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阔日杜布的故事》第一章第一节——一家
第一部 在故乡奥勃拉席叶夫卡
一家
我们的院子里,长着两株同一年栽的小白杨树。他们是父亲所栽种的。我记得,大约在五岁的时候,我就会爬树了。我爬上了树顶,四处张望:我看见了我家小屋的屋顶,以及广阔且弯曲的街道,在街道旁边是沟渠。当春天的时候,沟渠里就涨满了泡沫激溅的水流。上面架起好些小桥。村外有两个长满芦苇的小湖沼,在一从小白桦林的旁边是一条两旁栽着柳树中间铺着木条的路。远处,一片田野直向松林的边缘伸展过去。而从北面到杰斯南河则是水淹着的草地。一座小山丘的背脊,屏障着这村子避免春水的冲击。
这是多么辽阔广大!
但是突然却听到了母亲吃惊的声音:
“啊,孩子,抓得牢点,不要摔跌了,你还不乖乖的下来。”
她跑到了白杨树边,我就非常勉强地往下爬。
“嘿,你爬得这样高!简直来不及给你缝衣服和裤子。假使再要爬上去,我就要告诉爸爸了。”
我赶快从树上下来:我是害怕爸爸的。
黄昏了。我们全家都围坐一桌吃晚饭。我瞧了哥哥格里莎一眼:他正在偷偷地“对我扮鬼脸”;我拿的汤匙划过了嘴巴,于是在桌子上便出现了一道湿湿的水流。突然,父亲用他自己的汤匙敲了一下我的额部:
“胡闹些什么?”
我含着眼泪把汤咽下去。
“他还小,大了就不会这样了,”母亲说,并悄悄地递给我一块好吃的东西。
这惩罚很快就忘记了。那时我坐在椅子上脚还踏不着地。我就把脚摇荡着,不小心擦着了父亲。这时候父亲就声色俱厉地骂了:
“给我从桌子边滚开去!连坐都不会!”
在平常,他那灰色而又明亮的眼睛是很温和的,但当他发怒的时候,他的眼光就显得锐利而使人害怕了.
“我说什么来着,你没听见?”
我只得爬到炕上去。心里觉得很委屈......我从远处瞅着热气腾腾的甜菜肉汤。我也很想吃......
晚饭吃过了。只有妈妈在屋子里收拾桌子。我从炕上跳下来:
“妈妈,妈妈,我要吃!”
她藏起了笑容:
“爸爸说什么来着?你假如还要胡闹,就什么都不给你了......来,拿去,还剩下一点呢。吃吧,快一点,别给爸爸瞧见了!......”
父亲是一个身材魁梧,肩膀宽阔的人,他那多骨节的拳头,我看起来非常巨大,我相信,他比什么人都强。
他是不多说话的,但他的心底却是很温柔的,他富于同情心,只要可能,他总尽力帮助人的;当我长大的时候,我就明白这一点。他在童年时候很想读书,可是不成,那时候还没有学校。他通过自修才学会了识字。
父亲是喜欢读书的。我所以能够很早去读书,显然就是因为这一点。
我们这个奥勃拉席叶夫卡村,在乌克兰的正北面,苏姆施琴那河旁边,“俄罗斯人”村落之间,因此我们的语言是很混杂的。父亲一向讲俄语。
母亲和姐姐都是刺绣师,一到晚上,她们就忙着做这些活计。我就在她们的旁边占了一个座位,在自制的拍纸簿上画着走兽和飞鸟。父亲在读书,偶尔也鼓励地对我和我的拍纸簿看一眼。他要我成为一个艺术家,好像我们的同村居民——那个马雷沙克老爹似的:因为绘画可以作为平常工作中的副业。
静得很。但突然却惊起了母亲嗔怒的声音:
“尼基塔,你唠叨些什么来,书不会给你面包的!”
于是父亲默默地合上书页,显出抱歉的样子,开始去修理家用器具,或者编织草鞋了。
母亲有一种慈祥的微笑和一张瘦削而又疲惫的脸孔。她的听觉不大行,当她含着眼泪,埋怨耳聋的时候,我是这样可怜她,我自己也不由得哭了起来,一面紧跟在她的后面。她是灵活的,敏捷的,老是在忙碌着——洗涤、收拾、整理。然而有的时候,她也会放开一切,颓然地坐在炕上,呻吟着:
“喔唷,伊伐斯呀,我好痛呵......”
由于她的呻吟,我自己也好像觉得很痛似的。我想从屋子里跑出去,但对于母亲的担心却把我留了下来:我是非常爱她的。我不想从她身边离开,我给她茶喝,又给她把枕头弄整齐。
父亲站在一旁,无可奈何地摊开双手,沉重地叹着气。
母亲在出嫁以前,就因为过分劳动把身体弄坏了:在孩子时代她就担负起来力不胜任的工作。她是临近的克鲁别茨村人。她跟我的父亲偶然碰见了,就相互恋爱起来。外祖父打算把女儿按照他自己的选择嫁出去,当我的父亲走去求婚的时候,他就把父亲赶了出去。
我的父母亲是秘密结婚的。当时生活很窘迫。父亲就在工厂里做工。随着家庭的成长,贫困也在增长着。
这时候开始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父亲却生了伤寒病,病了很久。家境给弄得一贫如洗了。
在伟大的十月革命之后,父亲分得了土地和马匹,可是已经没有能力来重理庄稼工作了:他的健康已经毁了。有一次,他在堆叠干草时,忽然从干草堆上摔了下来;从这时起,脚就跛了,走路非常困难,而且时常害病。
母亲看的很明白,父亲已经没有力气做繁重的工作了,但有时候她也会抱怨着说:
“为了你,儿子就得给富农当长工去!”
我生在1920年,是一家中最小的。我的个子并不高,但很结实。
在我大一点的时候,我就喜欢避开我的母亲,怕孩子们会挖苦我叫什么“离不开娘的宝贝儿子”。在童年时代,是常常有这种虚伪的害羞心理的。
妈妈越来越常害病了。有一次,当我提完了水,正要跑到街上去的时候,她就喊住我,忧郁地看着我,说:
“你怎么啦,伊伐斯,怎么不走到我的跟前来,说一些亲热的话给我听?”
这时,我的心就立刻因为一种好像是怜悯的感情,颤抖了起来。自然,我那是还想不到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然而那种尊敬母亲的感情,却已突然地浮上了我的脑里。
从这时起,我就愈加努力听从母亲的嘱咐了。当我跟孩子们玩耍的时候,我也常常跑到家里去,看母亲有没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当注意到母亲对我很高兴的时候,我也就觉得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