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中邪
划船的确没什么趣儿,划了一趟,老七烦了,拉张子语上岸,去濯莲阁,听姑娘弹琴。
张子语跟着他去了。
听了一会儿,老七又嫌弃人家姑娘弹得不如惜弱的,难以入耳,又要走。
跟着这个多动症青少年,张子语觉得自己的多动症也要发作了。最终,他着实忍不住,道:“我要回去听戏了!你自己玩吧。”
他不管老七,自己往回走。
虽然是第一回来南庄,张子语的方位感很好,逛了一圈也知道从往东南角走能回去。
老七还指望张子语迷路,回头来求自己。结果,他见张子语已经找到了回去的路,只得跟上了,道:“我也去听戏吧。南院常来,也蛮无趣的。”
正院那边,戏已经开场多时。
陈二把事情交给了身边的管事,自己陪着沈长玉等人坐。
来的客人,大都是二哥的朋友,年纪偏大,平均在二十六七岁,个个都是成家立业的。张子语和老七在他们跟前,跟孩子差不多,也不好往前凑。
张子语寻了个角落,就坐下来,老七挨着他坐。
戏台上,演得是杂剧。
有些滑稽的表演,大家看得兴致盎然,张子语却觉得乏味。他目光往私下里转了一转,就见门口进来两个人。
是两个男子。
一个身量高大,偏胖,穿着玄色紫金团花直裰,瞧上去威武得很;另一个,中等身量,消瘦得厉害,而且穿戴比较奇怪。
那个瘦小的男子,头上厚厚的裘帽。
“冬天才戴这种裘帽。”
四月的天气,大家都换了单直裰,那瘦小男子不仅带着裘帽,还穿着夹棉直裰。
现在正上午,天气晴朗,有点温热。头戴裘帽、身穿夹棉直裰的来客,引起了大家的注意,不少人指指点点。
大家都看得出来,那人是生病了。
张子语推老七:“那是谁?”
老七比较喜欢杂剧里的滑稽戏,正看得高兴。张子语推他,他不耐烦看过去,然后道:“陈家那兄弟俩。”
“二哥的朋友?”张子语又问。
陈家?
上次去三叔那里,好似听到下人说“陈家二老爷”,难道就是那个陈家?
老七错愕回眸,看了眼张子语:“你怎么回事,三姑姑家的表兄,你都不识得了吗?虽说平常见面少,逢年过节却是有来往的”
柳霞街,没有姑姑。
张子语的父亲是独子,没有兄弟姊妹。
三姑姑,是指状元巷的。
伯祖父有六个儿子,还有三个女儿。
别说嫁出去的姑姑,就是旌忠巷那些叔伯婶娘堂兄弟,张子语也分不清楚。
“他”张子语指了那个头戴裘帽的表兄,问老七,“他怎么了?”
“生病。”老七道,然后扭头去看戏了,对陈家表兄没什么好感,语气里也满是厌恶,懒得多说。张子语问了,老七就简单说了一句,然后不多提。
“不是生病,是撞了邪。”张子语身后,突然有人道。
张子语回头,见一个十五岁的男孩子,穿着宝蓝色直裰,面皮白皙粉润,看着粉团团的,是五房的八堂弟。
八弟是五房的长子,父母比较疼他,生活也幸福,所以他像正常的十五岁男孩子一样,活泼好动,又热心善良。
“老八”张子语称呼他,“他中了什么邪?”
老八却看了眼老七。
他怕老七不喜欢他多嘴。
而老七没什么反应,一直在看戏,正被台上的表演逗得哈哈笑。
老八这才压低了声音,和张子语说了起来陈家那位生病表兄的往事来。
老八刚开口,说:“长苏哥哥不记得他,他是三姑姑家的二表兄,叫陈韫,字知桓,这几年不怎么来咱们家了。他那个中邪啊......”
“什么中邪!”老七突然回头,打断了老八的话,“他那是遭了报应,没有人伦的东西,他活该!”
张子语是个中医,他从小学习的就是中国最古老的遗传,所以很多被后人视为迷信、糟粕的东西,张子语是相信的。
可跟人的健康相关的,就和医学相关。再难的病,也是病因,张子语不相信病理上的中邪或者报应。
久病不愈的难症,只是没有找到病因,或者找错了病因。
“什么报应?”张子语问。
“五六年前的事了。”老七原本有点怒气,也想说一说的。但是开了口,又想起什么,兴致阑珊,不想再说下去了。
张子语看了他一眼。
老七装看不见,又扭头去听戏。
张子语无奈笑了笑,心想这孩子真是够任性的。他的任性,张子语也未曾多管,又转颐看着老八,希望老八能说完。
老八是打算说的,被老七这么一搅合,他也有点不想说了。
“什么中邪?”张子语主动问。
老八年纪小,心里藏不住话,张子语问了,他又打起精神,凑在前排椅子背上,和张子语悄声说起。
“五年多了。五年前,陈韫跟着学里的同窗,染上了赌。他年纪小,才十六岁,又不太会,人家设局害他。一开始,他是赢了不少。慢慢上瘾了,就总是输。
三姑母最先知道的。怕三姑夫骂陈韫,三姑母偷偷给陈韫钱,还了赌债,又派人将陈韫看管起来。
可是赌起来没边,他想方设法出去,家里的下人根本看不住他。他拿得快,输得也快,三姑母的私房钱被他偷了个遍,他还要偷三姑母陪嫁的铺子房契去卖了换钱。三姑母知道了,屋子里总放五六个婆子看着,柜子也锁得紧紧的,他偷不到了。
三姑母怕家里其他人知道,她面上不光,欺上瞒下的,怕管得太紧,露出马脚,叫三姑夫发现。殊不知就是三姑母这样,纵容了陈韫。
陈韫从三姑母那里偷不到钱,着实没法子,就去偷三姑夫小妾的首饰。那位姨娘刚刚怀着身子,六个月大。陈韫去偷东西,恰巧被那位姨娘遇着了。那姨娘当时跟前没人,她自己要拦,陈韫把她从楼梯上推了下去”老八说到这里,也微微顿了顿,叹了口气才说,“一尸两命呢。那位姨娘肚子里掉下来的,是个男婴。”
张子语听了,脸色也沉了沉。
这算是弑母弑弟吧?
庶母也是母啊。
不过,这个年代的律法,对于地主阶级并不是那么严格。
只要陈家不告官,再给那位姨娘娘家兄弟些银两,打点县令银子,这件事就会不了了之。
而且,小妾虽然是庶母,却是卖身的。卖身契在三姑母手里拿着,仔细深究下去,也就是打死家奴,县令非要较这个劲儿,最后可能得罪当地权贵。
这种家务事,很难断的。
“然后呢,他就生病了吗?”张子语问。
“也不是。出了事,三姑母瞒不下去了,三姑父痛心疾首,捆了陈韫要打死。然后三姑夫去查账,发现陈韫不仅仅偷三姑母的陪嫁首饰和私房钱,还从库房偷了三姑父不少的古董字画。
三姑夫捆了陈韫,是要一顿打死的。三姑母求情,陈家其他叔伯婶娘兄弟姊妹都求情,三姑夫也不饶。最后,是陈韫祖母求情,三姑夫才饶恕他。他把陈韫打得皮开肉绽,又捆在大毒日头底下,在家庙的院子里,跪了一天一夜。
后来,陈韫发高烧,半个月不退。再后来,退了烧,就浑身发寒,三伏天穿着棉袄还是冷得瑟瑟发抖。
三姑夫气消了之后,也四下里求医,都五年了,不知求了多少名医,一点也不见好转。大家都说,这是中了邪,遭了报应。”老八说。
张子语听明白了原委,沉默了一会儿。
而后,他看了眼老七。
他终于知道老七为什么说着说着就不想讲了。估计是陈韫的事,警示其他人家,不能宠溺孩子,否则酿成大祸。而老七最受大伯父宠爱,伯祖父怕是亲自警告了,家里其他人也劝了。
明明跟老七没关系,老七也要被牵连上,心里肯定烦,所以说了几句,懒得讲。
提到陈韫,老七也恨,语气里满是厌恶,张子语终于明白了缘故。
“出事的时候,是大暑天?”张子语问老八。
“是啊。”老八很肯定,“我听人说,就是大暑天。那几天是一年中最热的,热得心烦气躁,要不然三姑夫也不至于那么大火气,都是暑天添了怒。
陈韫暑天发寒,又总是治不好,这种怪事,老郎中也说不明白。老和尚说,那叫阴秽入体,是那位死去的姨娘和那孩子的冤魂不散,伏在陈韫身上。陈家这些年,既给陈韫找大夫,也找高僧,不知花了多少钱。都五年了,还是这样。他也受罪,人不人鬼不鬼的”
“他那是活该!”老七猛然回头,冷冷说了句。
他这话说得有点冲,老八被他吓了一跳,立马噤声。
“他害了两条人命,事情过去都没两个月,陈家又把他当宝贝一样,四处求医。他病着,谁都要宠着他。除了外人,他们陈家还有谁记得当年陈韫造的孽?谁想过那小妾和没出生的孩子?”老七冷冷道。
张子语这才真的听出了话音。
老七厌恶陈韫,不仅仅是因为陈韫,老七被家长未雨绸缪的教育,还有是因为陈韫害死的那个孩子,是姨娘的儿子。
老七自己,也是姨娘的儿子。
他这是物伤其类吧?
张子语看老七往日那么嚣张,直到这一刻,才知道,原来老七最心底是有自卑感的。他因为自己是小妾生的而自卑,估计平日根本没人留意到。
所以,他为那个未出生就死去的庶子鸣不平。
每个人,都有外人不知的一面。
非要日久才能见人心。
张子语又是沉默了一下。
“是啊,的确是活该”老八被老七冲得有点尴尬,又见张子语不接话,他讪讪接了这么一句。
老七又是一声冷哼。
老八就尴尬极了。
张子语沉默一瞬,然后又问老八:“陈家,是做什么的啊?他们家为陈韫求医,给诊金吗?”
老八错愕看着张子语。
居然不知道陈家是做什么的?
不过,早就听说张子语读死书,不关心世外事。但是自家姑姑都不知道,有点过分了。转念又想,三姑姑和七弯巷关系不大,又不是亲姑姑。
老八刚刚还觉得尴尬,但是张子语一问,他又立马认真和张子语说起陈家的事。男孩子的心思很简单,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
“唐古县最大的布行,就是陈家的。”老八道,“早年陈家重金求医,就说了,谁治好了陈韫,陈家酬谢白银万两!”
张子语哦了声。
老七听出苗头,问张子语:“你想去给陈韫治病?”
“长苏哥哥,你还会治病?”老八也惊讶。他也听说过张子语治好三叔的暴泄。但是那件事,估计到了他耳朵里,早已变了味儿。
所以,他不知道张子语会点医术。
老七却清楚。
张子语治病这方面,运气最好,而且书读得多,还真的有几分本事。
“算会吧。”张子语对老八笑笑,然后又对老七道,“白银万两呢,为什么不治?”
“没出息!”老七气得大骂,“你哥哥要是知道你这市侩穷酸样儿,打断你的腿!”
张子语笑。
等老七情绪稍微平稳些,张子语对老七耳语:“下次若惜弱姑娘请你听曲儿,你好意思空手去?若是我治好了陈韫,钱分你一半。”
“老子有钱!”老七瞪他,但是声音有点底气不足。
“陈韫那厮,是遭了天谴。”老七回味过来,自己也骂了句自己没出息,居然跟张子语一样算计钱财,就恶狠狠对张子语道,“你要是帮他,那是违背天道,以后也要遭罚的!”
“若是,我既然治好他,又能捉弄捉弄他,让七哥出口气呢?”张子语笑着问。
“捉弄?”老七眸光湛亮,看着张子语,终于有了几分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