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神榜:杨戬】酒与道

沉香劈山救母后,玄鸟出世,正道失序,以正道统御人间的金霞洞跌落神界,堕入邪魔之道,去向不可查。
神界·仙乐坊
沉香如今寄住在巫山神女这里,随杨戬重新修习道法,为了适应新生活他改了浪人做派与装扮。此刻的他头戴青玉莲花冠,身着湖绿圆领窄袖袍,一条纯金腰带扣,两侧各挂一白玉环,显得满身贵气,天生俊美更多出三分风采。
然而,沉香不喜如此装扮。追随申公豹快意江湖的日子虽然短暂凶险,却也自由纯粹,正如他曾经的衣服,破旧脏乱,却最为合体舒服。如今这华服上身,好似套了一身枷锁,行止皆要合乎规矩,否则便毁了平静,失了仪态,玉石碎响,姿容丑陋。
他也不愿寄住巫山神女处,因她虽是恩人,也是仇人,救母的恩人,杀师的仇人,恩仇皆重,无日或忘。不得相亲,不能相离,使人备受煎熬。
可惜,他终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快意不得,恩仇难尝,只有终日苦闷,无可诉说。
“申公豹,我也想尝尝酒的滋味了。”沉香叹息一声,放下书,起身走到窗前。然而,入目流云无声,入耳仙乐无情。
今天是杨戬每月例行给生活费的日子,每到此时,他便会在仙乐坊住上三天,检查沉香的功课,并教授新的课业。
按照惯例,杨戬先见了巫山神女婉罗。婉罗虽与杨戬母亲互称姐妹,然而与杨戬才刚相认不久,先前误解他又设计了他,因而二人可说无甚交情,略略一坐,寒暄两句,便没话说了。为打破僵局,婉罗只好说起沉香。
“你们舅甥两个把我这儿当托儿所了么?”婉罗近日受了沉香冷落,心有不快,话中带刺。
杨戬并不生气,回道:“若是婉姨这里不便借住……”
“没有不便!”婉罗厉声呵断,又觉得失礼,一时无言。
等了片刻,见杨戬无意开解,婉罗道:“沉香对我尚有心结。”
巫山神女天生的力量总带着一分蛊惑,此非婉罗有意为之,却是杨戬非常不喜。只因这一语若梦,一个晃神把杨戬带回到那片夜空下的芦苇地里。申公豹就死在那里,死在他忠诚的白额虎怀中。——
若是一个人生时令人厌恶,死后又怎会被人牵挂呢?
杨戬掏出申公豹的酒葫芦,为自己倒了浅浅一碗底。婉罗看到酒葫芦,暗自惊异,察觉自己又使了神通勾起了杨戬不愉快的记忆,急忙敛神危坐,等着杨戬为她倒酒。杨戬却说:“这酒,不可与人分享。”说罢,一饮而尽。
“你也觉得我错了么?申公豹那样的小人,死了便死了,古往今来,多少人神殒命于非常之事,如何我杀不得?”婉罗逐渐失了耐性,“况且,他当时气息极弱,我也是见不得他继续痛苦下去……”
这女子有着天然魅惑人心的能力,也正因为人心可惑,她更难知真心为何。天地之间的事,若是都能判出对错来,又何来神女此刻的烦忧呢?
“你觉得对,便是对。”
死局!婉罗颓然:不怕犯错,只怕事事皆“对”,人心永隔。
魔界·金霞洞
魔界充斥着元初的混沌之气,气行无法,难分阴阳,时而清明时而浑浊,突然化作风雨火电,一时便有四季气象:头上朝霞,脚下积雪,身前草木初萌,背后繁花似锦。
如此荒诞景色,更见荒唐之人,身骑白虎,悠悠然自山洞而来。
竟是已经死去的申公豹。
申公豹确信此处为金霞洞,自小修行之地,他自是不会错认。然而魔界他却不曾到访,也绝想不到金霞洞会堕入魔道。
骑着白虎,申公豹一手扶着腰间宝剑,一手拍着虎背,问道:“虎儿,你来说说这是何地?”
平日里百般亲昵的白虎却不理他,似是熟知此地,不待命令,自行其道。
白虎无视气象变化,驮着申公豹登上山顶,然后一跃而下,穿过云霞雾霭,竟来到一座久远前的城——朝歌。此处为金霞洞深处,落在山腹,外有阵法障目,难以窥见真容。
但那并不是真正的朝歌,因为没有酒气,申公豹一闻便知。但他仍好奇,为何他那奉守正道的师兄玉鼎真人会在三界八荒最最清修之地藏上一座他眼里最为污秽浑浊的朝歌城。
漫步城中,一如一千五百年前那样,可惜无可遇的王,无相伴的虎,无乱性的酒。
一千五百年前·金霞洞
此时的申公豹还是个规矩虔诚的少年道生,满心憧憬着他的两位师兄:姜子牙与玉鼎真人。
一日,偷听到两位师兄为人间事犯愁,申公豹便插嘴一问:“纣王不过是个凡人,杀了便是,何须这般忧愁?”
姜子牙捋了一把银须,笑声郎朗,响彻金霞洞窟。“师弟道行尚浅,不知这天地间的规矩,非神力可改。”
玉鼎真人那时还是黑发短须,但目光锐利,神情狂傲,不怒自威,千年未改。他对申公豹说:“今日的功课做得怎样了?”
申公豹负手而立,低头回道:“禀师兄,尚未完成。”
“既知遵守师兄弟之间的小礼,为何偷听,失了做人的大礼?”
姜子牙急忙劝道:“玉子莫怒,申弟本性无差,鲁莽些,也是天真可爱。况且此事他总要参与,不然,封神榜上咱们金霞洞岂不少了一员猛将。”
玉鼎真人当着申公豹的面说:“人之本性有何可差?尧舜禹三代贤王为生民计,立万世之表,然而至于夏桀殷纣之流,难道皆是本性使然?天地之道非天地生之,皆因教化导之成之。若以本性论道,也不必合计伐纣之事,随他去也未尝不可。”
“玉子——”姜子牙轻声呵住,说道,“我也是你的师兄,是否应得些许尊重?”
玉鼎真人即刻答道:“师兄之尊,在德在能。吕子之德,不在我上;吕子之能,仅过申生。若吾尊之,便失于道。”
此话虽刻薄却也有趣,姜子牙听了,又大笑起来,说:“可惜此地无酒,不能与玉子畅饮抒怀。”
“酒乱人性,使人失道而至于穷途。吕子还是戒了吧。”
姜子牙轻轻摇头,突然冲申公豹说道:“莫信玉子,酒最使人清醒,最使人近道……”
只是,他的话还没说完,便被玉鼎真人施法送出了金霞洞。
一千五百年前·盟津
为伐殷纣,天下在周王的号召下齐聚盟津起事,神仙界诸神亦陆续到场应援。
申公豹也随玉鼎真人同到了。
初到人间,申公豹还觉得有些趣味,时间长了,只看到些生死硝烟,便觉无聊,只想早日回金霞洞去。这一夜,得了个玉子外出的空,申公豹带上白虎,星月奔向朝歌城。
玉子回到住处遍寻不得申公豹,便知他去了朝歌,即刻御剑追来,二人相遇于朝歌郊外。此时天色灰蒙蒙,星光凄冷,天地尚在沉睡中。
申公豹不敢违逆师兄,正要随他回去,哪知玉子运动道法去了他一身仙术,令他从云端跌落在淇水河边的芦苇丛中。
“师兄!”申公豹怕了,但看到云端的玉子又不想认输。
“师兄,我这一生也胜不过你,但我敬你爱你。如今,你我一个在云上,一个在泥里,倒让我觉得你也不过如此。”
玉子的声音自云端传来:“你心中有惑,自当解之。天地之序,非你可动。好自为之吧。”
说罢,玉子离开了。白虎自别处寻来,驮着受伤的申公豹往朝歌城里走去。
“没有仙术我就杀不了殷纣王了?哼!”申公豹冷哼一声,寒气入体,激得伤处刺痛不止。他抱紧了白虎,说:“咱先找个地方暖和一下吧。”
白虎蹭蹭他的头,找了一处避风的草穴,将申公豹安置在洞穴深处,它则守在洞口防风戒备。
不过一日,申公豹与白虎就被朝歌的守兵抓了起来,用笼子套着送到了纣王面前。初见纣王,申公豹忍不住打了个冷战:那不可一世的样子,与师兄太像。
“你是何人?”纣王问申公豹。
“来杀你的人。”
堂中众人大笑,纣王也笑了,继续问:“这虎是你的?”
“不错。”
“与我如何?”
“你错了,不是我选了虎,而是虎选了我。你不该问我。”
突然,一刀隔着木笼刺向申公豹左肋,却被纣王挡住。申公豹瞥了持刀人一眼,他虽无法力,却看得很清楚,那人想杀的并不是他,而是眼前的纣王。
纣王当时察觉了,却不改颜色,对那拿刀的壮汉说:“飞廉莫动,此人极是有趣,我要了。”
飞廉额头直冒冷汗,媚笑着说:“异服白虎,恐有不详啊。”
“有你等能臣在侧,朕有何恐?”纣王话中有话,说得在场臣子惶恐应道“不敢”。
纣王令人将申公豹与白虎抬下去好好治伤。
又过了几日,申公豹被牵出来陪纣王打猎。他的脖子、双手、双脚都戴着金光闪闪的青铜锁,原本的道袍鞋袜已经被烧去,身上只有些兽皮、麻布挡风雪。
纣王看到他这副模样,忍不住笑出了声。申公豹不悦,道:“纣王不尊贤士,方被天下讨伐,如此作乐,不觉有罪于天下么?”
“你是贤士么?”纣王问,“你晓得四时农令么?你可治水平山么?你懂如何富国安邦么?你能号令诸国么?你退得了四方夷狄么?”
申公豹不屑,道:“如此便是贤士?”
“不然?”
“贤士当受命于天,王贵之身,遵礼法而成教化,世代沿袭,天下永固。”
“你是么?”
“我乃道家仙人,习道、尊道、卫道,自然是贤士。”
纣王笑道:“你非我求的贤士,我非你认的贤主,遇在朝歌,何其有幸。”说罢,便请申公豹一同蹬车。
申公豹要求去了青铜锁,纣王说:“戴着锁,你是我的奴隶,去了锁,你便是我的宠臣。”
申公豹不明白其中的区别,仍是要坚持去锁,纣王令人去锁,又将自己随身佩剑赠与他。
这下,申公豹终于有些不解了。
“你可知我是来杀你的。”
“自然。”
“那这……”申公豹双手捧剑。这是一柄上好的青铜剑,历火三千,饮血百万,饶是未用过剑的他都不能释手。
“剑,选了你。”
“我叫申公豹。”
“吾名帝辛。”
不几日,伐纣联军突然逆转败局,眼看就要打入朝歌城。
这天,飞廉密请申公豹一会,申公豹带着疑问赴会。未想到场的还有恶来等一众帝辛亲手提拔起来的商朝重臣。
申公豹坐下便感觉周围有异,仔细一听,发现梁上、帘后皆藏满了兵士。
“看来我的死期到了。”
飞廉谄笑着倒酒:“申公说笑了,诸位不过有事相请。”
申公豹并不喜欢酒气,唯有帝辛倒的酒,品来酒气淡些,他才会喝。
“既然有事便不饮酒,饮酒误事。”
“是也是也。”飞廉靠近申公豹,说,“不是什么难事,只是一件申公从来便想做的事。”
恶来说:“一件你本来要做的事。”
申公豹的目光从众人身上一一掠过,缓缓说道:“若我记得不错,诸位皆是奴隶出身,若非帝辛提拔,早已劳死王贵家的野田、牛羊圈中。如今建功立业,得封爵位,食邑千万,世系繁荣,便要背叛旧主么?”
“王上为我等改命皆因我等有功于他,但若是天下有功之人皆能改命,世道岂不要乱?”飞廉说道,“周王之礼才是正道,王上非死于我等,死于正道也。”
粗鄙之流,忘恩之辈,实在令人愤怒。申公豹大吼一声,唤来白虎,他冲着众人说道:“世间哪有什么正道,只是人心里的私心邪念太多,非要把道分一个是非正邪!”
恶来见他说服不了,唤出兵士,拿起兵器就要冲过来。
申公豹自知凡躯难敌众人,不求脱生,只希望白虎可以突围出去,把消息带给帝辛。这一刻,他也顾不得天下之道了。
就在此时,天地一白,时空静止,玉鼎真人从天而降,把仙术还给申公豹。“你有此悟,便不虚此行。”玉子引着申公豹欲返金霞洞,却听得一声“师兄,我回不去了”,便看到申公豹与白虎化光而去,奔向了帝辛所住的宫殿。
“孽缘啊。”玉子轻叹一声,挥动拂尘,天地时序恢复运动,朝歌城内外满是冲杀之声,淇水河畔的芦苇也被血染红了。
申公豹现出元神一时冲散了伐纣联军,直奔朝歌而去。如此场面,他自知保不住大商,但私心可为天下保住一人。
然而,帝辛早已驱散寺人奴隶,独自在宫殿燃起大火。他在火中放声高歌,唱着那首最令他骄傲的《玄鸟》。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
……
邦畿千里,维民所止。
肇域彼四海,四海来假,来假祁祁。
景员维河。殷受命咸宜,百禄是何。
“帝辛!”申公豹踏火而来,周身丝毫不受火侵。
“你果然是仙人。”帝辛将手里的青铜酒爵递过去,说,“仙人送朕一程。”
“随我离开,大商完了,你可以不死。”
帝辛摆手,将酒爵塞进申公豹手中,说:“不死便不生,天地之道,当以帝王命殉之,方可回正。”
“你根本就不知道何为正道,你死了也是白死。”
帝辛却像是听不到申公豹的声音,转身投入火中。申公豹欲救,却被定在原地,过了许久,火越烧越旺,终于冲上云端,化作玄鸟,飞往四方。
魔界·金霞洞
“你死得倒是痛快,一杯酒让我喝了一千五百年,也不知其中滋味。”
申公豹不知道该对哪个方向出声,才能让那个人听到,但他还是冲着这座虚假的朝歌城上方大喊:“玄鸟又降世了,你的愿望一定会实现,天地之道终究会转动到你期许的节点,也必将超过那个节点,不停向前。你的命,值了。”
不甘心了一千五百年,终于也能释怀了。申公豹一阵哭,一阵笑,不停说着“等得太久了,太久了”……
过了许久,申公豹哭笑累了,靠着宫殿前的阶梯坐下,自言自语道:“此时,应当有酒啊。”
“若是想喝酒,还是用趁手的酒器比较好。”在暗处等了许久的杨戬,终于寻到了时机,纵身从山崖上跳下来,把酒葫芦递给申公豹,说,“这葫芦里的酒我喝不惯,特来物归原主。”
申公豹接过葫芦,拔了塞子喝了一口,说道:“酒味要经历过才品得出,你差远了。”
“虽然我很想跟师叔叙旧,但是魔界不能久留。我来是替沉香问一句,你还恨他么?”
申公豹一口酒喷了出来:“魔界?!”
“不错,金霞洞入魔了。”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申公豹盘腿做起来,双手撑着膝盖,说,“金霞洞是我师兄的心血精魂所在,就是毁了也不可能入魔。”
杨戬想了想,委婉地说:“或许我们都不太了解师父。快给沉香带话吧,我必须赶紧离开。”
突然,洞中凝聚一片乌云,云中擂鼓而来一群天兵天将。
申公豹瞪了杨戬一眼,说:“你既然是个逃犯,就别连累别人好么?”
杨戬亮出兵器,说:“但这次,我们能并肩作战了。”
“老子打不过,也不想活了,让他们尽管过来杀吧。”
“你……”
“大胆杨戬、申公豹,你们……现特来将你们捉拿归案,还不束手就擒!”
正在此时,消失许久的白虎突然出现,只见它一跃登上朝歌城中的高台,瞬时化现出玉鼎真人的模样。申公豹抬头看到师兄,低头发现怀里多了一只拳头大的小白虎。
“看来师父花了很大的力气让你们复活,它是天地之精凝聚而成,与金霞洞道法不同,能恢复成这样已经很不容易了。”杨戬小声说。
“可是,为什么呢?”申公豹不解,“我与师兄早已不同道。”
为何救我?
“师叔,你的悟性真的很差。经此一事,你还不曾察觉么?”杨戬说,“道,只有一条,无论我们做何选择都在道中。”
“那这次……”
玉鼎真人看着申公豹,说:“我们就是友非敌了。”
三人很快结成联盟,天兵还在云端喊话:
“大胆玉鼎真人、杨戬、申公豹,你们……”
——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