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巷

中秋前夜。
一条灯火昏黄的老巷静静伏在城市深处,盯着误入其中的行人。
高马尾的圆脸学生攥紧双肩包的黑背带,紧走了两步,想到裤兜里还有开着导航的手机,又放缓了步伐,抬头观望着四周。
窄街两旁排列着许多店铺,偶有几个人从黑洞洞的门内出来,面朝街道站着,不说话,也不看向什么。
不自觉地吞了口口水,近视眼让她看不太清她们,但她希望这里多点声音。
巷子回应了她的祈祷,远处的灯滋啦啦闪烁了两下,几个孩童从不知何时出现的小胡同冲出来,又穿墙般消失了。
只有远处小儿尖锐的笑声在反复回荡。
她才发现两边其实布满了小岔道。
或许是路面换了材质,她的脚步声也变得响亮,回声清脆。
空中不知何时飘起叆叇的霾,遮住了月亮,也让稀疏的路灯更加暗沉。
模糊的前路上,空气湿润得接近粘稠,整个世界都像是泡在黑墨水瓶里。
她遥遥听到了男男女女细密的谈话声,还有隐约的鸣笛,心下一喜,边走边掏出手机,想看看走出这里后该往哪边去。
为了缓解孤单和愁闷,本打算步行去本市有名的景点转转。但很不幸,贪便宜买的二手大牌手机显然耍起了大牌,她现在不仅偏离了路线,还找不着北了。
手机显示早已偏离路线,而且在自动刷新后,因为网络和定位的背刺,连地图也看不到了。
她在心里骂了一句,开始庆幸自己还装备着满电的充电宝。
打算自行循着声音摸出去,她把手机扔进包里,又翻出一条围巾系上,迈开腿,突然喉咙一紧。
“这里又没风,系围巾干什么呢?”
“因为很冷啊,总觉得毛骨——”
后背先于意识出了一层汗,她僵硬地向斜上方扭头,瞳孔里映出一个薄衫青年。
远处掠过柴油发动机的嗡鸣。
“咦,好亮的眼睛。”他松开围巾,扳住她光洁的脑门,撑开眼皮,上下端详着,“都可以当镜子用呢——别动。”
细眉薄唇瘦削的脸,黑漆漆的眼睛。
好在他观察了一会儿就放开了她,魇足咧着嘴,语气轻佻:“我可不是坏蛋,只是个愿意送你出去的好心人罢了。”
“不想迷路就跟上来啊。”他用力拍向她的后背,看到她鹅行鸭步地跟上后,才哼着歌往人声的反方向走去。
他的调子很老,像京剧般抑扬顿挫,偏偏配着黑水潭一样幽静无波的声音,让人觉得冷冰冰的。
变态?人贩子?杀人狂?
明明身体越来越冷了,头发里却不停冒汗,他触碰过的地方后知后觉开始发寒,像泡进冰水一样,凉得她又麻又痛。
唯独不像什么好心人——她紧张地偷瞄四周,天色越来越暗了,岔路越走越多,随着她的步伐,里面逐渐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嘈杂地为脚步声伴奏。
这绝对不是出去的路,她咬牙,满脑子都是逃生。
她瑟缩着低头。朦胧微弱的影子摇曳,从脚下那一小团扭曲着向前延展,像是穿起两个端点的一条线。
奇怪,她迟钝地想到,为什么始终只有她自己的脚步声?
“跟上啊,还没到地方呢?”
脚步刚一顿住,前面的“人”就同步扭过了头,一步步笑着向她走过来。
“你……”
你为什么眼里没有神?为什么走路不见一点摇晃,又为什么,没有影子?
她声音震颤得发不出声,只能惊恐地瞪着前方。
“我怎么?都说了你要相信我不是坏——”
“鬼啊——!”她忍不住扯开嗓子尖啸一声,连滚带爬地往回跑。
刹时间所有店铺都亮起了灯,她身体失去控制,用一种即将摔向前方的姿势僵在了原地。随灯光一同出现的老人女人醉汉和孩童直直扭过头,紧盯着她和青年。
黄橙橙的暖灯下,失明般的黑。
“真没意思。”
雾散了。
青年的嘴角依旧向上咧着,眼角眉梢却压了下来,他背后沉沉的天上没有一丝亮光。
抓住你了——
失去意识前,她脑海里回荡起阴沉嘶哑的笑声——永远留下吧。
好像,陷进了,时光凝滞的永夜。
“……你就这么自信?”
尖锐的声音扎进她的耳朵。
“……你不会真以为这样就能填补灵魂吧?”
“恶心的东西……我真恨不得你现在就灰飞烟灭——哦,你的猎物醒了。”
一个青色的影子伏在身前,直勾勾盯着她的眉心。
张开嘴却惊得不能发声,但她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能动了。
“我……我没死?”
“待在你的位置,”青年身影化成黑雾消失在了原地,只留下一句冷冰冰的“什么都不要做。”
她看着青影冷哼一声飘上房梁,这才发现自己处在一间老屋里,整根树干撑起塞满黑草的屋顶,四面黄泥墙露出不规则的石块,木板堵着纸糊的窗户。
她自己的“位置”是泥土地面正中的一张破席。
门……门在哪里……有什么地方能躲一躲……她回忆起密室逃脱的套路,开始强迫自己运转,但身子却抖得像筛糠。
“晃得我头都晕了!”房梁上传来一声不满的尖叫,“反正你也出不去这间屋子,自己走过去看就是了!”
尖锐的嗓音好像穿透脑子一样令人头疼,却奇异地带来安抚。心里升起一股烤着炭火盆的感觉,她镇静下来,躯体也恢复灵活,感激地向上瞟了一眼,随即开始蹑手蹑脚地探索。
一间普普通通的老屋,和她死去的祖辈们住过的一样。
她在实木矮桌的抽屉里摸索到了剪刀针线和小布偶,在突然出现的隔间里翻出了油灯火柴和破茶缸。
灰尘开始彰显存在感,诱使她打了个喷嚏,也吸引了青影的注意。
她趴在床底,看到面前出现一双青色的鞋。
“这些能有什么用?”
转瞬间就回到了草席上,青影化成一个苍白的少年,绿幽幽的眼睛打量着她怀里的破烂。
“这么一看,”那双眼转向她的脸,他笑了一声,漫不经心地伸手去点上面的灰,“你还挺有意思的嘛——”
接触到的地方产生了强烈的烧灼感。
少年的指尖燃起青烟,他迅速后退,厌恶地皱眉,“该死。”
“趁早消失吧,恶心的水鬼!”他尖啸着飞了一圈,最后恼火地躺在半空中晃来晃去。
“那个……”
她犹豫着,显而易见他们不和,不知这青鬼愿不愿帮她一个外来者。
但靠自己大概是逃不掉。他好像话比较多,也没有阴冷的感觉。就利用一下吧,她对自己念着,蹀躞不下。
“我,能不能……请您帮我?”
少年扭过头瞥她,下垂的嘴角扯出一个冷笑:“你该不会觉得,我很喜欢人类吧?”
“我只不过是不需要用人来补我的魂罢了。”
可她总觉得,他身上有暖煦的烟火气。
“可是您不喜欢,那位。”她咽了下,用尽平生最大的勇气与智慧周旋起来,“帮我就是给那位,添麻烦。”
他饶有兴味地挑起嘴角,绿幽幽的瞳仁直直对上她。
“我和他都是因为人,才被束缚在这鬼地方的灵。一为夜行水,一为昼出火——该死的水鬼。我碰不了你。”少年落下来,似乎想掐住她的脸,却又忌惮烧灼感而放弃。
“他想用人去填补自己,然后吞了我。”少年冷笑一声,声音越发尖锐,“做梦!做梦!全都是做梦!”
填……补?
没错,填补。
“和巷子里那些‘人’一样,灵魂磨灭。身躯永远停留在这里,成为他的伥。”少年看着她瑟缩的模样大笑起来,飘回房梁上愉悦地晃着。
大概她的惊惶取悦了他,少年斟酌着,给了她一个诱人的提案。
只要在她的八字里铭上他的名,他就能跟随她离开。这里的诅咒得以解除,她不仅能安全离开,还会受到老巷的祝福。
可是……鬼怪,真的可信吗?
少年诚实地告知,知道名字就会产生关联。那么……在八字里铭进鬼名呢?
她以后还能不能脱身?
尽管他表现得对杀人没有兴趣,可,他们为何被禁锢在此?放出这样一个鬼怪究竟会不会危害社会?
她迟迟没有回应。少年兴味索然地哼了声,躺回房梁上,不再看她。
她抿了抿唇,有些后悔自己失去了机会,最终在略微的庆幸中决定自力更生。然而别说斧头和钥匙,她连窗和地面都摸索遍了,依旧连门都找不到。
这屋子奇怪,待得越久,神志越混沌。
焦躁在心底一点点蔓延,精神逐渐涣散,她感觉在黑夜中度过了一辈子,即将走进生命的尽头,魂飞魄散。
就是这样被灵魂磨灭吗?
脑海中回荡起嘈嘈切切的谈话声,伴随着一阵遥遥的鸡鸣,声音越来越响,完全挤占了心神。
她压住头跪到草席上,十指疯狂从脸颊抓到胸腔,又从肩膀刮到手腕,祈盼刺痛能缓解如蚁噬骨的焦虑。
“我可提醒你,”头顶传来一阵嘲弄,尖锐嗓音如虎爪划开头骨,让她浑身颤抖,“三声鸡啼后,昼夜更替——还剩两声。”
汗水混杂着灰尘流进满是血丝的眼睛,心脏的抽搐却无法用眼泪缓解。恍惚间她仿佛再次置身巷子,面前是黑漆漆没有眼白的瞳,脖颈间传来勒死般的窒息感。
鸡啼声传来。
她崩溃地仰头大哭:“求求你!求求你告诉我门在哪里!”
“用热针引出眉心血,扎到裹尸席正中。”半透明的手指蘸走滚烫的眼泪,少年惋惜地叹了口气,抽出线圈里泛着锈的针,捏到她眼前,“祝你好运。”
她颤巍巍点燃油灯,动作僵硬如老妪。
飘忽的青火苗散发出希望的光,把整根针烧得滚烫,眉心剧痛如火灼肤,也压不住她心底翻涌的狂喜。
鲜红血珠中,草席的位置化作虚无,风从地底掠出,模糊了视线。耳膜的鼓动间,第三声鸡啼响起。
青烟袅袅,天光大亮。散在风外的黑雾中遥传来青年的怒吼。
她站在门前,沐浴着晨光,舒畅地伸了个懒腰。
“豆腐——要豆腐不要?”
她愣了一下,摆摆手,挎着篮子的大嫂也不多纠缠,笑眯眯地继续叫卖,一边称豆腐一边跟熟客拉着家常。
“大妮,快来!先去喊你妹妹起床,”她的二婶走来扯过她的胳膊,带着她快步往大街的方向走,“今天有厂子招女工啊,你娘排着队呢,你去招呼你大爷家去,动静小点,可别让老姜家听到了!”
她心里涌出一股喜悦,急匆匆跑了起来,惹得二婶连声叫她看路。
她们全家的女人都好运进了厂,不用再日晒风吹后她很快就白起来,也说了个门当户对的好亲事。
容光焕发过了几年,她娘突然吐了血,找了许多郎中也没医好。越来越低的工资和莫名不断往上窜的米价药钱磨没了她娘的命,也拖垮了她的家。
附近越来越乱了。她好不容易哄睡了孩子,趴着让丈夫给自己揉肩膀,不知不觉就响起了疲惫的鼾声。
鼻尖传来一阵瘙痒,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别睡了,醒醒,给你看个好东西!”
他努力掀开眼皮,把脸前的手挥开:“别晃了,三哥,这什么味啊。”
一个烟嘴不由分说地塞进他嘴里,怪味在口腔里弥散开。他忍着不适吸了一口,感到胸腔闷得喘不开气,用力推开身前的人,趴在床边干呕。
他的三哥大笑起来。
“第一次都是这样,没出息。下一口就能品出滋味了。”烟斗再次递到面前,“那些公子哥儿们都会吸,不学着点,没法打上交道。”
他皱着眉漱口:“三哥,你瞧着不大精神。”
“嗐,还不是成天陪那些哥儿,累死老子了。”三哥往床上一躺,晃着茶杯往嘴里倒,“咱们不比大哥二哥懂生意,只能巴结当官的,也算是给爹尽点力。”
确实,自从三哥和那些人混熟了,钱花得多是多,但家里财路更开了。
他捏起烟斗,抿着嘴吸了一口。又一口,再一口,眉目舒展开,眼球凸起,双颊逐渐凹了下去。
他不记得家里东西怎么越来越少的,也不记得父兄怎么一个个都没了的,不记得他娘为什么总守着他哭,也不记得什么时候搬进了泥瓦屋。
只恍惚记得一片烟雾中人声嘈杂。
“哭啊!你哭!快哭,你怎么不哭啊!”
“八成吓傻了”……“狗儿娘,你自己也拉扯不大一个傻子,不如就跟了他叔,也算是家业不散。”
他爹把他和他娘从火海里救了出来,自己却留在了里面。他看着抬出来的焦尸,怎么也认不出这是爹;抬头看表情扭曲的大人,怎么也认不出是叔伯。
他没过继,但他叔成了他爹。他娘又生了很多孩子,没精力再去关注一个不爱说话的傻子,但他还是交到许多朋友,他们带他吃喝玩耍,他不必付出家业和父母,只需要帮他们从别处拿点东西。
次数多了,就总有人上门闹事,只要有人来他就要被拖出去打,他到处藏,直到最后一次跳进了水井里。
“老子弄死你!再藏!再跑!剁了你这狗腿!”
她顶着窒息感疯狂挣扎,却很快就没了力气,胸腔针扎一样疼。
昏过去前,有人揪着她的头发,把她从水缸里拖到地上,几个巴掌扇得她眼冒金星,但她心里没了恨意,全是感激。
自从濒死了一次,她再也不敢逃,不敢寻死,也再不敢指望第二次把她送来的亲人。于是在唯唯诺诺中逐渐麻木,除了看那个装满水的浴桶,就只会茫然盯着黑乎乎的房顶。
就好像一辈子都是定好了的。
唯一的变数是一个一身黑的客人。他在她泡在水里时走进来,黑漆漆的眼睛盯着她,许久:“你是谁?”
老娘还没问你是谁!她心里生出一股暴戾,正要骂走这人就醒了。耳边隐约回荡着一句“想不起来,就……”
就什么?
管它什么,梦罢了。她嗤了一声,回到床上躺下,但又忍不住去想——我是谁?
为什么一辈子都像定好的?
到底该想起来什么?
想不起来究竟会怎么样?
这疑问在她脑子里回荡了一辈子。被草席裹住扔进乱葬岗时,还留着一丝意识,她眼看着太阳一点点落下,空出一片头顶湛蓝、而远方已灰蒙蒙的天,不甘心地阖上了空洞洞的眼。
就好像她初来乍到的那时那刻。
天黑下来,四周泛起了雾。
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站在一条巷子里,身体冷得像冰。抬手想揉揉脑袋,却发现除了眼珠哪里都动不了。
“时间到了,”眼球漆黑的青年居高临下审视着她,略显失望地扯了扯嘴角,“还剩了点神志,估计明夜也就该消逝了。”
疑惑把她占据,她却不记得自己在疑惑什么。于是疑惑被忘在脑后,取而代之的是混沌的绝望。
忽然一阵火灼般的痛,温暖从她的眉心扩散开,驱逐了冷意,记忆伴随神志复苏,她手脚依旧僵硬,却能动了。
而远处走动的人影却动作僵直起来。
她看着青年脸上第一次露出疑惑和恐慌,忍不住得意地挑起了眉。
“你干了什么?”他慌张地掐住她的脖子,看到皮肤相接处腾起雾气,他非但没收手,反而更用力了,“你和他做了什么交易?!!”
张开嘴,说不出话。
脖颈冰凉,仿佛失去了知觉,熟悉而可怖的窒息感从肺顶到头,她对上了那双翻涌起杀意的黑眼睛,冷意蔓延到全身。
青年冷哼一声松开手,她瘫倒在地上,满脸都是眼泪。
“他,他说……帮他,解开诅咒,”她用力喘着气,声音嘶哑,“但我没有答应。”
青年陷入沉思,她不敢再乱动,捂住脖子瑟缩着向上看,那双眼睛恢复了古井无波,像是黑漆漆的水潭,让她打心底生出一股溺毙的恐惧。
可是,她没掉进水里过啊?
“在这鬼地方不能多说……”
“你还是一直跟着吧,”青年板着脸把她拎起来,头顶倏忽腾起一团雾,化作半透明的身躯飘荡般在巷子里游走,“反正也离不开这里了。”
为什么不能多说?为什么她离不开了?为什么不放她离开还不肯立刻杀了她?!这一切的一切到底为什么?
破罐子破摔了吧。她感觉自己心态变了,变得胆大而急躁,不愿意再谨小慎微。
看向路边,那些刻意避开他们的惨白冷脸也愈发面目可憎。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永远消失之地。”
“打听过多对你没有好处。”青年顿了一下,嗤笑道,“不过也没关系,从你意识到的那刻起,就已经彻底进入这个空间了。”
但他也显然不愿透露更多,对她的追问置若罔闻。
她越来越沮丧烦躁,这里比那老屋更让人神志混沌,左右看着繁茂的树,只觉得死气沉沉,那些节疤眼睛一样窥伺着,令人反胃。
这环境让她头脑充血、浑身燥热,她盯着远处啸叫着奔跑的孩童磨牙,充满了虐杀的欲望。
“在规则之内,没人能杀你。”即将按捺不住时,青年的警告一字一句传来,“巷子里一切全在我眼皮底下。”
阴鸷声音唤醒遗存的理智,她四肢蜷缩起来,怯怯盯着笼罩住自己的黑雾,心里却止不住升起嗔恨。
规则内不杀的话,为什么这满巷都是他的伥?
是谁害她进了这里?是谁害她惊惶、害她失去神志?是谁害她又冷又痛如此难受?是谁想操纵她的身体、是谁操纵着这巷子里无数恶心的死尸?
恶心的东西,她在脑海中一遍遍诅咒着,我真恨不得你现在就灰飞烟灭……
规则内不杀?全是漏洞的笑话。
她看着青年几近透明的身影,握紧拳头,决定搏一搏。恨到极致反而能毫不违和地奉承,她开始发挥自己这辈子都没展现过的谄媚本事,认错、讨饶、赞美,表达仰慕与祈求荫庇。
青年果然愕然,脸上从疑惑到惙怛,不复轻快,但显然卸下了许多防备,开始在她的真诚注视下回答零星几个问题。
“……那为什么要往草席上滴血?”
她貌似无意地问,这问题太重要了,没法问得直白,也不能过多打听,但她必须知道少年有没有害她,才能进一步周旋。
黑眼珠紧紧盯过来,让她忍不住打起寒战,头脑的温度都仿佛降了三度,但她还是努力装作无辜无意。
“……那象征着亡于此,也即亡于此。”
她倍感意外,沉默了那么久,还以为他不会回答了,正在拼命思考怎么逃脱问责。虽然这云里雾里的话和没答区别不大,但显然她真正担心的问题有了答案,少年大概没有骗她。
“不能在这里多说……天亮后再讲。”青年叹了口气,“我不管他和你说了什么,但你该听我的。”
一阵风裹挟雾气吹过,她脸上一冷,面部肌肉变得僵硬失去控制,别说发声,连表情也做不出。跟在他身后,就像一个尚未离主的伥。
她记不得白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她本能抗拒待到白天。
可憎,她默念着,还不如死了算了。
……等等,死了算了?
死,死亡,死亡……亡于老屋,亡于老屋……!那么亡于巷子呢?
她记不得白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她就是明白许多东西。她知道这附近许多水潭,知道青年是执掌尸骸的夜行水,但三声鸡啼后昼夜颠倒,他就得乖乖缩回老屋里。
所以,机会,就是鸡啼时。
第一次这么盼望鸡鸣声。她感到自己的心跳越来越急促,用力将热血泵向全身,奔涌的血流甚至让她头昏脑涨。
鸡鸣刚一响起,她就狂喜着奔去。
果然这时候他们力量最弱。雾气已经缥缈,那些行尸僵直着退回房中,她的五官也已经可以随心情而扭曲。
一团雾迅速顶开气流追来,却只能绝望地徘徊在涟漪上,晨风吹拂后,散去无痕。
泉水淙淙,水汽氤氲。荷花潭边烤着鱼的火堆升腾起青烟,弥散入云。
“姐姐!姐姐!”
沿岸一个小男孩边喊边跌跌撞撞,却怎么也找不到人,他急得破音,最后拍到地上,号啕起来。
一条胖鱼砸到他面前,拼命甩起尾巴。
“哭什么!”她把头发拢到脑后,撑着地上的石板一扭腰就上了岸,把弟弟拎起来,先用挂着泪珠的胖脸擦手,再去掸他屁股蛋上的土。
“怎么不好好看着火?”
含混的哭腔凑不成句子,但能听懂是担心她太久没上来。
她抿唇哂了一声,抱起他去处理那条焦糊的鱼。
烟柳澹荡,惠风和畅,顽童抱着鱼冲下草坡,清癯的夫妇挽手微笑,一人牵住一个孩子往回走,烟火气缭绕着房梁。
始终平淡而温馨。
她成长为明媚的淑女,交到一群时髦的朋友,喜欢上精致的造型,扔掉了印着标兵的搪瓷缸和奶奶手缝的福娃娃,唯一还受她青睐的是……
是什么?
奇怪,她总觉得自己应该有一个青琉璃的莲花灯。
“姐姐,晚上我去接你!”
丢了么?她甩甩脑袋,冲父亲挥挥手,接过母亲精心准备的午饭,又拍了拍弟弟的肩膀。
她边走边轻快地想,这哭包也成了个大小伙子了。不过,好违和啊——她应该有弟弟吗?而且,弟弟的名字也跟……弟弟叫什么来着?
她猝然僵住步子,寒毛直竖。
眼前的世界哗啦一下碎了——像被球砸成片的玻璃。
她忍不住闭眼,一阵恍惚。
她站在岸边,荷花潭里却全是青色的火,她的“弟弟”像缕烟一样,托着半透明的脸,绿眼珠幽幽地盯着她:“你想起来啦,姐姐?”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要真想知道,”少年耷拉着眉眼,似笑似叹,“就先体验完这个吧。”
荷花潭里一片祥和。
水潭外两个身影扭打在一起,一群孩子围着他们呐喊助威。两个大人匆匆赶来拉开他们。
不再是让人不愿醒来的幻梦。
她的父亲佝偻着压住她跟人道歉,不由分说地把她拽回家。
“你怎么能去偷别人的鱼?!”
“谁让李饺子冲我吐唾沫!”
“那还不是因为你薅了他家的花?”
“你又知道了!我这就去打死韩红日这长舌头的贱——你打我?!你帮着外人打我!你凭什么打我?!!”
“怎么能这样跟你爹说话?他成天教你要有骨气要有涵养,怎么就是不听?怎么能去学这种话去做这种事?”
“成天涵养、涵养的,那点假清高有什么用?”她推开母亲,顾不得自己满脸眼泪,冲父亲挥舞起拳头,“谁看得起你?谁给你面子?你知不知道你跟在人家后面和狗一样!”
她倒霉,没有能撑腰的人。
男人气得嘴唇发紫,指着她说不出话,奶奶赶来连拖带拽地把她拉走了。
不久,她听到父母打算送她去外面上学。
凭什么别人家女孩都不用上学?怎么就他俩不生儿子,指望她有出息了养老?那凭什么还对她这样不好,甚至都不想看见她,要把她送走?!
怎么只有她命这么不好?
她闹了一场,却没改变什么。尽管他们答应保障她的物质生活,但听到那些死孩子嘲笑她“讨厌鬼丧门星被送走了”时,还是抑制不住对所有人的恨。
好在,外面的世界丰富多彩。
她把父亲的搪瓷缸扔回了家,什么厚望?抠搜鬼的穷要面子罢了。
还有奶奶塞给她的布偶,绿底红碎花,怎么看都俗不可耐,羞于示人。
也不是不珍惜那份心意……只是它们拿出去实在没面子。
谁让家里没有财运。
她省吃俭用攒出一批洋气家当,终于打入了小名媛们的圈子,但因为没出息的家庭,她只能当处处赔笑的那个。
正当她以为自己混进核心时,双亲重病,断了经济的她还没接受迅速无人问津的事实,就被接回了家,再没能离开过。
她想醒过来,但这真切万分的噩梦怎么也醒不了。
奶奶卖光了值钱的家当,唯有琉璃灯被她保了下来,这个造型多像电影里的神灯,她幻想有朝一日能获得神力摆脱这恶心的生活。
灯保佑了她,无底洞都填平了,她可以无拘无束生活了。
但贪得无厌的邻里要收走她的房子。仗着没有长辈了,就污蔑她是贼种,不是她父母的孩子。
她争不过,又止不住恨,于是趁夜里偷了许多油、柴和面粉。一把剪刀扎进心脏,搂着所有家当倒在草席上,癫狂地扯开嘴角,看着青焰焚尽这恶心的世界。
——她也不是什么都没学到的,爹娘。
血把草席和针线泡透,红色渗入茶缸和油灯。模糊的,清晰的,浓烈的,深刻的……烙入灵魂的一切都随着魂魄消散而消散了。
“姐姐,今天上学不开心吗?”
睁开眼睛,拍掉弟弟拉着她的手:“到底,什么意思?”
“这是你的上辈子呀,姐姐。”
尖锐的笑仿佛自远方传来,校舍、街道、行人,她身处的世界烟一样消散了,融入一片青色里。
“姐姐怎么还是这么莽撞,废了我好大力气。”青烟与肌肤相融,少年抚摸着她的脸,蹙眉笑了一声,“我要不烧干了这水,你身体死了,魂无所依,不被磨灭也要被巷子吞噬了。”
“看看这老屋——”少年挥手,烟聚拢过来,化作被火焚烧前的样子,又或者说是她滴血逃脱前的样子。
“很巧的,这个位置是几千年前整条巷子的起点。”烟随着话语散开又重聚,柔软的形状中和了声音的尖锐,让人不觉入神,“在火灾后又发生了许多事,逐渐人迹罕至,这条古巷不久就消失了。”
精巧的建筑重新散成烟,飘荡在四周。
“也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可能跟你的血与魄和巷子的情绪与灵性有关系……总之它出现在了这个空间,我们叫这里‘永远消失之地’。”
“你们……?”
“虽算孪生,但水火不容。秉承巷子的意志,都想吞噬对方。而且,没准吞噬对方后就能摆脱束缚。”
他叹口气苦笑了一下:“巷子凝聚了意志,而我们是在这意志下巧合诞生的灵,所以,在老屋外面完全不能违背,在老屋里,也只是意志稍弱一些——现在能说这些,因为这是梦中。
“白天是我不得不做的职责,让巷子里的魂灵陷入所有居民的人生里轮回——也可以说是梦——直到磨灭成为活尸,你应该能看到他们眼里是没有神的。夜晚水鬼掌控整个巷子,操纵活尸游走作伥。
“——这都是巷子的意志。但是操纵那些伥也能增强他的力量,补他的魂,所以他需要你。而火没有实体,又渴望动荡,我待得难受,又担惊受怕,就想让你带我出去。”
她很有种冲动立刻就答应下来,从始至终她都对少年升不起抗拒,但那些轮回到底改变了心性,她强迫自己警惕,开始质问。
少年乖巧飘在她面前,几乎全都对答如流。
她经历的那些,除了那场被她识破的幻梦,全是真实的。他们确实能做点什么,但是需要媒介,青年也是在“她”与“水”产生关联后才找到她,并且对她施加了一部分影响,导致她几乎全不剩神志。
如果不放她离开老屋,她就不会陷入轮回,但照样会被不断蚕食理性,所以少年在针上做了手脚,以一缕烟融入,标记了她的魂魄,于是入夜后才能将记忆还她,同时也帮她对抗被青年操控身体。
巷子的意志憎恶人,想吞噬人,但这情感不纯粹,因此诞生了两个被诅咒的灵,相互消磨。直到二者只剩一个,统一的意志才能解脱。
“因为不能违抗,他才什么都不能说。”少年仰头不屑一笑,“但他哪怕愿说、能说,也没法像我这样告诉你这么多。”
她沉吟:“那,你之前说的离开的方法,到底是什么?”
只要撑过一天一夜还能维持住神志,就不会迷失。
夜晚逃入老屋就能避开青年,在鸡鸣时尝试开门脱身。算是有三次机会,因为三日三夜后便会彻底融入巷子。
脱身办法只能自己进老屋探索,但开门的仪式可以成为提示。
“不过你是特殊的。人死后魂入轮回,可你前世的魄消散在这里,和这里有万千关联——大概他也是因为这个才对你的身躯特别看重——总之我可以藏入你的八字。只剩一个灵后,巷子的意志就纯粹了,这里的诅咒能被解除,而你也能得到老巷的祝福。”
“姐姐。”他又变成了幻梦里弟弟的模样,用幽深的眼睛蛊惑般看着她,“救我走,不好么?”
你能得到巷子的祝福。
你会得到那些曾令你嫉恨的运气。
你可以摆脱望不到头的困苦轮回,过上不必违心、不必装模作样的生活。
是啊,不好么?她迷迷糊糊想到,自己当初为什么要拒绝呢?
“只需要在你的八字里铭上我的名,”少年捧住她的脸,掌心和她的脑门一样灼热,“身体还是你的,魂魄与命运也都是你的。”
“我会一直老实待着,任你指使,只不过在你死后获得自由罢了。”
“你能答应我不为非作歹吗?”依稀的不安感做过了最后的挣扎。
“我绝不会破坏人世间的秩序。”绿幽幽的眸子合上,他拉着她的手压住自己的头顶,“我用自己的灵发誓,从始至终,对你说的话,没有一个字是假的。”
她咬破中指,在他眉心写下一个“烟”字。
烟笼雾绕,随后狂风大作,天朗气清。
她抬头,看到一片近前湛蓝、而远方已灰蒙蒙的天。
中秋放假,为了省钱独自留校的她无聊又愁闷,临时起意打算去本市有名的景点转转。
向北,向西,再向北,再向西……出门的时候还是轮红日,等她到了这个不知名的街口,就只能远远望见楼与塔林立间夕阳散射的余晖,像是要对世界释放出最后的温情。
过马路,来往行人匆匆,纷繁车辆也默默飞驰,一切都很正常,却莫名有种繁华而静谧的独行感。
不知怎么就拐进了一个小巷子。两侧都是墙,零星的车和行人俱寂,花和树高而繁茂,根根昏黄又明晃晃的路灯尽显孤寂。
好像走错了路,虽然导航没有提示,但面前显然是个死胡同,三面斑驳的墙后是低矮破旧的屋子,贴着屋长出一颗遮天蔽日的树。
为了欢庆佳节,连这种地方也挂满了鲜红的灯笼。
冷风送来一阵激灵,她懵了一瞬,忽然感到心慌。
强忍不适面不改色地折返出去,暗中打量周遭的路。低低的谈笑声响起,一群男男女女嘻嘻哈哈的走过,她迅速抬头瞄了一眼,又若无其事地别开视线。
刺眼的光闪过。
她在医院里睁开眼,头痛欲呕。脑震荡,对方全责,偷开豪车炫富的小年轻痛哭流涕地道歉,赔了她一大笔钱。
她恢复得很好,学校批了假,不会影响考勤,课程靠舍友的笔记赶上,吃穿用也换成了真正崭新的大牌。只是,总觉得丢失了些什么东西。
想不起来,只记得昏迷前满街大红的灯笼。
但没关系,作为一个顺风顺水的小福星,根本就什么都不需要操心。
新学期换了辅导员,好几个她看不顺眼的班委下了台,她福至心灵,知道自己的机会到了。
“老师好,我叫祥雯。”她挑了个安静的午后与新导员独处,乖巧又端庄。
上学期她成绩突飞猛进,在纷纷挂科的舍友衬托下更是进步明显,坦荡的阿谀尤为让这位焦头烂额的新官受用。
道别后她轻轻握着门把手,刘海下是一抹森森的笑。
鬼气森森。
尖锐的笑遍布整个巷子。
烟雾缭绕。
“永别啦,水鬼。”烟雾相接处或冒出烟或腾起雾,纠缠,盘旋,腾雾处响起讽笑,“再来一次她也还是选择我。”
烟气大作处传出低低的鬼哭。
“在这种因恨生凭怨存的地方要什么善呢?没有你处处捣乱,我早就处理干净一切了。”
“留着这些恶心的东西……”绿幽幽的眼珠睇了一眼那些活尸的眉心,“这些失去神志的魂魄早就该被我吞掉了。”
“巷子真正想要的是人气。”扩散的雾越来越多,中心稀薄的雾气里声音绝望,“放了他们才能真正解脱!”
可是你想放走的人没有一个不跟你对着干,全是自己走回来的。活该去死。不过也无所谓,他早就懒得争辩了。
“那你就继续坚持吧。”
“我吞魂你就养尸,谁也吞不掉谁。”核心处雾气消散,青烟凝聚成火,绿眼睛的少年面露讽刺:“我是放弃以魂补魂了不假,但你怎么就敢让她挨着我呢?”
一心想护住她理性,却没脑子能动的蠢货,和骨子里就伪善的恶心魂魄。
连老屋里微弱的侵蚀都扛不住。他只不过把话拆开说说,稍微施加点暗示,愚蠢和丑恶就暴露无遗——甚至都不需要他主动影响。
怎么就有勇气利用鬼怪呢?
就算他什么都不做,那种人也做不成那种古怪仪式的——哪怕所有东西都已经堆在她面前,哪怕这根源就是她的前世。
连恶意的灼烧和炽热的侵蚀都分辨不出来。
也或许分出来了,自愿上钩而已。
“把力量用在帮这种恶心东西保持自主上,我看你才是最大的蠢货。”
“别吞噬她……”
融合魂魄,借个皮囊踏入人间罢了。兴风作浪自有那些践踏秩序的丑恶魂魄,根本不需要鬼怪的手段啊。
“说什么胡话呢?”少年脸上第一次浮出柔和的微笑,“你怎么知道不是她吞噬我?”
青色的鞋无声踩过石板,火消烟散。
两旁店铺里昏黄的灯依次熄灭,活尸眉心随着脚步升起青烟。倒下的躯体迅速僵硬腐化成枯骨。
意志的对抗以生路的落败告终,仿佛欢庆解脱般,暗沉路灯熄灭,换上了满街红艳艳的灯笼。
“其实依旧不怎么纯粹,”少年一声颦笑,身影逐渐透明淡出,“我给每个魂魄,本来都留了许多生路。”
没人去选罢了。
黑雾从干尸上腾起,散落四方。
一条挂满红灯笼的老巷静静伏在城市深处,盯着误入这空间的行人,他们有人深陷,有人逃脱,再无鬼怪干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