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证之罪
这座不大的图书馆落在这个不大的县城里。文化建设的潮流也波及到了下塘县。单层平顶的图书馆,青灰的外壁挂上鲜红的横幅。林下一隅俨然成了县中最雅之处。 孟国忠念完大学,就被调到县里。原本上头说给他宣传委员的位置,到头来,被县书记的侄子抢了先。孟国忠于是当上了县图书馆的管理员。 上任首日,孟国忠拎着破了底的皮包,走进悬着标语的大门。已是下午,扑面而来的,是潮湿的空气。空旷的大厅和寥寥几排书柜,是这座图书馆仅有的生命。前台的木桌孤独地倚在墙边,佝偻的台灯踞在桌的一角。孟国忠的第一个任务,是将馆里的书分类整理。这份差事并不大难,仅有的几排书,他到傍晚便全部完成。坐在前台桌前,他从皮包里几张印有“县医院”的单子中翻出了那本书——发黄的《杜弗的动与静》。读诗是他唯一的钟爱,诗歌有冲散他冗杂思绪的魔力。 夜色渐浓,孟国忠依旧沉浸在昏黄的灯光和书页里。蓦的,大门发出声响,他猛地抬头,一个年纪相仿的男子走向前台。孟国忠仔细打量着。那人的脸庞在羊毛礼帽的遮掩下显得模糊,身上的大衣掩盖了气息。 “请问这里有《阿卡奈人》吗?”一道莫名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 孟国忠刚想再仔细看看这人,忽然想到些什么。“你也读过阿里斯托芬的诗啊。” 帽檐阴影下的面孔似乎也有些惊讶,“你也喜欢读诗?” “挺爱读的......我也没别的喜好了。你知道的,有些时候读诗,确实能带来安宁。” 对面那人带着细微的笑意:“感同身受。认识一下吧,我是一位吟游诗人。” “你叫什么?” “我没有名字。你呢?” “真奇怪...我叫孟国忠。” 诗人拿来了书,二人对坐。彻夜谈论诗中的世界。那位吟游诗人倒像是一个社会批判家,骂到那些高高在上的显宦,总让孟国忠感觉尽兴。自己所想的,对方也清楚地了解。与诗人的第一次对话,孟国忠体会到了知己之乐。 翌日,县书记带着一队人亲临图书馆,一些体面打扮的记者紧随其后。孟国忠的目光对上了县书记——书记挂上一副似笑非笑的面孔。“小孟啊,今天是文化宣传日。我呢,特意赶来看看你的工作,顺道啊,也读读书。”接着,在记者的摄像头下,县书记开始巡视几排书。偶尔起兴,翻上两本,却是又寥寥合上,开始自己的讲演。宽大的西装和锃亮的皮鞋下,是官员们特有的语调。孟国忠坐在前台,看着书记走马观花,暗道:“故作高雅!” 县书记没待太久,就领着一众点头不止的人马坐上轿车,扬长离去。 又是一个傍晚。冷清的图书馆中来了一个青年,带着圆框眼镜,一副书生范。青年坐在离前台不远的位置上看杂志。想到昨晚的吟游诗人,孟国忠便随口向青年搭上了话,谈起那位诗人。 “没有名字的诗人?”青年诧异,“想必是个喝醉酒的教书匠,或是个穷疯的拾荒者。世上哪有这样奇怪的诗人。” 孟国忠感到生气,“胡说!我还和他聊了一晚上。他是一个极有才华的诗人!” 那青年也不恼,只是笑道:“你这人也够奇怪的!”说罢,拿起杂志,写下借阅登记就离开了。孟国忠觉得对方不讲理,生着闷气埋头读起诗来。 月渐上树梢。孟国忠想到什么,盯着那扇大门。果不其然,门开了。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孟国忠眼前——依旧是被大衣和礼帽遮住了气息。 “你来了?” “是啊。又来了,晚上安静,找你聊聊。” 孟国忠开始说起早上的县书记。 “嗯。我也听说了文化宣传这回事,”诗人说道,“现在的人,总喜欢带着面具做事儿。一套又一套的教条,一道道所谓的上级指示。瞧那县里的官员吧。我即使没来看那县书记走访,也能想象到他的模样!准跟克勒翁之流无异。” 孟国忠也难得地倾诉着自己的想法:“什么书记,委员的,虚名而已。” “我想现在的分化是愈发严重了,”诗人有些悲伤,“那些伪善、伪雅的人啊,还有那些盲目崇拜的人啊,他们是有罪的!但是没有证词。我云游之时,见过太多有罪的人了!有的请我写诗,这是想拉我入狱吗?” 二人激动地聊了整个晚上,孟国忠感到疲惫,渐渐趴在桌上睡着了。手中的书跌落在皮包里,隐约可以听见药丸和塑料盒碰撞摩擦的声音。而对坐的诗人,早已不见踪影。 几年之后,县图书馆门口站着一道身影——那个借阅过杂志的青年。他从城里大学毕业,回乡探亲。经过图书馆,他似乎想起了那个奇怪的管理员,便走了进去。可是前台站着的,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士。 “这位先生,你要借阅什么吗?” 青年有些疑惑,问道:“之前那个管理员呢?” 女士脸上闪过一丝惊奇:“你说那个姓孟的?他因为精神分裂太过严重被辞退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