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XT/YEONJUN』十萬毫升淚水
“你说，到底要经历多少刻骨铭心，才能积累十万毫升的泪水？”
我努力将注意力从呼出口的白气再度转移到手机的熄屏显示上，已经快要接近门禁时间了。温度还在持续地降低中，我抱着蛋糕盒在原地跺着早就失去了知觉的双脚。
犹豫着要不要再打个电话的时候，突然感觉到鼻尖一凉，我顺势抬头望了望一片死寂的黑色。一片两片三片四片……飞舞着旋转着坠落着，在昏黄的路灯笼罩下，变得愈渐凄迷，仿佛没有尽头。
我不由地怔住了，一时间忘了自己还等在这儿的目的。然后，一把印着Vincent<The Starry Night>图案的伞撑过头顶，成功隔绝了我的视线。
我欣喜地转身开口道：“秀彬，生……”伞下的脸却并不是熟悉的那一个，祝福的话硬生生吞了半截，我油然而生的失落被那双凤眼尽收眼底。
“啊……然竣呐，这…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这儿呢？”我故作语调轻快，想要打破这尴尬的情景。
他却好像已经看穿了一切似的，偏偏又不道破，只是勾了勾唇角，不紧不慢道：“这句话……应该是我问学姐才对吧？”
问题被重新抛了回来，我难免又无措了起来，只得老老实实回答：“我在等秀彬呢，今天是他的生日……”抱着蛋糕盒的手已经冻得发僵。
“秀彬被金老师喊去实验室了，估计今晚回不来了。”他盯着我怀里的蛋糕盒半晌，然后满是遗憾地说，“不如你把蛋糕给我吧，我会转交给他的。这么冷的天，学姐再等下去肯定要感冒了，还是早点回去吧。”
雪开始慢慢积了起来，风刮在脸上有微微的刺痛感。我吸了吸有些被冻得发红的鼻子，在一片茫然中被对方顺理成章地接过了蛋糕盒。
“那……那就麻烦你了，谢谢。”最后两个字几乎要失了声，我下意识便要落荒而逃，结果刚踏出伞外，就被他侧身堪堪挡住脚步。他的举动完全不在我的预料之中，仓皇间我只能瞪大了眼睛，不安地盯着那张无可挑剔的脸。
“学姐，你跑什么？伞还没给你呢。”他对于我无厘头的举动感到莫名的好笑，却又怕我恼了，只得压低嗓子里的笑意，然后假装郑重其事地将伞柄塞进我的掌心。
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盖也修整得很干净，让人忍不住感叹：原来好看的人就连手指都会令人赏心悦目。从他的手心传递而来的温度，不过短短几秒的碰触，却又让我再次陷入了回忆的泥沼。
“傻瓜，等不到我就先回去啊，为什么要傻傻的一个人在这里淋雨？不是最讨厌感冒了吗？”
“可是也许你马上就会出现呢？要是我们错过了怎么办？”
真温暖啊，怎么会这么温暖呢？让人忍不住要鼻酸，真是太不妙了。
见我半天没有开口，他终是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暖宝宝塞进我没有撑伞的左手，像在劝说一个固执己见的孩子。
“星沉，别再等了。”
然后，我才终于从他的劝说声中回过神来。慌乱间对上那双深邃且欲言又止的眸子，有什么潮湿的情绪正在一点一点地发酵。被揭穿的慌乱、尴尬与无所适从瞬间翻涌而上，令眼眶蓄满温热。快要坠落之际，我猛然转过身来，不得不调整自己的呼吸强压下内心的汹涌澎湃。
“被……被我……抓住了哦，没大没小，怎么能直呼前辈的名字呢！啊，我得赶紧回去了，错过门禁时间可就难办了。那……再见咯。”
不用琢磨也知道，我的演技有多拙劣可笑。但我完全有理由相信再多待几秒，人物的设定就会out of character。所以，不待他回答我便一口气说完，撑着伞跑远了。他会用怎样的表情去看待我的背影呢？我不敢回头也不想知道。
有什么顺着脸颊快速地滑落，然后蒸发在一片雪白之中。我无暇顾及，只是埋着头跑着，像失去了方向的蒲公英。但我很清楚连同一起丢失的，还有我摇摇欲坠的心。
童话的美好源于梦幻的开始与圆满的结尾，每个女生都曾幻想过属于自己的童话，这无可非议。
曾经我以为，不管过去如何未来又怎样，此时此刻，现在陪在你身边的这个人才是最重要的，所以我也就理所当然地认为秀彬会明白，我们都该好好珍惜眼前的良人。
只要我一直陪在他的身边，他早晚会发现我的好。
但我偏偏忘了感情从来都没有公平二字可言，更不会因为时间的长短而应许某人想要的结局。其实我知道，我都知道，只要她一回头，不管多少次，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奔向她。
欺骗我的一直都是我自己。
假装着喜欢却送错的生日礼物，配合着无法介意的短暂演出，以及我努力忽略的他透过我的眼睛试图探寻另一个人的影子。
故事从很久以前就开始出现了偏差，我们却还在强撑着，企图掩饰遍布的裂痕。谁都想让天平的两边完美地持平，谁都不愿放手做最先离开的那个坏人，所以也就自然而然陷入了不断反复的拉锯战中。
他是一个很温柔的人，无论我做出什么样的选择，他都会支持与鼓励。我们从未有过争吵，和谐到仿佛早就约好彼此的三八线，默契地从不越界。他的体贴周到，时常让我觉得原来一个人的温柔也能如此残忍又美好。
我们牵手，我们拥抱，我们接吻，我们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已经开始下雪了，注意保暖。做实验也不要忘记吃饭休息，生日快乐❣️”
对话框反反复复删除又输入，最终成功发送。伴随着逐渐暗淡的手机屏幕，我的心也慢慢沉了下去，坠落梦境之前，那一句“星沉，别再等了”也变得模糊且难以分辨。
“你知道吗？听说人的一生不管再怎么哭，最多也只能流下大约十万毫升的泪水。你说，到底要经历多少刻骨铭心，才能积累十万毫升泪水？”
或许我永远都不会习惯在他身边那种患得患失的感觉，而这种敏感不安在看见他们相拥的那一瞬间终于尘埃落定，我想我该称之为解脱。
然后一只温热的手心轻轻覆在了我的眼睛上，我被迫陷入了一片黑暗。原本第一反应是想转身，身后那人却用另一只手略微按了按我的左肩。随即而来鼠尾草与海盐的气息半包围着我，一些碎片信息快速在脑海中过滤着，令我很快又镇定下来。
“为什么要看下去？”果不其然，是他。
“因为害怕我没有勇气去做那个坏人。”颤抖的声线将我的心酸展露无遗，“原本我以为就算是替代品也好，至少可以留在他身边，但其实根本就没有所谓的替代品。人总是贪心的，得到了就会想要更多，所以才会失望。”
“我也会去说服自己，他只是有点粗心，所以才记错喜欢橙子的是我；他可能太忙，所以才来不及回复我的信息；又或者他有什么迫不得已的原因，所以才忘记我们的约定。可是，我错了，一切不过是因为他其实没那么喜欢我。”
“我们都在逃避，逃避面对我们之间的问题。他不忍心离开，而我不愿意放手。所以我的喜欢好像就只有在不断地积累那十万毫升的泪水而已……”
仿佛无法承受手心不断跌落的滚烫，他沉默地慢慢放下遮在我眼前的右手，然后缓缓转至我的身前，将我的头轻轻揽在他的胸口。泪眼朦胧间，我听见来自他胸腔的浅浅叹息。
“真的喜欢一个人，是不会遗漏关于他(她)的一切小细节的，所有喜欢的讨厌的都会牢牢刻在心里。他(她)或许对谁都很理智，却唯独会向你展露他(她)的孩子气，因为被爱才会有任性的权利。最重要的是，他(她)的眼睛是不会骗人的。”
随着话音的落下，我知道我的防线已彻底坍塌。那些关于某个人的画面一帧帧闪现在眼前，清晰地提醒着我一直以来我所故意忽略的细节。
比如，他钱包里那张对折的照片；比如，他一听就会走神的那首《Say Something》；比如，他手机日历里被做上特殊标记的日期；比如，那条他戴了很久都舍不得扔掉的围巾；比如，那枚他从来没有卸下过的声纹戒指；又比如，他好像从来都没有对自己说过的那个字。
许许多多的比如压在心头，让我如鲠在喉，说不出半句反驳的话来。那些旁人一眼便猜透的剧情，为什么事到如今才幡然醒悟，我从心底嘲讽着自己。
良久，正当我准备离开他的怀抱，思忖着是否应该礼貌地道一句谢谢时，他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再次扰乱了我的思绪。
胸腔内猛烈跳动的，不知是我的心跳，还是他的。
“既然这样，让我来做那个坏人吧。”
有些喜欢，即使捂住嘴巴，也会从眼睛里跑出来。
他并不喜欢她。
每当她笑意盈盈地将目光锁定在某个人的身上，我都难免要为这个否定的答案而叹息。一对相爱的人眼底，却难以寻觅任何因为喜欢而波动的情愫，毫无疑问，这是不合理的。
单向付出的感情究竟能维持多久呢？这是我对于她产生好奇的开始。一个甘愿沦陷在没有结果的感情里的女孩，一个爱得傻乎乎却并不能得到在乎的女孩，于是我放任自己从一个冷漠旁观的路人到入戏太深的配角。
但我偏偏忘了，好奇才是一切的开始。
“星沉，别再等了。”
等一个人回头的几率能有多大呢？我从没在感情上实践过。但我想，一段关系中，若总有一个人在“等”，终究是难以平衡的。或许答案她早已心知肚明，又或者她只想装聋作哑，继续上演着乏味的爱情戏码。
也不知道是第几通拨不出去的电话了，雪渐渐舞了起来，持续降低的温度混合着煞白的地灯，让宿舍门口的小道变得更加冷寂。原本我大可不必理会那个站在雪地里的身影，横竖不过是个没有姓名的观众，我又有什么资格去多此一举？
可倔强如她，即便淋着雪，也没有半分要离开的意味，我只好投了降。我深谙秀彬的放任自流对于她来说才是最大的残忍，不过是互相折磨罢了。
她满心欢喜地转身，眼底的失落已昭然若揭。
“秀彬被金老师喊去实验室了，估计今晚回不来了。不如你把蛋糕给我吧，我会转交给他的。这么冷的天，学姐再等下去肯定要感冒了，还是早点回去吧。”
“那……那就麻烦你了，谢谢。”
看着她被冻得发红的鼻子和氤氲着水汽的双眼，我还是撒了谎。此时此刻的他，大抵还在与另一个女孩纠缠不休。
她仓皇落跑的举动，分明已察觉到真相，却还是下意识在逃避。在我面前，她总是像个被拔了刺的刺猬，无所遁形。我为她叹息的同时却又无时无刻不被她牵动，这种隐隐作痛的情愫令我终于得出了问题的答案——我想我是喜欢上她了。
不是双向奔赴的感情，等待毫无意义，也只是徒劳。我希望她能够明白，同时又劝说着自己。
她辛苦做出的蛋糕最终还是没能被秀彬尝到，男主角彻夜未归，原本精致的蛋糕也因为室内的温度而变得软塌塌的。我盯着不成型的蛋糕半晌，脑海里的念头盘旋不下，终于做出了决定。
假象堆砌的爱情，不过空中楼阁，错的人，就该放手。我想我必须要撕碎这看似美好的童话，将残忍的事实摆在眼前，她才有可能彻底放弃。
如我所愿，她终于看到了男女主的喜剧收尾，得到了剧情的淘汰。我却不能容忍她的心碎与泪水，因为我给不了她任何安慰。我能做的，只有借给她直面结局的勇气。
“既然这样，让我来做那个坏人吧。”
你下定不了的决心，你犹豫放开不了的双手，你奋不顾身的沉沦，都由我来替你完结。几乎是不带任何思索的，我向她伸出了手。
怀抱里片刻的懵怔，不容忽视的心跳，有来自她的无措讶异，也有来自我的紧张期待。沉默蔓延了良久，就在我即将张口想要认输之际，她略带颤抖的哭腔，自胸口延至耳畔。
“好。”
没有任何戏剧性的结尾，故事终于如愿完结在一个难得的雪后初晴日，一切都意料之中的平静。秀彬只是略一思索，便微笑着放了手，道了别。甚至，他停留在我们十指相扣的手上的目光，也不曾多几秒，我扣住她的手不由地又紧了紧。越过我近乎挑衅的目光，他向星沉投去了自己的满怀歉意。
“你真的是一个很好的女孩，是我不够好，害你亏欠。所以，你一定要幸福。”
没有半分犹豫的，我牵着她坚定地迈向了另一个路口，在眼泪从她逐渐泛红的眼眶坠落之前，我完美地掩饰了她的脆弱与难过。
“如果你还是这么温柔，那我要怎么忘记你……”下一个转角，她终于停下了踉跄的脚步，慢慢俯下身子，将整张脸埋进臂弯里，顷刻间溃不成军。
我想我这个坏人终究不太够格，也没能骗过任何人。我立在原地，握紧了拳头，始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和借口，给她想要的安慰。
我能给的，只有陪伴。
沉闷单调的冬天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原本以为很难熬。突然有一天，阳光不再刺骨，枝头也冒出了新绿，粉红的柔软落得满地都是，我才意识到：啊，是春天呢。
“Smile～保持住！”
“到底好了没？你再不快点，我的脸都要僵了诶！”
“嗯——好了好了，很不错！”
“真的假的？我怎么就不信呢，你给我看看。”
“不行不行，要保持神秘感。”
“少来，你肯定又给我拍成了一米五，我再也不答应给你做模特了！”
整个冬天的阴霾，在她的笑容里似乎已经消散远去。尽管她曾多次暗示我自己已经学会放下，但我只是假装着听不懂，继续笑着以朋友的身份陪在她身边。于是，很自然的，我们便迎来了第一个春天。
接踵而至的是短暂而又热情的夏天。我们去过似乎能够无限延长夏日的海边，去过令人心潮澎湃的演唱会，也去过童话故事中才会出现的两个人的小森林。然而伴随着这种宁静的美好，一丝不安总是隐隐地挥之不去。这种莫名的情愫，总是在我向她投去的万千只蹁跹的蝴蝶中愈演愈烈。
或许，放下只是她的伪装；或许，他们还会有另一种可能；又或许，我从来都只是个嘉宾……刹那间，脑海中的思绪纷乱不堪，我失去了应对的能力。看着不远处相谈甚欢的两人，我仓皇消失在秋夜的雨幕中。
我太大意了，才会突破防线，在编织的美梦中成为了那个曾经满怀热忱望着另一个人的她。一个人的独角戏，要怎么去收获理想的happy ending。
我不可名状地陷入了对自己的讨厌之中，讨厌没有资格为她而感到心酸的自己，讨厌只能永远保持半步距离的自己，讨厌把每一个关心问候都掩藏在玩笑之下的自己。但或许更讨厌的是，那个无法住进她眼睛里的自己。
“发生什么事了吗？”
“你最近课很多？”
“我们聊一聊吧……”
手机的屏幕熄灭又亮起，反反复复好几次，停留在键盘上的手指，始终悬在半空中。在这种别扭的挣扎中，我强迫自己回到门内的世界，回到最初那个事不关己的观众席中。
要是有那种可以按下暂停键的喜欢就好了，就不用费劲心思去忽视所有关于她的细节，就能够随心所欲收回属于我的情绪。但感情总是这么的蛮不讲理，不由分说。是以，当她再次站在我面前的时候，世界又开始分崩离析。
“你在躲我。”是肯定句，而不是疑问句。
“……”我既不想口是心非，也不想心口如一，所以只能选择沉默以对。
“你厌倦了‘陪伴’的游戏，所以打算……”
“我看见你和他在一起了！”大脑来不及制止的冲动，我近乎强硬地打断了她毫无根据的猜测。
然而取代我意想之中的，是她坦然而逐渐盛满欢欣的笑眼，仿佛看透了我的失落、不甘与犹豫。“原来学弟是吃醋了啊～”在她明媚的调侃声中，我羞恼地转身便要离开，却被她准确无误地拽住了衣角。
“被告都有申诉的权利呢，你不想听我解释一下吗？”闻言，我顿住了脚步，心底不由自主地燃起期待。
“只是凑巧碰到的，打了个招呼而已，真的！我很清楚，在他祝我一定要幸福的那一刻，我们之间就已经彻底结束了。”
“从前的我，总是习惯做追逐着光的影子，固执地等待他回头，心甘情愿地为他停留。可是，感动换不来心动，喜欢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也许你要说，可陪伴就一定会换来想要的答案吗？现阶段的我，确实不能给你百分之百的肯定，但必须要承认的是，不知不觉你已经在我的世界里占据了一个重要的位置。”
“我曾经看过一句话，说人的一生不管再怎么哭，也只能流下大约十万毫升的泪水。那个时候的我，只顾埋怨老天为什么要给人类这么多的磨难。而遇见你之后的现在，我才终于醒悟，泪水不一定都是苦涩的，它也可以是快乐的。”
“你说过，真的喜欢一个人，他（她)的眼睛是不会骗人的，所以我想要相信你。你愿意给我积累幸福眼泪的机会吗？”
这大概是她第一次如此坦诚地将真实的自己展现在我面前，我胸腔内震荡的雀跃霎时间喧闹起来。我再也不能欺骗自己，假装不去在意，只能任由理智输得一败涂地。
伴随着乱了节拍的心跳声，我终于决定遵从我的内心，笑着点了点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