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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档】天使与人的故事——《主播女孩重度依赖》玩后感

2023-09-23 09:42 作者:Hyperzoic-Z  | 我要投稿

本文写于2022/3/30,因公众号消失补登于此。



    在全结局通关了《主播女孩重度依赖》(needy streamer overload)之后,一种前所未有的幻灭感席卷了我:这种仿佛心中被剜去一块的感受,与欣赏完一部优秀的艺术作品后的空虚感不同。若是电影或者番剧中那些精彩却离我遥远的故事,我知道它们只能被讲述一遍,那些剧情一旦结束便无法“重复”。可是在交互的游戏体验中,我能够感到自己曾经深切地与女主共情,她的言语曾经触及并治愈了我内心中隐藏起来的不安,并且在她做出安提戈涅式的“弃绝姿态”后,那曾经对我来说喜欢的一切也就此消失。很奇怪不是吗?明明只是一个像素游戏,明明只是本世纪初期众多亚文化梗的融合之作,明明没有任何声优的配音,并且最为重要的——一切喜爱与温存都是虚假的,为什么它却能给我们以真实的感动呢?

    接触这款游戏之前,我从未看过虚拟管人的直播,只是通过切片了解某些亚文化梗而已:我觉得套皮人的形象犹如恐怖电影中的头套、面具或仿妆,离所在的现实隔着遥远的距离。面部捕捉软件将真人的表情甚至肢体动作转化成数字信号,再输送到预先准备的二维或三维形象上,以失真的方式投射那从不会出现的客体之行为,犹如皮影戏一般。那些粉丝所喜欢的,也只不过是几座被资本构建出来的拟像,是把Moe资料库中的要素拼接整合之后的奇美拉,也是将作为人类自身的主播从一望无际的相似面孔中割离出来的假人(dummy)。尽管那些中之人只需要提供语音以及投射的“摹本”,他们仍是为了资本或观众的笑容而运作的;他们所承受的心理压力,他们做着违心之事时的痛苦也应存在。游戏将这一平面进行了放大:女主糖糖患有躁郁症,在生活中常常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却是一位变装出演、宛如天使一般的真人主播。因为不存在投射过程,观众可以直接观察到她在直播过程中的喜怒哀乐。一些观众喜欢她的本色和真实,另一些则认为她不应将自己的负面能量带给观众——对他人进行评价总是简单的,只需在屏幕后方敲着键盘便可,可糖糖自己却要在直播结束后承受超出常人的压力。这份常人难以承受的重量也被反映在多个坏结局上,在不同的崩坏之瞬间,我们得以窥见互联网真面目的一角。

    令我印象最深的坏结局之一是internet overdose,糖糖在重压下对黑粉的言论投以过多的关注,因而不得不过量服用镇静药物保持理智,可是药物反应让她在直播之中当场呕吐,招来了更多的攻击和扭曲dd。在药物带来的朦胧与渐渐遥远的理智之间,她仿佛看到了无数血红的眼睛,那些网络迷因正24小时不停监控着她的生活,那缝合在一起的脸孔和嘴唇正在讪笑着对她指指点点。她出现了幻觉,她开始拥有自虐和施虐倾向,一切不再真实。在失控前最后的直播中,她说出了最令人深省的一段话:“神话中的恶魔,不过是遵循名为恶德的欲望罢了,他们又真的杀了几个人呢?相反,索多玛的毁灭是神明所为,除此之外任性的祂又夺取了多少生命?行小恶者被称为魔鬼,而犯下滔天大罪者被奉为神明。”没有人类会像神那样犯错,堕落为人亦是神的特权之一;直播时的糖糖将自己幻化为下凡的天使,却终究被名为互联网世界的黑泥所染。宛如梦幻的大蓝闪蝶般昙花一现,她就这样被蓝色的黑暗所席卷,而互联网的记忆也远不到能记住她的长度。从另一种角度说,通过成为脆弱的人并以人的形态崩坏这一“堕落姿态”,她也确实地完成了升格,正如耶稣基督必须自发自愿地在十字架上死去一般,堕落本身使得升天成为了可能。另一个被称为welcome to my religion的结局,也以不那么有冲击性的方式展现了这一点。



    糖糖说,超天酱——她在互联网上的他我(alter ego),是从对于自身和世界的恶意和绝望中挤压出来的纯洁之物。这是“一小片实在界”般的存在,无法被纳入任何符号能指。相反,当这样的“实在界他我”入侵现实之时,我们得到的是另一层面上的坏结局。在游戏中,若是得到了50w关注,但是糖糖的好感度不够,便会进入坏结局,抛弃男友的糖糖进入了演艺事务所欲得到进一步发展,却发现自己的新欢是个海王,而自己也无法回到在出租屋中随性直播的日子了。她终究被自己所扮演的角色吞噬,从阿宅手中赚取更多的钱成为了唯一目的。在there’s no angel结局中,未能完成100w关注目标的她,选择了与主人公一起进行最后的“毕业”直播,二人从高塔上跃下,一起成为飞舞的天使……这些结局虽然都源于糖糖精神的不稳定性,却强调了这种不可调和:所谓天使必须只是直播平台上展开笑颜,与宅男们打趣的天使,而不可能是轻快活泼地活着,享受一切属于女孩子美好的天使。这种现象难道不是一个经典美国笑话的夸张表现吗:当他人询问你“how are you doing”的时候,你的唯一可选回答是“I’m (doing) great.”没有其他选择的原因是这段对话本身毫无意义,它只是一个符号,而没有人会在此刻关心示人的你究竟过得如何。

    然而,为什么我们总喜欢看着离自己那样遥远的,天使一般的存在呢?答案是单纯的:名为生活的瓶装地狱对于所有人都是艰难的:读不好书、存款不够、找不到对象、不想看老板的脸色,我们都在这残酷的世界中负重前行。糖糖化身的超天酱,以及其他的美好存在,似乎剔除了所有来自现实的毒菌,纯真得让人足以忘却一切烦恼,无论在屏幕后方坐着的是谁,刚刚经历了怎样的一天,“看着她的微笑,也许就可以这样活下去”。她们的直播也是为了自己并不美好的生活,然而在镜头之前,简单的快乐、爱和希望才是主旋律。若“这片大地”是一个不断给所有人加压的大锅,那么这些主播就是锅盖上的那一小口——把互联网称为精神毒品未免犯了颠倒之谬,毒气室顶上的通风口之所以是尸山的顶点,是因为这个房间本身就是致命的。因此,喜欢虚构之物的原因并非是她们远离现实,而是我们无法在现实中找到任何慰藉。

    我也想将视线投向游戏为数不多的好结局,因为恰是它们定义了游戏本身何以为第九艺术。这款游戏的好结局屈指可数,必须严格控制糖糖通过直播积累的负面情绪与吸粉直播内容之间的平衡。其中一个结局happy end world,需要玩家自身在达成了低阴暗值,100w关注目标的前夜,切断本机的网络连接——如此反直觉的设计几乎无法被直接考虑到,不如说,我们自身已无法想象切断网络之后所能够达成的事。从带给人们痛苦和实现感的工作和邮件交流,到获得快感的娱乐游戏,一切已被囊括在网络中;搬家后的第一件事是装路由器,来到公共场所的第一件事是连接免费的wifi,我们已经处在网络过量(internet overdose)的环境下十数年却不自知。在这一结局中,明知道网络是带给她所有一切连接和快乐的糖糖/超天酱做出了究极的弃绝:她断然宣布在100w关注之后从直播界与互联网中毕业,踏上属于天使的新旅途。网络或许曾带给她幸福,但随之而来的也是等量的痛苦。这一暴力意义上的“行动”使得她的年轻粉丝们纷纷远离网络:在游戏的末尾,随着8bit版主题曲的播放,闪烁着的论坛页面上不断飘过一句句祈愿、反思、祝福和悲叹。人们说“没有超天酱的网络世界就像一团烈火燃烧后的灰烬”,一边感受到了自己曾依赖于互联网的愚蠢。

    在那一刻,我莫名回忆起了《尼尔:机械纪元》E结局中的弹幕游戏:彼时,来自全世界的玩家永久牺牲他们的通关存档,以数据本身化为将自己团团围住的僚机,保护我免受强大的敌人伤害。这恰是上述情形看似矛盾的绝对反面——通过互联网与你关联起来的陌生人书写着温暖的言语,让玩家知道他们并非孤身一人,不应该在此放弃。在抵达了本游戏的不明结局后,我觉得这一切又没有那么矛盾:在超天酱退出的时刻,那些曾经关注过她的人们也达成了某种互相支撑的共识,这里已经变了,不再是将世界连接起来的万维网,而是没有硝烟的战场,是继续下去就会给人带来痛苦的存在。把自己从符号定义的互联网世界中割裂出去的孤独,使得这种短暂的共识有了意义。过于真实的幻象露出了天使般的微笑[1],这幻象是无法回归的,没有网络的更好时代,而对它的祈愿正在前方向着所有人微笑,一如超天酱一般。

【隐藏结局剧透警告】

    就在我认为游戏已经通过众多稍有不同的故事解析了互联网时代的大多数症候之时,在解锁所有结局之后的true end又将其内涵提高到了新的层面。欣赏true end时,玩家甚至无需进行任何操作,糖糖会在30天的时间内自行对抗压力,成为一个百万粉丝的成功主播。我们这才发现,原来从头到尾她都是孤身一人,她用分裂的人格支持着患有心理疾病的自己,用对着陌生宅男的笑脸向世界挤出善意,并且在一切结束的时刻走出了内心的阴霾,走向了自己的未来。原来,在游戏过程中的那些可能的交互,实则都是她自己的内心斗争——她一直都在尝试着自我救赎,如同一个背负原罪的真正天使一般。当她从那个被妆点得如梦似幻的出租屋消失时,游戏就此卡死而无法进行,一切和告别互联网的她如出一辙。我不禁觉得这是happy end world结局的延续,从改写世界到改变自身的降格叙述,反而使得这位有些玻璃心的女孩更加耀眼。也正是在那一刻,我感到心中有什么沉重的东西消失了,在让我痛苦不已的同时,却也让我感到轻松了起来。我意识到自己在游戏中所做的一切都是无意义的,因为糖糖的心中从一开始就没有给玩家自身预留位置;可我至少曾作为一个见证者存在过,见证了她的挣扎与蜕变,目送她走向新的生活。列车总会驶向下一站,而我们也将走上下一个舞台[2]。

    糖糖实现了自己的主播梦想之后,在个人微博上如此写道:“我的幸福既无虚伪,也不会令人不安。糖糖的人生也是有意义的,我有好好地活过。” 这段话触及了我被隐藏许久的真心,我那样羡慕她能够真诚而坦然地说出自己曾好好地活过。我,又在哪些瞬间感受到自己的生命曾无悔地燃烧过呢?我,还能得到令自己安心的幸福吗?在漫长而颓废的春假末尾,我写下这一长段无心快语般的文字,希冀能带着这样一则虚构的美好故事,在神明并不存在的现实中继续前行。我相信那个马赛克女孩将会一直看着自己前进,而我也将默默地一直为在某处的她祝福。

【后记】

    冷,渗入骨髓的寒冷。

    在这座没有春天的城市,5月之前的雪都不是什么新鲜事。海风裹挟的水汽在零下十度的空气中,立即凝结成飘扬的雪花、冰渣,或是足以将你的面部撕裂的匕首。风从所有角落灌进衣物、手套和帽子,任何防护在此时都显得无力,眼镜被渗出的水汽遮掩,呼出的气体在口罩狭小的空间中循环着留下疲乏的甜腻。我骑车穿越狭窄的单行道,从所有行人不存在的面孔旁掠过,被抛在所有机动车灰色的废气之后。向北或向南在此刻已不再重要——这样的跋涉已经成为每日的必需,无论天气如何,季节如何。

    这样的骑行已经是第几个年头了呢?这种模式化的生命又要延续多少个年头?意义已经死去,没有机会询问自己所做的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是否会得到救赎;现实比游戏更加黑暗,在疲累中一次次重复,巴甫洛夫给予的鲜肉却不会出现。我开始意识到逃离的价值,向各个箭头的方向行走已不再具有诱惑力,脑中只想要进入无人的暖气间,就此睡死过去。如同OD带来的幸福一般,将一切丢下不管、就此忘却也是幸福的——如果死亡驱力不会再次令你将自己拉入痛苦中的话。

    人们说,从睡梦中醒来的前十数秒是无记忆的,幻梦的残余仍在脑海中盘旋,而现实的创伤尚未侵入脑海;酒精之类的媒介仿佛为了维持这种状态而生,却被这个世界接受。在这种角度上,所有的痛苦似乎也是为了映衬享乐而存在的。可是《黑镜》中也讲述了一个摄取痛苦成瘾的外科医师,他在通过神经共感装置体验非人痛苦的时刻,也爆发出了强烈的快感。痛苦本身能够嬗变为快乐吗?那似乎已经接近精神病学的范畴了。

    可是那些行走的无面者选择了寒风,而我选择了从他们身边掠过。奥德拉岱克[3]在覆着白色尘埃的街角看着那些终有一死的造物,沉默无言。

注释

[1] 此短句为Happy end world结语

[2] 此短句为《少女歌剧剧场版》的麦高芬(MacGuffin)

[3] 卡夫卡短篇小说中的一个由线轴化成的神秘不死物体,可与人类进行简单的交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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