......” “我不准备做任何解释。” 我抬起头,战机的潜行系统啪一声关闭,蓝光在驾驶舱内亮起,机翼上的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溶解变淡,引擎开始加热,振动感从我的身下传来。 “我不指望你的理解。”我紧握着操控杠,加重语调一字一句地说道,“有件事我必须做,你最好别拦我。” “舰长......” “和我保持距离!”我打断他,压抑着心中的情感,“如果你过来,我他妈保证我绝对会把你击落的。” 雷达的警报声恰到好处地响起,我猛地回头。刚才的驱逐舰又折回来了,它的炮台和导弹舱门都已开启,显然是注意到了我。 他妈的!我看着那黑影瞪大双眼。 机体里不合时宜的结冰了,引擎至少还需要三十秒才能重启完毕,而那战舰的炮台已经开始旋转,我的心砰砰直跳,最多十秒这台战机就会在一团并不十分灿烂的火焰中化为灰烬。 别。我瞪着那越来越近的黑影微微张开嘴。 “舰长,你为什么这么害怕?” 驱逐舰的舰首位置突然炸起一朵亮眼的火球,战舰如被重挨了一拳般猛地失去平衡倾斜起来,船背上的炮台匆忙转向,亮眼的光线一条条朝上刺去。 什么?我抬起头。 黑影从上方袭来,不是一道,而是三道,他们翻滚着散开,利用残骸和陨石避开光线同时朝下方迫近。隼鸟战机那三叉戟般的外形是那般熟悉,我意识到那是一支中队大战后的最后残余。 “你在干什么!”我抬头看着他们,目眦欲裂,“舰队已经被包围了,母船随时都有爆炸的风险,快脱离拟态弃船!” “你在怕什么呢,死亡,还是失败?”他像没听到一样,平稳,磁性的声音夹杂着无线电的杂音回荡在机舱内,我用力推着加油推杆,可推杆像卡住了一样,一动不动。 “我知道你没有在船上,从一开始就知道。”一个蓝色的光点出现在战舰后方,而后下一瞬间三条明亮的白线从船尾同时朝那追去。 三十秒是如此漫长,我抬头看向那片星空,我看见我的脸倒映在舱口的玻璃上。 “你没有用拟态,也没有把意识远端连接战机,你亲自上阵,如果你这个时候被击毁,那你就死了,真的死了。” “你是在怕这个吗?” “不!” 驱逐舰倾斜的舰身慢慢回正,即使他们已经朝他施以重击,但隼鸟的设计毕竟不是为了对舰准备的,舰身微微转向,紧接着万炮齐鸣。 “那是在怕什么?失败吗,可我们已经输了,你亲手缔造的。” 一架隼鸟在穿过一片尘埃云时漏了个破绽,过度饱和的光线在下一瞬间洞穿了他的机身,第二驾隼鸟紧随其后,两枚机动导弹追着它咬死不放,驾驶员慌不择路被逼入死角。 只剩最后一架了。 “我们输了吗,舰长?还是说其实还没有。” “快走吧。”我把头顶在身后的靠垫上,“那件事情,那个计划,我不能保证......” “这样。” 他的声音终于安静下来,战机引擎的振动终于久违地从我的身下传来,周遭的景色渐渐变化,我双手握紧控制杆,竭尽全力压制住情感,好不让自己回头。 我不能保证。 “没关系。” “无论你到哪,我都100%奉陪,只要你自己准备……”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一切都在瞬间安静下来。 我回过头,后方,最后一台隼鸟战机突然放弃了一切机动与进攻,就好像突然失去了灵魂般突然减速,直直朝着深空飘去。而在那仿佛融入群星间的战场处,一个并不是十分显眼的亮点在那突然炸开。 自动驾驶接管了系统,我最后只能看见驱逐舰那白光一闪,紧接着一切都向后退去。 一些尘埃随着战机的前进在机舱旁一闪而过。引擎喷口向内收缩,紧接着加速,机头微微颤抖着朝下方偏去。 艾达星的视野占比越来越大,高度开始下降,一些红色的火焰伴随着振动出现在舱盖下端。天空开始变色,慢慢由绝对漆黑的太空转变为一种朦胧的淡蓝,我看见我的正脸倒映在那舱盖的玻璃中央,被夹在火焰正中,仿佛在地狱受难的罪人。 高度快速下降,剧烈的振动没有持续很久,火焰变淡,机尾的导流板倾斜,阳光穿过被磨花的遮光涂层刺眼地照在机舱里。看惯了黑暗的我只觉的眼前白花花一片,我于是抬手挡住眼睛。 “现在是海嘉德时间2664年1月19日下午4点整。”机械读表音在我耳边响起。 机头开始上翘,我睁开眼。 机舱上方是皎洁干净的蓝色晴空,一片纯白色的厚积云则在我的下方如大陆般向前延伸。前方,一座好似天空城般的环形悬空城市正绕着一座蓝色穹顶如天使的光环般慢慢旋转着。其下端,一条白色的庞然巨塔笔直地立在云端中。 我看着那,目不转睛地。 即便已经在全息图和拟态系统中见过无数回了,即便我的一切苦难与境遇都是因其而起,但当我以血肉之躯真正地置身于前时,我还是不可抑制地,由衷地感到了一种勃发的情感。 一种,对文明伟大的敬畏感。 对幻塔的敬畏感。 远方的高塔越来越近,我握紧操控杠。 -----------------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记得。 一个休眠舱飘在太空里,没有任何指示灯,当我们把你捞上来的时候,你的头发几乎掉光,脸又白又瘦,简直跟干尸一样。 怪不得那时你把我看成了个男的。 呵呵,我敢打赌这种事情犯的人肯定不止我一个。 ----------------- “幻塔控制中心这里是海嘉德空管塔楼,光学影像探测到有未知高速物刚从外环C区下方一闪而过,常规雷达未能捕捉到目标踪迹,请求在C-55部署高速探针。” “否决,那只是坠落的太空残骸,我们收到了海军部门的报备,他们正在我们上方行动,最近几天类似的警报可能会激增。” “收到,塔楼明白。” 机尾处的喷头下翘着冒出红火,起落架伸出,战机缓缓落在一块被藏于环城下方的隐蔽停机坪上。舱门打开,高空汹涌的气流猛地吹进机舱。 我抬起手摘下头盔,塞着的长发一下散下,稍有些翘起的白发自然地披在我的肩头,风一吹散乱地摇摆起来。 头盔伤痕累累的铁壳上倒映出我的脸庞,常年的飞船生活使我的皮肤变得苍白,我松开手,头盔重重地摔在座舱内。 接着,我把视线转向他。 他站在那,就像我们第一次见面那样,他依然拄着他那柄金丝边的华丽拐杖。 “下午好,舰长。”他看着我,接着优雅地鞠了一躬,“很高兴能看见您按时赴约,或者说,您甚至比我们约定的还提早了几分钟。” “你不会想象我为这件事付出了多大代价。”我从座舱上站起,接着从战机上直接跳下,我迈开大步走至其身前,距离之近几乎脸贴脸。 “走吧。” 他没有回答,只是稍稍后退了一步将身子隐入塔下的黑暗,接着看着我礼貌地点了点头。 “我们所处的世界本质上是因果的世界,此时种下的因在未来某天必将结出名为果的现实,而这结果的过程又同时受着其他因果轮回的影响。早在一切伊始前,这链网就已既定。” 他大步走在一条明亮华丽的白蓝色走廊中,走的是那么的快,以至于我必须以几乎小跑的速度才能跟上。 “链网坚实,强劲,它像树根般延伸开的同时又犹如锁链般环环相扣,连接着过去与未来。它是绝对合理性的代表,是造物主的终极伟力,像一个完美的公式,绝不会为某件单一的小事而奔溃。” 他领着我穿过一条拐角,明亮的走廊继续向前延伸,我皱起眉头,很奇怪到现在都没看见哪怕一个海嘉德的职员或者保安。 “我本无需管它,现实的运行自有其道,只是现在,某些变量的出现使我已经无法在继续安然事外。” “我必须要付诸行动。” 走廊边,不同于其他紧锁着的房间,一扇自动门像是坏了般,半开着露出一条小缝。在经过那时,我朝内快速瞟了一眼,房间内,一个黑影双足悬空低着头被吊死在角落。 原来这就是没有警卫的原因。 “舰长。” 我猛地停下,接着回过头,那男人正站在身后看着我,我甚至想不到他是什么时候绕过去的。 “这边请。”他稍稍弯腰抬手,像豪华酒店门口的接待员般做出一副请的姿势,一扇电梯双开门在其身旁无声划开。 电梯微微颤抖着向上驶去。 “回到我们的交易,首先请允许我向您献上我的敬意,舰长女士。我很高兴您严格遵守了交易条款,没有将计划的任何一个细节透露给任何一位外人,哪怕是常在您身旁的那位红头发的先生。” 我靠在电梯角落微微抬起头看向他,他正对着电梯门,语气从容不迫,我的眉头越发紧锁。 “你监听我。”我开口。 “为了确保计划的成功。”他扭过头撇了我一眼,“虽然大多数的因对链网的走向都只能起到略微的影响,但您要知道,纵然是蝼蚁的翅颤,也足已在遥远的未来掀起飓风。” “此事事关重大,我必须......” “我知道。”我打断他,同时把视线移开,“并不介意。” 他的视线在我身上停留了一会,从那双诡异的纯黑眼珠中我辨不清他到底在看着我哪里。 “那太好了。”他微微点了点头。 电梯桥箱一颤,双扇门朝两侧滑开,隐入墙中。电梯外,一座又一座的巨大白色圆柱像古地球的希腊遗迹般屹立在洁白的大厅两侧,圆柱依次排列一座一座向内延绵。 男人跟在我身后两米左右的位置随我一同进入大厅。大厅内的温度极低,低到即便穿着飞行服也还是能感到那彻骨的寒意。 地面的材质很华丽,像是某种白色大理石,白的透彻干净,像冰一样。 ----------------- “人性的本质是什么?” 我没有回答,站在一旁冷眼看着他。 “是贪婪。”他将手杖插入门旁的面板,面板碎裂喷出火花,手杖上的金色条纹呼吸般闪动起来。 “凡人不过是欲望的傀儡,被虚假光明蒙蔽了双眼,犹如扑火的飞蛾,步向毁灭却毫不自知。” “我会让他们知道。”他猛地拔出手杖,安全门随之滑开。 这是一间极其宽阔的圆拱形大厅,几根周身环绕着粗大电缆的铁柱如古树般矗立在大厅外围,奇异的蓝色光芒如水波般在柱与柱间飘荡着。 大厅中心,一个奇怪的,足有一人高的,好似水雷般巨大的几何形球体高高悬挂在铁柱中心。 “那是......”我看着那圆球。 “那是。”男人前进走入大厅,他的背影正好位于球体下方。 “时间引擎。”他回过头。 “就像我像您承诺的那样。” 回到过去,回到曾经,回到一切美好情感开始的时刻。 一种炫目的情感涌上心头,我清楚现在还不是放松的时候,但我克制不住。 我微退一步,深吸了口气。 “时间引擎,”我看着他,“该怎么使用它,怎么才能开启它。” “靠我们吗?不可能的。”男人笑了笑,接着迈步朝着大厅中央走去。 “时间引擎并非玩物,即使愚笨如海嘉德也能明白,他们在引擎上上的锁即便是我也无能为力。” “因此我们必须要另辟蹊径。” 男人突然回过头,他抬手朝我丢来一块黑色的小块,小黑块在空中划出一条漂亮的弧线,接着精准地掉到我的手上。 “舰长女士,我们必须要分头行动了。” “您现在拿在手上的是一块高浓度的原能诱变结晶,它能够破坏原能的能量稳定性,同时诱导其对周遭环境产生排异,换言之,只要这块结晶碰到了原能,那那些原能就会瞬间活跃接着爆炸。” “离您最近的一处原能富集点是位于幻塔中部的原能反应堆,倘若您能把这方块在那里投入进去,那其连锁反应导致灾难将会超过人类历史上的任何一次天灾或人祸。” “大灾变,也就是说。”男人看着我。 黑色的方块没有温度,摸起来油滋滋的,这块即将改变人类文明的长条形黑色方块给我的感觉竟然和一块肥皂没什么两样。我用一块手帕将它细心包裹,接着小心藏到飞行服胸口处的内衬中。 “联邦对于大灾变是无能为力的,但是海嘉德不同,他们将启动时间引擎,启用时间回溯,好让他们不至于失去他们所拥有的一切。” “而当他们开始时,当引擎的锁落下时,那就是我的机会。” “也是您的渴望。” 回到过去,回到曾经,回到一切美好情感开始的时刻。 一种炫目的情感涌上心头,它是那么的强烈以至于我几乎无法控制。 “也就是说,我必须要去一趟幻塔中部。”我清楚现在还不是放松的时候,“那什么反应堆听起来可不像是随便就能进去,那里有警卫吗?” “警卫?当然!”男人的手指轻轻抚摸着手杖的光滑表面,“那些警卫都是海嘉德的精锐,其中部分被称之为执行者的更是精锐中的精锐,为了守卫某些东西,他们可以不惜代价。不过,我相信您也一样。” “去吧,舰长女士,时候到了。” 安全门在我身后开启,连带着大厅尽头的电梯一并开启。电梯的桥箱发出白色的冷光,我转身朝那走去。 不惜代价吗? “等下。”我突然回过头,男人依旧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他看着我。 “还要什么问题吗?” “我要做的,我仅要做的,就只是把这块黑肥皂丢到那个反应堆里去,然后所有的一切,这一天失去的一切,全都会回来,对吧。” 我抿着嘴,极其迫切地看着那个男人。男人犹豫着,凭借着飞行员的视力,有那么一瞬,我看见他的嘴角似乎露出一丝苦笑。他低下头,转过身。 “对。”我听到他这么说道。 ----------------- 有人有丢过东西吗? 那种,某种重要东西遗失后的,焦虑感,急迫感以及,恐惧感。 那种,使人惊慌失措,坐立难安,一颗心仿佛都要跳出来的煎熬感。 那种情感。 失去,最痛苦的时刻总是在刚失去的那会。本以为放在口袋里的钥匙突然不见,本以为放在皮包里的文件突然消失。当发现事物消失的那一刻,惊愕转为担心再转为害怕,只是一瞬就能调动起一个人的全部情绪。 人们恐惧失去。 恐惧那因为失去而被影响的,糟糕的,负面的,不好的,却又即将来到的未来。 恐惧失去的本质,是恐惧未来。 我很害怕。 成为赦免天使以后,我总时不时会做梦。 那是一片宇宙战场,一些我从未见过的战机划破天际,闪电夹杂着火焰,白光在纯黑的夜空中飞舞。战况是如此激烈,我仿佛置身其中,每时每刻每分每秒都有战士死去,我很恐惧,以至于害怕的发抖。 并非恐惧死亡,而是恐惧那死亡的事实。 准确来说是恐惧他人死亡的事实。 这是个噩梦。 梦的过程有长有短,时而细节满满,时而匆匆掠过,但结尾总是出奇的一致。 深空中,一条像船一样的蓝色巨鲲,张开大嘴朝我扑来。 紧接着我便会猛然惊醒,皮肤下的感温元件冰凉刺骨,仿佛刚出了一身冷汗。 我问过很多人。 艾达之子的技术员工,恩利尔堡垒的机械工作站,同为赦免天使的二号,我甚至问过贤者大人。 他们的回答合情合理,但我总觉得缺少了些什么。 就好像是有些东西我弄丢了,再也找不回来了。 我很害怕。 就好像遗漏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就好像忘记了某个与他人的承诺,就好像......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 我是赦免天使,我强大,高贵且美丽,我理应无所畏惧。 我将荡尽眼前之敌,为艾达之子,为人类文明,以及,为了贤者大人。 最近的一次梦境持续时间尤其之长,梦中的我仿佛置身于一片七彩天池中,隐隐雾气环绕于我身旁,身旁奇装异服的敌人们哀嚎呕吐着倒下,而我则奋力将一块黑色的物体投入池中。 紧接着池水沸腾翻滚,一只大鱼出现,一如既往将我逐出梦境。 这究竟是什么? 算了。 我是艾达之子,赦免天使之首,我执掌雷电与天穹。 我将杀光一切挡路的狗杂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