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面战略合作伙伴关系
女人不理解什么叫全面战略合作伙伴关系,至少我妻子不理解,对了,应该称之为我前任妻子。
对于她单方向撕毁我们之间的全面战略合作伙伴关系,我方表示强烈的抗议,但我还是在法庭上签了字。由此,能看出我方一直保持着合作理性的态度,来处理问题和冲突。
当初我们签订全面战略合作伙伴关系时,我俩尚在远东地区一所草木青葱的校园里孜孜以求的苦读,在忙里偷闲的课余时光,为了拓展自己对世界更广泛而深入的了解,偶然参加了一场大学的周末舞会。应该说,大学生舞会确实是一片广阔天地,我深刻认识到了祖国地大物博,幅员辽阔,其中细节,此处不便透露。
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夜晚,我本决定去IB(INTERNET BAR,网吧)参加一次跨部族太空军事演习(有人称之星际争霸),但,我挚爱的室友,未来的CBC(中国建设银行)桂林路支行信贷部经理赵大光先生,他出于对欧洲文化的热爱,对号称“世界语言”的交际舞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他邀约我陪同参加这个周末的盛会。
他说,借此机会,你将学会一门新的言语,你将透过这门语言重新打量这个世界,那将会是一个你不曾见过的新世界。
幸或不幸,他一语成偈。
舞会在一座伪满洲国时期的平层建筑里举行,足见我校历史之悠远。建筑很简单,两翼是对称的长方体,中间有个三角形的顶,就像是一只御风而行的鸟,但是这只鸟一直脚踏实地的在土地上飞翔。
舞会在亲切友好热烈的气氛中进行。我看见机械学院赵院长搂着一个女生在舞池里风驰电掣,火舞流星,只是女孩被抱得太紧,有点喘不上气。保卫处长不再是一副乡村黑社会的模样,而是故作文雅的弯腰、展臂:女士,能请你跳一支舞吗?待到舞会的高潮,响起的士高舞曲,所有人都被电流击中,颤抖起来。保卫处长摆出他的第三幅面孔,虽然膀大腰圆,颈如圆木,依然像条吐舌头的蛇一样机警而灵活的晃动着,随时准备为一场露水姻缘献上自己的毒牙。
我像土著第一次见到文明世界一样大开眼界,正要陪酣畅淋漓的赵大光离开。一个形体婀娜高挑的女生朝我们走来,看她轻松自信跟赵大光聊天的样子,我感觉这女人大有来头。我一直没敢插话,原谅我,在那时候就如此世故胆小。
站在一旁呆呆听两人聊天,我也没觉得无聊,这个女生漂亮,散发着香气,就是讲话有点像男生,而且是那种出来混的男生。
两人聊了半天,赵大光这个傻瓜也没想起介绍一下我这个朋友。倒是女孩子,她问,这是你哥们?
对,我室友。
她落落大方转过身,完全对着我,而只给赵大光一个侧脸。她说,嘿,我日旅系的,赵婷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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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赵婷芳就是我曾经的全面战略合作伙伴,我们俩大学还没毕业就签署了协议。
从赵婷芳的办事风格来看,她虽然不一定知道我心中把这种关系定位为全面战略合作伙伴关系,但她也一定明白这种关系的实质,她大可以像肉麻电视剧里那样,称之为爱情,或者找一个别的什么词儿,来定义我们的婚姻。其实,谁又知道婚姻到底是什么呢?这不简单是两个人之间的事,而更像两个帮派之间不稳固的联合。从此以后,哪个帮派哪个人物出了事,都跟我们有关系。
那次舞会以后,每次遇到赵婷芳我们都会聊半天,就像她遇到赵大光那次一样。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她和赵大光根本不熟,甚至很难说互相认识,所以赵大光那天十分激动,认为这个女生主动找上门,哪会还想着介绍给我。
赵婷芳如果是个爷们,我们肯定是铁哥们,我周围的男生没人像她这样直爽仗义。我们第一次约会,与其说是我约她,倒不如说是她约我。她说她下午没什么事,又说学校附近新建了个公园,再说她讨厌一个人穿过学校和公园之间那条马路,长途大货车太多了,呼啸而过,怪吓人的。
听完她的话,我傻站了一会儿,有点不是滋味,这是谁追谁啊,这也没挑战性啊。但我还是开口约了她,我喜欢没挑战性的获益。
结婚这么多年,感情起起伏伏,我从没想过离婚,最不济,她也是个战略伙伴。在我看来,这是一条稳固的安全底线。
婚礼的时候,我爸妈都没来。婚礼在省城举行,我爸半身不遂,摊在老家。我妈在韩国工作,签证没到期,她不舍得提前回来,为了给我汇钱她已经跟她的韩国男朋友借了债。
对,我爸妈离婚了。这东西也遗传吗?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回忆这些,为什么要说这些,我现在一个坐在租来的毛坯房里喝酒,一些事情借着酒劲自然就飘上来了。
第一次见岳父是在一家五星级酒店。现在回想,那个晚餐其实很简单,但五星级酒店足以震慑我,连服务员都穿着白衬衫黑马甲漆皮鞋。
岳父是个人物。至少岳父曾经是个人物。岳父至少能让我感觉到他是个人物。他许我一个未来。
先做点小生意吧。他的语气有点无奈,却让我觉得这个小生意可能是把全省城的公路井盖换一遍。
婚礼不顺利,娘家的人很挑剔,挑菜不好,挑没人陪着喝酒说好话,挑没个长辈参加婚礼。我只能以低姿态抵挡一切。如果我有勇气面对这些,那我拿这些勇气投资干点什么不好呢?未见得不会闯出一条路来。
婚后我才知道岳父大人并不一直跟岳母大人住在一起。岳父大人在两个家庭兼任领导职位。虽说赵婷芳是他的掌上明珠,但二奶奶给他生了个儿子。从那以后,平衡被打破,岳父更多在二奶奶家办公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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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真的是做点小生意。岳父大人出钱给我俩开了一家小卖店,就是居民经常下楼去买啤酒打酱油那种店,并为我们配备了一台还没来得及报废的小面包车。
两名应届大学毕业生开启了人生的新篇章。
小区入住率不高,生意不忙,正是培养生意接手人的好时机。对了,在此澄清一点,虽然我曾寄望赵婷芳富贵如云,但我同样喜欢她的美貌,她的身材,最重要的:她喜欢我。她脾气不大好,而且透露出一股跟我完全不同的小市民气。这些都不是可以迅速获得的知识,而是两个人长期彼此消磨才能渐渐发现的生活奥秘。就在这个时刻,我儿子出生了。我们的战略合作伙伴关系升级为全面战略合作伙伴关系。
孩子是时间加速器,无聊的日常生活陡然间快进。不知不觉过去了五年,期间岳父大人一直在向我投喂一张新饼:开饭店。
岳父喜欢喝酒,随着他生意日渐凋零,我作陪喝酒的机会越来越多。除了酒,除了菜,喝酒最重要是有的聊。
听惯了他吹牛,听惯了他回忆那几次人生得意之处,我脸上的肌肉也习惯了在表达仰慕崇拜的时候多定格几秒钟,就像杂耍的猴子向观众展示他的绝活一样,挺住,掌声马上就响起。
时间久了,他自己也会厌倦翻来覆去玩同一套把戏。他要我兴奋起来,他要让自己继续拥有令人兴奋的能力。看,他抛饼了:他说小卖店是权宜之计,你选一个自己喜欢干的事业,爸给你拿钱。
饼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
我飞奔过去,一个俯冲,在它落地之前叼住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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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人生第一次静下心来问自己:我想干什么?
在幻想中翻滚了很久,我告诉自己我想开一家饭店。我妈在韩国就是在餐厅工作,他的男朋友就是餐厅老板,但愿我的想法跟他们毫无关联。
现在,除了日常的进货、看店,我又多了一件事,找店面。
我开着一汽佳宝在街上晃荡,记下心仪点面上的电话号码,打电话询价,向岳父大人汇报情况,接受他下一步指示。通常他都会提点意见,这不行,那不行,终于松口的时候,他的资金周转又出了问题。他要我保持耐心,他在郊外还有一块地(天知道是多大的地块),他让我考虑一下能不能在那做点什么。
有段时间,岳父似乎比我们俩还要关心我们俩。他下达最后通牒:以最快的速度出兑小卖店,年轻人不能耗在那上面。那段时间他老的很快,似乎要终结自己的生意,金盆洗手,退隐江湖。
我和妻子又开始像两只盲目的苍蝇一样张罗着出兑。为了快速出手,只有降低价格,为了找回平衡,我们偷偷运回家许多香皂、洗涤净、成箱的可乐、豆油。
这世界永远不缺跃跃欲试想多赚一点的中国人。一位政府公务员兑下了店,但他没时间照看,把他刚刚退休的爸推上前线,整日站台卖货。我一直秉承着与人为善的信念,大概给老爷子讲了讲进货卖货的门道。
我跟妻子摩拳擦掌,磨刀霍霍,准备大展手脚。我们考察了许多项目,最诱人的是“加砌块”项目。据说这是一种新型建材,政府正在力推以取代老式耐火砖,在房地产业爆发的年代,这绝对是一门好生意。岳父也同意这一点。
钱卡住了。钱卡在二奶奶手里。二奶奶要为自己的孩子考虑,投资有风险,即便赚钱也好像跟她关系不大。她坚持要为自己的孩子留一些保障。岳父大人似乎夹在两难之中。
战争爆发了。妻子勇敢的闯进了二奶奶家,但她过高的估计了自己作为掌上明珠的感情力量。她被认为是”没大没小“。于是她真的没大没小,转而跟自己的父亲进行战斗。
作为一种中国人的本能,每当战斗爆发,我总会情不自禁的试图把战火熄灭。我总是说,赵婷芳,你咋跟咱爸说话呢?咱爸不是为咱们考虑吗?咱们就听咱爸的就行。我就像一个怕父母吵架离婚的小孩,努力维持着双方的平衡。
其实我明明希望赵婷芳迅速取得胜利,拿到我俩的第一轮天使投资。可我也隐隐感觉到,通过这种方式,除了发泄自己的愤怒,我们将一无所得。
冷战的铁幕降临了。赵婷芳单方面宣布无限期停止同岳父大人的一切双边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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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丈高楼平地起,做人只能靠自己。毕业六年后,我和妻子总算鼓起勇气赤手空拳冲进社会独立谋生。当然,我们还是住在岳父名下的房子里。
我先以合伙人的身份跟朋友到长白山里养猪。山黑猪的概念那几年很火。
失败。
我在驾校某得一份教练的工作。
遭遇驾校行业整顿。
在韩国当建筑工人。
中韩爆发爆发乐天玛特事件,在韩中国劳工工作机会锐减,大量劳工被遣返。
合伙人,教练,出国务工人员,我的头衔明显呈下降趋势,可是收入水平却表现出负相关性。
韩国的耐火砖有一张课桌那么大,开始我每次能搬两块,一个月以后我每次能搬四块。随着身体逐渐强健,我也日渐粗俗,发展出一套民工式的硬汉派头,但似乎有什么东西悄悄软下去,滑下去。
中午我会独自躺在八十八层毛坯楼的水泥地面上小憩片刻,视线通达,周围还没有墙,只有密密麻麻的脚手架,可谓八面来风,眼前一片湛蓝的海景,一排排海边VILLA,五颜六色的比基尼少女,阔少,美酒,钞票,我操,这叫什么资本主义,什么现代化国家,居然还要手工搬砖。
带着五万积蓄从韩国回来,我们全家租车去长白山游玩。妻子,岳母,孩子,都开心。
旅行归来,赵婷芳问我:手里还有多少?
啥?钱呐?
废话。
五万。
给我分一半。
我本想说咱们是不是从今开始建立一个家庭存款账户。她对自己的做法很坚定,而且这种做法似乎暗示我们各自拥有一片自由支配的天空,这不正是战略伙伴关系的精髓吗。我同意了。
没几天,她又提出把我手里的钱平均分配一下。我感觉有问题。追问之下,她说现在哪个女人没有包啊,眼镜啊,哪怕是装装门面。我说咱家这现状摆着呢。她告诉我,信用卡不等人,每过一天,债务都在自己长大长高,比你儿子长得还快。我只好同意我们再次均分一下我的余额。事后我想,她每次只要一半,这是道义啊,给人留后路。
在韩国我每个月都给她寄生活费,本指望。。。。。哎,不说了,战略合作需要一定的空间和容忍度。
岳母是那种整天想着息事宁人的人,就算什么事情也没发生,她也在想象灾祸横空出世,降落我们的生活上,然后她将通过忍耐渡此劫难。她不同意我们离婚,不管出于什么理由,她都不同意。依我看,这就是一个忠诚的战略伙伴。虽然她的战略伙伴早早就单方向违背了当初的协议,在她看来,那是他的错误,不能因为别人犯错误,自己也非要犯一个错误。那活着不就成了犯错误比赛。
赵婷芳走出了一波独立行情。可以对自己的父亲说“不”,更何况母亲。距离她对我说“不”的时刻越来越近了,这就像小鸟破壳到最后振翅飞翔的过程。她真的是长大了。她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而且非常具体:钱和一个爱她的男人。她对我说的什么战略伙伴关系完全无感。我知道有什么事情正在悄悄发生。
她在美容院找到一份工作,经常早起给新娘化妆。我在一个通讯公司做销售,出差、应酬喝酒是家常便饭。每次离开家我都能同时感觉到压力和轻松,每次回家温暖和厌倦相伴而至。没关系,我们是战略合作伙伴,好兄弟,没问题。没问题,好兄弟。
从韩国回来的第二年,赵婷芳和岳父恢复了邦交正常化。岳父收回了我们的房子,卖了,用这钱给他宝贝儿子开创事业。他又给了我们一套旧新房,就是没人住过也没装修的老房子。这回房证上确切无疑的写着赵婷芳的名字。
有恒产者有恒心。我们带着老岳母住进新房子,日子似乎一成不变。
一天晚上,我在家里的床上睡得昏沉。一个光滑的身子钻进被窝,抱住我。按照礼尚往来的规则,我也展现了相应的热情。两个身子纠缠在一起了很久,有点太久了。赵婷芳坐起来,点上烟,盯着我看。
咋回事?
没咋回事?
有人了?
哪有的事。
不对劲。
可能是累了吧。
去洗浴了?
去过。
她闭上灯,整个屋子又黑下来。我能听见她像动物一样喘气。
这种情况持续了半年,我跟其他人试过,正常。赵婷芳,不行。我不知道该高兴还是什么,这是一个我主观无法改变的现实。有那么片刻,雀跃悄悄升起,终于有一个器官站了出来,说:不。所有权利的实现都是通过说“不”实现的,如果你的一生一直在说“是”,那你就啥也不是。
赵婷芳给了我一个期限,可以说是责令限期改正通知书:南鹰白先生,身份证号220102********,自收到本通知六十日起,改正你的性欲问题。根据婚姻法,你禁止对其他女人勃起,能且仅能对本人勃起,如逾期仍未改正,本人将对你提出诉讼。
就是离婚的意思。
起初她带着割舍的语气表达这种意思,后来,这种语气有了公事公办的原则性意味。
习惯性的,我选择躲避,拖延。我仍会光顾洗浴中心,我认为这是两件事,两种性质的事情。就像你看到一个人在奔跑,有人认为他在追逐自己的爱人,有人认为他在逃跑,其实呢,他在晨练。
察言观色,她似乎跟平时一样。她或是吓我的。孩子会主动拉扯我俩,找机会让我们尽量坐的近一点,玩扑克让我俩一伙。在浑然天成的微小之处,他宛如一个世故的老人,一个外交关系专家。
没想到她真的在算日子,六十天一到,她用她自己对我进行了测试。她把手伸了进来。又是她主动,还是没挑战。我厌倦了无挑战性获益。圈里的猪或许能理解我。太刻薄了,让我们回归理性和科学的说法:磁力消失了。
我身上唯一具有坚定性格的器官像一个缅甸僧人一样,笑呵呵的,软塌塌的,施主,sorry,小僧无能为力。
次日早上,她早早就告诉我今天必须去法院。孩子看我俩一起离开家,不明所以,露出了小笑脸。赵婷芳黑着脸,不说话。
我抬手叫了一辆出租车,她坐进后排,我也想坐在后排。从疫情防护角度,我们一直这么干。她摆摆手,不让。
熟悉的街区展现在眼前,匆忙的行人似乎看着也眼熟,马路边有个工人用力从下水井盖拔着什么,脸憋通红。他在拽另一个满身泥浆的工人,那人好不容易从地下爬出来,趴在地上喘气。两个人瘫在那,大口吐着白汽,像两只大牲口。
法院给我们一个月调节期。我希望调节期能起作用。我什么也没做,静候大自然对我们的关系进行调节。大自然同样什么也没做,行不言之教,静候我俩拿出敢叫日月换新天的能耐。
三十日满,我们解除了全面战略合作伙伴关系,日月确实换了新天。
解除战略合作伙伴关系之前有一个晚上,月朗星稀,家里宁静安详,我感觉赵婷芳在熄灯之后或许能再次对我进行检测。熄灯后,她翻了几次身,木头床发出老大不乐意的吱嘎声。我睁开眼,欣赏黑暗中的卧室。她身上的被子隆起一段起伏不平的模糊山梁,台灯,衣柜,日常熟悉的东西都融解在一起,结为一体,只有我行动自如,像盐一样从黑暗中析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