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笙生丨国殇

2022-07-26 09:56 作者:白衣送火锅  | 我要投稿

洪老爷最近心里不太安乐。日本人打了来,上海大为动荡,工厂一茬接一茬地倒闭,没人运货,洪家码头的船也少了,大家都像过冬的麻雀一样躲着,吃着手里的老本。美高美却还能开,人心不痛快,总想找个地方发泄,可是客人也越来越少了,毕竟找乐子是要花钞票的。列位老板手头都紧了起来,减工资,辞工人,也有撒手不管,逃出上海的,工厂天天闹工潮。有见机的老板转头做起了公债,然而是倾家荡产的多,从中获利的少,更别提散户了,他们的生死是没有人理的。

洪老爷也决心投机公债了。他早一年就开始观望,又和一些老板谈过里面的门道,如今也摸到些规律,再加上手里的确积攒了许多资本,总算有点底气。然而每当仗一打起来,公债市场就上蹿下跳,没个定准,洪老爷盘算着要攀一点军统的关系。

“义父,您找我什么事?”罗浮生带着一身没散净的酒气进了屋,坐进软皮沙发里。

洪老爷笑咪咪地说:“浮生啊,美高美的生意恐怕不会有什么起色了,你放松些,只要人还在,洪家总有别的路走。”

罗浮生一听就知道,洪老爷又要打公债的主意了,他已经拦了几次,驾轻就熟:“义父,您看啊……”

“这回义父我当真有把握!”洪老爷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胡子都翘了起来,把罗浮生也唬住了,他起了兴趣,想听听义父的把握从何而来。

洪老爷见罗浮生不反对了,便娓娓道来:“如今新来的警察局长是兴隆馆那一头的,我们洪家已经不能硬碰硬了……”

“是。”罗浮生点点头。

“……市场的行情又不好,我们码头上也少了生意,再加上放出去的外债收不回来,养这一帮兄弟也难。”

罗浮生又点点头。

洪老爷忍不住露出笑意:“所以我们总得想个法子弄钱来,做公债不是正好吗?”

罗浮生刚要说话,洪老爷伸手示意他听完:“公债生意,我钻研了一年,眼下还是要看清局势,关键是知道什么时候打仗,这才能知道做空头还是多头。”

罗浮生不敢置信地看着洪老爷:“义父,您要把心思动到军统头上?”

洪老爷哈哈一笑:“这年头,拼的就是胆子大,我向来是不认输的!”

“可我们实在不认得里面的人。”罗浮生皱眉说。

“听说有个新来的副站长叫林楠笙,全上海想找他办事的人都摸不着门路。我打听着,他刚在隆福戏院订了个包间,你不是票友吗?”洪老爷眼睛盯住罗浮生。

罗浮生无奈地说:“隆福戏院没有包间,那是隆福酒店。”

“好!既然你知道,那就走一趟?”洪老爷仿佛专等他说。罗浮生和隆福戏院关系不错,隆福酒店也是同一个东家,洪老爷叫罗诚去打听,罗浮生怎么能不知道。

“义父,那可是隆福酒店的包间,我去不太好吧?”

“哼,难不成叫你妹妹去?”洪老爷假装生气,努力吹胡子瞪眼,他知道罗浮生吃这一套。

果然,罗浮生败下阵来:“好好好,我去我去……”

洪老爷从身后拿出来一个细长条锦盒,咧开了嘴笑着:“浮生,你带上这个见面礼,那林楠笙原是个文人,八成喜欢这些风雅的东西。”

罗浮生也不明白义父哪来的信心,他一定能跟林楠笙这种大长官攀上交情。他拿着锦盒往外走,心想,就这一回,不成,义父也就死心了。走到门口,一开门,被人撞了回来。洪澜扭着腰,高跟鞋清脆地响。

“浮生哥,你要去哪,我跟你说,我要当电影明星啦!”

罗浮生不解地问:“你怎么就当电影明星了?”

洪澜回头朝他一笑:“我今天去试镜了,虽然只是一个小角色,但以后,我一定能成为大明星!爸爸……”

罗浮生望着喜笑颜开的父女俩,终于看出那自信是一脉相承。

隆福酒店在上海顶顶有名,住客却不多,专为一些客商、要员提供包间,打出的名头就是隐秘,罗诚凭着罗浮生的关系,最多也就能打探出林楠笙订了包间。罗浮生猜测,以林楠笙的身份,一定会订最安静的那个401,他打算赌一赌。

罗浮生在隆福酒店对面的咖啡厅坐了快一天,终于在黄昏时分看到林楠笙的车停在酒店门口,车牌号是洪老爷告诉他的。他估算好林楠笙离开大堂上电梯的时间,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对前台说“401”,然后头也不回地直奔电梯。前台竟没质疑,他赌对了,压下打鼓的心,他把锦盒郑重拿着,事情这样顺利,说不定这次还真能成。罗浮生摇了摇头,他好像被那父女俩凭空而来的自信传染了。

罗浮生敲响了门,一个穿制服的人开了门,目光尖锐地看着罗浮生。

罗浮生脱口喊道:“是你!”

林楠笙愣了一下,说:“这位先生,走错了吧。”说罢就要关门,罗浮生却伸出一只胳膊撑住门,说:“林副站长,我没走错。”

这时,电梯忽然吱嘎吱嘎地响了,有人上来。林楠笙飞速看了罗浮生一眼,一把将他扯进来,关上了门。罗浮生受惊之下,举起锦盒防守,却被林楠笙制住,反剪了双手,在他耳边说:“别出声,坏了我的事,叫整个洪家陪葬。”罗浮生不服气,没有立刻老实下来,林楠笙将他推进一扇门内,这是一个套间,里面当当正正摆了一张软床。林楠笙将他按到床上,膝盖抵住他的腰,罗浮生挣扎无果,林楠笙不知从哪抻出一根绳子,缚住了他的双手。

外头响起敲门声,林楠笙警告似的瞪了罗浮生一眼,关上了卧室门。

罗浮生长吁一口气,他扭动了一下,打算先坐起来,突然余光里有东西微微动了动,他心惊胆颤地翘起头,发现被林楠笙扔在床边的那个锦盒,在床的晃动之下,竟往外滑了一点。罗浮生赶紧停止一切动作,大气也不敢出。他对自己的身手向来是自负的,谁料今天被林楠笙这样打压。他在心里哀叹,经受过训练的果然比他这种野狐禅要强得多,但转念一想,又不肯甘心,一定是这床太软,卸了他的力,林楠笙一副文弱书生的模样,哪会有这么大的力气。

罗浮生转着眼珠打量这卧室,寻求脱身之法,厚重的流苏窗帘半掩着,朝南的窗还透着点亮,床单被面都是缎子的,上头还笼着纱幔,罗浮生在心里“呸”了一声,来这种地方订包间,能是什么好货色?

外面传来说话声,除了林楠笙的声音,还有一个粗声粗气的男声,罗浮生听着耳熟。他尖起耳朵细听,却才注意到,这隆福酒店房间的隔音是真好,断断续续传来几个词,“借饷”、“剿匪”、“现钱”……

听着听着,他突然知道了另一个声音是谁,那是做军火生意的曹老板,他一下就明白了林楠笙的意图,恐怕军统要借外敌清内乱呐。他突然有些后悔,当年日本人轰炸闸北,他凑巧帮过一个中枪的青年,虽然他看出那个青年身份不寻常,但正是同仇敌忾的时候,哪有心思计较许多,谁能想到今日,他竟成了军统的副站长,罗浮生本就对军统没什么好感,这下更是气愤。

他心里激动,没忍住挣动了一下,那锦盒因为自重本就在缓缓下滑,现在直接开始加速。罗浮生心里大惊,他想起林楠笙的话,“坏了我的事,叫整个洪家陪葬”,他现在真的相信林楠笙什么都干得出来。

情急之下,罗浮生打算借床的弹力向前冲一点,压住锦盒,他奋力一窜,猛地一股力量拽住了他,原来绑住他手的绳子,另一头竟用铁扣拴在床柱上。

而那只锦盒从从容容地掉了下去。

罗浮生心中一凉,却听见轻轻的“卜”一声响,床的另一侧竟铺了地毯,他的冷汗直从额角淌下来,心里大骂林楠笙。

天渐渐黑了,卧室里暗成一团。罗浮生还保持着趴在床上的姿势,但是转了个方向,头离门最近,还能听见几句话。

林楠笙和曹老板谈完了,外头的门声重重一响。卧室门开了,光线从林楠笙身后照进来,他拉亮了灯,晃得罗浮生睁不开眼。

林楠笙走进来,罗浮生辨着声音闭眼往后挪。过了好一阵,罗浮生终于看清了,林楠笙已经拾起了锦盒,取出里面的东西。

是一幅手卷,林楠笙将它展开,赫然是颜真卿的墨迹。林楠笙微微一惊,凑近了细看,忽然露出淡淡的笑,他把手卷卷起,放回锦盒,转头去看罗浮生。

罗浮生眉毛一跳,林楠笙向前倾了一点身子,威严地问道:“你找我?”

罗浮生却没答,反而问他:“是不是你?”

林楠笙站直了,手放在腰侧的枪上,和气地笑着说:“再给你一次机会。”

罗浮生刚干透的冷汗又沁出来,他决定和盘托出。于是把洪家打算贿赂林楠笙,再拿消息做公债的事全说了。

林楠笙哭笑不得,他走近罗浮生,示意要解开绑他的绳子。罗浮生不情不愿地转过身去,头却倔强地别着,他实在不想把后背暴露给林楠笙。

林楠笙似乎明白他的心思,绳子一解开,立即后退了两步。

罗浮生翻身下床,一气呵成,他甚至没忘了抄起锦盒,眼看就要往外奔,林楠笙扬声叫住了他。

罗浮生警惕地转身:“林副站长,还有事?”

“那幅字,不是送我的吗?”

罗浮生迟疑着把锦盒递了过去:“那……那你们,打不打仗?”

林楠笙露出笑容,他苍白的脸似乎红润了些:“你们送我颜文忠公的字,还需要问吗?”

“哦,我……那我……我走了……”罗浮生虽然没听懂,但知道自己不该问,飞快地跑了。

回到洪家,洪老爷才吃了晚饭,在院子里散步,见罗浮生回来,顿时容光焕发,急切地上前询问,刚问了个“怎么样”,就住了口,拉着罗浮生进了屋子,又小声问了一遍:“怎么样?”

罗浮生点点头,又摇摇头:“他收了礼,但我不懂他的意思。”

“什么意思?”

“他说送他颜……颜文忠公的字,就不需要再问了。”

洪老爷皱眉思索:“我买的是颜真卿的字。”罗浮生望着他,等他说下去,洪老爷接着说:“你什么时候见义父看过书?澜澜……澜澜……洪澜!”

高跟鞋声不耐烦地响起,洪澜出现在二楼。

“爸,干什么呀?我练舞呢。”

“颜真卿是干什么的?”

洪澜小嘴一噘:“是和岳飞一样的人。”高跟鞋声急促地消失了。

洪老爷眯起眼睛,满意地点了点头。

罗浮生轻叹一口气,眼下只能听天由命吧。

上海已几近崩溃了,露出了狰狞的面目,街上一片残败,能逃的都逃了,剩下苦苦挣扎的可怜百姓,在战火中求遍了满天神佛,得到的却是夺命的屠刀。

美高美再开不下去了,码头还有些用处,洪家的人只剩几个忠心耿耿的还在勉力维持。乡下的田租是收不上来了,好在洪老爷的钱足够,不仅养着洪家的兄弟,甚至还有两个佣人。洪家的宅子太过招摇,洪老爷带着他们搬进了一个小庭院。当年靠公债,洪老爷大赚了一笔,在罗浮生极力劝阻下,撤出了公债市场。没过多久,他眼睁睁地看着其他人倾尽家财,有疯的,有死的,独他全身而退,感喟万端。

这几年,洪家生意撑不下去的时候,罗浮生也曾去找过林楠笙帮忙,可次次被拒之门外,他在心里暗骂林楠笙收钱不办事,厚颜无耻。

有时候,罗浮生到街上去,看见有人遇难,也暗中伸过援手,他知道这其中肯定隐藏着不一般的人,有两次,他甚至帮人传了消息。但他从没跟家里说过,洪老爷告诉他,乱世里明哲保身。

一个响晴的天,热得叫人烦躁,罗浮生坐在家门口的阴凉处发呆,一阵热风黏黏地糊过来,旁边一丛花发出腐烂的香气,又像混了血的甜腥,一股脑儿钻进罗浮生的鼻子里,他虽不喜欢,却也懒得动,勉强歪了歪头。迷迷糊糊地,他好像听到有脚步声停在他面前,他眨眨眼,确定不是一个幻象。是一双干干净净的皮鞋,和制服裤子,罗浮生猛然抬头,林楠笙戴着墨镜,微笑着看他:“罗二当家,别来无恙?”

罗浮生“哼”了一声:“你找我?”

“先找你。”

明知来者不善,明知明哲保身,明知林楠笙厚颜无耻,罗浮生还是把他让进了屋……

不久后,洪家码头出了一船货,是军统的机密要物,刚离开港口不远,就被炸了。站长震怒,他和林楠笙商量好的计划,自己找人劫船,扣下这批货,变卖之后,二人平分,把黑锅甩到洪家头上,还能再捞一笔赎款,谁料货竟真的没了。

军统上门抓人,让洪老爷给个交代。

洪家义子、罗二当家为了救人,将洪家全部财产亲自送至林副站长家中。

有林副站长从中斡旋,军统终于放了人。

然而,事情还是出现了奇怪的岔子。有传言说,当时罗二当家送钱过去,林副站长不仅留下了钱,还留下了人。虽然没有证据,但空穴来风,未必无因,毕竟罗二当家现在是跟在林副站长身边做事了。

这事在军统越传越邪门,以至于罗浮生送洪老爷和洪澜去乡下的时候,他们看他的眼神都不太对劲。

洪老爷老泪纵横,拍着罗浮生的肩膀说:“浮生啊,义父当年真的只想叫你去送个礼。”

“我知道,义父,您快走吧。”

洪澜也眼泪汪汪地瞅着罗浮生:“浮生哥,你以后要勤来看我……”

“好。”

“……带着林楠笙。”

罗浮生回去的一路上反复念叨着“女大不中留”,念着念着眼睛也酸了。

他把气全撒在了林楠笙身上,发狠地拍着桌子大吼离谱:“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人造的谣!”

林楠笙安慰他道:“清者自清,你放心,这事只要你我不说,组织上是没人知道的。”

后来,组织上所有人都知道了。

罗浮生赌咒发誓,绝不是自己说的。

林楠笙只是笑。

再后来,上海恢复了平静。罗浮生给洪老爷送了终,洪澜又去拍电影,却惹了麻烦,罗浮生带她逃到消息闭塞的小村子,一住就是沧海桑田。

再次得到林楠笙的消息时,罗浮生正在广场上打太极拳,广播念着一份名单,听到林楠笙的名字,罗浮生久立不动,直到一个小男孩跑过来拉他的手。

“罗爷爷,外婆叫你家去吃饭。”

罗浮生摸摸他的头说:“不去了。”

他转身回家,从柜子里拿出一个脏兮兮的锦盒,取出里面的手卷,这上面的字,林楠笙一句一句给他解释过。他问林楠笙,怎么知道这东西是假的?他义父可花了五千大洋呢!林楠笙说,因为他见过真的。

罗浮生小心翼翼摸了摸老化的纸,虽然东西是伪作,但内容却是真的,他轻轻念出了声:

“……魂而有知,无嗟久客……楠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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