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穿过长长的火车栈道,便是商店街。午夜朦胧的天空下,只有一家便利店散发着淡淡的光亮,像在守护着什么。便利店的门前,耸着一棵巨大的黑樱树。
虹介推开便利店的门,冷气尾随着他卷袭进来。收银员小姐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阵寒意刺激得清醒起来,缓缓挺直了身子。她看向虹介,脸上浮现出难以掩饰的惊喜,话语却很平淡:
“得有两年没见面了吧,虹介先生,”收银员小姐手中的文玩核桃,被紧紧握住,揉搓出了声音,“在忙些什么呢?”
收银员的声音直往虹介脑门儿里钻,惹得他一阵目眩。虹介感到自己像是被一股温暖的话语推了回去,不由自主地想要逃离便利店。说实话,他不讨厌这位收银员小姐——当然,也不是她那莫名的生分和拘紧令他有些无所适从。
虹介对两年前的逃离依然抱有愧疚。
“好久不见,A子,”虹介将收银台边的口香糖盒子拿起又放下,“生意还不错吧?”
“还是老样子来光顾的尽是些熟客毕竟这地方很少会有人搬进来住住惯了的人又舍不得离开,”A子将目光移向门口的那棵老黑樱树,说道,“有时候,望着门口那棵黑樱树,我真有种感觉,就是这里会不会永远都是这样。”
“哪会有什么是永远不变的啊!我们长大了,不就是这里的变化吗?即使风景没有改变,人成长了,那也算是变化吧。难道我们不是这里的一部分吗?”
“没有任何预兆地离开,又没有任何预兆地回来,倒是很有潇洒的侠客风范。虹大侠确实成长了很多嘛。我还以为你永远不会回来了。不过,离家出走可不是一个成熟的大人能做出来的事!”A子的脸上毫无表情,看起来满不在乎的样子,可嘴上却不饶人。
“当然是要回来的。”
“外面天真够冷的吧。明明是春天……不过,明天就要升温了。”
A子指了指手机屏幕,示意虹介凑上前看。上面是未来的天气预报。明天开始温度会升高,下下个星期会下一整个星期的雨。等雨下完了,真正的春天就来临了。
“是啊,真冷啊,裹得严严实实才敢出门。有感冒胶囊吗?最近经常打喷嚏。”
“我记得上个月往你家里放了一些药的,就在进门右手边的柜子里。你不在那里住了吗?那里我每个星期都会去打扫。”
“怎么会。我哪有别的地方可以住啊,”虹介轻轻捏了一把A子的脸,“我人都不在你打扫屋子干嘛呢,有打扫的时间休息一下不好吗?一个人看店这么辛苦。”
“屋子里落太多灰对身体不好。你到底去哪了?手粗糙了好多。” A子面颊上滞留的指尖已不如两年前那般稚嫩,“不想说没关系的。只是,你这次不会一声不吭地消失了吧!”
A子的声音近乎悲泣,像哀婉的乐曲,久久回响。
“我在高新七路的那家报社上班。多亏了刘叔帮忙打点关系。”虹介回答。
“真好啊,你之前最喜欢的工作不就是这个吗……真奇怪!刘叔怎么没向我提起你!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又是什么时候托他帮忙的!”
“可能他事情多,忘了吧。”
“天天躺着晒太阳看小姑娘哪有那么多事可忘的!”
A子愤然地站在窗前,抬头看着隐隐约约的月亮,不觉脸颊变得绯红。
“还记得在南京泡的温泉吗?”虹介把脸贴在A子的脸颊上,“真烫啊!”
“是吗?是温泉吗?很舒服吧。”
“快把我烧坏了啊,”虹介轻轻抚摸着A子乌黑的发丝。A子那浓密的头发令虹介感受到久违的温暖,“要烧成痴呆了啊。”
虹介闭上眼睛,A子紧紧拥住了他,嘴唇贴着虹介的耳朵,轻声说:
“我会比你先痴呆呢。”
一阵热气从耳朵沁进了虹介的脑门,又流进了虹介的全身,烧得虹介浑身发烫。
“我打算把便利店开下去。母亲嘱托过我,我不愿叫她难过。”A子猛地抬头,一头长发,就像自山巅缓缓流下的溪流,汇入了虹介的身体。虹介看着趴在自己胸前的女子,A子那含着泪的双眼如同春日细雨下蓄着水的桃花花瓣,嘴里的话语埋藏着哀思与无端的期待。
“......”虹介的心里生出一种自责的情绪,始终无法平静。
“我打算把便利店开下去。母亲走之前拜托过我,我不愿叫她难过。”
“很好啊。每天清闲自在的,不用看人脸色。”虹介答道。
A子抬手把虹介搭在自己胸前的双手打下,用力地起身,说:
“我不喜欢清闲自在。你也知道,我是闲不下来的啊。闲着的时候,心里总是发痒,想要找点事情做。刚织了件毛衣,不知不觉就织成了你的尺码。你啊,为什么不找我呢。我去给你拿来,你穿上试试。”
A子的肌肤白嫩,就像是初春时节负在山峦表面将融未融的积雪,在阳光下充满光泽。
虹介拧开功能饮料的瓶盖,低头看了一眼,便咕嘟咕嘟地大口饮了起来。
“哎呀,好爽快!”
虹介挺爽快的。他的大脑一直昏昏沉沉的,像被困在了无尽的圆形监狱似的。可他将饮料一饮而尽的瞬间,他的头脑变得轻松多了。一阵寒风,一阵从远方迎面吹来的寒风,吹到了他的身上。这应是深冬季节的寒风。
一湾结了冰的大湖,涌上了他的心头。湖上雾蔼迷朦,结着厚厚的一层冰,像是古人书里描述的仙境。C女邀请虹介到结了冰的湖面上散步,有时还会滑冰。不过,与其说那是邀请,倒不如说是一种引诱。高中时代的虹介深深迷恋着C女,甚至到了一种痴狂的地步。
“来,穿上试试嘛。”
A子将毛衣套在虹介的身上。两年未见,虹介的身材并无太大的变化。方才A子也实打实地感受到了。毛衣是淡雅的粉白色,使人不觉联想起门口那颗老黑樱树。每到四月,老黑樱树就会绽放出了簇拥着枝头的花朵,也是粉白色的。樱花还没有享受够春天的生活,A子就端着盆从树上采满满的樱花下来。樱花做的糕点风味独特。虹介很喜欢这种味道。
眼前的这位姑娘,虹介心想,大概就是由樱花组成的吧。一阵春意融融的感觉涌上了虹介的心头。
“穿上真舒服。你的手艺,简直就同专业的纺织女没什么区别。”虹介忍不住夸赞道。
A子大概是将自己全部的情感都倾注到了这件制造品中。
“净爱瞎说些羞人的话。只是在闲得发闷的时候,随手织出来的嘛。”
“哪有!叫谁来评判都是这样。这件毛衣,穿起来真的好舒服。”
A子把手搭在虹介的胸口,温柔地来回摩挲着。多么宽阔啊!多么令人心安啊!A子甚至想就这样死在此处,倒也是一个浪漫的归处。
“该走了吧。天都快亮了。”
虹介望向窗外。天空已经微微发白,有几家早餐铺已经亮起了灯。再过不多久,赶早务工、上学的人们就会陆续涌来。
新的一天要开始了。
A子一直相送到门口。一走出便利店,虹介便抬头望向朦胧的天空,金星和土星的幻影隐约可辨。湖边黑黝黝的松树林,涌上了虹介的心头。
冬夜寒峭,冰冷的露水滴破了虹介的梦。顶着梳骨的寒风,C女和虹介并肩走着。湖面很滑,虹介时不时会摔倒。C女那如同水蛭环节一样美丽的嘴唇,水嫩又透着光,笑起来时散发着勾引人灵魂的妩媚。这是少女献给心上人的,独一无二的笑容。
“真笨啊。原来真有人站起来后立刻又摔倒吗!”
C女笑着将虹介扶起,帮虹介揉了揉摔得发痛的屁股,又轻轻挽上虹介的胳膊。
“那我就一直扶着你吧。我不会松手的。”
她的声音娇美而又艳丽,散发着迷人的魔性,宛如藤蔓一般,将虹介的心紧紧缠绕。优美的音色仿佛抚摸着精神的支柱,将想要抗拒的想法吸收殆尽。
“我也是。”
藤蔓吸足了养分,绽放出了绚丽的白蔷薇。两人的灵魂,似乎在此刻重合了。
穿过长长的火车栈道,便是虹介居住的小区。小区看起来相当破旧。大门是老式的双开式铁门,深褐色的铁锈斑驳地分布在大门之上,仿佛要将那黑色全部化为己有。上了年纪的保安躺在门卫室的小床上睡觉,身旁的加湿器正在源源不断地释放蒸汽。
虹介经过大门,朝家的方向走去。老旧的居民楼表面,楼牌号早就消失不见。如干枯的鲜血一般的水渍,像是泪滴划过脸颊,又像是血液从伤口流出那样遍布楼的表面。楼道十分狭窄,当初没有那么多大型电器,也就没有预留多大的空间。虹介回忆起换冰箱那天,双开门冰箱只能用吊台运到家里。当冰箱被巨大的机械设备抬起时,一股突如其来的安全感攫住了虹介的心。就像是乘坐过山车,人和车都被抬升至空中,却被牢牢地拴在巨大的机械结构上。死神的镰刀时刻悬在脖颈边,可上帝却紧紧地将死神的手定住——天大的危机面前,人若是被保护住,安全感就会格外突出。
要是冰箱意外从高处掉落,就那么被砸死,尸体大概会变成肉泥吧。倒也不错,虹介心想。就那么莫名其妙死掉,再也不用承受痛苦才好。
虹介低下头。学校广场的三面被高大的树木环绕,风扰动树叶,树叶有绿色的、有红色,还有黄色的。强盛的生命力,想必是初夏时节。广场靠近教学楼的一侧,虹介的脚下,一具黏糊糊的尸体,血肉模糊,仿佛执行了某种古老而神秘的仪式。广场死一般的寂静,过路的学生匆匆走过,好像都不在意这具从天而降的尸体一样。虹介仔细辨认后才发现,死在他面前的是邻桌的一个同学,一个平时总是充满活力的人,虽然叽叽喳喳惹得虹介心烦,但很讨同学们的喜欢。虹介发现他双臂伸展着,如同飞鸟展开双翼。
虹介闭上眼睛,模仿着将双臂展开。夏天的风脚步很轻很轻,时间仿佛静止了。虹介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直到上课铃声响起。
虹介从家门前的垫子下摸出钥匙。钥匙插入门孔,在转动中发出了熟悉的声响,这是一种令人心安的声音,昭示着拥抱温暖的家。多日赶工文案本就令虹介十分劳累,再加上彻夜未眠的困倦,虹介来不及洗澡,只是灌了几口水,便趴在床上,胳膊伸直,掌心朝下,睡着了。
他做了个奇怪的梦。梦中四季不断地、快速地变幻着。一湾雾霭朦胧的结了冰的大湖,突然从其下生长出一棵直冲云霄的、散落着花朵在空中飘舞、粗壮的黑樱树。忽又吹过一阵风,夏蝉演奏着银晶晶的寂静,银河璀璨耀目,流动着的是夏日。一把火点燃了星月夜,进而整个天空都在燃烧,有一片枫叶林,好像也在着火。从满世界的火焰中,蜕出一只蝴蝶,随风而行,直到那湾结了冰的大湖。轻薄而又近乎透明的翅膀,沾染上雾水之后发腻,在暖阳下散发着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