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露拉/陈/阿丽娜】复活(上)
本文首发于CP28合志《如是我闻》,全文约3.6万字,插画由 @MAaaaaackia 绘制。
故事中部分情节与前作《他们的战争》有关联。
这次受胡迁影响很大。
作者:阿里曼的红字
插画:MAaaaaaackia & 匿名
排版:吃瓜吃瓜
In restless dreams I walked alone.
0.「我两手空空走向这个世界,只带着一项对自由的许诺。」
Autre
她做了个梦。
梦中,她站在旷野上,眺望远方的城市。一条黑蛇缠绕在她脚边,向她提出许诺。
「你将继承黑蛇的知识,流着红龙的血,踩着熊的国土,翻阅骏鹰的历史。」
「你将接受万民的跪拜。他们将把自由进献到你的脚边,换取果腹的面包。」
“绝不。”她说。
黑蛇吐着信子向她袭来,她以缠绕火焰的长剑回击。手臂被啃咬三次后,她刺穿蛇的颚骨。她抛下它的尸体,向城市走去。她采食野果,啜饮河水,脚趾被砂土磨破,鲜血淋漓,皮肤在烈日下泛红起泡。三天后,她终于回到城市,只看到城门已经紧闭。她叩击大门,回声不止。她呼唤亲人,友人,她曾憎恨过的养父母,然而大门依旧紧闭,唯有讥笑声如同防空警报,在她耳边闪烁。于是她跪在门前,垂下头,屈服于孤独和绝望。直到红日西斜,泪水干涸,夜幕覆盖大地,一只白鹿引她离开城市。她们展开双翼,向极北的雪原飞去。
生锈的轴承嘎吱作响,把她从梦中惊醒。
“我以为你们把我给忘了。”她晃了晃手上的手铐。
“我们很忙。”来者在桌对面坐下。他戴着纯白的面具,只有眼睛处留着两个空洞,手肘内侧长着源石结晶,“你有十分钟来说服我不杀死你,公爵的养女。”
“听说你想杀死公爵,我可以提供协助。”
“凭什么相信你?”他语气中的威胁远多于疑问,“要怎么证明,你来这里不是受公爵的指使?”
“我两天前就找到了这个据点。假如真的想揭发你们,出现在这里的就不会是我,而是公爵的蛇鳞。”
他解开她的手铐,“今后,如果你有任何背叛的想法,我会保证你死得很痛苦。”
“告诉我你们的计划。”
“十八桶源石炸弹。我们打算把它运到公爵宅邸的地下,在那里引爆。”
她用指节敲击桌面,“打算怎么运过去?公爵心思细密,即使是地下也安排了专人守护。”
“有你的协助就行。公爵很信任你,利用好这一点。”
“可我还没决定要加入呢。”
面具人手中多了一把漆黑的长剑,“你觉得你有得选?”
她叹了口气,“确实没有。”
“炸药会摧毁方圆三百米内的所有建筑,瘫痪城市下层的动力机构。源石粉末将扩散到大气中,把矿石病散布到整个城市。”
“……会有很多人死去,无辜的人。”她说。
“会有很多人死去。会有更多人成为感染者,这是他们视而不见的代价。不要以为我们的苦难只由公爵一人造就,那些人生活在一个感染者被歧视,被迫害的城市里,却对此无动于衷。他们,同样有罪。”
“这太极端了,不是全部的人都——”
面具人晃了晃剑。油灯下,刃面如同流动的液体。
“好吧。假设你的计划成功了,公爵死去,城市瘫痪,市民成为和你一样的感染者。之后,你会怎么对待他们?”
“我将赐予他们一个我非常喜爱的结局:毁灭。”
“再之后呢?”
即使隔着面具,她仍能察觉到对方的皱眉,“这是个开始。我们将在各地发动战斗,解放受苦受难的感染者同胞,以我们之手,一个新的时代将会到来。战争的时代。”
“我开始听不懂了,你到底在期望什么?”
“大概……是能烧尽整片大地的火焰吧。”
“你就是个疯子。”
面具人撑着桌子起身,发出蛇一般的嘶声,“你是精神错乱了?”
“不。我在很认真地说,你是个疯子。我们唯一的共同点是想杀死公爵,除此之外,你不过是个毫无理想的暴徒,只想发泄自己的怒火。”
“很好。”剑尖指向她的鼻尖,她纹丝未动。
咽喉被划开时,人会发出类似开水沸腾的声音,然后水球破裂,鲜血顺着胸口淌落。面具人捂着喉咙向前瘫倒,背后显出一个娇小的身影。
“你没必要激怒他。”兜帽下是女性的声音,“这很不理智。”
“你是蛇鳞?”
“我是。其他人在清理据点,抓捕犯人。你拖延了他们两天时间,做得很好。”
她蹲到死者身边,揭下他的面具。
“我们该走了。”蛇鳞说。
她一动不动。
“你在等什么?”
“这怎么会是我的脸?”她问。
“这里很不安全。失去了据点,他们很可能直接引爆炸弹,与我们同归于尽。”
“这不应该。”她抬起头,“为什么她和我长得一模一样?”
离开据点后的第三分钟,背后传来巨大的响声。无数瓦砾被抛到空中,坠落在地时卷起无数沙尘。
“真可惜,那些源石本可以用作燃料。这个冬天会很冷。”蛇鳞放下兜帽,脸庞被火光照亮。是位相当年轻的少女,头发和眼睛同样是暗红色。
“你救了我一命。”她向蛇鳞伸出手,“你的名字是?”
“他们叫我九。”女孩握住她的手。火焰点燃了女孩的手指,然后是手臂,肩胛,胸口,头发。最后有一具白骨在燃烧。
A'utre
她举着火把走入山洞。火光照亮褐色的岩壁,上面有水滴缓缓垂落。她走得很快。两分钟后,洞口的日光退缩成针尖般的小点,火把上缠绕的布匹被炙烤得焦黑。
脚边传来清脆的声响。一块骨骼被她踩碎,破成粉末。她弯下腰,看见更多细碎的骸骨,沿着湿洞窟一路铺陈,直到那尚未可见的尽头。空洞的眼睛镶在瓷白色的颅骨上,向她投来无声的凝视。
再次起身时,火把熄灭了。它的死亡毫无征兆,仿佛之后的黑暗都晚了一步才抵达。她握紧火把,冷汗沁入木棒。
「无需掩饰恐惧,这是你们的本能。」
声音在岩壁间震荡。黑暗中一双蛇眼发亮,如同烧红的炭火,扫过它的猎物。她感到肢体冰凉,皮肤下,脆弱的意识不停挪动,想要逃离山洞。
「但我仍有一个问题……」
“你好啊。”她尽力微笑。
「你为何在此?」
“我来和你打个赌,科西切。”
1-A「从睡眠中苏醒,擦干你的眼泪。今晚,我们逃离,我们逃离。」
Autre
她从梦中醒来,伸手去摸水杯。它沉落在墨色的海洋中,在冬夜的潮水里起伏不定,直到她握住杯把,用落着灰尘的水润湿喉咙。她入睡前,水还是温热的,有人不允许她喝凉水。可现,在她只觉得食道变成一口狭窄的井,就和她从中汲水的那口一样冰凉。她摊开手,一簇火苗在手心汇聚,舔舐瓷杯的底部。白烟从杯沿溢出。她喝了一口,暖流冲刷而下。
被自己杀死的人,临终前会感到同样的温暖吗?她很快就放弃了这个想法。她记得他们每个人的哀嚎,无论是感染者还是普通人,最后的声音都同样刺耳。
寒风拍打着窗框。窗上有个破洞,她用墙纸做了封堵,那张纸像迎风的船帆一样鼓动着。她看着它,思考自己能做些什么,来塞住崩塌的堤坝。
墙纸破裂,冷气灌进房间,吹散白烟,窗帘起舞,月光的影子投入墙壁。碎纸片落到手心,在火焰中燃烧殆尽。她放下水杯,向窗外看去,一团火光在风雪中闪烁。
她穿上外衣,推开木门。阿丽娜坐在火堆旁,棉衣包裹着纤瘦的肩膀。
“做噩梦了?”阿丽娜问,把一本书放到手边。
“我的窗户被吹破了。”
阿丽娜笑着叹气,“我不是说过吗?那种纸是挡不了风的。你先等着,这次我用帆布帮你堵住,保证吹不破。”
“可明天我们就离开这里了。”
“就算我们走了,这座屋子也还在。今后,也还是会有和我们一样的人在这里歇脚。”
“和我们一样无家可归的人?”她问。
“和我们一样无家可归的人。”
她点点头,“先陪我坐一会儿吧。现在几点了?”
“不知道呢。”
“要是有钟就好了。”她说。
“买一座钟的钱,够换七八条面包。”
“等以后我们有钱了,再去市场上买吧。”
她翻过阿丽娜的书,皮革封面有着粗糙的纹路。一个小字被印在书皮上:K。她把书放回原处,“你不是要给孩子讲课吗?在课堂里挂个钟,这样他们就知道还有多久能下课了。”
“但我……不喜欢钟。”
“为什么?”
阿丽娜用木棍拨动柴火,“它只会往一个方向转。滴答,滴答,滴答……红色的针转一圈,一分钟过去了;黄色的针转一圈,一小时过去了;黑色的针转两圈,我们就离死亡又近了一天。”
十二月六日,她想,离十二月七日只有一天。记住,记住,记住十二月七日。
“我做了个梦。”她说,“梦见一个女孩。我握住她的手,她就燃烧起来。那感觉就像是真的。”
阿丽娜握住她的手,触感冰凉,“你看,我没有烧起来。”
她笑了笑,接受了这个安慰,“谢谢。”
“还记得老爸爸吗?”
“伊万.伊贾斯拉夫爷爷……我很想他。”
“我也是。你知道吗?他其实有过一个孩子。一个儿子。可在很小的时候就夭折了。那天晚上,他们给孩子守灵,老爸爸太累,不小心睡着了。他做了个梦。梦里,他看到自己的儿子燃烧起来。他说:爸爸,你怎么不来救我?”
“然后呢?”她问。
“然后老爸爸醒了。他发现一根蜡烛翻倒,点燃孩子手臂上缠着的布。他后来把这件事告诉了一个医生。医生说,他在梦中已经闻到了烧焦的气味,本应被这味道刺激得醒来。但梦想要延续他的睡眠,于是编造了一个孩子着火的情境,好说服他继续把梦做下去。可烧焦的气味越来越浓,他还是醒了过来。”
“相当新奇的理论。”
“后来,我把这件事告诉另一个医生,他提出了完全不同的解释。”
“你是怎么想的?”她问。
阿丽娜的眼里有什么晶莹的东西在闪动,“我只觉得,这是件悲伤的事。”
A'utre
火焰在她的手心涌动。空气受热膨胀,化成沾满油污的镜子,把前方的景象染得扭曲摆动。她深吸一口气,让火焰缓缓成型,塑成球状,投掷出去。一具破损的盔甲被击中,火焰顺着上面的裂隙向四面八方扩散。黑烟散去后,胸甲正中多出了一个空洞,边缘镶着暗橙的丝带。
“你在做什么?”一个声音问。
她回过头。九靠在门框边,双手抱胸,侧头审视着她。她没听见九走近的声音。
“练习法术。”她说。
“练习法术做什么?”
“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
“就是不知道。”她把盔甲残骸从固定架上拆除,“有什么事?如果你要找科西切,他今天不在。”
“我想去外面走一圈。”
“没人拦你。”
“我们可以一起出去。”
她想了想。没理由同意,也没理由拒绝。
五分钟后,她们走在灰岩城的街道上。这座城市正如其名,由灰色的岩石砌成。沿街的树木落光叶子,只剩光秃的枝桠。马路对面有几个人慢慢走着,他们穿着深色衣服,戴着宽檐礼帽,活像缓慢蠕动的石头。九带她去了感染者聚落。这是城市北边的一小块土地,空气中泛着酸腐的气味,好像每个人都躲在屋子里呕吐。她首先看到一个人站在平房外,用额头撞墙,一下又一下。那声音好似两颗石头碰在一起。
“你在做什么?”她问。
他看向她。他的额头上有一块细小的黑色晶体,在血液的覆盖下闪闪发亮,好像刚长出来不久。
“你怎么还不去死?”他问。
九拉着她走开,“刚搬到感染者区的人都是这副样子,过几个月就习惯了。”
她听见身后又传来石头碰撞的声音,“一旦习惯了,就不会有改变的动力。”
“改变什么?”
“感染者的境遇。在这座城市里,他们活得比驮兽还糟。”
“改变了又能怎样?这无关紧要。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死。”
她第一次认真地看了九的眼睛,眼睛似乎只睁开了一半。
“每个人都会死。”她认真地说。
“所以,每件事都无关紧要。”九认真地说。
“……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在古代玻利瓦尔,有这样一个习俗:每年九月,祭司们会挑选出一个奴隶女孩,为她乔装打扮。接下来的一年里,她会被当作女神对待。人们都为她献上贡品,向她祈求丰收美满。到第二年九月,她会被送到神殿里。祭祀将剖开她的心脏,割下她的头颅,把她的血液洒满神殿,然后穿着她的皮跳舞。这一切结束后,他们会选出另一个女孩,继续这个习俗。”
她感到一阵恶心,“你想说什么?”
“我就是那个女孩。”
“科西切是祭司?”
“你是祭司。”
“我不会是祭司。”她坚持说,“假如我要杀死谁,那也一定是有罪的人。”
九眨了眨眼,她发觉九以前从不眨眼,“有趣,你一点都不像科西切。”
“我凭什么像他?”
“你是科西切的继承人,为什么你会不像他?我见识过他改变很多人。只要愿意,他本该能轻易改变你。这一定有什么理由。”
“我就是我。”她坚持着。这是一种恐惧,仿佛她以为的反抗并非反抗,她陷在父亲的陷阱里却毫无自觉,甚至需要别人来点出这件事。
九不知从哪变出两个面包圈,把一个送到她手边,“吃吗?”
“你从哪买来的?”
“附近孩子送的,我和他们关系不错。”
“我不吃感染者的脏东西。”她故意说得很大声,并做出嫌恶的样子。撞墙的男人又不撞墙了,用那种你怎么还不去死的眼神看着她。
“我给他们讲故事。”九咬了一大口面包,鼓起脸颊嚼着,“九岁以前,我看过不少武侠小说。他们爱听。”
她想起自己曾有一个妹妹,她也爱看武侠小说。陈晖洁。除了爱看武侠小说,两人没有一点相似的地方。
还有一点,她想起来了。陈晖洁吃面包时也会鼓着脸颊嚼,像只仓鼠。
感染者聚落的中心立着一座雕像,同样由灰色的岩石雕琢而成,却仿佛吸走了所有的色彩。雕像刻画了一个被火焰环绕的男人,大理石被打磨得极薄,看久了会觉得它在风中燃烧。
“这是科西切。”九仰望着雕像。
“这是火鹰。”她反驳道,“反叛的骏鹰。传说他曾站在乌萨斯开国皇帝身旁,推翻自己同族的统治。他是反抗的象征。科西切把他放在这里,是因为相信感染者会向雕像祈祷。他们会指望一个火鹰般的英雄来拯救他们,却没有意识到英雄本应从他们中诞生。”
九抚摸着雕像前的铭牌,“火鹰,火焰猎手,斯瓦罗格……这些名字全部指向科西切。皇帝嫉妒科西切的功绩,因此把他的事迹拆分出来,化成不同人物的传说。这样,人们便不再相信科西切真正存在过。”
“这不可能。他为什么不说?”
“说了又有什么意义?假如一个人突然宣称自己是千年前的传奇人物,你只会认定他是个疯子;更何况,那些传说在流传千年后早已丧失了原本的含义。要想摧毁一个人存在过的痕迹,最有效的办法不是否认他,而是消解他。”
“那你又为什么要告诉我?”她问。
“因为他很可悲。”
“谁?”
“科西切。”
她瞪大眼睛,“可悲?”
“他必须时刻坚信自己是科西切。他必须坚信人类是脆弱的,复杂的,自私的,并不能有丝毫怀疑。他把这些话刻在离灵魂最近的地方,一旦有所动摇,他就必须杀死那个动摇的自己。他必须刻骨铭心地知道自己是千年以前向骏鹰举起反旗的那个斐迪亚,自己是被皇帝嫉妒,被皇帝背叛的将军——只有这样,他才活得下去。因为只有他自己,只有他自己的这些想法,能代表他仍是科西切,而没有变成带着科西切名字的其他人。”
“活该。”她说。
九露出浅薄的笑容,“是的,活该。”
雕像后方是一座广场,广场边石梯被建造成适合坐下的高度,有个戴毡帽的老人坐在那里。他的白胡子上落满白霜,嘴角翘起一个麻木的微笑,这种笑容多见于被活活冻死的人。一个白发的男孩爬在他身边,扳着老人的手指。在手指还没被掰断前,一块十字型的红色勋章从老人手里掉了出来。这种勋章很廉价,只要在战场上受过伤就拿得到。
九走过去,搂住男孩的肩,跟他说了些什么,又把面包圈塞到他手里。男孩小心地看了她一眼,向反方向跑去。那里有许多平房,每栋的屋顶都竖着烟囱,但没有一根烟囱冒着白烟。
“你和他说了什么?”她问九。
“我告诉他:我能理解。”
“这没有任何用处。”她说。
“的确没有。”
“他叫伊诺吗?”
九不解地歪头,“他为什么叫伊诺?”
“我……不知道。”
“你记错了,塔露拉。你现在还没有遇见伊诺,那是七年后的事。”
她拿起雪地上的勋章,却感觉它冷得发烫,只得放回老人手里。廉价勋章有股淡薄的香气,像是松针林里的味道。她想找块布盖住老人,可这其实藏不住什么,只会让阳光和视线不再能照射到他身上。
如果有个人跑过来,抱着老人的尸体狠狠哭一场,那人会被当成疯子。
“你在指望什么?所有事物都是断裂的。这枚勋章不属于我,我也不再需要它。它该被放回南边的矿山,回到它出生的地方。”
过了一会儿,老人对我说。
1-a「你希望处决那天有很多人来观看,希望他们对你投来仇恨的叫喊声。」
object petit a
我从梦中醒来。房间是一片黑色的凝胶,墙角的监控摄像头闪着暗红的光亮。自从我被带进这个房间,它就从未熄灭过。我看着它,想象自己的目光能穿过摄像机的镜片,瞥见另一边的人们。这时,他们坐在监控室里,手边放着热咖啡,揉着因值夜班而产生的黑眼圈。他们会注意到我从床上起身,凝视着摄像头,并在纸上写下这样一段:
08142号房,病人塔露拉醒来,看了看摄像头。生理指标正常,没有逃脱的意向,或使用源石技艺的痕迹,但她的心跳比平时快了一些。
综合以上迹象,她可能刚做过梦。
干员某某某,记录于某年某月某日,凌晨某点某分。
牢房里没有钟,我没法判断具体时间。
当然,他们也可能不这样写。也许这件事不值得被记录,也许现在太晚,值夜班的干员都睡着了;也许根本没有什么值夜班的干员,只有PRTS在监视着我;也许摄像头只是个摆设,它不会记录任何影像,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让我以为自己被时刻被注视着。无论如何,我只能想象。想象,这是我唯一被允许拥有的自由。
早上八点,或任何接近正午的时间,,广播里响起机器合成的女声,宣读今天的日期和气温。一如既往地,我没有在听。当你被关在一个恒温的牢笼里时,知道日期和气温并不比知道卡西米尔骑士竞赛的冠军是谁更有价值。广播结束后,另一个女性的声音介入进来。这声音出自真人之口,但不比机械带着更多人情味。
“今天上午,会有人来看你。”那个声音说,“请做好准备。”
她没说是谁,但我猜得到。
“塔露拉,我给你带了些书。”
她站在牢笼的另一边,手里提着空的袋子。与此同时,一叠书顺着送餐口进到房间。书太厚,连装盛它的托盘都略微凹陷下去。
“凯尔希医生说,读书对你会有好处。”
我瞥了一眼书堆。约翰.罗尔斯的《正义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死屋手记》,卡夫卡的《审判》,詹姆斯·乔治·弗雷泽的《金枝》,看不出选书的规律。
“我和阿米娅聊过了,关于科西切的事。”她把手搭在玻璃墙上,指肚微微发白,“科西切,不死的黑蛇……真是个怪物。在乌萨斯徘徊千年的长生种,每本历史书上都写着他的化名。就连龙门城曾经也在他的掌控之下,直到魏彦吾把他赶走。作为报复……科西切把你变成了黑蛇。”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在想……如果被他盯上的是陈晖洁,结果会是怎样。”
她用食指和拇指拧着眉心。一个假设悬在她的喉口,好像得用力咳嗽才能让它出来。
“那时,科西切第一个找到的也是我。如果魏彦吾没有用你做交换……我不敢保证陈晖洁会仍是现在的我。”
我忽然有些同情她。在我为自己已行之事承担罪责时,她在为她未行之事感到内疚。
“……还是什么都不想说吗。”
手指从玻璃上滑落,跌到她的身侧。
“我会再回来见你。”
这句话并不比“再见”一词意味着更多。
她走后,我开始看书。我读到一个叫K的人被逮捕,审判。餐盘从房间另一侧弹出,提示我该吃午饭,于是我吃午饭。我读到律师,画家,叔父和神父,没有一个人真正在乎K。餐盘从房间另一侧弹出,提示我该吃晚饭,于是我吃晚饭。又过了一会儿,窗外的灯被关闭,于是我放下书,关上房里的灯。坐回原位时,我意识到那本书只剩十几页就能读完,又想把灯重新打开,可读完书也不能解决什么,它只意味着我解决了一天的时间。于是我等待着,等到室内和室外同样漆黑一片。透过玻璃,我看见塔露拉坐在列车站台的长椅上,无数列车从前驶过,有些装满炸弹,有些通往坟墓,有些载着两百年的时光冲向悬崖,有些人坐在列车上,向塔露拉招手。可她身上没有车票,没有一辆列车能带她离开这里。
于是她闭上眼,等待梦境。梦中,她踏着草地,在露水中飘飘荡荡行走,让我的欢歌轻易刺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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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踏上罗德岛之前,她就知道自己并不受欢迎。
她在旷野中一个临时搭建的岗哨前停下脚步。四位全副武装的干员等在那里。他们都戴着墨镜,无法辨识神情。一位金发的菲林青年向她走来,手里拿着扁平的黑色仪器。
“这是必要的安保措施。”他说,“请你理解。”
她点点头,配合地展开双臂。青年用仪器扫过她衣服外侧的虚空,嗡嗡作响。
“这是什么?”她问。
“辐射指示器。如果你身上有危险的源石制品,它能探测得到。”
“也许我自己就是个危险的源石制品。”
“我不否认,但我们愿意相信你。”
“最低限度的信赖。”她不置可否地耸肩,“甚至还包括用手铐捆住我。”
“这只是侦测器,用于监视你的矿石病症状,也便于制订治疗方案——如果你愿意接受的话。”青年递出一个蓝色的手环,“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不戴上它。”
她接过手环,套在手腕上,“这样就行?”
“可以了。我是亨利,该怎么称呼你?”
“他们叫我九。”
他向她伸出手,“九小姐,欢迎来到罗德岛。”
“不要和感染者握手。”她告诉亨利,”但还是谢谢。我很高兴看到罗德岛拥有了自己的领土。”
“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你告诉我‘欢迎来到罗德岛’,而这里距离罗德岛的陆行舰还有一公里的路途。所以我只能假设,罗德岛获得了这片土地的所有权。”
亨利皱起眉,“这是个玩笑吗?”
“是的,同时也是个抱怨。”
“这同样是必要的安全措施。你的身份相当……敏感。”他带她穿过岗哨,向罗德岛走去,“能安排你和博士的会面,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事。”
“我能理解。”
“你腰上挂着的东西,最好也藏起来。”
亨利指着半片断裂的白色面具,上面凝结着暗红的血块。她用绳子把它串起来,挂在皮带上。
“整合运动已经不存在了。”她说。
“但它留下的伤口还没有愈合。戴着那种面具的人杀死过罗德岛的干员——对你即将见到的每个人而言,那可能就是他的同事,朋友,恋人。人们需要时间来接受这件事,有些人会需要很久。”
“你也是其中之一?”她问,
“我不是。我很幸运,只是个普通的医生,连战场都没上过。”
她解开面具上的绳子,“麻烦你替我保管它。”
亨利轻轻摇头,眉间刻着厌恶。
“这不是我的面具。”她告诉他,“这副面具属于一个叫格里高利的整合运动。他死在龙门。我见过他,没有阻止他去送死。我想,这是个警醒。”
亨利凝视着面具,“我们收治过一些整合运动,那是在切城事件结束的两天后。我们治好了每个受伤的干员,回收了我们能回收的干员遗体,妥善埋葬。我们修好船身上的每个伤口,和龙门谈了条件,听说,有些大人物还去乌萨斯忙了好一会儿——等这一切都结束,我们才派出救援队,带回不少受伤的整合运动。大部分都是被罗德岛干员打伤的,乌萨斯军团和龙门的黑衣混蛋不怎么留活口。”
“后来呢?”
“他们被收容在集中病房里。我打开房门时,感觉整座房间都在流血化脓,颤动,呻吟不止。超过一半的人都没救了,拖了太久,我只能在病床的挂卡上画上红色的叉。有一个整合运动,在我经过时抓住我的衣角。他说了一句话。猜猜是哪句?”
“‘我不想死。’”她猜测道。
“可能是。我不知道,我听不懂乌萨斯语。他的大腿被房梁压烂了,发黑发臭,只能截肢。我做的手术。两天后,高烧要了他的命。我后来想:他戴着整合运动的面具,这意味着他会杀过无辜的人,甚至可能有罗德岛的干员因他而死。他的死不是因为我手术没做好,也不是因为我们过了太久才去救他们。他的死是个报应。我说服自己去相信这个解释,好让我忘记他那张脸。这需要时间,可能需要很久。”
他自嘲地笑了笑,“刚当上医生那会儿,我念过誓言。其中有一段是这样:‘我将拯救病患,不因任何宗教,国家,种族,地位不同而有所区分’。现在我才明白,拯救并非全然公平,拯救也会有所区分。亲近的人和疏远的人,正确的人和错误的人。更可怕的是,这些事该死地正确:我找不到任何一个理由,能让我们在治好自己的干员之前先去救治整合运动。也许罗德岛做得没错,只是我不愿接受。”
“你属于一个不那么复杂的世界。”她说。
亨利点点头,接过面具。他不愿触碰它,又不知该把它放哪,只得提着绳子,面具不停旋转。
“我带你去见博士。”
2-A「明天,明天,又一个明天,一天接一天地前进,直到最后一秒的时间;我们所有的昨天,不过替傻子们照亮了到死亡中去的路。」
Autre
她闻到烟味,影影绰绰,好像有什么东西烧焦了。
“他们叫我——”
她睁开眼,看到一团火。柴薪在中间燃烧,火星向四方升腾,融化冰雪。阿丽娜坐在火堆的另一边,削着苹果。
“你在这里坐了一会儿就睡着了,睡了差不多两个小时。还感觉累吗?”
“还好。”
“我们之前在做什么?”阿丽娜把苹果递给她。
“你呀,是没睡醒,还是活在梦里?”
她嚼了一口。果肉淡而无味,冰原上结出的果实永远不会甜,“就当我是在做梦吧,阿丽娜老师。”
“那就复习一下好了。我们一路向北,五天前抵达了这座矿场,你和游击队一起冲进去,把感染者们都释放了出来。管理矿场的驻军大半已经逃走了。留下来抵抗的反而是……感染者,那些感染者监工。军团赋予他们权力,让他们管理其他矿工。”
“是谁在带领雪原游击队?”她问。
“我猜他们没有领袖。把游击队联系起来的是一种共通的理念,而不是某个特定的人。”
不,是有的。我想。
“对了。”阿丽娜说,“在前几天的战斗里,有位老先生帮过我们。他希望我们去见他一次。”
“我女儿不见了。”
说话的是个瘦弱的老人。他住在矿场边的小木屋里,满头白发,脸上的皱纹比土地的沟壑还深。他年轻时也许很魁梧,但岁月剥夺了他引以为傲的一切。长矛和盔甲在角落里积着灰。阿丽娜说,三天前他正是穿着那身盔甲撞进矿场,然后立即被卫兵击倒。
“是个卡特斯女孩,大概十五六岁,在矿场里生活。头发和耳朵都是白的,像霜一样白。你们有见过她吗?”
自然没有。在这片大地上,要碰巧遇见过一个人并不比遇见同一个人第二次更容易。
“我们会去找。”她说。
老人从茶炊里倒出褐色的液体,“喝茶。”
桌上还有一堆糖。老人抓了几颗,想给她们,又把糖果捏回手里,怅然若失地揉搓。
茶浓得呛口,“很好喝,谢谢。”
她们没有时间去找。她们要治疗受伤的同伴,确保物资的供应,并为矿场的感染者安排生活。那些人习惯了矿场的生活,回到地面上后仍弓着背,眯着眼,好像会被阳光灼伤。但她们问了囚犯,问他们有没有见过一个卡特斯女孩,头发和耳朵都是白的,像霜一样白。众人纷纷摇头,只有一个人站起身,隔着牢房的铁栏杆,说了一句话。
他说:她抽中了黑签。
两天后,老人从小屋里出来,一瘸一拐,手里提着矛枪。
“您要去做什么?”阿丽娜问他,
“我屋里还有几袋茶叶,夏天刚采的。不嫌弃的话,你们拿走。”
“您要去做什么?”她问老人。
“囚犯,在哪里?”老人问她。
“什么囚犯?”
“矿场的人。你们留了活口,我亲眼见到。”
“请不要过去。”阿丽娜站起身,挡在他前面,“管理矿场的人早就逃走了,余下的人——”
“余下的人,同样有罪。他们身患矿石病,他们理应反抗。然而,他们没有。”
阿丽娜抿紧嘴唇,向她投来求助的眼神。看着老人的背影,她没来由地想起了一句话:每件事都无关紧要。
“如果把他们全都杀死,就能让消失的人回来……那该多好啊。”她说。
老人茫然地看着她,转身走回木屋。阿丽娜舒了口气。就在那时,一声嘶吼在雪原上空回荡。
两天后,老人上吊了。那之前的半天,她和阿丽娜决定离开。
“我感觉,我们还是得去和老先生告个别。”阿丽娜说。
于是她们又去了林中的小屋。她打开房门,向屋内走了一步。半分钟后,她向屋外退了一步,关上房门。血从木门下渗出,把雪地染成红色。
“老先生还好吗?”阿丽娜问。
“他上吊了。”她说。
她朝木屋的反方向走。阿丽娜拉住她的手。她摇摇头。
“我不知道是哪件事让他这样做:是失去了女儿,还是没能为女儿报仇。”
“这不是你的错。”阿丽娜把她扯回来一点。
“这怎么会是我的错?他一个人住在小屋里,没人照顾得了他。女儿是他最后的希望。这个冬天我经历过,很冷。他很快就会知道这个冬天有多冷。他没力气打猎,活不下去。如果什么都不做,感染者最终都会变成这副模样。”
“可你看,下雨了。”阿丽娜说。
她抬起头。有水落在脸颊上,顺着皮肤向下滑落。更多雨滴敲打着大地。恍惚间,她又听到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喊,好像能划破云层。那声音理应属于一个更强大的人,一个能决定自己命运,或与之抗争至死的人。
乌萨斯在下雨。
我手里握着铲子,为老人挖好坟墓。
“被科西切控制,是什么感觉?”他问。
“沉眠在黑暗中,什么都不用看,什么都不用听。偶尔会有光芒渗入,亮得刺眼,又很快消失。”
“就和我一样。”老人慢慢坐进去,躺下,闭上眼,再也不动了。阿丽娜拂去墓碑上的泥土,一个名字被刻在那里。
博卓卡斯替。
“爱国者老先生。八年以后,他和他的女儿将因你的命令而死。那是一个月之前的事。”
“你在说什么?”我问。
“接下来该去哪里?”她问。
“我们继续向北,向雪原走。”阿丽娜说。
A'utre
“恐怕我无法祝贺你的胜利。”
她回到灰岩城时,九正在读报纸。公爵府内早已装上源石挂灯,可没有一盏被点亮。长桌尽头,一枝蜡烛供应着微弱的火光,蜡油顺着烛杆滴进银盘。
“什么胜利?”
九把报纸摊开到她眼前,她看见自己的照片被放在头条最显眼的位置,“你在舍塔尔会议上的发言,已被传得众人皆知。你提出的感染者治理政策并不成熟,但足以煽动保守派贵族,他们很快就会在自己的城市效仿推广。短期内,这些政策将卓有成效。”
她点点头,“从而使他们忽视长远的隐患。”
“比如这一条?‘应设立感染者纠察队,由感染者来监察并治理感染者,以降低普通人感染矿石病的可能性。’要让一群人监管另一群人,就要赋予他们棍棒和权利。你是在期待这些纠察队会揭竿而起,带领其他人一同反抗?”
“他们都是感染者,分担着矿石病的疼痛。即使暂时在强权的逼迫下伤害彼此,也终有一天会团结起来。他们会在当权者放下戒心时揭竿而起。”
“你听说过矿场吗?”九问她,“开采源石的地方。在灰岩城以北,这样的矿场有很多。矿工要么是感染者,要么即将成为感染者。每座矿场都有驻军,但驻军总是比矿工少,即使装备优势也无法弥补人数差距。你猜,他们用了什么方法来稳定局势?”
“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
“他们选出一部分感染者监工,给予他们更高的地位,让他们去管理其他矿工。这种传统已延续了十几年,至今仍被采用,很少会因此而产生暴乱。据说那些监工折磨感染者的手段之残忍,往往比没有矿石病的管理者要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瞪大双眼,“可他们都是——”
“他们确实都是感染者,但这一个标签不能代表什么。不会有人仅仅因为对方同自己一样是感染者,就产生额外的共情。出生于富足家庭的人,即使罹患矿石病也能得到完善的治疗,无法理解普通感染者的苦难;矿场的监工们被赐予了武器,但他们追求的也不是推翻矿场的统治。相反,他们的地位虽然不及驻扎的军人,但至少比普通的矿工要好一些。即使生活再苦,他们也总能通过欺凌,折磨其他感染者来获得满足感。这相当于为他们又上了一层枷锁:加害者绝不可能去释放被害者身上的枷锁。一旦这样做,他们就会落到平等的地位,不仅丧失特权,更会被原本的被害者报复。”
“那被他们折磨的矿工呢?他们人数众多,为什么不主动反抗?”
“他们一边憎恶着监工,一边渴望成为他们。只要表现优良,普通的矿工也有机会被提拔成监工。既然如此,又为何要冒着致命的风险去反抗强权?就结果而言,没有人会追求绝对的平等,我们只需要生活得比另一些人更好,并看到他们承受更多的苦难,就足以填满自己的小心思。至于那‘另一些人’,只要给他们一丁点变得更好的希望,他们就会死抱着不放。”
“你把人想得太坏了。”她说。
“是你把人想得太好了,塔露拉。我敢起誓,人们生得比你想象中要弱一些,矮一些。”
“那么他们更需要被逼迫。”她举起报纸,“我的这些话不是说给贵族听,而是说给感染者听。我要他们意识到:假如不反抗,他们的生活只会越来越糟。他们的每项权利都会被剥夺,他们的每种价值都会被否定。要想获得自由,他们必须站起来。”
“你觉得在感染者中有多少受过足够的教育,让他们能辨识文字?在这些识字的人中,又有多少会愿意掏钱买报纸,来阅读你发表的高论?而且,这样的事你在灰岩城已经做过很多次,除了让几个醉汉对你大放厥词,被蛇鳞抓走以外,还有什么结果?”
她张开嘴,却找不到反驳的言辞,“那我该怎么做?”
“你要走到感染者中间去。你要和他们吃相同的食物,住相同的屋子,做相同的工作。你要首先倾听,而后理解。如果可能的话,你要试着去爱上一个感染者,了解他,或她的痛苦和困惑。只有这样,你才能坚持下去。”
她不禁笑出声,“这太蠢了。”
“一个贵族会关注感染者的人权,本身就是件愚蠢的事。事实上,我至今仍不明白是什么让你对感染者如此上心,难道只是出于对公爵的反抗?”
她坐到桌边,“在我还小的时候,我常去龙门的孤儿院。我会用魏彦吾给的零花钱买些小礼物,分给那里的孩子。可能是我觉得自己和他们有些相似,也可能只是伪善,毕竟做那些事时,总有两个侍从跟着我。院子里有个女孩,和我差不多年纪。她整天就坐那,看着围栏外面,一句话也不说。我朝她挥手,她也不动。有次,一个中年男人来了,隔着围栏看了她一会儿,又立刻走开。那是世上最孤独的两个人在对视。”
“那个男人是谁?”
“孤儿院的院长说,女孩的父母都是学者,在野外考察时遭遇了天灾。母亲去世,父亲幸存下来,但成了感染者。为了不让把矿石病传给孩子,他把她送进孤儿院。他很少来看她。我猜,是不敢。”
“在某种程度上,我赞同那个父亲的做法。”九的眼睛被烛光照得火红。
“那时我就意识到,矿石病不只是疾病。成为感染者,就意味着你将被迫把自己和世界的某个角落切割开来。”
“就像种族,国籍,血统,地位,或其他任何贴在人身上的标签。相信我,人很善于寻找这类属性。”
“但没有人能保证自己一辈子不会变成感染者,每个人都有遭遇这种苦难的可能性。即使是你我,甚至科西切,都不例外。”
九点点头,诱使她继续说下去,“那女孩后来怎么样了?”
“公爵带走我的两周前,我最后一次去孤儿院。那天下了很大的雨。我看见她坐在雨中,一只手捏住另一只手,按得没有血色。我跑过去,想把她拉到屋子里,但我拉不动,只能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身上。我还……”她捂住额头,想了很久,“我还搂住她的肩,说了一句话。我说——”
“‘我能理解。’”九轻声说。
蜡烛熄灭得悄然无声。
“等等,难道是你……”
“我有债必偿。”
我向九伸出手。九缩回身体,向大门走去。风雪从房外涌入,点燃了蜡烛。
“你要去哪里?”我问。
“你值得更好的未来。”九说。
2-a「但最后总归要杀死他。你等着吧,我们会杀死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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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晨,我读完了《审判》。K死了。死得像条狗。
我放下书,仰望天花板,思考这本书到底讲了些什么。但我试图去回想故事时,只捕捉到一个细节:K第一次被逮捕的那天,他吃了个苹果当作早餐。
那天,我的早餐里的确有一颗苹果。
半小时后,我意识到今天是周五。周五,凯尔希医生会来。
这是她第三次亲自来到我的囚笼。她在玻璃墙对侧坐下,一本笔记本被摊在膝上,笔尖悬在距纸面五厘米的地方。这只是习惯性动作,因为我从未见她用笔写下任何东西,她也从未向我展示过笔记本里的内容。上面能有什么?我猜不出。
“你的生理指标很正常,只是做梦的频率高了一些。”她很少眨眼,绿瞳沉静得沉静如的矿石,“这不一定是坏事。但要记住:梦境是非理性的,不连贯的碎片。在梦里,你可以轻易颠倒岁月和季节,让亡者复苏,得见玄奇的幻境,但你千万不能陷入其中。在梦里,我们可以从悬崖摔下,或落,楼上一跃而下,同时察觉不到任何疼痛……”
她轻轻皱眉,“在梦里,我们坠落而不自知。”
我听说过不同的事,在一部老电影里。这部电影发生在层层递进的梦中。为了和身边人同时醒来,电影里的人们发明了一个唤醒彼此的方法:他们会一起坠落。
“考虑到你的心理状态,这些梦境可能会对你的想法造成一些影响。”
我不需要别人来谈论我的想法,这不重要。
“如果你有任何需求,无论是什么,尽管告诉我。”
我没有需求。
“下周罗德岛会离开龙门。在这之前,陈警官希望能带你离开病房,再去看一眼龙门。只要你点头同意。”
我没有点头。
“有人收编了整合运动的残余人员。他们还想继续战斗,但不会是在乌萨斯或龙门。我推测,他们会去萨尔贡。”
我不在乎。我没资格在乎。
她拿出一枚录音笔放在桌上。与此同时, 房间里的摄像头暗了下去。
“最后还有一件事。这件事只在你我之间。”
录音开始于刺耳的喧嚣,能勉强分辨出电锯的轰鸣,混凝土被打碎的巨响,以及一个凄厉的嘶吼,狂暴而沙哑。无论是谁发出这声音,他的声带一定会因此被撕碎。过了一会儿,两个女声加入进来。听上去,她们是在和第一个声音对抗。
“这段录音来自罗德岛的干员。一周前,她们在龙门遇到一位宿主,并与之战斗。”
凯尔希按下快进键。声音变得尖锐而不连贯。半分钟的折磨后,时间再次放缓。
从那沙哑的声音里,一段模糊的词句渗过玻璃墙,抵达耳边。
“你听清了吗?”她把录音倒退了二十秒,又播放了一遍。其实没必要,我永远忘不了那个名字。
男人沙哑的声音叫喊着:科西切。
“你有什么头绪吗?”她问。
我不知道。
“那么,今天就到此为止。”她收起笔记本,从座椅上起身。
每次凯尔希医生到来时,都差不多是这样:她说,我听,直到她决定结束对话。也许她认为我需要一个新闻播报员,也许她只是想找个人说话。无论如何,我很感激她。
要是没有凯尔希医生,我会忘记在这五十平米的囚笼之外,存在着一个名为泰拉的世界。那里有巨大的移动城市,一望无际的雪原和终年无雨的沙漠,萨尔贡边境的大裂谷深不见底,仿佛巨人在岩壁上留下的创伤。那里每天都有人诞生,有人死去,有人患上矿石病,有人为了活下去抛弃良知。那里有萨米的野狼,在永别前告诉彼此来冬再会,那里有维多利亚的骑士,在秘密和忠诚间撕裂自己,那里有被遗忘的神明,在风暴中等待重生。那里有人躺在行军床上,在漫无尽头的时日中计算雨滴的数目,等待着一千个日子变成九百九十九个,九百九十八个,九百九十七个,他会伸手抓住铁窗外的一小片天空,和从那片裂痕中渗入的阳光,他会渴望复活,渴望新生,和全然不同的生活。
那不是我。
凯尔希的言语引出了一个充满视线的世界,那里有成千上万个我素未谋面的人凝视着我。他们恨我,期待着我的处刑,并会在那天到来时向我投来仇恨的呼喊。
“虽然你可能听厌了,但我还是想重复一遍。”她走到门口,又转过身,“这里不是监狱,罗德岛上没有监狱。”
这句话我已经听了四次,我甚至能背诵她的下一句话。那句话并不比“再见”意味着更多。
她说:“在能力范围内,罗德岛会救治你。”
救治,拯救和医治,两者都与我沾不上边。我只想告诉她一个笑话,一个我忘了出处的笑话。
某天夜里,有两个疯子想逃出精神病院。他们带着手电筒上了楼顶,只要跨过一米宽的缝隙,他们就能抵达另一栋楼,从此获得自由。
第一个疯子跳了过去,但第二个疯子不敢。无论第一个疯子怎么劝他,他都相信自己跳不过去。于是,第一个疯子说:我打开手电筒,照在这道坎上,你顺着光柱走过来吧。
第二个疯子说:什么,你当我是疯子吗?你一定会在我走到一半时就关掉手电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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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罗德岛无法接受这样的合约。”
她听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为什么?”
“你想建立的这个新组织,实质上与整合运动并无区别。”冒着热气的水杯被举起,送进面罩夹缝间的黑暗。
“一个为感染者谋求权益的组织?”她问。
“一个会毫不犹豫采取暴力手段的组织。我们不可能与这样的组织建立合作关系。”
“从罗德岛口中听到这样的指摘,着实讽刺。你们是怎么阻止整合运动的?难道是靠崇高的理念和动人的说辞?”
“如非迫不得已,罗德岛绝不愿动用武力。”
“博士,现在是几几年了?”
“我相信你知道答案,所以不必设问。”
“自从我们发明历法以来,已过了千年有余。你认为在这千百年中,有多少人试图通过温和手段改善感染者的处境?”
“想必数不胜数。接下来,你是不是会告诉我:可这些人都失败了?”
她听出博士的挑衅,并为此微笑,“抢先说出一个事实并不能否定它的正确性。圣库卡斯,条顿公国,新拉纳克……如此之多的先驱,试图为矿石病患者创造世外桃源,或至少让他们和其他人平起平坐。可现在我们仍在仇恨的窄缝间寻求生存的权利。博士,你有什么理由认为罗德岛一定能得偿所愿,而不是重蹈覆辙,或者更糟——在百年过后,就被世人遗忘?”
“我从不认为罗德岛必定成功。”
“所以也请接受这个事实:有许多感染者不愿把希望寄托在罗德岛身上。有许多感染者相信只要矿石病不被根治,感染者就注定低人一等,遭人压迫,受人歧视,而且他们的生命也不允许他们支撑到矿石病从大地上消失的那一天……假如那一天真的会到来。比起遥不可及的天国,他们更想要罗马和凯撒的宝剑,无论上面是否沾着血。”
博士身体前倾,“你在谈论的是建立一个国家。”
“一个由感染者建立的国家。不以种族,出生和血缘为区分,而是由矿石病的苦难联系在一起。”
“你们会需要土地。”
“玻利瓦尔的东边正好有块无主的空地。”
“没有什么地方是真正无主的,总有人宣告过所有权。”
“那我们就把它买下来,或抢过来。”
博士靠回椅背,手指轻点着面罩,“我不会阻止你……也无法阻止你。但你不可能成功。”
“我从不认为我们会成功。”
“我们在世界各地都有分部,也和不少贸易公司有来往。如果你们想要抑制剂,可以以个人的名义去采购。但罗德岛不可能与你们直接签订合同,即使是在你们成功之后。”
她点点头,“相当崇高。”
“我希望你们能成功。与此同时,我恐惧于你们为此所付出的代价,和愿意付出的代价。”
博士向她伸出手。结束对话的标志。
“我不知道与你握手会发生什么事。”她说。
“最糟糕的结果会是什么?”博士问。
“最糟糕的结果是,你会回到切尔诺伯格,重新启动引擎,直接撞向龙门。”
“……那曾是科西切想达成的事业。”
“我就是这个意思。”
3-A「上帝保佑亨利王!废王理查这样说;愿他享受无数阳光灿烂的岁月!」
Autre
第五个冬天来临时,她们抵达了雪山脚下。山上寸草不生,大团的白雪压在大块的岩石上,足以冻死所有植物。日光炙烤着积雪,从它身上剥下层层皮肤。作为报复,积雪把日光转化成暴力的白色。那是冰冷而刺眼的光芒,能灼伤每个来客的眼睛。
“听说在雪山对面,有一座灰岩砌成的城市。那里的感染者生活得很糟。”阿丽娜把双手伸近篝火取暖。
“我们去支援他们。”
“别犯傻,塔露拉。现在只有你我两人,得先做好准备。东边有座村庄愿意和我们交易,我去那里买些东西。”
“买什么?”她问。
“罐装的水果和干蔬果。知道为什么要买这些东西吗,塔露拉同学?”
“如果没有蔬果……战士们会得病。”
我说。
“你还记得,真好。”
惶恐席卷而来,这种感觉前所未有。我始终认为我们向前走了五个春天,并对此毫不怀疑。可回过头,仍能看见老人跟着我们。他是在第二个夏天死去的,还是第三个?季节不再可靠了。
你已经死了。
老人的脖子被勒断,头颅斜垂到肩膀上,滚动时会嘎吱作响。
「我们都已,死去。」
他并不孤单。他的身边还有一个男孩,用手指戳破自己的喉咙,试图把埋藏其中的源石挖出来。血顺着手臂往下流。
「沉睡吧,沉睡吧♪」他用破损的声带唱歌。
还有更多人,站在他们身后,站在他们身旁,站在他们身前,有些被贯穿心脏,有些被砍去手臂,有些被挖去双眼。那些没有被挖去双眼的,都凝视着我。
“塔露拉?”
“……不要去。”
“不要去哪里?”
“不要去西边,那里有感染者纠察队;也不要去东边,纠察队的残兵会向东逃。”
“那我该去哪里?”她轻笑着问。
“哪里都别去。”
“我不可能哪里都不去。”
“别走。”
“可我已经走了。”
醒来时,我的脸颊贴着雪地。篝火已经燃尽,炭灰覆盖着整个世界,而阿丽娜不见踪影。
我拄着剑,支起身体,向太阳熄灭的地方跑去。
东边,我知道她去了东边。
阿丽娜说得没错。东边有座村子,对感染者并无敌意。她进村时没有人拔出刀剑,或朝地上吐唾沫——这是种古老的迷信,人们相信这样做能驱除灾祸。一个裹着头纱的老妇人推着小车走过,看到她时在胸口画了个十字,眼里的怜悯多于恐惧。
“我在找一个埃拉菲亚女孩。个子不高,白头发……像雪一样白,拎着篮子。她有来过吗?”
老人伸手指向村子的另一边,“她住那儿,最里面的屋子。”
她顺着石板路走。白雾弥漫,带着青草的气味,一定是有人在烧牛粪取暖。有个小商贩坐在街边,柳条筐里放着盐,香料和茶叶,都是雪原上难以找到的东西。他的左眼是浑浊的白色,看不见瞳孔。
“我认识你吗?”她拿起一个葱头,有着辛辣的气味。
他用右眼看着我,「你认识我。」
“你是独眼的拉基津,我想起来了,我从你这里买过东西。奶奶说你的货虽然有些贵,但都是货真价实的——”
她放下葱头,转过身。
「你记得我。」拉基津说,「你记得我们所有人。你记得这里。」
“我怎么会记得这里?”我问。
……不对。
在村门口为我划十字的老奶奶,是格露莘卡女士。很久以前,她曾邀我一同祈祷,在我拒绝后便改成为我祈祷。那时我不理解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后来却对她万分感激。
后来?什么的后来?
从这里往南边走,能看见一条蜿蜒的小河,夏天可以在那里抓到鲈鱼。东边有座小教堂,阿黛伊达女士就在那里生活。西边是老画师的房子,他坚持只用硬刷作画,画中仿佛有野蛮的力量在生长。向北走,跨过雪山,有一座灰岩砌成的城市,感染者和普通人过着天差地别的生活。五年前,我正是从那里逃出来的。我记得,我横跨雪山,用火焰和剑斩开一条生路,浑身是血地撞进一座村庄……
什米尔村。
记住,记住,记住十二月六日。那以后,我以为我向前走了五个春天,并对此毫不怀疑。但我没有。
村子的尽头,一扇木门打开。阿丽娜抱着大袋子,晃晃悠悠地向我走来。
她抬起头,向我微笑。
“欢迎回家,塔露拉。”
我做了个梦。
在梦里,我颠倒了日月和季节,向回走了五个春天,回到我们离开之前。那时,一切还未变得无可挽回。
A'utre
她拔出剑,甩掉沾染的血迹。
“嘶……哈哈哈哈……”
他说我刺得不准,他错了。是我不打算让他死得痛快。他干咳着,发出空洞的嘶声,每次呼吸都比上次更短。
“九在哪?”她高声问,试图把他远去的意识拉扯回来。
“哦……九……”他的喉咙被血块堵住,脸色因失血而苍白,但还是挤出一个鄙夷的微笑。
“九在哪里?!”我再次问。
“嘶……”他摇摇头,漫不经意地看着她,“九……是谁?”
“别装傻!那个叫九的斐迪亚女孩,她去了哪里?”
“哈,我可不认识……什么……九。”
他死了。
接下来的一分钟尤其安静。我本以为自己身上会发生些什么:脑海里会显现出他的声音,忘记自己的名字,思考问题的方式变得功利自私,或最简单地,开始敌视感染者。如果有这样的倾向,我就得杀死自己。但什么都没发生。
活下去吗?
活下去吧。
我得赶快离开。我选择了蛇鳞不在的时间动手,但他们很快就会察觉。
他们已经察觉了。接近大门时,三个人影等在那里,被黑袍裹得严严实实。
“你杀了他。”一个蛇鳞说。他的语调没有丝毫起伏,好像被杀死的是只蚊子。
我点燃了他,把他变成噼啪作响的火球。两把匕首交叉袭来,我拔剑格挡住一把,另一把从脖子边缘擦过。在那之后,第一个蛇鳞才摔倒在地。
“你进步了。你在学习他的做法,很好。”
“不这样做,我就得死。”我挥剑逼退匕首。蛇鳞是科西切麾下的精锐,与三个蛇鳞正面交战绝无胜利可能。
两个就有区别吗?
右腿传来尖锐的痛感。我低下头,一把飞刀插在膝盖上方,我咬牙把它拔出来。蛇鳞绕到我的身后。但他的动作太直接,太容易预测。我切断他的手腕,抓住兜帽里的东西。皮肤下的水分沸腾爆开,他惨叫着死去。
只剩一个蛇鳞了。但有点……不对。
我看向死者,他的脸孔被灼烧得面目全非,额头上有块凸出的黑色晶体,幽幽地发亮。那是源石。
我记得这个男人。
“他们不是蛇鳞。”
最后一人点点头。他的同伴都已死去,可他没有一点惊慌的意思。
“他们都是感染者,从未接受过战斗训练。”
“你强迫他们扮演蛇鳞,是为了吓倒我?你以为我如此胆怯?”
“我没有强迫。我只不过告诉他们:如果能杀死你,我就治好他们的矿石病。效果很好,他们几乎成功了。”
“矿石病是治不好的。”
“你明白这件事,他们不明白。痛苦使他们愚昧,无知使他们认为我们无所不能。为了求得我们的恩赐,他们会心甘情愿地杀人。这是你的最后一课,塔露拉。”
我握紧长剑,压抑住呕吐的冲动,“上完这堂课,你就会放我走吗?”
“不会。”
听到这句话时,我被嵌进了墙里。疼痛姗姗来迟,嘴里充斥着胆汁的苦涩。我甚至没能看清是什么击打了我。拳头,钝器,还是源石技艺?
“他对你寄予厚望,可你永远成不了他。与其接受一个残次品,不如就此结束。”
我把自己从墙上抠下来,这耗费了我全部的气力。我歪倒在地,倾斜的视野中,蛇鳞握着我的剑缓缓走近。十分钟前,我问过自己要不要再活下去,这个问题已经不重要了。
“你在笑什么?”他问。
“她说得对。这一切都无关紧要。”
我不在乎他能否听懂。剑锋悬在我的头顶,仿佛蕴藏着渴血的欲望,想要终结它原先的主人。我闭眼等待。
我等到了开水沸腾的声音。蛇鳞捂着喉咙,鲜红的泡沫从指缝溢出。第二刀从胸口刺出,彻底夺走他的生命。
“没必要激怒他,这很不理智。”
“九?”
她把我从地上拽起,扯动了几条疼痛的肌肉。
“你……还活着。这两个月你都去哪了?”
“跟我来。有一条捷径可以逃到城外,但蛇鳞和军方也知晓消息。为了确保灰岩城的继承权,他们会来追杀你。”
“那怎么办?”
她从蛇鳞的尸体上取回长剑交还给我,“我们战斗,一如既往。”
两小时后,我们逃出了灰岩城。我早已忘记自己杀过多少人,又受了多少伤。血液和油脂黏附在剑刃上,握柄变得黏滑温热,难以抓握。
“坚持住。直到跨过雪山我们都还没安全。”九搀扶着我。她的状况并不比我更好,白衣被敌人和她自己的血染成暗红色。
“我以为你死了,或至少是远走高飞,再也不会回来。你究竟去了哪?”
“我和魔鬼打了个赌。”
“什么赌?”
“我忘了。”
“你是在开玩笑?”
“如果这是玩笑,我会保证你听得出来。现在,如果不想变成冰雕,就别说话,节省体力。”
六小时后,我们到了雪山的另一边。“现在我们该去哪?”我问。
“西边有座小村庄,很少有人知道。你可以去那里躲藏。”
“它有名字吗?”
“什米尔村。”
我们沿着河岸走。刚入春没多久,河面还残留着破碎的浮冰。不久后,会有鱼群溯流而上,鳞片在水下闪闪发亮,我会跳进齐膝的河流,把狗鱼捞进网兜,带回给爷爷奶奶,他们会边熬鱼汤边说我该注意些形象,别像个糙汉子一样玩水,就算不在乎形象也得小心感冒,我会敷衍几句,然后盛碗热气腾腾的鱼汤,坐到门外的栅栏上,阿丽娜会坐在旁边,她会唱歌,读书,聊天,或什么都不做,做什么都好,什么都不做也很好。这种生活会持续三年。三年里,我只接触到世界的一点点,却愿意认为自己拥有一切。
然后呢?
然后,万物坠落。一切我已知的和未知的,一切我珍视的和憎恨的,一切新生的和枯萎的,一切已成灰烬的和未成灰烬的,没放盐的汤,黏糊糊的树叶,瘤奶炒的油籽,辣味糖,全都坠落在地。我用蜡做成翅膀,黏在背上,以为这样就能与当下的一切脏污永别,就能振翅高飞,去到另一个地方,寻求全然不同的生活。即使飞得离太阳太近,翅膀熔化,余烬落进海洋,尸骸在咸水里腐烂,那也能意味着什么,象征着我获得了比仅仅活着更多的事物。但我从未飞翔,我脚踩的是手电筒的光芒,一段窄桥,通往同一片天空下另一片脏污的角落,在抵达那里之前,我们总觉得那里会比这里更好。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地方是更好的,拉撒路从未有过复活的机会,盲眼的女孩也无法再获光明,更不可能有人叫喊“主啊,你是正确的!”魔鬼被驱赶到猪的身上,然后它们跳下悬崖,坠入大海,一了百了。
我做了个梦。
在梦里,我们坠落而不自知。
“别去什米尔村……我不能去。”
“你已经去了。就像你已经遇见伊诺,把他变成梅菲斯特。就像爱国者和霜星已经死去,他们因你而死。这一切注定发生,而你心知肚明。”
我不再认识身边的人。一个陌生的狱卒走在我身边,把我向什米尔村押去。细长的手臂,从水面的倒影里,从草木的残渣里,从每一处干涸的裂隙里萌发,它们伸展,扭曲,互相勾结,缠上我的脊背,撕扯皮肉,吸食鲜血,然后大笑。
“看,你到了。”
那是一个无星的夜晚。我逃出灰岩城,被军人和恐惧追赶着。我横跨雪山,用火焰和剑斩开一条生路。我听到野兽呼号不已,失血使我几乎失去知觉。黑暗中,只有一道光亮指引着我。我向它伸出手,几乎是在攀爬。最后,我到了这里,浑身是血,倒在爷爷和奶奶的木屋门口。
独自一人。
“你从未真正存在过,是吗?”我向九提问,可她已消失不见。
村子的尽头,一扇木门打开。她捂着右臂,晃晃悠悠地向我走来。可血仍从断口滴下,每次只有一点点。和她脸上的血色一样,一点一点地流失。
她抬起头,向我微笑。
“欢迎回家,塔露拉。”
我做了个梦。
在梦里,她踏着红雪,在鲜血中飘飘荡荡行走,让我的欢歌轻易刺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