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初识新选组是因为《薄樱鬼》。所以，总司在我心中的形象模模糊糊该是个梳着时尚发型的腹黑少年，斋藤一该是个沉默寡言的围巾美男，而副长土方岁三，应该是个梳着马尾、不苟言笑的黑发男人。

后来读了许多史料，才慢慢让他们的形象偏离薄樱鬼，转向“正史”。

我不满足于让他们只活在游戏和动漫里，我不惧于接近真正的他们，那些曾经真实地活过、在历史上留下名字的人们。

所以，2019年1月，最严寒的冬日，我前往京都，进行了新选组的圣地巡礼。

西本愿寺

我首先去的，是西本愿寺。

这里是新选组扩张之后新选的屯所。《薄樱鬼》中，新选组总是在女主面前收敛着爪牙，仿佛人畜无害的模样，但我实地考察之后才发现不是这样的。

一句话概括他们的烦人程度就是——当时西本愿寺的和尚们恨死新选组啦！

首先，新选组住进来完全是半强制，或者说威逼了和尚们。新选组扩大规模之后，原本的屯所壬生寺不够住了，于是盯上了西本愿寺这个宽敞的寺院。

但那时候东本愿寺的僧人是亲长州派的，对于一心捉拿长州藩士的新选组深恶痛绝。新选组在借口监视长州藩动向，住进西本愿寺之后，僧人们一直想让他们麻溜滚出去。

我一开始以为他们是住在寺里，但拍了许多照片之后发现，其实他们住的地方是在最边边角的那个“太鼓楼”。

看图片也许觉得它其实还挺大的，但如果你实地去看就会发现，它真的只占西本愿寺角落的一个芝麻大小的面积。和尚们非常嫌弃地把太鼓楼让给新选组一部分队员住——甚至从这个地方的位置和大小就能看出他们有多嫌弃了。

他们甚至嫌弃得把新选组的“光荣事迹”写在板子上供后人瞻仰！

牌子翻译：

本愿寺与长州藩的缘分很深，新选组为了监视长州藩动向，顺便扩大住所，强行住进西本愿寺的太鼓楼和北集会所。那之后，练习枪炮，震塌庙宇，还在寺内养猪，杀猪时的惨叫让路人以为他们在刑讯逼供攘夷志士，信者们纷纷退避三舍。

他们在寺内私设刑场，骇人听闻。后来西本愿寺出资请他们搬到了不动堂村，才算请走了这尊大神。

后来，新选组队士岛田魁在明治维新之后，担任西本愿寺的夜间警备员。

养猪是我万万没想到的！字里行间写满了僧人们的控诉！

但看到最后一句时，我心里忽然很不是滋味。不知道岛田魁是出于什么心理，接受了这份工作。每到夜深人静之时，走在这片曾经与同伴一起奋斗的土地上时，想想同伴都已死去，会是什么心情呢？

他还会不会记得那些曾经活跃在历史上的，记忆里鲜活的人和事呢？

在我去看这个太鼓楼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很神奇的事情。

开头说过我是在最严寒的冬天去的，那天非常冷，阴天，还飘着小雨。但当我看完牌子上的事迹，一边感慨一边抬手拍照片时，一线阳光突然照在太鼓楼上，也照在我身上。阴冷一扫而空，整个人都暖融融的。你们可以看西本愿寺和太鼓楼两张照片的天空对比，真的不是我在瞎说！我所有的照片都没有滤镜，也没有P过，是用手机自带的相机拍的。

我冥冥之中觉得，即使是僧人也有派别之争、好坏之辨，但佛祖是平等慈悲的。也许佛祖已经原谅了新选组的作为，才会在我拍下太鼓楼的瞬间降下天光——又或许佛祖根本没有像僧人一样怨恨和憎恶新选组，如果真的有神明的话，如果真的有慈爱坏人一如慈爱好人的神明的话……

可是善恶真假，是非黑白，又是由谁来评定的呢？

在我看来，日本的佛教已经渐趋商业化，僧人掺和俗世之事，培植党羽，争办法事，反而忘记了初心，也忘记了如何渡人。

我明白这是生存所需，然理解愈深，悲哀愈炽。

你看，这世上根本没有净土。

而新选组曾在这里张扬过、恣意过，他们纵马而行，不拜佛，不信因果，斩杀志士，守护京都。他们让和尚们敢怒不敢言，在肃穆的佛寺庭院里演武练剑。

他们是善，也是恶。我几乎能想象到那群年轻人侃侃而谈保家卫国时脸上那志得意满的神情，也能想象到新选组渐渐衰落时那一个个殒落的生命是何等耀眼。

即使他们行走在一条错误，或者说不合时宜的道路上。

而当我踏进西本愿寺的庭院时，对他们恨之入骨的僧人早已消除了一切他们存在的痕迹，隐藏起所有他们造成的伤口，修缮坍塌的庙宇，洗去刑堂的血污，仿佛他们从未来过。

假装他们从未来过。

在我拍完照片之后，天上的云立刻聚集起来，不过几秒，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我紧了紧大衣，转身离开。

壬生寺

壬生村是新选组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屯所。

而壬生寺，则是他们曾经用来训练之地，这里还有新选组队士的墓园。

说是墓园，但其实只有几块纪念碑，还有近藤勇的石像。小小的陵园里贴了几张过时的报纸，刊载着新选组相关的消息，还张贴了当年新选组队士的名字。

我用视线一个个抚过这些名字——局长：近藤勇，副长：土方岁三，参谋：伊东甲子太郎，总长：山南敬助……

抚过这些名字，熟悉又陌生。

每个番队的队长之名异常醒目，而跟在他们后面的，是密密麻麻从未听过的、默默无闻的名字。

打着新选组的名号，但其实墓园里能看的东西寥寥无几。

角落里有一个绘马架，挂着许许多多绘马。

人类是真的什么地方都能许愿呢。但不得不说，他们的种族绘画天赋一定已经点满了。

此百度非彼百度。石头上刻着“车马不得通行”，是信徒设立在壬生寺的参道上的。然而当时的新选组完全不care，纵马扬鞭从这块石头旁边过了。

其态度之嚣张，完美诠释了“不信鬼神不信人”。

当我转了一圈准备离开的时候，看到有人在卖纪念品。我走过去看到有一本永仓新八的回忆录，只要几百日元。

我问能不能试读一下，卖纪念品的阿姨以为我是日本人，用极快的语速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让她再说一遍，她这才意识到了什么，开始用磕磕绊绊的英文跟我对话。

这是大多数外国人在日本会遇到的情况——一旦对方知道你是外国人之后，不管三七二十一，总之开始跟你讲英文，就算你的日文水平可以以假乱真，甚至之前已经跟他们用日文聊了好一阵。

我觉得很无奈，但这样切换语言、即使用不熟练的语言也要以对方能听懂的语言交流的日本人，让我也觉得有些可爱。

离开壬生寺，我又去了隔壁的壬生村。还没进去的时候，就看到有一对外国情侣手挽着手一脸沮丧地走了出来。

我和他们擦肩而过，进了壬生村八木邸。那里只有一个大爷在，缩在露天的桌子后面，好像很冷的样子。

我走上前去，他示意我进身后的屋子买票。

进屋之后，里面的空间被分为展柜和吃团子用的座椅。展柜里摆放着许多和式点心。

我问他们怎么买票，也许是从我的装扮或者口音看出了我不是日本人，售票的小姐姐双手交叉，用不熟练的英文说，“抱歉，不能提供英文服务”。

我之前说什么来着？

跟他们解释了半天我能听懂日文，并且自己的日文也挺不错之后，他们才同意卖票给我。我忽然想到，刚才的那对情侣，说不定就是因为听不懂日文，才会被拒绝服务的吧。

如果有想跟我一样圣地巡礼的小伙伴，建议找个会日文的小伙伴陪同，因为进去之后主要是听讲解，不会日文会非常难办。

总之，磕磕绊绊买完票后，总算可以进去了。

门口那个看上去很冷的大爷站起来给我带路。令我惊讶的是，在这么寒冷的天气里，依然有不少游客跑来壬生寺，付高昂的票价，就为了瞻仰——

其实也没有什么可以瞻仰的。

原本新选组住过的壬生村已经拆掉重建，我们现在能看到的只是八木邸，芹泽鸭住过的房间罢了。没有被改建的地方只有芹泽鸭被暗杀时的房间，还有附近的院子和食堂。

不知道芹泽鸭是谁的同学，在这里科普一下，他是新选组初期的头目之一，隐隐压近藤一头。土方正是通过除掉他，让近藤坐稳了局长的宝座。

甚至，冲田总司是崇敬他的。

那些我们耳熟能详的队员们住过的房间，是明治时期因畏惧人言而改建的吗？还是大火烧去了它本来的面目？

答案无从得知。

大爷给我们展示了刺杀芹泽鸭那晚，总司高高举起却把刀卡在门框上时留下的刀痕，还有几个房间的构造，以及新选组的局中法度。

现场看到的局中法度跟网上看到的有些微差别，不知究竟是哪个版本。

现场不让拍照，没有照片。

我问了大爷几个问题，并且得知了芹泽鸭的后代至今仍然健在。

当大爷知道我是因为喜欢新选组才开始学日文之后，显然十分高兴，一连说了好几个“なるほど”。

在屋里摇着头的电暖片面前，我俩盘膝而坐，他又给我讲了许多有关新选组的事。

他说，当年的暗杀之夜，参与行动的只有土方和总司。近藤站在庭院里，并未出手。

芹泽鸭和他的党羽被灌了很多酒，不省人事。事发当晚，土方和总司两个人冲进房间，芹泽鸭奋力抵抗，爬到隔壁的爱人梅和两个子女住的房间，最后在门边殒命。

我仔细观察了当时据说是总司在门框上留下的刀痕，痕迹很深，可以看出下手之凌厉，昭示了那是一个多么凶险的夜晚。

也许，那是幕末天剑冲田总司全力的一剑也说不定。

老爷爷似乎非常高兴能遇到对新选组知之甚详的游客，并说我作为外国人能知道这么多真的很了不起，连清河八郎，这个组建了新选组，之后很快就消失在历史舞台上的人都知道。

我们热烈讨论了芹泽鸭对新选组的贡献、新选组屯所的变迁、虾夷共和国的末路、西本愿寺的神迹……如果不是陆续来了新客人，他必须承担起向导的职责，可能会一直跟我探讨下去——听他说，就连日本人都不一定有我知道得详细。（自豪）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读了那么多史料的收获，也许都不及实地考察的收获来得多。

当八木邸真的在我面前，面目全非，当向导轻飘飘一句“他们住的地方已经改建了”，那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就仿佛是历史本身——人去楼空。

就像这趟圣地巡礼，西本愿寺只剩下一张太鼓楼的照片，壬生寺只有近藤勇的石像和队士名录，八木邸更是只剩下芹泽鸭的陨落之地，甚至还跟和果子品牌做了联动。

我要找的近藤勇、土方岁三、冲田总司、山南敬助、斋藤一、藤堂平助、永仓新八、原田左之助……他们在哪里？

他们的坟冢散落各地，总司的坟冢在东京都新港区，山南敬助在京都下京区，土方在日野市石田区，被斩首而死的近藤勇的坟墓居然有三处……

曾经并肩作战的战友，现在尸骨都分散各地，无处找寻，而我短短两天的旅程，断不可能走遍。

即使我执着追寻又怎样呢？

资料焚毁，住宅改建，曾经所有人那么努力地想抹去他们的痕迹，到如今才来从老人的只言片语中打听他们的事迹，又能如何？

那些曾经与总司玩耍嬉闹的孩童现在已经垂垂老矣，称呼新选组壬生狼的市民们大多已经离世，只有后人凭借想象自顾自讴歌，沉溺在自己编造的光辉形象里无法自拔。改编愈多，神坛愈高，而真正的新选组，大概只有地狱才能寻到。

池田屋

经常看新选组相关动漫游戏的小伙伴应该对池田屋之战并不陌生。

这是新选组扬名的一战。

我的圣地巡礼当然少不了这里，但让我傻眼的是，等我到了地方才发现，池田屋已经变成了居酒屋。

曾经的池田屋因商业主义作祟已经变得浮躁而喧嚣。这不是池田屋，而是薄樱鬼屋。来的都是些年轻的女孩子，店内到处都张贴着薄樱鬼的海报，贴着角色的头像，甚至还有“诚”的旗帜，仿佛这个字是可以被随口提及，信手拈来。

不知道当年死在这里的长州藩攘夷志士们作何感想。

东西很好吃，但我要找的新选组，真的哪里都不在了。

明治维新之时，新选组作为乱贼被明治政府声讨，留存的资料大半被烧毁，直到后来有作家写书描绘了新选组的兴衰，他们才被重新评价，然后搬上神坛。

于是世间的风向变了。他们从人人喊打的乱臣贼子，变成了人人歌颂的悲壮英雄，他们的故事被改编成游戏漫画电影小说和电视剧，无数人赞扬他们“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飞蛾扑火，无数人推崇他们如樱花不恋枝头一样决绝的武士之道……

可是我想说，无论你们怎么评价，他们都不会知道了。

所有的队士都已经死了，你们的无论何种评价都只能给活人看。

曾经厌恶他的，现在反过来赞颂他们，拼命想找出自己与他们的关联，怎么也要沾点边；曾经想赶他们走的，现在要靠讲他们的故事为生，哪怕真正的屯所已经面目全非。

故事的主角已经悄然退场，不管身后事。

他们如流星一样光辉灿烂，一闪即逝，也如流星一样沉入地底。

世人歌唱他们，歌唱一个面目全非的、被搬上舞台的他们。真正的他们，只能去回忆录中找寻。

我不由想起了他们的队旗，无论世事如何变迁，是尊王还是攘夷，倒幕还是佐幕，他们的心都不曾动摇。

无论世间风向如何，无愧于心——

唯诚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