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连载《呼吸》第十二章
十二
从老人的住所慌忙离开,漆黑的夜色里,我们忽然发现对面的楼,墙上跳动着橘红色的影子,回头望去,那间房屋已经被熊熊烈火吞没。
顺着地图的指引,穿过从未如此空旷的城市,耸人的街头聚会和诡异的静谧交替闪现在干涩模糊的视野里。在日常的地图上标出的最后一站地铁站前,我们停了下来。在毫不费力地摆平些许盘问之后,我们进入了黑漆漆的地下世界。
这是一个和往常印象截然不同的地方,熙熙攘攘匆匆忙忙的人群不见了,璀璨靓丽的灯火熄灭了,只有手电照着眼前咫尺之距,熟悉的报站声也消散成了空荡的回声。列车不再运行,第三轨亦不带电,如鹭带着我跳下站台,站台上的陶瓷壁画反射着我们手中的光亮,我们容不得欣赏,只义无返顾地顺着铁轨向隧道的黑暗中走去。
在这里,似乎时间过得很漫长,不知自己身在何处,隧道壁上的电缆陪着我们延伸到远方,我觉得我们在隧道里走了很久。在一处弯道后,铁轨出现了一个岔路,如鹭停了下来,咬着手电,看着地图,我吃力地走上前去,如鹭却呼吸平坦,体力惊人。
“走这边?”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嗯。”
虽说素日听说过坊间传闻的地铁里的某些玄机之处,但真的身临其境地找到它的确切位置,置身于这个岔道的隧道口跟前,里面一片漆黑,绵延而不知尽头何处,它禁地般的威严依旧令我感到神秘和畏惧。
这里的铁轨不像之前那段能够反射出两条凌冽的光线,这里没有平日来来去去的车轮摩擦,铁轨的表面蒙着一层黄褐色的锈渍。风也小了许多,好似周遭的一切凝固在了黑暗中,如若不是必须要这样做,我但愿不去打扰这里的宁静。
或许是我已经适应了这种环境,也或许是在这里能够找到与世隔绝的些许喘息,我甚至开始享受每一步的前行,不需要去思考未来的方向,因为这由不得自己,至于将要面对什么情况,完全无从猜测,关于这个问题的思考只能算是胡思乱想,徒增烦恼;能选择的只有前进或后退,但目前而言,我已经做出了决定。这里没有任何值得伤脑筋的问题。
走了多远、多久,我真的没有概念,如鹭倒是戴着一块扛造牌军旅手表,但是我真的不忍心因为这种事情,而破坏我欣赏工作中的女人那迷人的背影。
这个美丽的背影停住了脚步——那前面是一个站台,没有陶瓷铺成的锦绣壁画,从顶棚到墙面,只有光秃秃的水泥裸露在外,常年的潮湿让表面布满了斑驳的水渍。一列灯管被单薄地吊着,仿佛一阵风便会被吹的像风铃一样,但这里既没有风也没有电。电缆到这里已经变得杂乱无章地被挂在墙上,掉了漆的配电箱上有几个红红绿绿的按钮和小灯泡,一个水泥墩子上贴着白色的瓷砖,里面是龟裂的尘土,往上一尺处的水龙头早已干涸。刷了褐色油漆的木制楼梯扶手透露着这里建设的年代,似乎建造这里的时候,完全没有考虑除基本功能以外任何多余的事情。
站台上七零八落着一些陈旧的电气设备,对我们毫无用处。顺着这条线路再往前走,不久便是一道铁门,风呼呼得往里钻,这时我这才想起来,我们刚刚一直在爬坡。这道铁门看起来很是简陋,能轻易地豁开一个门逢。星辰依旧淹没在迷蒙的浓雾之中,月色晕染成一团橘红色的棉花。我发现我们置身于一个很深的路堑里,两侧是高高的水泥边坡,寸草不生;我们回头看去,这是一个巨大混凝土结构,这道铁门显得小得不成比例,上面还用红油漆歪歪扭扭写着四个字——“严禁烟火”。
地面上的这条铁轨已经杂草丛生,还有一些塑料袋之类的垃圾,应该有些年月不再通行了,当路堑一点点消失,道路随之变窄,左手边一侧是砖垒起来的墙,墙的另一侧未可知是什么,另一侧是别家院落的后身,会经过几扇锈迹斑驳的门,被粗重的铁链锁着,还有几阶不规则的石头台阶,这些房屋同样毫无亮光,也没有任何声音,似乎了无人气,不像还有人居住。看不到尽头的这条铁路线上,木枕已经腐朽,只能听见如鹭和我踩在沙石上、或踩到枯草的脚步声,偶尔传来遥远的几声犬吠。
我们在杂草丛中一深一浅地走着,道路两旁的景色变化不多,右边取而代之的是一排高耸的房屋后墙,也是砖混的,窗户很高、很小、间隔很大,那窗子是正方形的,还有斜网格的木制栅栏,凹陷进去,黑洞洞的。待到这一排阴森的房屋也被甩在身后,路就开始变得宽敞起来,右侧的土路上,一些建筑垃圾被绿色的土工布盖着,常年风吹日晒,已经掉了色,腐朽的木枕被瓦砾填平,铁轨成了嵌在沥青里的两根铁条。
“这是死路吗?”我问。
“不好说……哎!这是什么?”
“开手电吗?”
“先别!”
我们慢慢靠近那微微透着冰冷色泽的东西,那是另一条铁轨的交汇线。这个地方竟然还有别的线路,若不经此处,完全无从寻找,也难怪坊间传闻的秘密通常也不是什么秘密,当我们再向前走,一个圆顶的库房逐渐从雾中浮现出来,横亘在两条铁路交汇后的前方——无人知晓。
一位大叔在向我们招手。他有些驼背,戴着一顶深蓝色的南瓜帽,已经软塌塌的帽檐下面,是一张满是褶皱的憔悴面容,却也挂着敦厚的笑容。
“来啦”大叔先开了口,声音有些沙哑。
“是这样,”如鹭从口冲锋背心的袋里翻出钥匙。
“妳不用给我看,我知道你们不是坏人。”大叔背着手,言语从容“我这后半辈子啊,就等着个什么人能来这个地方,办件好事。十多年啦,我以为我活不到那个时候了。看来啊,我还是等着了。”
大叔说完转过身,背着的手垂在身体两侧,紧紧握着拳“小伙子!帮我一把!”
我和大叔抓住大门旁边的齿轮把手,用力转动,他沙哑的声音里似乎有蓬勃的力量,他憔悴的面容下,在这一刻迸发出埋藏在多年前的火红的激情,就如同如鹭那头火红的长发那般耀眼。我们三个人一起用力转动,那大门缓缓地发出轰隆隆的响声。
那里面是一列绿皮机车,我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如鹭提着手电进了去。大叔忽然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手冰凉而有力:“能再帮我个忙吗?”
“您说。”我也握住了他的手。
他用力攥了攥我的手,然后又松开,哆哆嗦嗦地从上衣口袋里用双手捧出一张照片:“这是我儿子,二十年前,他去参了军,时不时给我写信,还给我寄回了这张照片。后来,过了几年,就再没了音讯。我活不了多久啦,十几年来,我得了个怪病,总是头疼,经常鼻子冒血,这觉啊,一天比一天少,医院也说不出啥来。我偷偷藏着这张照片,没人的时候,就看着我儿子,我想啊是病死是杀头,还不如留着个念想,我是真的不能忘了我儿子啊。帮我找找他,成不?”
我接过照片,仔细端详着照片上的青年,那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娃娃,相貌俊朗,很像面前这位他的父亲,算起来应该比我年长一些,我翻过背面,上面的钢笔字已经淡了许多,但依然可以清晰地辨认出这几个字——“兵团十九师”。
我答应了他,他把照片交给了我,敦厚的笑容里,多了一份欣慰:“快走吧,孩子。”
我往库房里走去,那机车忽然发出巨大的轰隆声,那是内燃机的声音,如鹭一只手扒着车门的扶手,身体歪悬在半空,对我喊道:“上车!”
车头的车灯喷射出一道明媚的光,大叔和我本能地眯起眼睛,他拍拍我的肩胛,我便向车门走去,那绿皮机车的车头边铸有一行字“DF13T-019”。
车动了,缓慢地驶出大库,我站在车门处,大叔在和我挥手,他笑着,是那么开心,在他身后,远处正闪烁着一群星星点点的灯光,恍恍惚惚飘渺不定。
列车驶向另外的岔道,大叔站着的地方重新回到了黑暗之中。遥远的,我听到了几声枪响。
这列车只加挂了一节车厢,只有车尾处有一扇小窗,我坐在沙发式的座位上,游移地攥着大叔刚刚托付给我的那张照片。
如鹭脱下冲锋背心,靠着车厢连接处的门口,修身的黑色毛衣包裹下,为那门框增添了一道优美的曲线。火车在况且况且的声音中微微摇晃,车轮对不时发出和铁轨摩擦的刺啦声。我看了一眼她,相视无语。我拉开衣服,把照片安放在里衬的口袋里,收拾了一下自己的思绪,回头从车尾的那扇小窗,看着城市的火光离我们远去,冬季的瑟瑟寒风顺着缝隙钻进来,随后我说出了火车上我俩的第一句话:
“妳还会开火车呐?”
“这都属于基本功。”如鹭解下帮着的高马尾。
我黯然犹豫了一下“还有像妳一样的人吗?”
“指什么?”她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并没有打情骂俏的气氛。
“emm叛逆?”
她想了想,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眸“我知道你看过《Das Leben Der Anderen》。”
“什么意思?”
“你懂德语的。”
“不是,我是说为什么提起这件事。”
她依然倚在门口,眼眉低垂,当周遭再次失去色彩只剩黑暗,她那头长发如烛光般耀眼。
“那都是假的。”她喃喃地说了一句。
内燃机不停歇地发出澎湃的轰鸣,传到车厢里嗡嗡作响,我坐回到座位上,什么也没说。
“想知道别人的生活吗?”如鹭抬起眼,语气淡然而悲凉,她向车尾的小窗走去,也望着那远去的微弱光亮“我知道很多人的生活——在你之前。他们当然都不记得我,我也很难将他们全部记住,但有一个人,我始终忘不了。那时我还是个年轻人,当然,看起来和现在也差不多。二十岁之前的事情我已经开始模糊了,大概我应该是个好学生,没准连早恋都没有过;二十岁以后,我变成了这副模样,他们让我相信我所受过的苦,都是因为我是特别的,要去承担特别的事业,如若不然、如果我不听话的话,他们说让我再也没有机会和父母重逢,虽然我已经记不得他们了,但这感情是熔进血液里的。不过我更愿意拿自己的性命换他们平安。”
她清冷的笑容,仿佛是那蹉跎的芳华中凝结成的露珠;她在我对面坐下,
“那个大叔是一个超忆者,事无巨细记得每一样东西,局里为了测试他是不是也能记住我,派我去和他接触,人嘛,是最复杂最不好记忆的。结果他坚持了三天。他记得那些被封存起来的书里的一切,他像百科全书一样给我讲我之前从未听过的世界。办事员虽然平时不受风车影响,局里当然也会定期检查他们,但可能因为663厂旧力量的关系,我并没有遭遇这些,但当时我自己也不清楚这个特殊的原因。这个专案,还是要我去按流程汇报和写批判稿,我挣扎却没有抗拒。所以,是我出卖了他,我也知道他会死。你知道《一千零一夜》吗,四十年前就因为宣扬异族文化的原因被抹杀了。他说每天给我讲一个故事,最终却也只有三天。当结案的那天上午,他忽然背给我一首诗,那诗是这样说的: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悲伤,不要心急。
忧郁的日子里须要镇静;
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
心儿永远向往着未来,
现在却常是忧郁。
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将会过去;
而那过去了的,就会成为亲切的怀恋。’
”
火车越开越远,我不知道是否正在经过田野还是荒滩。
“这诗真美”我说。
“这首诗我一个字都不会忘,像每一次的呼吸一样,镌刻在生命的每一秒里。我不知道他那时是不是还记得我,是不是预感到了什么,但这首诗里每一个字,好像要把天空撕裂一样。”她说得克制而沉着“这个系统没有人是无辜的,就像真实的STASI没有任何一个成员帮助过它的目标,每个人只顾自己不会犯错罢了。”
“到底什么是犯错,那婴儿又做错了什么。”我声音颤抖起来。
如鹭站到我身旁,俯身搂着我在她的怀里,她的红发如烛火般包围着我,她轻声而坚韧地告诉我:
“我们去结束这一切。”
我回想起去年这个时候,日复一日的缓慢生活在急速的变化中面目全非,但我们都在家,有M君、如鹭、小狗和我,还有那些豌豆和那首《隔岸》。现在,生活又一次面目全非,即便这一切结束了,有些人也再回不来了,但还在的人,应该好好生活下去。
我捏了捏她的屁股,“我们应该正在往Q市方向走。”我说。
“那应该还有很长时间,照这个速度。”如鹭嫌弃地对了一下手表。
“妳需要一直盯着么?”
“不用,这列车有卫星定位和自动程序来控制速度,也开不了多快。”
“不会有人破坏么?”
“你记得车头编号吗?”如鹭转身走向热水间。
“什么意思?”我起身跟在她的身后。
“内燃第13型,特别车,019应该指的是兵团十九师吧。这是内部专线车,大概不受系统管制,所以也没人动的了手脚。”
热水间暖呼呼的,热水机旁还有一摞一次性纸杯子,这一切的细节都证明这列火车的非凡之处。
“多喝点热水?”如鹭递给我一个纸杯,歪头看着我,脑门上有几道浅浅的抬头纹。
我竟然想起了家里那还剩一个底儿的酒,一年了竟然还没喝完。我俩一人端着一杯热水,靠在门口,我下意识地搂住了身旁的她,感受着彼此的温度,她的美含着摧残,即便她拥有异于常人的身体,但这一刻,我所触及到的,依旧是纤细柔软的,以及温暖的。
对饮了许久热水之后,
“早点睡吧”我说。
我们就躺在沙发式的座位上,迎着第二天的晨曦,在车头的柴油机的轰隆噪音陪伴中,各自睡去了。当我醒来的时候,日头已经在西边了。
沿途经过的山河,云淡风轻、神情自若,就像曾经的古战场变为如今的一片林木一样,似置身事外,与这尘世的风起云涌不做争辩,但最终当一切都归于尘埃,太阳依旧日复一日东升西落。
晚餐是我们自带的压缩饼干和车上的热水,如鹭一遍遍检查各种装备,我则胡思乱想,最终再次昏睡过去。
“醒醒”
我睁开眼,分不清东南西北,但天的一边已经开始泛白。
“快到了吗?”我问。
火车开得很慢,晃晃悠悠的,正在山区里穿行,一个弯接着一个弯,一个隧道跟着一个隧道,在驶出最后一段隧道的一瞬间,当眼前的闪盲褪去之后,朝阳之中,是一片稀疏的人造物,远远望去,在成群的杉树中若隐若现。
火车越来越慢,我可以辨认出途径的一个小站台的车站牌,这个地方除了和废弃的一间房子,别无他物,站牌上的黑色油漆破碎地拼出几个字:
“Q市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