弈娥——03弃子
【本文为改写,蓝字部分系原文内容,灰字部分系原意改编】
我从未见过自己的祖父与外祖父。
听说,他们都曾在朝中身居要职,帝国覆亡不过两年后,两人便先后离世了。此时父母尚在海外留学,只留下祖母孤零零的留在京城。等他们得了信抱着姐姐返乡守孝,是两个月后的事了,老太太自己已先雇人搬家离开了北平,回到了热河老宅。
祖母经历过战乱,是她曾经给我讲过那些往事。八国联军是怎么一路从大沽打到京城?慈禧太后又如何抛下数以万计的百姓,带着皇帝和大臣们仓皇逃窜?当时的祖父在履职和逃亡间左右摇摆,而她只能等着大炮把城门轰开。直到三十多年后,那些抗长枪的洋鬼子和贴黄纸耍大刀的义和团还是会闯进她的梦里,让老人害了心病。九一八事变后的第二天,她说心痛,晚上就溘然长逝了。
我们还来不及置办丧事,父亲就从朋友那儿得到消息,带着我们连夜出逃。
一个多月的颠沛流离后,关外已再无去处。到了祖母七七那天,父亲终于不再往南奔波,下定决心重新回到热河。用他的话说,海外留学让他知道了在外漂泊的感觉。如果离开热河,他不知道何时才能叶落归根了。
回到故土,热河已然变了样貌。新晋的贵族们取代了破落的高门。街上开了好多家日货商店,各家饭馆的门帘也由传统的白布换成了印有日文的招牌。那三道精美的牌楼虽然还在,但打眼看去,它后头一排屋顶上所处可见迎风猎猎的太阳旗。一些日本妇女梳着乌亮的高髻,在街上溜达。大概是被和服紧箍着的缘故吧,她们总是迈着细碎的小步子,用木屐把青石路敲得嗒嗒作响。
我家老宅里的主屋变成了一座废墟。听说这场战斗只打了三天,日军攻城时,我家被东北军征用了当作临时医院。后来一发炮弹砸穿了上边的瓦片,将那些伤兵连同我们搬不走的家具一起炸了个粉碎。我西厢房内的那些棋书倒是勉强度过此劫,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为操持祖母的丧事,父亲花销了不少。后来重建家宅又几乎掏空了他在银行的积蓄,不得已,母亲遣散了家中仆妇,只留下王妈和厨娘。
在消沉之后,父母各自找到了逃避现实的方法。父亲一本本地翻译着英文诗集,母亲则专职攥抄父亲潦草的手稿。靠着祖荫和肚子里的洋墨水,他们依然能够保持往昔贵族的姿态。
为了显示这种优渥与从容,父亲偷偷当了他在巴黎买的机械表,将我与姐姐一起送进了学堂。但时至今日,我早已厌倦了女子中学的生活。
所谓的满洲国将我们与整个中国割裂开来,我们这些被封闭在学校里的女秀才犹如一只只作茧的蚕蛹。课间大家所谈论的还是那些电影明星、时装、首饰、婚嫁和种种花边新闻。同学们的精力似乎永远也用不完,争相传阅着各种流行小说。《江湖奇侠传》、《蜀山剑侠传》中变化莫测的缥缈世界让她们沉迷,《啼笑因缘》、《金粉世家》里相互纠葛的爱恨情仇使她们陶醉。与其去关注日益严峻的政治局势,还是樊家树【1】与沈凤喜、何丽娜的故事更牵动她们的心。
我想,这些同学们日后都会是标准的贵妇名媛。不过在这些光鲜底下,她们无法去寻找自己的爱情,只能像一件精致的裘皮大衣那样任由买主随意挑来拣去。
比起她们,我的围棋爱好似乎也不见得有什么高尚觉悟。学校里,同学们常戏称我为“异乡人”。南洋劝业会【2】以后,中国围棋的孱弱已人尽皆知。大概在她们眼中,中国与日本已隔着一道鸿沟,而我一介弱质女流,多半也闹不出什么名堂。我却不这么认为,诚然旧时代堆砌的城墙,难以阻挡隆隆炮火。但同样是一人一手,在围棋这个黑白世界里的战斗已比现实要公平许多。
好在我也不算是孤立无援,每次当我收到奚落时,鸿儿总是第一个挺身而出。同样是十六岁的年纪,她已出落得亭亭玉立。精心修剪的双眉犹如两道弯月卧于眼上,浅笑时嫣然可爱,蹙额时也楚楚动人。她平时对于我总是笑意盎然,可这种种造作的欢愉却掩盖不了她青春的忧虑。
我请鸿儿到家中吃饭,既想让她了解我的世界,也想倾听她的秘密。
她来的时候穿着蓝色棉布旗袍,梳着两条辫子,一副文静乖巧的女中学生的样子,很讨我父母欢心。晚饭后我把她带回我的房间,请她喝茶。她略显羞涩地随我进来。
关掉电灯,燃起蜡烛,我有意向鸿儿展示自己这间逃过轰炸的屋子。摇曳的火光一晃一晃,将挂在墙头的卷轴字画与梁上的雕花融为一体。我从檀香木衣柜里取下自己的妆奁,拿出自己的簪钗,她拣起一支,摆弄着下面的垂珠。看得一会儿,她又将目光移到了鸡翅木书架上,这上面除了垒着满满的棋书。我最心爱的两个棋笥也俨然立于其上,默默地注视着我们。
“真好啊。”她忽然发出一叹,随手抄过一本棋谱翻看起来。
我见她对围棋感兴趣,也踮脚去取棋匣,棋盘本就放在红漆木桌面上。只要她愿意,随时可以打谱。
鸿儿看着棋谱,先在角上摆起了棋。我见她用的手势,才发现她原来是不懂棋的。不过她居然能耐住性子,按上面数字的顺序一直摆下去。屋中一下子静了下来,只能听到不时啪啪的落子声。
下着下着,鸿儿忽然苦笑了一下,终于向我敞开了心扉:“有这样的生活真好啊。我的爸爸是地主,而我却是个乞丐。”
感慨过后,她与我说起了自己的身世。
鸿儿生在乡下,八岁时没了母亲。父亲再娶的是一个能干的肥胖女人,每天早上叼着烟袋双手叉腰在田里监工。父亲渐渐对她为命是从。继母十分讨厌鸿儿,自打同父异母的双胞胎弟弟出世后,父亲也不再喜欢鸿儿了,她成了没人爱要的拖油瓶。两个弟弟渐渐长大,整日里以欺负鸿儿为乐,就像两只小猫折磨一只受伤的麻雀。出言不逊的继母更少不了对她羞辱责骂。她蜗居在佣人房,夜里数着屋顶漏下的雨珠入眠,一滴一滴,和她的痛苦一样无穷无尽。
她十二岁时来到学校,继母除去了眼中钉,鸿儿也获得了自由。
学校里,鸿儿决意把自己变成城市女孩儿,改掉自己的乡下口音。没多久,她就熟知游戏规则,开始每日以笑意示人。为了不受白眼,她尽力让自己看上去乐观干练,学会了如何化妆、如何曲意逢迎,在谈笑间将自己的柔弱埋藏了起来。但这样的逍遥生活即将结束,乡下的父亲已经开始替她找起了婆家。城市里那些虚与委蛇的法门在农村一无是处,也许半年后,她就会变成一个可怜的村妇,在刁难与盘剥中苟活下去。
说着说着,鸿儿手上的动作忽然停住了。她侧目望向我,那本棋谱上连续的数字忽然断了。缓过神来的我连忙点出下一手,随口解释道:“后一手下在这儿,它后面要被提掉的,是一步弃子。”
“弃子啊……围棋果然是很难呢。”她的语气十分低郁,大概是想到了自己。
这晚我和鸿儿同榻而眠,直到夜深,她还一直喃喃地对我倾诉,渐渐地,声音和话语都已模糊难辨。
听着她的呓语,我也想起了孤身一人回到热河的祖母,想起了被父亲强行塞进女校的自己,想起了在这座城市里举止木讷的行人们。
我们都是弃子吗?
我默念着这句话,久久不能入眠。
【1】樊家树,《啼笑因缘》中的男主角,后面人名为此书的女主角。
【2】南洋劝业会,1910年6月在南京举办,历时半年,是中国首次以官方名义主办的国际性博览会。期间,有名流特邀高部道平(时四段)至南京赴会,引起四方关注。上海名手范楚卿率先与高部分先对局,大败;被授二子,又败。名手张乐山授二子与高部共弈七八十局,张乐山仅胜13局。面对事实,人们不得不承认中日围棋实力悬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