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上面这些图上日本“元寇史料馆” 藏的所谓 “元寇兜” 的图片大家都见过。这些高高的尖顶檐盔+波浪形的眉庇已然成为了现在很多人心中的中古蒙古\元代头盔的经典形象。但如果我告诉你这一切都是假的，是一场考古界的大乌龙有着非常严重的低级学术性错误，13世纪蒙古人根本没有见过这种头盔甚至在17世纪也不是蒙古人的主流盔型你会信吗？这篇文章将会和大家一起分析一下日本所藏的“元寇兜”的一些历史硬伤。文章将会分为四段。第一段将会结合在中国，俄罗斯，蒙古，中亚等地出土13-15世纪盔体原物，14世纪伊尔汗国细密画手抄本，向大家分析中古时期蒙古人到底会用哪些盔型。第二段会一一分析日本元寇史料馆收藏的甲胄出现的历史硬伤。第三段将会分析16-18世纪晚期各地区蒙古的盔体型制以及蒙古盔体和同时期中原/朝鲜盔体的区别。第四段会探讨早期日本的这些不负责的研究成果给国内外针对中世纪蒙古\元代甲胄和东北亚甲胄发展沿革带来的不良影响以及错误认知。作为历史爱好者尤其是服饰史和甲胄史爱好者，对于错误的观点我们有责任去纠正。这篇文章不仅仅是要纠正日本对大陆甲胄的错误研究和消除刻板印象，更是要纠正日本的一些史料馆拿着19世纪后帝国主义侵略从邻国掠夺的文物张冠李戴成所谓的“元寇兜”的行为。虽然我厌恶伪史论，但是我认为这的确是一种文物造假的行为。我觉得作为博物馆这不仅是对历史严谨性的不尊重，也是对他国文物的一种亵渎。下面我们进入正题。

第一章中古蒙古盔型考（13-15世纪）

给元寇史料馆纠错之前，我们需要先搞清楚中世纪蒙古人的盔体都有什么形制。随着13世纪的蒙古人大扩张，他们在亚欧大陆都建立了自己的政权。蒙古人的甲胄武备形制也会随着统治区域的文化而同化并且发展出自己独特的设计，在东北亚，东欧，和中亚出土的蒙古盔体设计也会有不同。这里我将会分为东北亚常见盔体（包括西伯利亚和叶尼塞地区），东欧常见盔体，和西亚常见盔体进行一一介绍。

东北亚-中东欧：

• 女真型盔体（护眉盔）

早在成吉思汗统一蒙古诸部前，女真人建立的金朝则是蒙古草原上诸多部落的宗主。统一之后的蒙古人随着和金朝的战争以及各方面交流文化和武备上也颇受金人影响。其中女真式盔体就是早期蒙古人比较常用的一种盔型。这里要和东欧盔体交错一下，因为这种女真盔体不仅在中国东北，内蒙古，甚至中原有出土。在俄罗斯远东，叶尼塞地区，甚至远到中欧都有类似盔体。女真盔体最典型的就是加装在盔前带有装饰纹样的护眉，从亚欧各地出土的女真型盔体上看在东北亚和西伯利亚出土的多为圆顶，而在高加索，东欧和中欧地区出土的既有圆顶也有尖顶大概是受到本土罗斯\库曼盔型影响。但是整体设计元素仍有相似处如非常典型的花纹护眉。

俄罗斯研究人员认为在乌克兰切尔尼戈夫和叶尼塞卡拉斯诺亚尔斯克出土的盔为金国制造的量产型盔体，是蒙古人的战利品。其盔顶是一体锻造和在俄罗斯远东包括中国东北出土的金代盔体工艺类似。而在戈尔诺-阿尔泰斯克出土的盔研究者则认为是蒙古人的仿制品其盔顶为四片铆接而非一体锻造，工艺和金国制式的有区别。但这也证明蒙古人在接触这种女真盔体后很快的就仿造了类似设计。

在中欧和南欧我们也可以看到类似的盔体，比如说在保加利亚出土的yasenovo盔但是此盔的年代是有争议的一些保加利亚学者认为是9-10世纪保加尔人的盔，部分俄罗斯学者则认为这是13-14世纪由蒙古\钦察人传入巴尔干的。在德左地区的蒂拉斯波尔（金帐汗国西部边界）也出土过一顶类似的尖顶护眉盔其制造工艺和yasenovo盔非常相似，与头盔一起出土的还有金帐汗国脱脱汗（13世纪-1312）时期铸的银币一枚。同时在匈牙利的琴盖莱和珍珠市库曼人墓葬中也出土了两顶形制类似的护眉盔。从这四顶盔的设计上看是出于圆顶-尖顶的过渡期明显受到了钦察库曼人的尖顶盔设计影响。匈牙利学者认为这些盔整体年代是12-14世纪左右。

• 圆形一体檐盔

  第二种在东北亚，中亚，和欧洲都有出土的类似盔体是一体锻造的檐盔基本都是在13-15世纪左右。这些盔的特点就是增加了盔檐而减少了护眉盔体也是一体锻造，相比于更早期的护眉盔多瓣铆接防护性更强一些。国内就有两顶类似的一体檐盔，一顶是非常著名的明初将领沐昂盔，一顶是私人收藏的一体檐盔据不少爱好者推测是元代的，这顶盔非常特别使用整块的铁板做护面整体已经非常接近15世纪后期在西亚和东欧流行的Chichak，据南明大佬分析此盔极有可能是Chichak和明清时期钵盔的共祖。在英国的皇家军械博物馆内也保存了一顶1200-1299年的一体错银檐盔。我和南明大佬分析这顶盔应该是14世纪后期-15世纪的。我更偏向于中亚制造，从花纹上判断盔体居中的人物头戴一顶三尖王冠，这种王冠在中国元明时期并不流行而是在中亚西亚非常普遍。最早出现在1335年伊尔汗国末期的列王纪上，在帖木儿时代细密画上广为流行。从龙纹上看，盔上的龙纹也并非明初的猪嘴龙而是尖嘴龙，南明大佬也提到了西亚和中亚同时期的龙纹更存古一些。最后在塞尔维亚托马塞瓦茨地区的库曼人墓葬中也出土过一顶一体锻造的檐盔形制和明初沐昂的那一顶非常类似，断代为13世纪末期-14世纪初期。

东北亚：

• 笠盔

  元代的大檐笠盔是一种非常有东亚本土特色的头盔，至今也只有在中国各地也就是元代统治核心地区出土过笠盔而在西方的其它几个汗国的统治区域内则没有出土类似的盔体。笠盔在元代之前的宋金等中原王朝也有很多画像，记载，和出土实物所以可以肯定笠盔是一种被蒙古人沿用的中原本土风格盔体。在国内出土过各式的元代笠盔，设计上有不少差别。内蒙古博物院藏有一顶元代多瓣笠盔就是盔体叠压用铆钉固定，博物院内收藏的另外两顶元代高顶笠盔则同样是多瓣盔但是用盔梁固定。在内蒙古包头的敕勒川博物馆也藏有一顶和内蒙古博物院同款笠盔用盔梁连接。在山东博物馆有一些从元末明初沉船上打捞出的武备也有多顶笠盔有一体锻造的也有多瓣的，首都博物馆藏的一顶元代多瓣笠盔与其中一顶类似。明初将领沐瓒 （1439-1481）墓出土过一顶高顶多瓣笠盔和元代的设计类似同样也是盔梁固定，明初将领金朝兴（？-1382）画像上的侍卫也佩戴了类似的笠盔。我们可以看出宋元明的笠盔是一脉相承的，至少在元代和明代笠盔都是主流盔体之一。

东欧-中欧：

在之前我们提到过随着蒙古人在东欧建立政权，一些源自东北亚的武备如女真式护眉盔也被带入到了西方。但是蒙古人在东欧仍然是少数人口，随着蒙古统治阶级和本土的钦察库曼，斯拉夫人融合交流武备也不可避免的受到了影响。随着蒙古人在欧洲的征战，他们的武备也被西迁的库曼人散布到了中欧和南欧。这里将会介绍一些收到钦察人斯拉夫人影响的中古蒙古盔体。

• 尖顶护鼻盔

这类盔被俄国学者称为“半覆面盔 Half Mask”, 俄国考古界对这一类盔的年代和来源争议也比较大。一些俄罗斯学者如A.N. Kirpichnikov 提出这类护鼻盔是12世纪后期-13世纪。Yu. Petrov虽然认同这种盔体起源于12世纪但是他认为这种盔最晚一直使用到1330左右。M.V. Gorelik则认为这类盔体是13世纪中后期的，A.E. Negin虽然赞成Gorelik提出的13世纪中后期观点但是他认为这类盔体形制一直发展到14世纪晚期-15世纪初期。 1982年在乌克兰塔勃罗夫卡地区金帐汗国时期墓葬出土了一件尖顶护鼻盔，此盔是由多片铆接。俄罗斯学者认为该盔的年代是13世纪中叶-14世纪初期。另一顶非常出名的尖顶护鼻盔是在乌克兰塔干查地区的一座游牧贵族墓葬中出土，塔干查盔不同于前面提到的塔勃罗夫卡盔是由两大片金属锻造，盔体高度更高，盔前装有T形大片护鼻。从盔体上的镀金装饰来看我们可以判断这件盔的主人一定是名贵族。这顶盔现存于波兰华沙，一些波兰学者最早认为错误的认为塔干查盔是8-11世纪的一顶斯拉夫或瓦良格贵族盔但是很显然这和早期北欧盔体截然不同。后波兰学者由提出了12世纪，13世纪中期-14世纪等观点。俄国学者则认为塔干查盔的年代是13-14世纪或更晚。从塔干查墓葬里出土的其它物件如马嚼子，宽踏板马镫，和一把镀银骨朵锤来看这些都是典型的金帐汗国时期的设计。塔干查墓葬中出土的矛头和连枷也是14-15世纪的设计。以上的两顶尖顶护鼻盔都出现了隐约的棱角，就是俗称的“漏斗形”设计，和俄罗斯后期使用的Shishak棱盔已经非常接近了。

一些其它地方出土的类似的盔体

• 尖顶檐盔

另一种在13-14世纪东欧广泛流行的盔体是尖顶檐盔，这种盔体类似在元明时期东北亚流行的圆顶檐盔也是一体或大片锻造。其中在顿河左岸的卡希尔斯基地区的奥伦-科洛德茨墓葬就出土过一顶尖顶檐盔。此盔的形制是尖顶棱盔，由两片盔体焊接而成。盔体后缀锁子顿项，盔前装有窄盔檐，盔顶有直径4毫米的圆孔用来插盔缨或羽毛。墓葬中还出土了一些箭，斧头，和一把装饰有龙纹的银水瓢。俄国学者通过鉴别墓葬中出土的芝麻形箭头，包括箭羽的长度和宽度认为这类箭应该为14世纪的形制。而出土的斧头形制则在12-13世纪东欧流行。在诺夫哥罗德地区出土过一个和墓中龙纹银水瓢形制相似的13世纪水瓢不过是铜制的。通过以上奥伦-科洛德茨墓葬中出土的物件学者们判断该墓葬为13世纪晚期-14世纪初。而墓葬中的其它陪葬品如镀金锁子甲，箭袋，丝绸锦缎服饰，镶金斧子，和一条带金牌匾的腰带来看墓主人的身份极其高贵，至少也是王公级别的才可以佩戴金牌。奥伦-科洛德茨墓葬的特点让人们没有理由怀疑他们属于游牧的金帐汗国贵族。而在墓葬附近的沃罗涅日河口也证明存在过游牧营地。第二件知名度很高的尖顶檐盔是收藏在匈牙利布达佩斯的一顶尖顶檐盔，是出土于匈牙利的多瑙河地区。匈牙利学者认为此盔是12世纪而俄国学者认为这顶盔是13-14世纪产物。多瑙河盔是一体锻造的尖顶棱纹檐盔，此盔的整个盔身都雕刻有花纹和鸾凤装饰从而判断它的东方来源。匈牙利的多瑙河盔设计和在俄罗斯的13-14世纪金帐汗国谢苗诺沃德墓葬出土的尖顶檐盔基本一样。不少学者推测多瑙河盔很可能是库曼贵族的头盔。当然在东欧出土的檐盔也不止这几顶。

除了这几种主流的13-14世纪东欧蒙古盔体，这里还有一些比较少见的中古钦察-蒙古-西伯利亚盔体。

西亚

在西亚早期13世纪的蒙古盔存世并不多，大部分现存于西亚盔都是“后蒙古时代”也就是14-15世纪后的产物。不过我们现在还是有不少伊尔汗国后期和帖木儿，札剌亦儿王朝时期的记载包括细密画可以一探西亚蒙古甲胄的真容。下面我将会挑出几个比较典型的后蒙古时代西亚盔体进行讲解。

• 瓦维尔盔

瓦维尔盔得名自波兰克拉科夫的瓦维尔城堡博物馆，这里保存了大量源自东方的武备。虽然名字叫瓦维尔但是这些盔却是14世纪左右伊朗西北部和高加索的产物。瓦维尔盔是一体锻造的圆顶盔，原物有锁子甲覆面和护鼻，和非常典型的拱形眼部切口。不少学者认为瓦维尔盔和后世在西亚流行的“头巾盔 Turban Helmet”有很大的继承关系，也有的认为瓦维尔和头巾盔是同源但趋同演化。一个很大的区别就是瓦维尔盔很少有像头巾盔那样使用大量的伊斯兰铭文装饰。一些学者认为瓦维尔盔和头巾盔都源自大都会博物馆收藏的扎兰丁头盔。虽然扎兰丁头盔是14世纪中期但是此盔的形制却远早于14世纪。那么这个扎兰丁盔到底属于什么人，我们从盔体上的铭文可以解答“奉尊贵、崇高、神圣的战士苏丹马哈茂德·贾尼·贝格汗阁下的命令制作”这里的贾尼贝格就是金帐汗国和蓝帐汗国的大汗“贾尼别汗（?-1357）” 通过这个盔我们可以证明至少在14世纪后期的金帐汗国蒙古鞑靼贵族就已经开始使用类似瓦维尔盔了，在同时期的帖木儿细密画上也可以印证这个观点。那么瓦维尔盔到底和中古蒙古人有关系吗，还是蒙古人在西亚后逐渐受本土化影响才开始佩戴的？不少学者认为瓦维尔\头巾盔的确是西亚本土的盔体最早是在14世纪中叶的安纳托利亚东部和高加索地区出现。但是在俄罗斯阿尔泰地区出土的两顶13-14世纪的蒙古铁盔可能会颠覆瓦维尔盔西亚本土论。第一顶是在阿尔泰地区的沙德里诺出土为多瓣铆接盔，第二顶是在阿尔泰山区出土的也是多瓣铆接盔。还记得之前我们提到的瓦维尔盔的最大特点拱形眼洞和护鼻吗，这两者都在阿尔泰出土的盔体上出现了。当然学术界对于这两个盔的年代问题也是有争议的，尤其是第二顶一些学者认为这顶盔的造型更符合6-9世纪的粟特盔体。

下面我们看一下伊尔汗国1314-1315版的“史集”细密画中描绘的西亚蒙古甲胄，我也会用武经总要上描绘的盔来进行对比。

第一章结语

在第一章里，我们分析并总结了13-15世纪亚欧大陆各地出土的中古蒙古盔体，没有任何一顶接近日本元寇史料馆里藏的所谓“元寇兜”，我们可以肯定“元寇兜”绝对不是13-14世纪的产物也和元朝没有任何关系。这里先留一个伏笔，大家可以自己去对比一下真正的中古蒙古盔体和日本“元寇兜”构造和设计上的区别。在第二章我们正式开始打假，认真地扒一扒日本藏的这些“元寇兜”到底是什么来历，这些盔虽然不是中古蒙古盔但他们和蒙古人到底有关系吗？之后我们会接着探究复原13-14乃至后期的蒙古甲胄到底该不该去用日本藏的“元寇盔”作为设计蓝本。

参考资料：

• https://m.weibo.cn/1661963475/4229190712928150 

• Кулешов Ю.А. Новая находка шлема «цзиньского» типа в Восточной Европе

• ИНДО-ИРАНСКИ  СЕМАНТИЧНИ  ГНЕЗДА  В  БЪЛГАРСКИЯ  ЕЗИК Иван Танев Иванов

• Кулешов Ю.А. Об одной серии ранних золотоордынских шлемов из музейных коллекций Украины и Болгарии

• Шлем золотоордынского времени. Шлем из кургана у с.Плоское, р-н Тирасполя, кон. XIII -нач. XIV в.

• https://www.academia.edu/25087984/Glasnik_Srpskog_arheolo%C5%A1kog_dru%C5%A1tva_25 

• https://xw.qq.com/cmsid/20200614A0DQSR00?f=newdc 

• https://collections.royalarmouries.org/object/rac-object-27984.html 

• https://m.sohu.com/a/278355187_645125 

• Место «Шапки греческой с Деисусом» из собрания Оружейной Палаты в ряду позднесредневековых боевых наголовий Восточной Европы

• Ефимов К. Ю. Золотоордынские погребения из могильника «Олень-Колодезь»

• Once more about the Wawel helmet Acta Militaria Mediaevalia, vol. 12, 2016

• Монгольские шлемы с территории Алтая

• Горелик. М. В. Монголо-татарское вооружение второй половины XIV - начала XV вв.

• Русские сфероконические шлемы развитого средневековья

• http://members.ozemail.com.au/~chrisandpeter/kirpichnikov_helmets/helmets.htm 

• ЗОЛОТООРДЫНСКИЕ ШЛЕМЫ ИЗ КОЛЛЕКЦИИ СТАВРОПОЛЬСКОГО 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ОГО МУЗЕЯ–ЗАПОВЕДНИКА ИМЕНИ Г. Н. ПРОЗРИТЕЛЕВА И Г. К. ПРАВ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