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相思曲民国版】洪流·第二弹(中)
这一夜,陆鸢和衣而睡,她在陌生的地方睡得并不安稳,辗转许久才得一刻浅眠,第二天天亮又被晨光闹醒,彻底没了睡觉的心情,简单洗漱了一下就悄悄下楼了。 她以为自己醒得算早了,但当她从走廊往下看,却发现全时和沈迦南都已穿戴整齐,正围在一起看着些文件。就连昨夜离去的李拥也回来了,坐在电台前戴着耳机接收电报。她刻意放慢脚步,在楼梯转角处蹲下,缩在栏杆边想听听看会不会有什么线索。 全时在翻译电码,翻译好后汇报给沈迦南。 “这是昨天北宁路的电台发来的,内容是‘红鸢归巢’。” 沈迦南问:“雪雁那边的消息呢?” 全时:“都说不行,火车经停站附近都没有合适的同志可以接应,而且没有事先约定好的接头暗号,雪雁谁都不会相信的。” 李拥此时收完了电报,将耳机摘下来,关闭电台,立刻开始翻译。沈迦南和全时都抬起头,一起等他。 李拥译完电码,看着纸上的信息,叹了口气说:“总部认可了我们的计划,但给不了我们支援,只说尽力而为,要不惜一切代价保护雪雁同志。” 总部的回复不在沈迦南意料之外。顾顺之叛变之后,我党的情报网络被打击得七零八落,现在的江州就是一座孤岛,他们能倚靠的只有自己。但,不惜一切代价这个词,着实令人倍感压力,沈迦南仍紧了紧眉头。 李拥也知道此刻局势危险,他转过身把一支胳膊搭在椅背上,问沈迦南:“枪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沈迦南答:“卖家已经找好了,现在差得是钱,我打算去黑市看看。” 李拥点点头,不置可否,三个人就这样陷入了沉默。 未几,沈迦南突然站了起来,走到墙边的钢琴前坐下,李拥问他干嘛,他答: “换换脑子。” 堪比演奏家的流畅音符从沈迦南修长的指尖溢出,陆鸢大为惊讶。沈迦南居然会钢琴,这可是史料上都不曾记载过的信息啊! 她侧耳倾听,轻易地判断出他弹得是最简单的《卡农》。一首非常经典,广为人知的曲子,陆鸢以前学过吉他,也练习过这首曲子,因此很是熟悉。 可她听了一会,突然察觉到哪里不对,这首曲子里,有不少错音! 沈迦南能演奏到这样的流畅度,怎么还会出现这样的错误率,这不正常。她更加仔细得听,发现错音之间的间隔遵循着一种特殊的节律,每两到三个间隔小于十拍的错音之后,下一个错音必会与上一个错音间隔超过十个拍子,如此循环往复,形成一组一组三位数以内的数字。陆鸢敏锐的意识到,这是一种密码,和摩斯密码一样,有着特定的解读方式。沈迦南现在,是在传递消息。 后世的记载里,李拥家境贫寒,又是行伍出身,最讨厌附庸风雅,对音乐也非常反感,甚至曾经因为一家餐厅的音乐太吵,动手打过人。所以这消息不可能传递给李拥的,那就只有一个可能,沈迦南在与全时通信。 为什么要用一种李拥听不懂的方式与全时通信,难道说他们现在已经在怀疑李拥的身份了?又或者,是李拥在怀疑他们? 陆鸢的脊背又开始发凉,昨夜睡前沈迦南给她留下的亲切映像荡然无存,他又变回了那个老谋深算,城府深厚的间谍。陆鸢也再一次真切的意识到,她正身处于怎样可怕的一种漩涡。 她小心翼翼的起身,返回房间,把留住床头的枪重新放进了口袋。 李拥对音乐向来不感冒,甚至对沈迦南浪费钱在白马斋置办这架钢琴都颇有怨言。他不满得皱了皱眉,起身说: “我去通知兄弟们了,你尽快想办法。” 他大踏步离开了白马斋,头也不回一下。李拥走后,全时起身来到沈迦南背后,说:“大哥,你放心,我一定会保护好林雨姐的,任务会成功的。” 接着他便告别了沈迦南去做任务的布置。 屋内只剩一人时,沈迦南的琴声戛然而止,他回过头朝楼梯望了一眼,目光直指方位,正是陆鸢刚刚躲藏的地方。 陆鸢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梳理着她所得到的情报。 从昨天李拥和沈迦南的对话以及他们反应来看,陆雅钦的代号就是红鸢,而且应该还背负着很重要的任务。但直到现在,真正的陆雅钦都未曾出现,是因为她的到来所以改变了什么吗?她的所作所为究竟是对是错?还有雪雁,她负责传递的情报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会需要沈迦南他们不惜一切代价去保护? 她想到了此刻的时间,今天是1931年八月二十一日,昨日李拥提到了“还有不到四十八小时”,那行动就应该在明天进行。这一天,历史上有什么大事发生吗? 查阅过的新闻史料一页页在她脑内翻过,无数字条高级弹幕般飞闪,陆鸢猛然一顿,意识停在一段加粗大写的墨字之上。 “八二二学生游行。” 八二二学生游行是江州大学的学生为了抗议万宝山事件中的日方恶行自发举行的爱国游行活动,但国民政府将其当作宣传共产思想的反动游行,派出军警镇压,至多名学生重伤甚至死亡。 巧合得是,这次游行的路线正好与我党交通员孙林雨与同伴接头的地点重合。孙林雨携带着自苏区送来的重要情报,那是我党隐秘战线中数位重要情报人员的身份档案,为了保护他们的身份安全,这些档案都是具有唯一性的。这些人之前与组织都是单线联系,因为顾顺之叛变后上线被捕或牺牲而失去了音讯,孙林雨携带的资料是找回他们的唯一希望。 因为军警制造的混乱,接头没有成功,而孙林雨和她的接头人为了保护学生,被打成重伤,最后不治身亡,但好在她事先将档案藏了起来,没有让同志们暴露。后来这些档案在其他同志的努力下被找了回来,那些断线的同志也大都回归了组织,除了一个代号为“青鱼”的高级特工。 陆鸢回忆完,只觉豁然开朗。此时门正好被叩响了,她二话不说冲了过去,将门扉打开。 沈迦南站在门外,礼貌道: “早安。” 陆鸢狡黠又自信得看着他笑,笃定地说: “雪雁就是孙林雨,而且你已经在怀疑李拥的身份了。” 沈迦南脸色微变,皱了皱眉,陆鸢自知得逞,变得更加胸有成竹,她继续说: “你刚才弹得曲子里有很多错音,而且错音之间的间隔是有规律的,这是一种密码。李拥不懂音乐,所以密码只能是传递给全时。你们背着李拥传递消息,难道不是在怀疑他?” 沈迦南一时没有回话,陆鸢尝试着阅读他的表情,试图寻找她预想中的惊讶,气愤或者赞许,可是都没有。也不知道是沈迦南的扑克脸功力太深还是他真的心中毫无波澜,反正在陆鸢眼里,他就是一滩过于深邃的潭水,即使被日光直射,也没有任何的颜色变化,只是那浓墨般的漆黑中隐约透露着一丝哀伤。 “你很聪明。” 他过了很久才说出一句没头没脑的夸奖,陆鸢愣了一下,习惯性回道:“谢谢。” 但是她又马上意识到现在不是自恋的时候,赶快接上自己要说的话。 “我来自未来,知道将来发生的事!明天康可尔咖啡馆附近有学生游行经过,会有很多军警介入,你们的计划会失败而且孙林雨也会死!” 陆鸢怕他不相信,又补充道:“孙林雨护送的情报是断线同志的档案,这件事是绝密,只有你知道,如果我不是从未来回来的不可能会知道这一点。” 沈迦南沉默着,不置可否,但陆鸢敏锐的察觉道他古井无波的表情已经有了一些松动。她忐忑地期待着能得到他的信任,从而知晓更多有关任务的信息。 他们就这样对视了片刻,沈迦南终于开口,他说道: “即使是这样,任务也必须执行。” 陆鸢露出费解神情,摊开了手问:“为什么?你不担心同伴牺牲吗?” 沈迦南用平淡的语气解释道:“我们每个人都做好了随时牺牲的准备,中央下达的命令是不惜一切代价,所以无论明天会发生什么,我们都必须把情报截下来。” 一种难言的震撼撞入陆鸢胸怀,她发现自己还是轻看了这些革命战士。一个生长于国家倾颓之际,见惯了贫弱之殇的青年,有着比她这个在和平年代出生的孩子坚强百倍的信念。她知道自己无法劝说沈迦南取消行动,那么就只有一个选择。 她的目光坚定起来。 “那让我跟你们一起。我去过十年后,改变过那里的历史,说不定这一次也可以。” “十年后?”沈迦南低声说,似问又似惊叹。但陆鸢只当他是在问。她用力点了点头,继续说: “昨天在朝醉楼帮了我的那个人,他是昭正银行行长的独子。你们不是缺钱么,我有办法让他借我们钱,而且我还有一个可以提高任务成功率的办法,但是这些都需要你配合我。” “一个刚见面的陌生人,你怎么让他借给你那么一大笔钱。” 沈迦南嘴上说着不相信,却没有阻止或拒绝的打算。陆鸢知道自己已经成功了,她笑容灿烂,对着沈迦南比了个ok手势,说: “相信我。” 岛崎孝太在旅馆住了一晚,第二天一大早就被赵启龙的人送回了家。进门后,仆人照常接过他的外套,他却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欸”了一声试图阻止。那个中国阿姨迷惑地抬头看他,捧着风衣不知该不该拿走。 孝太犹豫了几秒,还是挥了挥手,吩咐道:“算了,拿走吧拿走吧。” 老太太没有在意,小少爷向来想一出是一出,她早就习惯了。她随意点了点头招呼他坐下来吃早饭。孝太看出她神情恍惚像是有心事,便问:“赵妈,你怎么了?今天好像不太高兴啊。” 赵妈搓了搓围裙,支支吾吾的说:“我孙子的病最近又重了些,小少爷,今天我能请个假么?我想去给他抓点药。” 他当然同意,还问了赵妈缺不缺钱,赵妈连连摆手称谢,在小少爷手边摆好了餐具就退了下去。 孝太百无聊赖地拿起餐刀往面包上抹黄油,吃了两口觉得没什么滋味,便撇下不要了。 他躺倒在沙发上,拿起一本叶芝的诗,翻了两页也失去了兴趣,哀叹一声甩开书望着天花板发呆。 突然,电话响了,岛崎孝太眼睛一亮,跳起来飞奔去接电话。他才不在乎电话是谁打来的,只要能让他不那么无聊就行了。 电话那头的声音清脆悦耳,令他精神一振。 “您好,我找岛崎孝太先生。” 孝太听出是昨天在朝醉楼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陆雅钦,有些惊讶,答: “我就是,有什么事么?” “雅钦昨天承蒙了岛崎先生关照,一直心怀感激,所以我想请您吃顿饭,当面表示一下感谢,不知您今天下午有没有时间?” 孝太眼珠转了转。他当然不会觉得这只是吃个饭那么简单,那可是一个敢带着枪走进朝醉楼的女学生,而且她又与那最近江州名气很大的沈迦南关系密切,怎么想这顿饭背后都有阴谋。可他心如擂鼓,砰砰直响,血里流的全是兴奋和期待,本就热衷于冒险的他根本没办法拒绝。他瞥了一眼自己的衣柜,说: “有,你把时间和地点告诉我。” 到了约定的时间,孝太换了一身体面的西装提前下楼等待,眼看着一辆别克车停到他家门口,前后门同时打开,陆鸢和沈迦南一起从车上下来迎他。 岛崎孝太眼皮微跳,隐隐有些不悦,电话里可没说是两个人一起请啊。可这也是情理之中,他不好说什么,只得将目光放在陆鸢身上,忽略她旁边的沈迦南。阳光是最好的滤镜,蓝天下的少女比在朝醉楼的灯影中时更加耀眼。她换了套衣裳,学生制服换成了白色的连衣裙,一朵玉兰绣在她领口,点缀的恰到好处。一旁的沈迦南还是一身黑西装,只是胸前别了块淡红的口袋巾,似是与陆鸢的玉兰遥相呼应,竟也相得益彰,甚是般配。 孝太觉得着画面有些刺眼,可他素有教养,没说什么,走过去礼貌寒暄。 “不好意思,麻烦二位特地过了接我,其实可以告诉我地点让我自己去的。” “那不就没有惊喜了嘛。岛崎先生,上车吧。” 陆鸢为他拉开车门,笑吟吟的邀请他上车。这样的行为在这个时代通常是男性对女性而为,可陆鸢做起来却全然不违和。他有些意外,瞥了眼沈迦南。沈迦南表现的对陆鸢的行事作风没有任何异议,孝太对他的反感也因此消减了几分。 上了车,孝太直接了当的问: “你们俩不是夫妻吧。童养媳什么的应该只是个幌子。” 陆鸢也大方坦白,冲他抱拳道:“少侠好眼力。” 孝太被逗笑了,坐姿放松了些,手肘抬起来搭在窗沿问: “所以今天把我请出来是要干嘛?” 陆鸢意味深长的笑着说:“你一会就知道了。” 别克车驶入了租界,并向深处进发。孝太的记忆里那里不属于繁华地带,周边都是普通平民住宅。有一片广场,经常有马戏团或合唱团在那里演出。他抱起双臂不屑的质疑道:“你们该不会是要带我去看表演吧?” “的确是一场表演。” 沈迦南的声音从驾驶室传来,冷冷清清不带情绪,说得话却不偏不倚打在他心上,勾起了孝太的好奇。他说: “一场你绝对没有看过的表演。” 黑色轿车挤进狭窄的路段,小心避让着行人,缓慢地前进着。孝太留意着窗边,发现这里不同寻常。围观的大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和中年人,衣着朴素面容粗糙,看着不像平时有闲工夫看热闹的人。而且他们的脸上丝毫没有要看表演的兴奋期待,反而一个个面色凝重,心事重重。不过边角里的几个年轻的洋人倒是有说有笑,看着心情不错。 “岛崎先生还记得,自己为什么来中国吗?” 就在他疑惑之际,坐在一边的陆鸢突然发问,温柔亲和的嗓音却令此刻的孝太倍感惊悚,因为她问的,正是他心中隐藏最深的秘密。 “四年前,你还在早稻田大学医学系读书时,认识了一个中国姑娘。” “她学识渊博,对文学和艺术有很深的见解,在政治和经济方面也有独到的眼光。你和她成为了非常要好的朋友。” “从她那里,你了解到了一个你从未想象过的世界,一个遍布贫困,饥荒,迷信,以及不平等,却又同时充斥着理想,信仰,和希望的世界。你从未见过像她那样的女孩,也从未接触过那样的思想,渐渐的,你发现自己爱上了她。” “在你准备向她告白的那一天,她却留了一封信,向你告别。信上说,她的祖国需要她,所以她必须回来。从那以后,她音信全无。” 岛崎孝太面向车窗的头转了回来,双目已然通红,蓄满了泪水。他直勾勾盯着陆鸢,用眼神诘问着“你会为什么知道这些?”那眼神哀愤异常,似是要将陆鸢咬碎拆吃。可陆鸢丝毫不惧,一双杏眸明月清朗,平静地与他对视,一字不差的把话讲完。 “她叫唐小恬,四个月前,就是在这里被执行死刑。” 话音刚落,车子挤到了广场边,窗外没了挡着的人,孝太清楚的看到了广场上的景象。 几个蒙着眼的死囚整齐排跪正中,每人身后都站着个洋人警察。 砰,砰,砰。几声枪响连发,不比街角爆米花的动静更大,却能把人的脑袋变成裂开的西瓜。 孝太眼睁睁看着那几个死囚倒下,从人,变成了尸体。 变得不止他们,还有围观的看客,他们从人变成了豺狼秃鹫,兴奋嚎叫的一窝蜂扑上,拿着馒头,铜钱,黄纸之类的对着那尚且温热的血猛擦。 窒息感一拳打来,孝太觉得自己的灵魂被抽离了。他开始质疑,质疑自己的物种。因为如果他是人,那些是什么?如果那些是人,自己是什么? 他的头疼病犯了,耳边嗡鸣,太阳穴突突得跳,眩晕感蒙上了他的眼睛,但是很快他又清醒了过来,因为他在人群里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赵妈,他的保姆赵妈。那个他来到中国后一直照料着他,慈爱,勤勉,善良的赵妈。 她正红着眼,拿着馒头拼命的往人血上按,那双曾为孝太包过饺子,煮过汤圆的手握成了拳头凶狠地往旁边一个瘸腿老头脸上砸。而更最令他崩溃的,是赵妈嘴角的微笑。 那微笑仍是慈爱的,温柔的,灿烂的,那是一个普通的老人,对晚辈最朴素,最直接的爱。 这就是所谓的“抓药”吗? 孝太的表情变得痛苦而悲悯,好像一尊碎了的菩萨。泪水从他的眼角滑落,他苦笑着蜷缩起来攥住了自己的头发呜咽。他想不通,想不通到底是什么能把人变成那副模样。更令他痛苦的,是他的小恬已经死了,死在这些人面前,甚至可能就是为了这些人而死。她再也不能和他一起谈天说地,看电影赏樱花吃团子了,永远也不能了。 她的血,又被哪个家伙吃了呢? “我是为了能让我的家乡,有更多的人像人一样活着,才来到这个地方的。现在,我该回去履行我的使命了。” 陆鸢在他的身边,背出了唐小恬留给他的信中的最后一句话。孝太缓慢的抬起头,睁开失魂落魄的眼呆呆望向陆鸢。陆鸢的眼睛明亮,宛如一碗落星,于极暗处灼然闪光。这双眼睛他见过,曾经何时,在他质问出“既然黑暗已如此艰深,熟睡的人又那么沉沦,为何还要一而再再而三的点灯?”时,他也曾被这样的眼睛凝望过,那是属于觉醒者的眼睛。他想起来了,昨天,他就是因为觉得她像她,才会出手的。孝太已然丢盔卸甲,他仰头靠背,木然的问: “你是怎么知道的?” “唐小恬的理想还没有完成,我们是替她走下去的人。” 她没有正面回答,但意思已明确传达了。孝太默默点头,掏了支烟出来给自己点上,透过后视镜看向沈迦南,问他: “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帮你们?” “如果你不想帮,就不会在日本保释那么多共产主义者,也根本不会来中国,更不会在朝醉楼把赵启龙会来的消息透露给我们。” 沈迦南平静回答。孝太点烟的动作微微顿了一下,他这才发现自己把沈迦南低估的太严重了。昨天晚上,他在警局的朋友知道他逃出来玩,就把赵启龙要来查朝醉楼的事提前告诉了他,本意是让他别被抓回家去。可他在朝醉楼内发现了他曾经与小恬使用过的暗号,联想到赵启龙最近都在查共党和小恬曾经的表现,就一下子都明白了。 他把一个花瓶搬出了朝醉楼的二楼窗户,放在窗台上,以此提醒“这里危险”。而后又留在了朝醉楼内,拖延了一会赵启龙。 这些事他自认为做得足够隐秘,没想到还是被沈迦南发现了,孝太暗道这小子还算有点东西。 他不会想到,沈迦南身边,还有一个开着上帝视角的二周目玩家。 岛崎孝太沉吟片刻,叹了口气,道: “说吧,你们要我帮什么。” “借钱。” 陆鸢与沈迦南异口同声,把孝太惊得一愣,来了个小熊摊手。 “就这?” 二人煞有介事的点头,显得一脸不可思议的岛崎孝太很呆。孝太长吸一息,无奈扶额,又气又乐地说: “你们还真是用心啊。就为了借一点钱,弄这么大阵仗。” 陆鸢故意摆出笑脸恭维道:“这样才能凸显出对您的重视嘛。” 沈迦南则更热衷于浇冷水,他竖起三根手指,跟孝太说: “可不是‘一点’钱,起码这个数。” 岛崎孝太看见那寓意价格不菲的三根手指,稍稍正色,思索一番道: “我倒是有这么多,但是走正道拿不出来。” “你不是去过朝醉楼么?” 沈迦南递出暗示,对十里洋场无比熟悉的孝太自然秒懂,他咧嘴嘶声,肉痛道: “我要是被我爸打断了腿,你就等着照顾我的后半生吧。” 接下来的事水到渠成,他们在朝醉楼和黑市之间兜了个来回,期间金条银子支票几次辗转,做足了掩饰。陆鸢对金融不甚了解,看不明白,也就没有插手。她默默地跟着,心里纠结着另一番事。 要不要告诉岛崎孝太未来的事呢? 她知道再过不久中日关系便会急转直下,江州的局势也将迎来巨变,如果他留在中国,那么势必会被卷入的更深,最终走向那书中的结局。 这两天短暂的相处,已足够陆鸢看清孝太的纯良仁善,她不忍心看着他就这样死去。 日落时分,沈迦南和岛崎孝太从一家卖砂糖的铺子走出,各抗一个麻袋。陆鸢在外盯梢,见他们出来,帮忙拉开了车门。 二人将麻袋放进车里,位子马上缩减至两个。孝太开口道: “行了,我自己坐黄包车回去,你们走吧。” 沈迦南伸出手,做无声的道谢。孝太悠然斜笑,挥掌暴力地逮住沈迦南的手重重一握,洒脱又畅快。 “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 有诗忽如风来,心头上一掠,割得陆鸢胸口绞疼,也将她仅剩的一点犹豫扫去。她小跑上前截住转身要走的孝太,开口道: “孝太,你回日本一趟吧!” 孝太不解,疑惑问她: "为什么?" “你不是怕你父亲会生气么?回日本待一段时间躲一躲,过段时间再回来。” 陆鸢的指尖在身侧捏住了裙子,神情关切而紧张。她还是涉世未深,心里事藏不住,孝太一看就知道她所意不止所言,索性打趣揶揄: “你担心我?” 陆鸢愣了一刹,紧接着愤然申辩: “不是,我是认真的,你得回日本,这里不安全,你留在江州会很危险的。” 孝太用怀念的目光注视着陆鸢,勾唇浅笑,收敛了脸上的玩世不恭,把手揣进了兜了。他站直了身子,对她说: “如果我害怕危险,就根本不会来中国。我和小恬一样,我们知道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但不管未来会怎样,我们都会为了心中的信仰走下去。留在这里,我能做的事更多。” 最后一句话,他是看着沈迦南说的,显然,经此一遭他们已经成为盟友,或者说朋友,在未来的旅途中,他们是陌路的同行之人,而陆鸢,只是这个时代的匆匆过客。 她脚底生出一股无力感。不是因为发现自己无法改变这沉痛的历史,而是明白了,那史书上字字泣血的悲惨结局,是他,是他们,主动,且坚定的走上去的。他们每一个都清楚的知道自己是在奔赴刑场,但没有一个回头。 陆鸢眼眶微热,颤音道: “好,那你保重。” 孝太微笑,不说再见,转身走入青石巷。此时长烟漫卷,流火铺天,夕阳无限好。 陆鸢和沈迦南回到了车上,昨晚的沉默在此刻重播了一边,性质却有所不同。沈迦南频频看向后视镜,而落寞的盯着窗外的陆鸢则对此浑然不知。 片刻后,沈迦南轻咳了一声,开口道: “我们去吃饭吧。” 陆鸢缓慢回神,思索几番,问: “能去康可尔咖啡馆吃么?” 沈迦南诧然,但不质疑,只说“好。” 康可尔咖啡馆是个半开放式的结构,虽然叫做咖啡馆,但也做餐厅的生意,不过都是比较简单的餐点。沈迦南把陆鸢带到一个室外的位子,压低了声音对她说: “你坐的位置就是明天雪雁会坐的位置。” 陆鸢惊恐抬眼,暗道这人怎么跟有读心术一样。 她要求来这里的目的的确是为了弄清楚雪雁接头的具体位置。陆鸢从小就有个特长,那就是记忆力,只要她用心去记的东西就基本上不会忘。 陆鸢为计划加上的,是用砂糖和硝石自制的烟雾弹封住街道。治安警拿的死工资,不会拼命,遇到这种情况也就不敢轻举妄动了,而学生们经验不足,胆子尚小,多半会四散逃跑。但赵启龙的人与他们不同,他们见到烟雾,肯定会主动出击寻找制造混乱的人。此时在别处放枪,就能将他们引过去,为雪雁制造片刻的安全,而且这样分离了治安警,他们要应付的敌人就少了许多,即使交火,也不会没有胜算。只要在那短暂的安全时间里将她带走,计划就算成功了。 在之前和沈迦南的对话中,她刻意隐瞒了“孙林雨的接头人也会死”这件事,想自己承担这个身份。她记下接头的位置和咖啡馆附近的地形已经路线,是为了能让自己在视野受限的情况下,凭借记忆找到方向。以她的能力,一定能最快到达雪雁身边,并将她安全带出。 但这个计划,有个缺陷。 陆鸢瞟了眼对面云淡风轻地跟服务生交谈着的沈迦南,抿了抿唇欲言又止。 沈迦南不动声色地把她的神情放在眼里,对服务生附耳低语,将菜单交了出去。他目光转向陆鸢,直白的对她说: “有什么想问的就现在问吧。” 陆鸢犹豫片刻,还是问了出来。 “明天负责接应雪雁的,是谁?” “是阿时。他以前和雪雁认识,在没有信物的情况下,他是唯一一个有可能获得雪雁信任的人。” 陆鸢眼神乱了些,追问道:“那其他人就完全不行么?” 沈迦南往嘴边送柠檬水的手停了下,道:“如果是你的话,有可能可以。” 陆鸢喜上眉梢,忙问:“我该怎么做?” 沈迦南答:“告诉她你就是红鸢就可以了。” 陆鸢愣住,搓了搓手指,试探地问沈迦南:“你就没有怀疑过我的身份么?如果我不是陆雅钦怎么办?” 沈迦南这次的回答让陆鸢有些云里雾里,他说:“你说你是陆雅钦,那你就是陆雅钦。” 吃完饭,沈迦南把陆鸢送回了白马斋,但自己没有留下,他要去码头与全时以及其他弟兄会合,下车前,他告诉陆鸢“床头柜里有蚊香,夜里蚊子多可以点。” 陆鸢点点头,拉了车门。月光刚好在她身前划开一道银白的口子,她顿了顿,忽然想到,如果明天她代替了全时,那现在,就可能是她与沈迦南见的最后一面。 她一边下车,一边半转过头,短促而轻巧的说了句: “再见。” 这告别被秋风掳了去,落到沈迦南耳朵里,就只剩半声温柔的呢喃,另外半声,被刺耳的关门声吞走了。车里车外,分成了两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