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越过极海
极海时间十七时三十三分，普莱斯岛。
“真可惜，极海的冰茶味道可是一绝。”凯伦扫了眼面色苍白的少女，漫不经心地将一块蛋糕塞进嘴里，敲了敲桌子，“还没缓过来？不过就是穿越了三个星门而已。”
此刻是极海的傍晚时分，巨大的赤红色恒星堪堪悬在海面上不远处。夕阳如火，辉煌灿烂的亮红色云霞自海面升起，一团一团拥簇着朝天穹散布开，仿佛春夏交际时漫天的木棉。几艘帆船从普莱斯岛的大马尖角钻出，朝圣马丁港驶来。晚风将它们的三根主桅和一片黑红色的帆布吹成完美的弧形。林白出神地望着远方，她看到一个小小的人影在舰首挥舞双手，背后的夕阳让他成为一道漆黑的剪影，以及金色的轮廓。
“因为，真的……很疼。”林白回过头，抱住双腿，靠在藤椅上，“不过还是谢谢。”
“谢什么，这是交易。你还算不错，说不哭就不哭。”凯伦抿了口琥珀色的冰茶，晶莹剔透的冰块在杯中叮当作响，来自极海赤道海沟内的茶叶上下浮动，“能走路时说一声，我们去半岛玫瑰。”
林白呼了口气，将脸颊搁在膝盖上，怔怔望着一望无际的极海。
在山上住久了，就会想象海的辽阔。茵迪丝山附近，有两处地方可以看到广阔的水面。一处是山脚的湖，但它不够宽，可以依稀看到对岸的灯火，若是从半山腰看下去，更显得狭窄。另一处则是山那边的海，它倒是无边无际，却无比汹涌，似乎从来没有平静过。
林白害怕那片海，即使她在书上知道了它的成因，依旧害怕。十二岁时，她曾在歌铃峰的断崖上凝望远方许久，靠近地平线的位置，海水似乎安静了下来。林白想那儿一定很美，海水，波澜不惊，像最美的蓝色玻璃似的。她想那儿一定会有很多白云，天上有，海底有，她可以划着小船在中央，仿佛置身于两个世界的中央。
林白愣了一下，想起之前在凯伦飞船上醒来时的场景，在云层的中央，那似乎就是想象中的地方。难怪她回去后会着了迷，入了魔，无比渴望去书上说的极海，渴望见一眼平静的大海，看看它是否真的和梦里一样。
她是如此渴望自由，就像笼中的雀鸟在午夜时梦见林中的月光，渴望到甚至怀念起那危机四伏的夜晚。
现在她真的在极海了，却觉得自己依旧在做梦。三十分钟之前她还在茵迪丝的月夜下难以入眠，现在却已经在极海的圣马丁港稍事休息——凯伦说还有很多地方要去，时间紧迫。
“我们走吧。”林白站起身，步子略有些不稳。她按着桌子，摇晃了几下，深吸一口气，看着凯伦，笑道，“我没事了。”
“嗯。”
凯伦合上书本，夹在腋下。这次是《纯理性的批判》，林白没看过这本书，是凯伦从空间站回茵迪丝前买的。
他们顺着木质海滨栈道朝岛内走去，凯伦在前，林白稍稍落后。道路两侧的游人摩肩擦踵，他们一批批地从圣马丁港口出来，在修剪成各种造型的森林中漫步。林白想，这些衣着光鲜的人们或许代表着无数文化、无数个星球，他们该有着多么精彩的人生啊？比如那名穿着蓝色高领无袖衣服的女孩，她洒满蓝色亮片的眼睑在夕阳和灯光下闪烁着迷离的光芒，纹着神秘线条的双臂像是某种图腾。感受到附近的目光，蓝衣女孩扫了林白一眼，随后被人群簇拥着，朝一条小道走去。
离开港口附近，他们来到一个斜坡，附近是由榕树构成的森林，游客们正乘上形形色色的观光车，那场面像是个繁忙的车站口。在这儿，斜坡展开成一条青色的车行道，通往高处流光溢彩的商业街。游客们离开港口后，会在这儿乘上自己酒店的观光车，游览完整个镇子，再前往餐厅预定好的位置，享受普莱斯风味的晚宴。
凯伦似乎没有要观光车，林白只得跟在他身后，从一侧的阶梯上攀登。这儿多数是已经提前放好行李的游客们，在这儿漫步着欣赏岛屿和周围海洋的风景。他们有着身着灰色或蓝色的保守礼服，有的披挂着极为新潮招摇的流行款式——林白刚在圣马丁港的广告屏上见过。他们在普莱斯漫步，仿佛来参加一场浩大的宴会。
傍晚的霞光逐渐淡去，暮霭降临，海面上的恒星也不甘地沉入海底。榕树上亮起了数千盏提灯，它们有些是直接生长在榕树上的生物学夜灯果实，有的是古朴的木质提灯，无数身披轻纱的萤火虫在林间穿梭着，灯光一闪一闪，宛若群星。想到群星，林白的目光越过榕树，看向湛青色的天穹，她注意到已经有几颗星星在微微闪烁。
“你，你。”
林白听到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她回过头，看到那名之前见过的女孩站在身后，布满蓝色亮片的眼睑闪闪发光，梳成无数小辫的亚麻色头发在微微抖动。她没有穿那身深蓝色的严肃无袖高领衣服，而是套了一件宽松的灰色布袍。
“您好？”林白回应到，朝凯伦身后退了一步。
她们的声音经过同声传译机对比后传到彼此耳中，蓝眼女孩报以微笑。“是你。我们去走一走？”她伸出手，掌心也有着异色纹路。
一名眼窝深陷的布袍男子悄然出现在蓝眼女孩身后，眼神晦暗，在林白身前的凯伦身上轻轻扫动。
林白看向凯伦。
“那我们也去走一走？”凯伦笑着揽住那名布袍男子的肩膀，将林白丢在原地。
林白愣住了，微微张嘴。但她看到凯伦回头挥了挥手，说道，“半个小时后，在半岛玫瑰见。”
“哦。”
“你好，我是泽尼塔。”蓝眼少女说，“愿意陪我在这儿走一走么？”
林白谨慎地点点头，依旧没有握住泽尼塔悬在空中的手。
“你是住在半岛玫瑰么？那儿的位置是最棒的，今晚的烟花肯定美极了。”泽尼塔双手背在背后，朝商业街走去。
林白站在她身边，她突然意识到泽尼塔似乎和她差不多高，那覆满蓝色亮片的眼睑下是一对碧绿的眸子。
“嗯，是。你说烟花？”林白说，“今晚会有烟花么？”
泽尼塔看了她一眼，微微笑道，“今晚是普莱斯的庆典夜，自然少不了烟花典礼，我还以为你是特地来看烟花的呢。”
林白脸色微红，手指轻轻绞在一起。
“来点？”泽尼塔拿起一根烤串，递给林白，“南边游岛上饲养的羊，味道棒极了，据说这些羊甚至会游泳和潜水，吃海里的水藻，是海豚帮人类放牧的，这可真奇怪，羊群不应该在草原上么？”
“羊群也会生活在山上。”林白回忆后院那些岩羊，它们在陡峭的岩壁上如履平地，“那生活在海里应该也不奇怪，毕竟这儿可是极海，97%的区域都被海洋覆盖。”
“对哦，格瓦纳提斯只有草原和海子，没有海。”
林白接过一串，拿出通讯志准备付账。
“我请你的。”泽尼塔说，“我的邀请，自然会帮你付账。”
“为什么？”林白问。
“因为我喜欢你。”泽尼塔狡黠一笑，“你喜欢我么？”
林白愣住了，脸骤然变红，“你……你说什么呀！”
“我们走。”泽尼塔抓住林白的手，拉着她小跑起来，“那边有一家冰茶店，是普莱斯最著名的。”
跑了两步，林白紧皱眉头，哎哟了一声，蹲了下来。
“你怎么了。”泽尼塔连忙蹲下来，忧心忡忡地看着林白，“需要叫医疗服务么？”
“不需要。”林白眯着眼，咬牙露出张笑脸，“嘶……我蹲一下就好。呼……呼。抱歉，最近身体不太舒服。”
“该说抱歉的是我。”泽尼塔似乎十分焦急，“别逞强啊，你等下，我带你去半岛玫瑰的医疗所。”
“不用的！”林白突然站了起来，大口喘着气，“不用！不用！”
片刻后，她垂下头，低声说道，“抱歉，我……”
泽尼塔抱住了她。
“痛的时候要说出来，否则不就白痛了么？”她低声说道，“独自承担需要很大的勇气，我们尊敬勇气，但也应该爱护自己。”
林白呆呆地站在原地，她能清晰感受到泽尼塔的体温，以及她在布袍下和自己贴在一起的柔软身体，一股害羞的情绪从心底升起，但泽尼塔头发和身上传来的馨香却让她感到一阵轻松。和之前全身僵硬被凯勒抱着走进舰长室不同，此刻，林白浑身放松，似乎可以完全依靠着泽尼塔。她将脑袋搁在泽尼塔肩膀上，强忍着眼泪，低声说了句谢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