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海海】 王亿之与伍梅成
王亿之住在水槐山。
伍梅成住在紫薇山。
王亿之三年前,也就是两千年左右搬到这山。
伍梅成半年以前,因为需要访问王亿之,发现了这座山。
首先,山名先引起她的注意,一个水字,一个槐字,都是她童年到成年住居地的其中一字,这就引了她莫名的一种情绪。
伍梅成是在一次偶然间打听到王亿之,那是她那年最后一回秋游。正在爬山,靠上棵歪脖子松歇脚时,往山顶仰望,依稀看到间木屋,旁边就走上来位老者,他说他是来看望一个人。他是画画的。叫王亿之。
伍梅成感觉这次交谈非常返朴归真。她没发出任何声音,老者见她笑回头,便笑答给了她这么一个好的议題。
伍梅成是位记者。
这些年,她写过徒步者,制作偶人者,雕刻山海经异兽人,画地狱变者。他们以后的生活,令观者无不大开眼界。徒步的人有男亦有女,在路上安家、驻寨。在个弃厂房縫布偶的人,做好了,就有人天天跟他吃饭,看他创作,陪他日落坐在低坝上瞭望。用种细刀研刻仙兽的80后男子,沉默寡言,独守空屋,紫斜、凉炎、绛霄,皆从刀下幻化。
从她写完专门一心研究日本地狱变画人后,伍梅成开始找不到方向。她逐渐有了种意识,有些人的生活,未必是他创造出的。也就是说,是被社会轰隆不停的车轮辗压而得,最后生成了貌似和谐,周身疲累,不如上几个人物亲身找到的要好的生活。也就在这时,她出稿的速度慢下来。每天到家已是深夜,她往落地大窗看出去,华灯灿旺,她感到孤寂。
伍梅成那次出游回家后的一周,都时不时会想到这个王亿之。回忆从老者眼睛扑向小山头的渴慕开始,她捋出条线。这线从半山腰开始,那是褐红色湿岩。在喀斯特地貌典型的大披折里,蹭出些斜向天的植物,然而碎弱。盯久那种筛过阳光后的浓绿又想它很顽强,一簇簇挣扎着,曲冗相雕,锯齿边缘的小叶敷絨,上边络一道接一道纹路。而后这条线就上升了,连越野樱树,野桃,野杏,直到那个小的木屋。她怎么记都看不到屋的布色,但过了一周,这老人说在她耳边的话却清晰无比:唉他是叫王亿之,他说3年前来的,我总看他不过画了有十张,都貼在屋壁放。你可以也去看看。他叫王亿之。
老人为什么总在强调他在叫王亿之。像改过的新名,只有改过以后,才被人想一次次强调,像是革除掉什么。
伍梅成最近在休假。
王亿之仍在山上,画画。
他最近突然对一个朝代产生深厚兴趣。有天,他在某公号上看到了模仿宋代的群体。他开始格外注意发生在一位仕女浅墨水裙折上的误判。他不再相信这种官方权威,因他是熟读东京梦华录、全宋词以及史记的人。他感觉到种不对,似乎就在她连续摆动如水波的裙尾时间发生。他用自己知识储备去画,陆续地画十多张,每幅都是很少的局部。三条微的披麻皴折他就画了五张,他在这五张里找细差,最后发觉它更应像斧披皴,便隐去半个尾巴,保留上边。
伍梅成就是这时来到这座山门,敲了敲,发出点闷木头声。
王亿之一看,愣了。
伍梅成手下这篇访山记成行之时,她记得当问王亿之画这种表面上看无任何大的区别的画的意义,他是这么回答,我不过消磨时间。
伍梅成并不信。
她不光从访问时王亿之的坐态,一闪里瞥窗外的吊藤,或左手指擦蹭染潮气的布裤,都能感觉出王亿之眼睛里一直未流露的东西。她问,你是什么时候有来山上的想法?她听着他简单的,字不多但等候时间很久的答复时就肯定这是种不甘。它自觉不自觉地会在任何触手的地方隐秘地表现。所以有时会看到重复,无谓的重复。
伍梅成回忆他在这个小屋见到的所有的画。只有一张是仿画。下山不久,伍梅成从网络下载,不时会看。
奥丽菲娜之死。他摹的非常认真,人普遍感到一种冷气,正浅浅汪在四面八方的绿林,中央的那池深水,奥丽菲薄纱裙湿透了。在他笔下,一切都没改变,她的左眼已空洞斜视,右眼球恒直,手中躺平花束,柔柔细裙能看清水的颤动。伍梅成想惟一不同于大师作品的,可能归为一样光,王亿之调得微,或说略亮,让奥丽菲娜的死像圣神,荧满湖水,告诉世人这是位可怜女子的死,既普通但又是巨大损失,最后只有黑森林要了这一人。
稿子是在两年前发的。这两年间,伍梅成过得不好了,三代积蓄买的房子突然遭遇债务危机,她以颗看淡的心等待。时不时会想起山顶的王亿之。
这期间由伍梅成通给王亿之的电话超不过五六个,大都淡淡地谈画。
但由王亿之打到伍梅成手机上的就让人记忆深刻,因为只有一个。伍梅成有时生活得累了,忽然害怕,脑子里就出现他王亿之不多的几句话以及他这话后可能有的形象。一双善良到无害的眼睛,忽躲开忽又过来,说这山上一株植物,美得神奇。
伍梅成听着,倒着,正回,像是种相邀。
他了解她。
去了一回儿,待的半小时,之后这俩年。
又过半年,伍梅成辞职,上了水华山。王亿之接待后带她走山时笑着纠正,是水槐山。她伍梅成一时惊讶,不知什么东西悄悄地好好渗入她的童年,一霎变更。
她跟他,认山,想山,从山东见了太阳,走到山西太阳下山,渐渐知道这座山不像她最先认为那样有致,枯掉但未融解的干枝多,再从这上边生藓,远远看上山就是蓊蓊葱葱。王亿之说正是这样才能住,不太遮风。
有树,有高树,树高的多了不好么?这样一目了然,他这样说。伍梅成看着剩下的小灌木,眼光最后落到几棵果树。有这四棵,风不大不小,正好。如果你也上山,还有一座,在那边。
伍梅成顺王亿之手向,心境淡然,看到了座绿山头,几乎平视。
伍梅成这天下山到小镇,住了一晚山宿,推窗就是那个墨绿的山,她越过座架桥,一部分山村小房子,看山上日暮,想到了海市蜃楼。
那叫什么山呢?王亿之第一时间就明白过来伍梅成的打算,而从没听她说过,这都使伍梅成感到新鲜,等待着明天。
这叫紫薇山。
原先伍梅成也住过一座山,在窗后的屋叫紫薇阁,她总共在这山前待了五年有余,春天等雨天,看山上罩雾,流动的、薄住的。夏天雨后,伍梅成曾干过倚窗户的事,闭上眼试风的飘流。秋天了,下过雨后,冷凝肃杀,伍梅成推窗冲山刷古琴套,黑色雨绸后深黑、浓黄、黑墨绿,她躲开琴裹子,就回到了刚来的五年前,母亲和伍梅成很害怕这座山,深秋雨停了,两屋里乱跑着关窗子,不敢看外边半眼。现在伍梅成看着彩块,感受到冷清,呼吸着新鲜空气。冬天伍梅成在雪窗后剪指甲,脚的,脖子酸透抬起才知窗外下雪的事。那时母亲也可能在后边,要穿过很大很长的空客厅,到那个小方的厨房,她就在里边。
这叫紫薇山。
王亿之望伍梅成有一会儿,伍梅成才刚听见一遍紫薇山。
那我们要不走一走?伍梅成没低头,盯着或许是水槐山的雾样的顶子。
在山下看着平坦,上来尽是沟,很干很碎的石随时塌掉,看你脚下步子重不重。伍梅成有一会儿想叫住王亿之,就想了一次,以后都靠自己,踩到幼石,像嘴中咬到根筋,咯吱声经过嘴腔,突然吓了肉皮一跳,牙齿、嘴的各个部分连带疼着,半闭眼劝着自己嚼下去,嚼碎了就好,脚下就滑了一跤,心脏扑通地掉到底儿再弹上原来位置。脚底摸到稳石头,虽安定得很,但又硌脚,因为它又是突然的,在挤挨的乱草间,走了段磨磨碜碜的平沙道后,伍梅成脚被高于头尾,底板子泛酸,心脏感觉沉重。
但走过这一面,伍梅成的紫薇山回来了。
伍梅成的紫薇山什么样呢?王亿之永远没能知道。其实伍梅成自己也说不清。
空旷、绿色。
可容万人,可以深藏一人的整松。
伍梅成感受到了她的年龄以外的东西。
一月后,伍梅成搬到紫薇山,和水槐山遥望。
水槐山和紫薇山之间的道,如果开汽车,要两小时。
有时是伍梅成由东边开至西,有时,王亿之在西边太阳升高时驱车两个小时零五分来找伍梅成。
伍梅成抵达王亿之住山时往往在薄雾中,这使王亿之变得年轻,伍梅成有时看着就笑。
王亿之每回到紫薇山来,只干一件事,带领伍梅成穿山,认花认树。
他们走在山的另一边,散开步,看淡紫花,看细黄草,看三棵老槐,看铺到地上一层的婆婆丁。
另外还有许多花树。假冬青、野地松、小龙柏、紫花地丁、金银花、忍冬。一株大桉树、两株桉树、四个、五个,一整山绿桉树。
飘紫、鬃褐、奶绿、金黄、水白。
缓逝,随意,伍梅成想到一种缈远的小孩子叫喊,打破时空,像由山谷又是天上穿过来,自由、顺遂,好歹让喘了口长气,从肾到胃到肺撸出食道,让伍梅成一天里过下去一年。
以后,王亿之依然画画,伍梅成为公众号撰稿。
伍梅成给王亿之传稿子,后者为她纠正某个植物的习性,由此植物联想到远在拉丁美洲的一种石楠科,这样写会更好,以避开文章的简缺,纵深观者的思路。
王亿之会在观赏水槐山顺便邀请伍梅成看他最近的画,对于他正在大胆开拓的鲁本斯的世界,伍梅成有时一看半天没动静,王亿之不去打断,伍梅成的回忆,他等,等着伍梅成短暂的离开,再回到这屋。
有时晚了,山上就有几盞很亮的灯,发白光,从上鱼貫着走,曲曲蜿蜿,到山脚,然后再一路蛇游般回到山上小屋。
伍梅成住这山已很久,或五年,还是十年,有时清楚有时会搞不太清。
王亿之就更久,他记得很实,是整整十五年,没有零头。
因为他下山时那间小屋仍还要有,伍梅成一想到这里,心头会怕,接着感叹这种情绪已经消失了十年。她不敢问王亿之。
王亿之仍一周内驱车至少两回找伍梅成,春天看樱,夏天听听金蛉子,秋天也在雨后走走,冬天一起待屋里烤火。
伍梅成变得很天真起来,一星期只两天或一天见不着王亿之。在冬天最冷时给他用不穿但洗得干净的旧袄裹严十几个红瓤地瓜,送过去,俩人吃着吃着,外边落下大雪。
鹅毛大雪。
这有时又让伍梅成想那年和母亲最后一个海边的凌晨,也下得大,空中咝咝的,撒粗盐粒子。后来,伍梅成看了部法国幻想电影,渐渐明白这竟是种告知,连接死亡和返魂。
王亿之今年48。
伍梅成38。
王亿之决定这样住着,伍梅成的房子仍未解决。
时间是永恒的,山如果没有地震也应还在,人是相信美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