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儿子会被刺穿，以你打的剑
斯彼切王国，王都奥库莱西边，不起眼的边境村庄。名字叫什么，没人知道了。似乎曾经富有过？这里没有河流和海港的眷顾，没有树木繁密的荫护，只有他妈整天呼呼的焚风盘剥着水土流失的旱地。这里仅有二十来个居民，哦，算上昨晚饿死的卡莉婆婆——她一辈子没吃上一口肉，只有十九个了。曾经数代国王持续对兰斯瑞王国发动西征，这个小村庄成为重要的补给站，铁匠铺、商店、驿站繁盛一时。
然随机遇而来者，必随机遇而去。当战争的动力衰竭，当王族重于享乐，当杀人不再有收益，小村庄的活力源泉就被抽干。
不出两天，卡莉婆婆隔壁，技艺超凡的铸剑师卢修斯也要饿死了，在他的狭窄逼人的、用枯树枝和黄泥糊成的危房里。不过他身后营养不良的、年仅八岁的儿子会饿死的更早，因为卢修斯还能下地行走，儿子已经在床上抽搐三天三夜了。
“宝儿啊——别急——我马上……做午饭——”这些声音勉强从卢修斯尸体一样的喉管里散逸出来。
这位干瘦、唯独肚子肿胀的老父亲佝偻着，用虾干一样的姿势拽着脚步拖拉出门，他的手臂耷拉着要坠地，像极了死去的虾触须，把希望寄于无望处。他要为儿子烹饪一种名为“营养饼”的主食：这就是用细土和着地下水捏成的土块。卢修斯抬头望门外，经常挖土的场地几近沙化完全，即将土也没得吃了。先不管这个，他想，去看看水源吧。他缓步到水坑旁，滂臭的那滩死水，他之前当作神的恩惠的水源，已经被风沙填平了，散失干了。
“这可不成啊……”卢修斯哀怨。
他尝试用无力的十指抠着挖土，再寻水流，不巧的是一苦阵苦盐状的沙砾恃风来袭，冲到卢修斯的眼皮粘膜上，他着急地揉眼，失了平衡，一屁股坐倒。恶魔，沙，你是恶魔，要夺走这个可怜老父亲体内的最后一点生命的潮湿。风沙轰击卢修斯的耳畔，他简直听到恶魔的索命声。“神啊，”他想，“给予良人幸福，而非劳苦吧……”
“这里，我听说，有一位铸剑师？”
弥留之际，卢修斯幻听了。他听到如此清冽的少女声，这可能吗？他的面前，风沙止息的一隅，显出了漂浮于半空的玲珑身姿。他看到，全白发、尖长耳、身段纤细的仙女，在飞？幻觉层出，果然将逝去了，他想。
仙女的整洁白袍，上面的图案是……尽管从来没去过王都，他想起来了，这是圣女大人的服饰。与兰斯瑞王国停战前夕，圣女曾来这个小村子主持仪式，卢修斯见过她，应该不是面前这位。神宫的圣女已经多少世了？
无意识间，在卢修斯意识到之前，他已经端正地双膝跪地了。这是任何斯彼切人从小受到的良好教育。
“圣女——大人——大驾光临……”卢修斯依然吞吞吐吐，不过好像恢复过来一点生命力。
“啊——你是铸剑师吗，人类？”圣女问。
她飘在空中。
“是。”
卢修斯的动耳肌激活了。难道时至今日，这个破败的铁匠铺还能接到委托吗，而且是圣女大人亲自的委托？这样就有足够的收入在二十里开外的集市买吃的了，这样就……
“照我的形貌，打短剑一柄。”圣女温柔地发号施令，“要最精进的技艺、最珍奇的用料。报酬给你……嗯……咸肉五十斤、银币三百枚。”
啊，天光照暖了卢修斯的额头。圣女大人的恩惠在他最拮据时降临。卢修斯暗中高兴，他终于能被用了。
打起精神来！打起精神来！
快要饿死的伙计，天道酬勤是真理
美丽的神国，温暖填饱我心
当老旧的关节激动得复原
当萎缩的肌肉逞强发劲
当折断了腰还在拾柴
当挖断指甲为水源
当炉火熏出油汗
当铁锤敲打铿锵
当手腕酸痛肿胀
当火星迸烧毫毛
当剑铺恢复往日
当蒸汽阵阵喷发
当老匠人心无旁骛
这是我勤劳的佐证
唯一的念想、还能有什么？几十斤肉，肥腻的脂肪，咸香的纤维塞牙
我就更有力气打造武器供人杀伐。儿子立刻复活过来：健康。真叫个
世事难料谁敢言乎
中落家道救于将殂
圣女临幸慧眼识珠
锦玉未来前方唤吾
提拔飞跃非我莫顾
小家富裕已成定数
金银成堆囊中鼓鼓
玉石居处再无辘辘
承恩兴致泪却汩汩
想半生事含辛茹苦
足下土地今已荒芜
由开战兴因休战覆
但愿边境重兵来驻
你枪我剑铁器有主
手忙口动何忧无黍
厮杀之血一如滋补
断肢残躯珍馐入肚
遇神卖刀遇佛卖斧
剑胄之理定无外乎
凡营生途径种种
吃饱最要紧
总不至于
饥饿地
死
亢、亢、亢！
他打铁。
“请求！让战争回来吧！”
亢、亢、亢！他原来细丝干肉样的胳膊充血。
这样的要求让圣女惊讶。
“如何？”她问，“你精通杀人，想作冲锋队伍吗？”
卢修斯停了锤子，尴尬，擦汗：“不。”
“那么，”她问，“你熟知兵法，能察方列阵型吗？”
“不。”
银铃的笑声，从圣女那里传来。她说：“你难道想说，要打造源源不断的武器运送战场吗？”
“是。”
圣女没有嘲笑。她瞄了一眼半成的红铁——
“确实是值得夸耀的程度。成品应该不差。”
受此表扬，卢修斯终于问出了问题：“打造这柄靓丽的短剑，如果不为开战占卜，是为了什么呢？”
他与空中飘浮的圣女对视……
低下来！头！立刻低了下来。
卢修斯意识到，他已经足够死亡两次了。庶民直视圣女，是其一。其二是，他的问题构成了严重的僭越。
“给我的男眷的礼物。”圣女宽恕地回答。
就算在这个消息闭塞的小村庄，卢修斯也听闻了那个人的消息。圣女的唯一的男眷，铜皮铁骨、一身蛮力的家伙，单手舞一把巨剑，上个月的王都比武选拔上，连冠军都无还手之力……那为什么会要这样秀气的短剑？卢修斯盯着铁砧上的铁块。
“他很久没有杀人了。”圣女说，“他想用小武器杀人，总用巨剑，杀人变成捣肉酱，没意思。”
杀人取乐吗？果然不是正常人的想法。卢修斯这么想，手中的捶打也没停下。
“小武器嘛，用来杀小体型的。”圣女如是说，直视的眼神让身处火炉前方的卢修斯寒颤，她简直想把寒气转递给每一个人。
卢修斯迟疑了手中锤击的节奏，他擦汗。
“不、不，您在说笑……对吧？”
“说的也是，”圣女向地面降落，“毕竟——”
卢修斯慢慢地回头，
心跳
颈动脉窦
胸锁乳突肌
不
神
千万不要
求您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
卢修斯下跪得比他的惨叫更快。
圣女的目光看着室内躺着的小儿子。
“圣女大人，求您，不要！不要啊！让我来，让我来！”卢修斯涕泪纵横。
他收到的，只有圣女优雅的、浅浅的笑。当卢修斯感到，圣女的抉择是注定的时候，他跪地不起。
啜泣。
“要放弃这份工作吗？”圣女问。
他点头。
“唯有乐观能引领我们前行。”圣女开导他，“如果你放弃工作，你的儿子明晚就会饿死。如果你奋斗一宿，一天之内打造完成，就能收获食物和银币，你和儿子都能大快朵颐。而我让我的男眷一周后前来，那么你的儿子能多活一周。”
卢修斯保持跪姿，眼泪干涸了。何等的智慧！完美的球形天体在运行，他听到天使的弦乐。啊，幸福，奋斗。幸福是奋斗出来的！
亢、亢、亢！
铁砧上火花飞射，沙地上汗珠雨落。
圣女大人为儿子争取了一周的寿命，大恩无以为报！
亢、亢、亢！
圣女大人不见了身影，她知道，深夜的沙漠一定响彻打铁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