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的爱梅特塞尔克是对莎翁作品的失败模仿
零、说在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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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暴风雨》中的乌托邦
一些众所周知的事实,“黑风海”这个名字是国服本地化时为了使名称与地图对应而自由发挥的结果,而在日、英的文本里,这个地图的名字叫做“The Tempest(テンペスト)”,即“暴风雨”。由于《仲夏夜之梦》的缇坦妮娅也在5.0的剧情中出现,那这个“暴风雨”便不可避免地让人联想到莎翁的另一个作品,他于1611年所创作的戏剧《暴风雨》。
后来随着《暗影秘话》的放出,这个猜想也被彻底石锤。于暗影秘话7《落幕之前》中放出的爱梅特塞尔克的谢幕词:
现在我已把我的魔法尽行抛弃,剩余微弱的力量都属于我自己。
但身体已如风中飞沙逐渐消散,甚至一次呼吸都无法得偿所愿。
我已拼上所有一切去厮杀战斗,只求换回早已不在的至亲好友。
正如我已经多次见证过的景象,以太在引导我去往冥界的方向。
在奔流中我会梦见遥远的过去,以及些许的未来中可能的胜利。
尽管在结局之时我已撒手尘寰,但舞台上面仍然还有其他演员。
虽然他们的价值目前尚未知晓,但现在要落下帷幕还为时尚早。
信号从我溃不成形的指尖发出,敬请欣赏这个故事的最后一幕。
与朱生豪译本的《暴风雨》中,主角普洛斯帕罗的尾声致辞,可以说是存在明显的致敬关系:
现在我已把我的魔法尽行抛弃,剩余微弱的力量都属于我自己;
横在我面前的分明有两条道路:不是终身被符箓把我在此幽锢,
便是凭借你们的力量重返故都。既然我现今已把我的旧权重握,
饶恕了迫害我的仇人,请再不要把我永远锢闭在这寂寞的荒岛!
求你们解脱了我灵魂上的系锁,赖着你们善意殷勤的鼓掌相助;
再烦你们为我吹嘘出一口和风,好让我们的船只一齐鼓满帆蓬。
而今我已撒开了我空空的两手,不再有魔法迷人、精灵供我奔走;
我的结局将要变成不幸的绝望,除非依托着万能的祈祷的力量,
它能把慈悲的神明的中心刺彻,赦免了可怜的下民的一切过失。
正如你们旧日的罪恶不再追究,让你们大度的宽容给我以自由!
甚至最开始的两句都是一模一样的。
既然在剧本上把黑风海划给了爱梅特赛尔克作为主要舞台,甚至特意让他与《暴风雨》的主角普洛斯帕罗进行了照应,那么《暴风雨》就应当是解读5.0时期的黑风海与爱梅特塞尔克相关设定的一把重要钥匙。
《暴风雨》所讲述的,是公爵普洛斯帕罗被弟弟和那不勒斯王篡夺了王位,因此流落到荒岛。后来他借着魔法扬起了暴风雨掀翻了仇人的船只,让他们也来到了荒岛上遭受折磨。但最终他选择了宽恕仇人,并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仇人的儿子的故事。
学界普遍认为,《暴风雨》中蕴含着两种主要的思想:一是对世界的宽恕与和解,正如普洛斯帕罗的谢幕词一样,他仇恨着世界的同时,世界也将他禁锢在孤岛内,但是当他选择了和解,那他也同样重获自由;二则是对乌托邦思想的反对和讽刺。
这就很耐人寻味了,众所周知,爱梅所追忆的古代人世界,其首都就叫“亚马乌罗提”,是《乌托邦》所描写的首都城市。而一座“乌托邦的城市”出现在一个“反对乌托邦的舞台”上,简直就像是编剧石川小姐从一开始就表明了立场:古代人的世界不该继续存在。
而与“反对乌托邦”所相呼应的,古代人世界则更倾向于“反乌托邦(dystopia)”式的。“反乌托邦”的世界最明显的特征,是“表面上看起来是公平有序、没有贫困和纷争的理想社会,但本质上否定人的尊严与个性,同时异见人士与言论也往往被排除在社会之外”。而为了表现这一点,石川小姐让所有的古代人都穿上了一模一样的黑袍,还佩戴上了面具。本应让创造魔法天马行空的创造力要接受“审查”。赫尔墨斯的思考与情感无法被人所理解。崇尚公平公正的时代存在有统治的“君主”——十四人委员会。甚至还有朋友曾经基于87级主线大胆推想,如果光呆回到过去时遇到的不是爱梅和希局,他会不会被判定为失败品而被直接处理掉?
由此可见,以亚马乌罗提为首的古代人社会,根本就不是什么乌托邦社会,而是借着乌托邦社会的皮(正如每个反乌托邦社会都会有公平有序、没有贫困和纷争的外表一样)的反乌托邦社会。而这个社会从一开始便是被剧本的作者反对和拒绝的对象。
二、莎翁的主角演琼瑶
前面提到,爱梅特塞尔克在5.0之中,拿的是莎翁作品《暴风雨》的主角普洛斯帕罗的剧本,那么根据这个剧本的最后,普洛斯帕罗选择与世界和解,最终让自己也得到解脱的结局,也应当是爱梅特塞尔克的结局。
而爱梅特赛尔克,也确实是按着这个结局来走的。
5.0剧情最后,爱梅特赛尔克被一斧头穿了胸,他留下一句遗言“记住,我们曾经存在过。”就含笑九泉了;5.3的光之战士讨伐战,爱梅特赛尔克从无影的时空中把光呆拉了回来,顺便背刺了一波白袍;6.0光呆从厄尔庇斯回来,雅喵提及到真正的古代人都把光呆当使魔,但幻影亚马乌罗提里的幻影人都把光呆叫做小孩子,推测爱梅其实早就接纳了现代人;6.0最后爱梅在天外天垓被你再次摇出来救场,临走前还叨叨了一大堆有的没的。这种种剧情其实都已经展现了:爱梅确实与现代人的世界和解了,他确实拿的就是普洛斯帕罗的剧本。
但问题随之而来:爱梅特赛尔克在5.0剧本中的表现,能导向“与现代人世界和解”的结局吗?
相信很多混迹在剧情讨论区的朋友马上就能给出答案:爱梅在5.0对现代人世界表现出的态度,和爱梅谢幕之后的态度完全对不上。
那么,一个角色的基础底层设定和他的结局能完美对应上,但是他展现出来的故事不能导向这个结局。又或者说,一个故事的开头和结尾是对的,但是过程不能导向结尾,那请问:是哪个地方出了问题?
那答案很明显只有一个:无法导向预设结局的过程叙事是明显失败的,5.0时期的爱梅特赛尔克,在塑造上是违背了他的参照形象的。
莎翁的戏剧存在着很明显的文脉延续,它脱胎于自古希腊戏剧,并且存在着极为相似的一些特征。
比方说“既定的命运”,预言者下达了宿命的预言,得知预言的主角为了回避预言做了种种努力,最终反而因为这些努力而导致了预言的实现。比如莎翁的《麦克白》和普罗米修斯为乌拉诺斯一家所作的预言。
又比方说“两难的选择和人性的拷问”,譬如哈姆雷特会在刺杀叔叔之前迟疑:若不实行刺杀,则他对不起自己的父亲和国家;可若进行刺杀,那他也会成为像他叔叔一样以不光彩手段杀亲夺权的小人。所以才有了那句千古名句:“To be or not to be, that’s a question.”又譬如俄狄浦斯王在得知自己真的杀父娶母之后,刺瞎了自己的双眼并进行了自我放逐。
凭借石川对西方文学的熟悉程度,她不可能写不出一个莎翁式的角色。或者说,她已经写出过一个了:夜露接受了多玛人和加雷马人对她的恶意,也接受了茨菇村小女孩和豪雪对她的宽容,在自我的挣扎与拷问下,她选择了用自毁式的召唤蛮神来对他的养父母一家精准复仇。那个半黑半白的战斗场地还一度被评价为整个4.0~4.x大版本中最优秀的副本演出。而这也正是古希腊式和莎翁式悲剧的核心冲突点。
所以,爱梅特塞尔克既然是石川拿着莎翁的剧本来创作的角色,那他理当要存在至少一点点的莎翁味。由于他的结局已经敲定了会对现代人世界展示出和解与认同,那为何不将这一点作为“两难”的矛盾冲突点?他理应要认同现代人的世界并认识到现代人世界与古代人世界存在迥然不同的美好,但又因为对古代人世界深厚的情感导致他无法放弃合并世界的计划。他应当要为亲手毁灭掉镜像世界而获得负罪感,再由此自我放逐、禁锢于这个黑风海底的幻想城市中。最终他借着一场暴风雨(对小红猫的那一枪)让光呆来到了这个囚困着他的孤岛,并在对现代人世界的和解中让自己也获得真正的解脱。
但问题是,在现在的剧本中,爱梅特赛尔克有去承认过现代人的世界吗?
有,也没有。
他一直气急败坏地称呼现代人为“废物”,这固然能理解为一种自欺欺人的心虚。但即使将这一点作为他认同现代人世界的依据,那他认同的是现代人这个丰富多彩却又苦难而脆弱的世界吗?他在5.0展现出的多次迟疑不决,究竟是他心有不忍还是有别的原因?由此导向的最终决战之后的释然,到底是出自于一种什么心态?
相信很多人的回答都会是一致的:他并不承认现代人的世界;他对现代人的世界抱有期待是出自于与古代人世界的“宛宛类卿”的心态;他的迟疑并不是发现了现代人的好,而是看到了“那个熟悉的灵魂”;他最终落败,更像是愿赌服输,把世界交到了“那个人”的手上。
“因为一个故人的身影,让一万两千年的信念得以动摇。”多么琼瑶的表达,多么动人的情感,多么真挚的心情!石川写剧本往往具有薛定谔式的状态:对西方文学信手拈来的石川和一顿吃三百个同人女的石川,在剧本写完之前你甚至不知道她会坍缩成哪一个!展现出了以上特质的爱梅特赛尔克无疑是同人女石川的文字表达,在这种表达下,玩家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和提高,而与之水涨船高的则是爱梅作为“国民老公”的地位。
但这一种塑造无异于是一个败笔,将“古代人代表”的爱梅特塞尔克扭转对现代人观念的核心放在了光呆身上——或者说得更明确一点,放在“阿谢姆转世”这个人的身上。爱梅特塞尔克扭转观念,甚至不是因为光呆展现出了属于现代人的多好的特质,而在于他是“阿谢姆的转世”。这一点足以将整个剧本的基础立意从根本上推翻。
而这个遗毒甚至直接影响到了6.0剧情的合理性:如果光呆被推崇的特质在于“古代人转世”这个身份,那光呆理应要尽最大的可能性延续古代人世界的存在。而拒绝了延续古代人世界的海德林则更加“罪大恶极”。古代人世界的完美性会极大加强,“反乌托邦”的表现会得以进一步的掩盖,玩家群体会倾向于返回到古代人的世界。石川表示过的“原本我想将厄尔庇斯写成一个细思恐极的社会,但玩家却似乎对此接受良好”就是这个原因。不在于厄尔庇斯的剧情写得不好,而在于从5.0爱梅特塞尔克过于“谄媚主角”的塑造上直接推翻了剧情的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