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体列传】费鲁斯·马努斯:美杜莎的戈尔贡(十一)

Ferrus Manus: The Gorgon of Medusa
费鲁斯·马努斯:美杜莎的戈尔贡
作者 David Guymer
译者 nutellaisgood

“盔甲分崩离析,楼宇烈火熊熊,就连瓦砾都已化为齑粉,只有人类才能存活——这些话并不出自于我,而说出这话的人如今也已不复存在,这也恰当地证明了这一点。只有人类才能从地狱般的深渊中爬出来,虽然遍体鳞伤,却也变得更加强大。血肉,骨骼,以及我们的基因传续,只有它们会比我们的功绩更加长久地存活下去……”
——阿库尔杜纳回忆录,第CCLXVII(267)卷,《加迪纳尔会战》

第十一章
在钢铁之拳号和联合舰队上,有人企图刺杀原体的消息飞快地传播着。但是在紧随其后的动荡之前,不切实际的细节却满天乱飞。摩恩还活着。摩恩死了。摩恩进入了医学静默状态,等待着被放入阿维尼氏族的蔑视者无畏中。维内拉提·乌里恩倒是真的活着。只有这一点可以确认。他曾经的队长,夸尔伊连的加尔,向大厅里的众人怒吼着传达了消息,令人们宽慰了一些。而桑托,根据缓慢地散播着的流言与道听途说,如同诺尔西剑士紧攥住手中宝剑般顽强地活了下来。他是离爆炸最近的人。诸如“奇迹”和“机魂庇佑”之类的词与关于他存活的流言一同散播着,但是没人知道他如今身在何处,以及他伤势如何。若是听信传闻,如今的一连长只剩下了一条胳膊、一颗头颅,以及决意比领主指挥官杜凯恩活得更长的坚定信念。据离开了登舰甲板、前往了费鲁斯·马努斯的房间的荣誉卫队中的某些人说,有三人阵亡,而有些人却说死者接近十人。但是没人可以确定这些人里是否包括摩恩、乌里恩或是桑托。
至于原体本人,甚至是流言与道听途说都没有关于他的消息。
因此,训练大厅中他的子嗣们的心情十分阴郁。钢铁之手并不像帝皇之子那样频繁且流利地表达自己的感受,但是他们的确拥有感情。他们需要一个发泄的出口。而阿库尔杜纳很乐意帮他们这么做。
他任由眼前的阿维尼老兵手中的连枷掠过自己头顶。
“没有比摩恩更加顽强坚韧的战士。”这名老兵的名字叫做约然。阿库尔杜纳用手肘重击这名战士的脸颊,帖木儿弯曲的剑刃向上挑起,挡开一记冲他身体挥来的斧子。“他可是在洛克斯之战中活了下来。”拿着斧子的战士费尔多姆用自己空着的手挥出一拳,阿库尔杜纳用自己训练皮甲的前臂将其推开。“这又怎样?到头来还不是在自己的船上因为一场走廊上的皮下爆炸丢了性命。”随着一阵肢体的交缠,费尔多姆踉跄着退开了。
阿库尔杜纳只要乘胜追击便可以将他拿下,但是他却向后跳去,第三名钢铁之手军士的带爪手甲离他的脸只有毫厘之差。那是闪电之爪重量更轻、非动力驱动的一种变体,设计为训练专用,但是如果使用者胸中的愤懑大于对技巧的掌握,它也同样可以置人于死地。
阿库尔杜纳的双脚在身下闪转腾挪,埃索克的利爪向他猛扑而来,左右夹击。雅典娜不断地阻截着它,他的一对剔骨军刀如起舞般飞旋,在它们挡下狂怒的三连击的同时也与新的舞伴翩翩起舞。从埃索克嘴里冒出的只有闷哼和唾沫。这并不意味着这位老兵毫无技巧——完全不是这样,他是第一连中的精锐——但他此刻却超乎寻常地愤怒。阿库尔杜纳用两柄剑从中路挥出,将钢铁之手的爪子击到一边,使对方门户大开。他向后翻了个跟斗,躲入约然的连枷之下,又朝埃索克赤裸的脚趾向上挥出一剑,让他趔趄起来。
这名老兵皱起了脸,来回活动着下颌。“有本事穿着动力甲使这招。”
“强大的盔甲。强大的武器。强大的兵力。有时我真好奇,你们钢铁之手除了用这种方式解决困难之外还会什么。”
“摩恩从来不惧困难。”手爪、斧子和连枷同时出击。阿库尔杜纳分辨不出他们中的谁开了口。“他走入了洛克斯的枪林弹雨之中,也是从里面走出来的少数人之一。”阿库尔杜纳不断地挥击、跳跃、踮起脚尖来在刀光剑影间翩翩起舞,在需要时格挡回击,但大部分时间都任凭他的对手们发动攻击。“他从那以后便统领着第一连。人们曾经说过,氏族连长不是他就是桑托。但桑托已经是费鲁斯的侍官了。而且摩恩是泰拉裔。”他躲开了近战,随着剑锋一转,将埃索克和约然赶到旁边,邀请费尔多姆冲上前来。拿斧的战士果然这么做了,发出一声怒吼,朝他冲了过来,双手紧握着斧把。
阿库尔杜纳迎着挥击灵巧地一刺,用雅典娜的十字剑柄勾住斧刃,将斧头从费尔多姆的手中挑飞出去,然后用镶嵌着珠宝的剑柄打向他的脑后。这名军士一个踉跄,撞上了约然的脸颊。随着一声叹息,他接下了这迎头一击,仿佛为自己能够解脱感到庆幸,瘫倒在训练笼的地上,脸上带着微笑。
其他两人朝他冲来,他将自己的剑柄微微下垂。他的呼吸急促而愉悦,他的皮肤十分温暖,上面覆着一层薄汗。他晃了晃头,将战士辫从脸上甩开。“发生的这一切都不是摩恩的错。也不是乌里恩或者桑托的错。你们当时不在场也没有错。”
“不。是原体的错。”
乌兰·西塞鲁斯艰难地爬上了训练笼。几个阴沉地打磨着训练用剑的钢铁之手坐在长椅上看着他。极限战士向右弓着背,长袍的褶皱间透出厚厚的绷带。他往日里高贵的身形如今形同枯槁,似乎光是站着对他而言就是一种酷刑,但是他的手中拿着自己的极限战士装饰剑,还有一柄从武器架上拿下来的短矛。
“在他想要超越我父亲的仓促中,他做出了鲁莽的行动。费鲁斯·马努斯自作自受,也让我们遭受了苦楚。”
“你可不能把你们的损失怪罪于他。”一名钢铁之手低吼道。是约然。
“并不是全部的损失。甚至于也不是大部分的损失,而我的心中也十分悔恨。但是他也会感到悔恨吗?我不知道。我们会叫这些人理论家。但是实践家则会发现,如果他能再等等,那些已死的人便不必牺牲。”
“他有自己的原因。”阿库尔杜纳说道。为了证明自己比他的兄弟们更加优秀。或者至少在他看来,与他们平起平坐。但即便阿库尔杜纳告诉他原体的秘密,他也不认为这能说服极限战士。“他是基因原体,他的判断远在我们之上。”
钢铁之手们低吼起来,表示赞同。他们也会咒骂自己的原体,一如他们对他的赞扬,不过他们有这么做的权利。他们是他的子嗣。
“我学到的可不是这样。”西塞鲁斯将矛头对准两名钢铁之手,将剑朝向阿库尔杜纳。他身受重伤,但却依然是第十三军团的战团长。“你们能不要将自己的悲懑发泄在我身上吗?不是只有你们的兄弟丧生了。”
钢铁之手们向后退去,无言地为极限战士让出位置。他微微颔首。“多谢。”紧接着,随着矛尖一挑,四名战士的身影交织在了一起,如同氧气溶于血液,发泄般激烈地交战起来。西塞鲁斯对上了约然。埃索克又找上了西塞鲁斯。阿库尔杜纳与所有人较量着,而只要他再努力一些,便能轻松胜过所有人。他或许算不上一位优秀的画家、演说家、学者、料理家或是医官,但只要手中执剑,他便已臻化境。
他有时会想,自己已经接近福格瑞姆。不过离帝皇依然十分遥远;每当之后剑已入鞘、他的双手沾满鲜血时,他便会不可避免地这样想。
埃索克急速地后退,被费尔多姆倒地的身躯绊了一跤,撞上了铁栏。这名钢铁之手将胳膊穿过栏杆,握住了它们。他浑身淤青,却依然精神百倍。他点了点头,以示感谢。阿库尔杜纳同样向他点头,然后转向了剩下的、依旧意识清醒的人。但是当他伸出一只手来,想要帮助西塞鲁斯保持平衡的时候,他却僵住了。
训练大厅一片死寂。
西塞鲁斯和钢铁之手们共同的努力使他全神贯注,并没有注意到下方那些训练笼中的较量已经停下了。战士们一言不发地站着。那些不需要依靠战斗消化悲伤的人一动不动,无数的目光都被一人所驱使,齐刷刷地凝视着阿库尔杜纳。
他刚开始战斗的时候,人们的情绪十分阴郁,而如今却有所不同。他若是身处别处,一定会将其称之为恐惧。
费鲁斯·马努斯从另一边的铁栏处看着他。
阿库尔杜纳几乎感觉到整间厅室都在向着他坍缩,无数人的希望、恐惧与生命都被他毫不掩饰的人格魅力所吸引,化为了短暂而流光溢彩的死亡。他跪在地上,鞠了一躬。
“我的原体主上。我很高兴您——”
“桑托和杜凯恩。然后是乌里恩。然后又是桑托。”福格瑞姆脾气不好,而且时常发作,但是费鲁斯·马努斯的愤怒却能震颤大地。“现在,我老兵小队里的一半都倒下了。我的兄弟是派你来羞辱我的吗?”
“大人,他——”
“福格瑞姆能原谅你的借口吗?”
“不——不能,大人。”
“加迪纳尔每一次都会令我失望而且违抗我,这对你来说还不够吗?难道我需要阿库尔杜纳连长抓住每一次机会,向我证明我的军团十分脆弱?”
“福格瑞姆爱您胜过爱任何人。他对您的赞扬也胜过任何人。他不会对荷鲁斯这么做,也不会对圣吉列斯这么做。只有您。”阿库尔杜纳拍了拍他胸甲上僵硬的皮革,胸中燃烧的怒火使他更加大胆。“而我是他的首生子。”
“你向我发誓会向我效力。也是这样跪在地上。就在我的房间里。”他怒吼着说出最后一个词,阿库尔杜纳几乎因为原体声音中刺耳的力量栽倒在地。费鲁斯调转目光,看向训练笼旁的钢铁之手们。“你对我的誓言仅是如此?”
阿库尔杜纳低下了头。不是只有费鲁斯的子嗣们才在加迪纳尔的归顺之战中尝到了自食其果的苦涩。原体也同样十分愤怒。他需要将错误归咎于一人。
而阿库尔杜纳很乐意成为那个人。
“您对我而言和福格瑞姆相同,也是我的父亲。请告诉我您想要我做什么,而如果我能做到,我一定在所不辞。”
费鲁斯摇了摇头,似乎有些失望。随着一阵链甲的沙沙声,他举起一只拳头,上面的活体金属有如沸腾般翻滚,然后指向了训练大厅中最大的决斗笼上粗厚的、由铁条围成的穹顶。它无比巨大,下面由四根强化混凝铁柱支撑起来。阿库尔杜纳原本以为那是为了无畏间的搏斗准备的。他的心中升起一阵恐惧,而紧随而来却又难以分辨的,还有一阵兴奋。
他现在终于明白它的用处了。
“让我看看你的身手究竟有多好。”

“卢克·洪索姆。”
米琳·加斯科里克看着写字板,念出了这个名字,然后把它划掉。
她将手伸向脖颈,寻找着脉搏,然后是手腕。洪索姆伞兵被灼伤的皮肤依旧温暖,还带着一些湿粘。这让她想起一块被放在那里、任凭其变冷的湿海绵。她颤抖了一下,在遣散表上记下了“在战斗中阵亡”。
星界军自己照料自己的士兵。图尔把它叫做盟约之军,零星的灵感来源于古欧罗巴的战争。尽管星际战士的军团私下里——或者光明正大地——希望将自己的凡人辅助军逼至极限,这却很遗憾地与他们没有关系。盟约之军中的军官会为自己军团中的每一名士兵负责。正因如此,当超人的英雄们为了统治银河的权利而战斗,星界军自己照料自己的士兵。
但是一名精神受到创伤的士兵在死人堆中渴求着退伍的机会,这并不是第一次。
她朝医护兵点了点头,后者将推车推走,它在阿尔沃斯驳船的斜坡上哐哐作响。它被漆上了第五伽利略混合步兵连的赭色和灰色迷彩。就连它引擎的哀鸣声都透着阴郁。
她叹了口气,翻到下一页。
没有人比死者更能耐心地排队。
十几名死者躺在等待着驶走的阿尔沃斯驳船的推车上,被神色疲惫的医护兵推走。如果说他们有统一的制服,那便是他们脸上一致而阴郁的表情。这是一种悲伤和无趣的混合。米琳摇了摇头。图尔对死者有自己的一套,那是一种黑暗的同志之情。他会给他们讲笑话,彻夜坐在停尸间给他们讲故事,仿佛所有人都是他的老朋友,而他们很有可能从昏迷中醒来,只要他们能听到熟悉的声音。她悲伤地笑了笑。图尔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厚脸皮。她有些希望此刻他能在场。或者任何来自第413舰队的医官能在场。但她是唯一没有被派去战场的高级医官。她觉得自己似乎应该为此感到感激,而泰拉在上,她的确十分感激,但她也希望自己的病人还活着。
“萨缪尔·戈斯。”她读着下一张表,医护兵把空推车从斜坡上推了下来,仿佛他们正在一起变魔术。“埃里克·斯提尔。”进,出。进,出。“卡尔·耶罗。”更多的名字。如同出生与死亡,他们在不断地加速。她的笔在纸上飞快地动着。“伊布然·格莱普。”
她放下了写字板,微笑起来。上校仰起脸,对她露出一个知晓自己已经时日不多的、放松而坦诚的微笑。如果他格外幸运,他或许可以活过十天。
“这就是了。”他说道。
伊布然从推车上坐了起来,他被一位慈悲修女穿上了礼服,但是腿上依旧盖着一块急救毯。他脸上的绷带已经被取下。他的皮肤看上去就像被严重晒伤了,一些等不及的黑素瘤已经从他的脸颊上冒了出来。一顶军礼帽完美地遮住了他的秃头,但对于他脱落的眉毛与睫毛却无济于事。
“这就是了。”她回答道。
“最后的机会。”
她夸张地扬起眉毛。
“跟我私奔的最后机会。木卫三对于一个巢都世界来说相当美丽。我不管怎样都没事的。我见过比这更糟的。”他露出了灿烂的笑容;他的牙龈发黑,完全萎缩了。“而且一个上校遗孀的抚恤金也不少。”
“但如果要跟你的妻子对半分,不就少了吗?”她严肃地看着他,“假如说只需要对半分的话。”
伊布然笑得更加放松而坚定了。“啊,我的妻子。能再次见到她真好。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还住在南施陨石坑链旁边的居住区。”
“肯定是的。”
“军团保证过他们会支付房租。”
“他们肯定付了。”
米琳并没有告诉伊布然他或许没法不躺在静置棺材里抵达泰拉星系了,卢克、萨缪尔、埃里克、卡尔和其他人也一样。他知道的。她强迫自己高兴地笑了笑,然后低头看她的写字板。伤病退役表格和之前的那些表格颜色不同。她的笔碰到了那条供她签名的虚线,而她突然开始想象一个她从未见过的、赭色和灰色交织的世界,有一个不认识伊布然·格莱普的医官看见了一张十分相似、却颜色略有不同的表格。在战斗中阵亡。笔尖不断地渗出墨水。
“好了,”她飞快地眨了眨眼,抬头朝伊布然笑道,“都正式记录在案了。”
上校伸出红肿而颤抖的手指去够她的手,似乎是想要一吻。这个充满骑士精神的混蛋。无精打采地等在推车扶手旁边的医护兵叹了口气,翻了个白眼。
弥漫在退役士兵间轻松的气氛突然消失了。所有人都在推车上挪动着身子,回头看去。米琳皱起眉头看向大门,心中却闪过一阵莫名的恐惧。
千子的因泰普·阿马尔身着全副铠甲,身形高大,如同刚被泼洒而出的鲜血般殷红而可怖。他未戴头盔的脸形如骷髅,同样也是鲜红色,双眼巨大。一位死告天使。他大步走向米琳和她身旁的阿尔沃斯驳船,悬挂在钢铁兜帽上的白色头纱不断地弯曲和颤抖着。制服上缝着药剂师的螺旋标志的军团侍从紧跟着他们的长官,搬运着沉重的设备箱。
“这是什么?”她开口问道,却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畏缩了一下。
智库并没有理会她的问题,而是指向了驳船。“把驳船上的尸体都移走。”一名身着红色长袍、戴着白色手套和不卫生的金色管子的傲慢药剂侍从递给了她一张纸。“先前所有的退役和转调令都被撤销了。”
“什么?”伊布然说道,把自己从推车上撑了起来。
“远征舰队指挥官的命令。”
“西塞鲁斯绝对不会——”
“命令就是如此。”
米琳仔细地读了一遍军令,军团侍从们从她身边跑过,冲上了阿尔沃斯驳船的斜坡,卸下他们的装备,将躺着逝者的推车堆在一起。图尔一定会为此抗争的。他一定会大吵大闹,升级事态,把场面弄得一团糟。
但是图尔不在这里。
“你们剩下的人,”阿马尔朝伽利略混合步兵连的士兵微微地挥了挥手,似乎在节省力气,“上驳船。”
伊布然的脸由于无法理解而痛苦地扭曲。“但是你说调令被撤销了。”
米琳小心翼翼地叠起军令,给她的手一点事情做,这样它们便不会颤抖。她把那张纸塞进了外袍胸前的口袋里,抬头看向阿马尔。智库的双眼在淌血。他的皮肤殷红,在脸上能看出颅骨的形状。她不知道马格努斯的长相是否也是如此;这个想法让她有些反胃。
一些个人的不幸,一些实质性的战损,他黄金般的理想便灰飞烟灭了。图尔一定会为此着迷的。
“你坚信着大远征,”她悄声说道,“可是你又变成了什么样?”
那个给她军令的药剂侍从挥舞着一块数据面板,把它递给了米琳。智库轻敲着塑钢的边框,他戴着手甲的手指有她的手腕那么粗。
“签署命令。”
图尔一定会抗争的。
她低下了头,不想让伊布然看到自己的脸,然后签了名。

在费鲁斯的决斗笼里,阿库尔杜纳可以一眼望尽整座训练大厅。几百名钢铁之手聚在了一起。
寂静,如同黑暗中的海洋。四下的确一片寂静,但却少了某种重要的氛围。
“你需要穿上铠甲。”费鲁斯说道。
阿库尔杜纳几乎笑出声来。
“我会让人送来的。”乌兰·西塞鲁斯站在决斗笼的底部。他将自己的矛尖撑在台阶的直角上,他靠在了上面。他叫来了阿库尔杜纳的侍从。人群的边缘处有一些轻微的骚动,不过很快便消退了下去。
费鲁斯·马努斯的阴影笼罩着他。原体比在维斯塔上身着铁骑型终结者装甲的加百列·桑托还要高大。他的铠甲由于加迪纳尔人的袭击而千疮百孔。胸甲掉下来了一块,被粗糙地填充了起来,熔融的陶钢和液体密封剂形成了一块由陶瓷外壳包裹的疤痕组织。他磨损的肩甲上的铁手徽记被粒子束轰击得只剩几道白色的痕迹。他宽阔的肩膀上悬垂而下的链甲斗篷扭曲而弯折,有一些链条虬结在了一起,金属的碰撞声中透着愤怒。他脑后高耸的齿轮颈环勾勒出苍白而疤痕遍布的脸,用它的银边投射下冰冷的光线。他愤怒地低头看去,新添的伤痕皱在了一起。
费鲁斯赤手空拳地站在他面前,而不是拿着碎炉者,这让阿库尔杜纳感到些微地失望:能与他父亲锻造的战锤一决高下是无上的荣耀。他在心中训斥着自己;他到底在想什么?
他即将与一位原体较量。
“我在我的子嗣中未有敌手。”费鲁斯不动如山。第三军团的侍从嘈杂地进入了决斗笼,推着一个穿戴着阿库尔杜纳绝伦战甲的假人模型。他们一片片地卸下他的训练皮甲,帮他穿戴起战甲,原体并没有理会他们。“就算是军团中的老兵也只能与我打成平手。这个笼子是为了我自己和我的兄弟们建造的。”
阿库尔杜纳伸直了双臂,他的侍从们接上铠甲、启用了密封装置。“那这些铁栏一定饱经风霜。”
“比你想得要少。令人惊讶,我的兄弟们并不情愿。”
阿库尔杜纳扬起了眉毛。侍从们开始穿戴他的腿甲。“噢。”
“福格瑞姆会开玩笑,说如果自己的子嗣看到他战败,他将会羞愧而死。”费鲁斯嗤笑了一声,“伏尔甘说他不想伤到我。”他又一次地看向自己攥紧的拳头。“伤到我。我告诉他如果他愿意和我试试,我会为他打造一件比我送给福格瑞姆的剑还要精良的武器。”
“然后呢?”
“然后这些铁栏算不上饱经风霜。”
“但不是完全没有。”
费鲁斯的双眼如同匕首般闪烁着。他的微笑分毫不减其锋芒。
“我感到十分荣幸,大人。”侍从们密封好了阿库尔杜纳的铠甲,对自己的工作十分满意。侍从的长官捧着头盔走向他,阿库尔杜纳挥手让其走开。他即将与一位原体较量,而他想要把握住每一刻。
“我并不感到荣幸。”
“我知道。”
“你的生父曾对帝皇刀剑相向。”
“的确如此。”
“我的兄弟对你不吝褒美。”
“我知道。”
“他说你天下无双。”
阿库尔杜纳耸了耸肩,却感到一丝骄傲。倒不是因为这是真的,而是因为这句话是由原体说出口。“帝皇之子中有许多精湛的剑士。拉瓦士·卡里奥很有潜力。第二连中还有一名天资过人的年轻战士名叫卢修斯,他在将来或许也能达到我的剑技。如果他能不要整天顾影自怜的话。”
“但他们都不是你。”
“他们不是我。”
“我知道这是什么感觉。”
阿库尔杜纳活动了一下腰部,试着打出几拳,测试着侍从们的成果。他拔出了帖木儿和雅典娜,动力伺服系统发出一声哀鸣。侍从们将他的剑鞘重新别在了动力甲上,两柄剔骨军刀从它们的丝绸剑鞘中显现,如他预料的那样发出一声呼啸。就算是站在训练大厅最远处的凡人都一定能听得见。
费鲁斯的双眼中闪烁着自厌。
“开始吧。”

战场的混乱完全比不上预飞行阶段的发射坪。飞机嘶吼着,大口饮下在地板上缠结着的管道中的钷素燃料,将自动火炮和重型爆弹枪的弹带吞进巨型弹药箱中。只有在地上近距离观察一家飞机,才能体会到它真正的壮观。第十军团的侍从来回奔忙,跃过打结纠缠的橡胶燃料管,低头避过伸出来的机翼。机仆们推着装有导弹的推车。戴着头盔、上有空间分类矩阵连接着他们肉身大脑的后勤人员挥舞着荧光指示棒。智能机械和算法晶片指挥着磁力起重机从顶上的轨道上降下,将飞机运往磁力吊索,形成准备阵型。
这冰冷而富有效率。完美。
打开的发射坪大门闪烁着持续力场在气压下显现的蓝光。远处的虚空呈现深蓝色,星辰的光芒隐没其间,如同一个无瑕世界洒满晨光的天空。但是加迪纳尔光秃而灰暗的球体表面却无比巨大,无法被这微弱的光线照亮。
如此丑陋并不是这个世界的错,但它依然让奥坦·维塔努斯感到不快。他怜悯其上的人民,他们被迫居住在一颗如此毫无生气的球体上。即便彻莫斯也是一片由空洞的山脉和干涸的海洋形成的枯荒沙漠,它也有风景秀丽之处,譬如依旧保有一丝美丽的绿洲。但是此地却不同,只有千篇一律的混凝石、塑钢和人类的屈服。
“你在带我们去哪里?”帕利欧莱纳斯问道。艾多兰、泰洛和塞卡拥挤地跟在他身后,躲开一个朝他们走来的机仆。他们都穿着飞行铠甲,恐惧而着迷地看着如魔法般自动上下的起重机,以及被可怕——而且有效——地改造过的舰船侍从。一辆由机械驱动的小车载着被修复的零件隆隆驶过,帕利欧莱纳斯提高了嗓门。“我们得为起飞做好准备。”
“这是一场意外。”
“我们失去了一名飞行员。下一次我不会再被比下去了。”
“我们不会的。”
维塔努斯将双手搭在航空连队指挥官的肩上,将他转向五架机头宽阔、机身坚实的重型战斗机,它们在自己的降落装备上静静等待着。它们有着黑色的装甲和银边装饰,在顶上惨白灯光的照射下,战争的漆绘随着位置和喷涂者心情的改变也不断改换着。下悬式的导弹舱无比沉重,它们几乎将机翼拽得下斜,而飞机的腹部也沉到了甲板上。尾翼高高翘起,它由一块粗犷而实用的黑色金属构成。他叹了口气,双手撑在腰上,欣赏着领头的飞机。她是个格斗家。她的伤痕只让她显得更加凶残。她的断骨只让她更加坚不可摧。美丽的外表只是做给旁人看的。还有什么能比在战斗中接下敌人的一招一式、在用枪炮彻底毁灭他的前一秒直视他的双眼更加美丽的事物呢?
还有什么呢?
“那么让它向失败者表示同情吧,因为在胜利者的眼中,一切都是可喜的。”
莎士比亚如是说过。
“尖峰型闪电战斗机。”帕利欧莱纳斯吸了一口气。
“它们在维斯塔之战之前就损坏了。它们的飞行员在战斗演习的时候另有任务,所以和第52舰队的大部分一起被留在了这里。”
艾多兰朝着这些粗笨的飞机皱起了眉,并未被他说服。
“机械教非常地喜欢它们。”泰洛说道。
“红袍子的家伙就是这样。”艾多兰不满地回击道。
“它们十分完美。”帕利欧莱纳斯宣布道。
维塔努斯低下了头。“加迪纳尔人已经没有空军了。我们不需要截击机小队了。而且——”
“嘘,兄弟。”帕利欧莱纳斯挥了一下手,示意他不要再说。“不要像钢铁之手润滑自己的武器那样只顾及实际情况。我们会为了摩西起飞,用他最爱的机械承载我们翼兄的灵魂。”维塔努斯笑了,但是没说什么。他们的兄弟也点头表示理解。帕利欧莱纳斯将一只手放在了领头飞机的机头上。“紫色太阳号。我们会用自己的方式缅怀他,尽我们所能超越他所有的成就。”
战士们相拥在一起,五人围成了一圈,却有着六人的灵魂。当他们分开时又重新变回了五人,各自匆匆登上战斗机。

费鲁斯·马努斯发动了攻击,而准许开始的命令甚至还未完全说出口。鉴于他巨人般的体格,他的速度十分惊人。一位身形比阿库尔杜纳更小的决斗者一定会被当场碾得粉碎,而就算是他也忍不住欣赏地惊喘了一口气,燃烧着的铁拳从他的眼前掠过。原体毫无保留地用上了全力,而随着一声怒吼,他再次向他冲来。
一阵带着恐惧与欣喜的刺激感充斥着阿库尔杜纳的全身,他在拳风中闪转腾挪,心中升起一阵轻松感,这自从他第一次执剑面对老科林斯以来还是第一次。在他们赢得统一战争之前。费鲁斯吼了一声,挥出左拳。阿库尔杜纳弓身躲开,任凭它砸在铁栏上。他向后滚去。总是向后。他并不想用自己的剑来格挡。
这如同试图格挡一辆毒刃坦克。
他上下躲闪、翩翩跹跹,舞起双剑作佯攻或是误导。他的动作完全出自本能,比他基因改造过的思考速度还要快,但一名大胆的年轻人和垂垂老矣的雷霆战士之间的差距比起星际战士和原体之间的差距,完全不值一提。
他扬起了嘴角。他一定得试试。
费鲁斯用纯粹而猛烈的力量将他逼到了铁栏边。他的剑刺向了原体铠甲薄弱的连接处。费鲁斯没有理会。这如同蚊虫的持续叮咬。他用帖木儿佯攻,吸引原体的视线,然后用雅典娜刺向原体的下身。这柄由大师锻造的宝剑刺入了厚重的链甲,却被两个被压扁的铁环缠住。古老的希腊长剑分崩离析,镌刻着符文的金属残片刺入了他的手甲,裂纹一路爬上了他的前臂铠甲,几乎让他的肩膀脱臼。他高兴地叫喊出声。
“你为什么要笑?”费鲁斯向后退去。尽管他手无寸铁,他的臂展也极长。
阿库尔杜纳只是耸了耸肩,用两只手握住帖木儿。“因为我想。”
由愤怒驱使着,费鲁斯挥拳打向阿库尔杜纳的胸甲。他的拳头太大太快了,没法躲开。他惊声大叫。胸甲凹陷了下去,帝国天鹰被砸成破烂不堪的两半,金色的翅羽在费鲁斯手臂的灼热液体旁飞溅着,然后四分五裂。在他还未感受到痛苦前,他已经飞了起来,然后重重撞上了铁栏,力道足以击断他的更多骨骼。栏杆则是由更为坚固的材料制成。由费鲁斯亲手打造,蕴含着一名原体的力量。它们并不会弯折。伴着一阵金属低沉的振动,它们将他弹回了竞技场中心,他趴伏在地,由于肋骨破碎而痛苦地叫喊出声。
他的肩膀传来一阵重压,让他发出痛苦的轻哼。那股力量又握住了他肩膀上的金色浮雕装饰,将他拽了起来。
费鲁斯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他,吞没了他的目光。他向后举起胳膊,准备给他终结的一击,他的表情无比炽热。
“我曾经也与帝皇较量过。他是远比你能够想象得更加伟大的存在。你的凡人父亲是如何做到的?”
阿库尔杜纳几乎看不见他眼前的拳头。他的双眼浮肿,脸也肿胀而充血。“他给了他无数投降的机会。”他笑了一声,却又含混不清地咳嗽起来。
费鲁斯皱紧了眉头。“告诉我你为什么要笑。”
“您还不明白吗?”
费鲁斯收紧了手,更多的陶钢碎裂开来。阿库尔杜纳轻笑出声,皱起了脸,然后又轻笑出声。
“这便是我们生来的使命。我们两人都是如此。战斗。而终有一天会落败。这种感觉……不错。”
费鲁斯眼中的敌意消散了一些。“至少我说对了一件事。我们的军团都能从彼此身上学到很多。”他把阿库尔杜纳放在地上,连长瘫软无力地跪倒下去。“刚刚结束的是你的战争,而我的战争则刚刚开始。不会有什么庆祝的筵席和对胜利的预告。我并不索求世界。我攻占它们。我的胜利便是它们的未来。我会向我的兄弟基里曼展现一颗尘土飞扬的贫瘠星球——这就是我的预告,而加迪纳尔人将只会永远因为他们陷落的方式而被人铭记。”他的目光扫过他的战士们,后者在他的嘲讽中一言不发。他们刚刚见证的不是比赛。而是教训。
“我原本想像福格瑞姆或者基里曼那样领导你们,但这不是我的做派。这不是美杜莎的做派。加迪纳尔人本有很多机会可以投降。”
训练大厅中响起一阵赞同的嘟囔声。阿库尔杜纳在地上摇晃着,抬起头望着原体眨眼,而轮到西塞鲁斯说话了。
“帝皇想要这些世界保持完好。”
“加迪纳尔人统治着十一个世界。我会交给我的父亲十个。”
“第413舰队不会违抗帝皇的命令。”
“这是你的失职,战团长。”
西塞鲁斯靠着他的长矛直起身子。“我向泰拉的帝皇效力,向他大远征的愿景效力,向我的父亲和兄弟们效力。正因如此,我不会违抗我的主上而下达毁灭加迪纳尔之首的命令。”
费鲁斯低头怒视了极限战士许久。然后他笑了起来。“如果你真的知道你在第413舰队中应该身处何处,你或许就明白了。你不再是远征舰队的指挥官了。”
“您没有这样的职权。”
“基里曼来了之后自然可以恢复你的指挥权。到那时我就管不了你了。但在那之前,你都听命于钢铁圣父摩尔。他知道我对我的战士们有什么样的要求。”西塞鲁斯低下了头,再也无力抗辩。“你们极限战士会拥有打头阵的荣耀。”
西塞鲁斯苦涩地摇了摇头。他握住了自己受伤的手臂。他长袍的袖子滑了下去,露出惨白的绷带,直至肩膀。费鲁斯哼了一声。他期待地看着自己的子嗣,然后终于看向阿库尔杜纳。后者无力地跪在他脚边,如同一条被从渔网里扔出来的鳗鱼。要做的事过于明显,原体认为亲口说出命令都是一种侮辱。“处理一下他,极限战士。”
TBC

【一些翻译的补充信息】
哈里克·摩恩(Harik Morn)进入了蔑视者无畏,更多信息可以参考:https://www.bilibili.com/read/cv4336771

维内拉提·乌里恩(Veneratii Urien)也进入了无畏,更多信息可以参考:https://www.bilibili.com/read/cv13129267

拉瓦士·卡里奥(Ravasch Cario)是帝皇之子的宫廷剑士总长,更多信息可以参考:https://www.bilibili.com/read/cv8360653
“那么让它向失败者表示同情吧,因为在胜利者的眼中,一切都是可喜的。”(Then with the losers let it sympathise, for nothing can seem foul to those that win.):出自莎士比亚戏剧《亨利四世》第五幕第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