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白雪,下里巴人

千里黄云百日曛,北风炊雁雪纷纷。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高适
原野的冬日只会给庙山带来死的沉浸,翻天水所致棱六角欲临,寥寥之上,风刮的很紧,雪片像是扯破的棉絮一样在空中飞舞,没有目的的四处飘散。街上尚有零散的人群,可他们斗不过风雪,显露出了畏缩的样子。
那雪,白的虚虚幻幻,冷的清清醒醒,那股皑皑不绝一仰难尽的气势,压的庙山上的所有人都呼吸困难,心寒眸酸。
城西北侧,有一婴降,大声哭嚎的声对抗屋外的死,接生婆小心翼翼的掀开裹布,看了一眼,笑嘻嘻的恭贺着海员外。
“是男丁,男丁!”
员外大喜,命人将早已备好的赏钱呈上,一把接过儿子,小眼睛滴溜溜的转着。
“大雪,大雪,初生六,阳春白雪,下里巴人,孩儿,以后便叫海春雪。”
一旁缓过劲的妻氏埋汰的看了他一眼,赌气似的抢过孩子,嘴里嘟囔着。
“怎么给孩子取了这么一个中性的名字,不好听,不好听罢。”
却也没有拒绝。
“哎呦,夫人呐,这取名事不急,明日还要去祖宅问太爷爷过意见,入祠堂什么……总之就先这么叫着吧。”
说是这么说,妻氏却心里门清,这从科举上来的官员,多多少少都有些残存的文人腐气,改不掉的坏习惯,只能望明日太爷爷能好好揪揪他的臭脾气。
就这样,受家庭权势富足的影响,海春雪顺顺利利的成长到了六岁半。
又是一年,冬去春来。
半城烟户,参差的屋瓦上,都还残留着几分未化的春雪……更还有高戴着白帽的远近诸山,与突兀在山岭水畔的那俩枝高塔,和回流在庙山东西南的河水凑合在一道,很明显地点出了这幅再丰华也没有的江南雪景。
海春雪调皮的踩着泥泞小路上雪屑,这样爹爹给他买的布鞋就不会给泥土染脏啦。
今日,他要去城里赶集嬉耍,买些打牙祭的零食,顺便监督家里的下仆人不要偷懒耍滑。
让一个六岁半的孩子在没有亲人监视的情况下独自去城里,无疑使不合适的,但海员外听到了周遭同事的一些话语,自尊心开始作祟了。
早些年,海员外还不是海员外的时候,外出考学落下许多病根,娶妻后的几番治疗都稍显乏力,一直在家调养,调养了这么多年也就生了一个,也就是海春雪,家里的独子,唯一的男丁,未来肯定是要继承他的家业的,不提早锻炼怎么能行?
不过这拔苗助长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事。
鹅毛般的大雪,又开始悄悄降临在了城里。
一伙亡命之徒盯上了海春雪。
这伙从山东来的流寇,风餐露宿了好几个月,出发的时候共有百十号人,现在就活下来二十来人。他们饿的眼睛发绿,骨瘦如柴,手里狠狠的攥着砍刀,肆意的屠戮着杨春雪的下仆,毫不犹豫,断指与热血四处飞溅,腥臭味混合着铁锈味,冲击着海春雪的大脑。
他们弱吗?当然弱,他们只不过是一群将死之人,但从骨子里榨出来的勇气,从来都是向死而生。
他们决定要绑架海春雪,以此换来巨量的赎金。
看着缓缓走来的流寇,海春雪吓坏了,心鼓点般剧烈跳动,哽咽的卡在嗓子眼里,像是卡了个毛球一般,不上不下。那些暴徒听不得小孩嚎啕大哭的嘈杂,草草的把他塞进麻袋里,抗在肩膀上,卷曲的腹部和下坠的压迫力进一步让海春雪几进窒息。
就这样,六岁半的海春雪被绑到了深山老林里,他第一次真切的感受到了恐惧,第一次被死亡的阴影层层萦绕,头疼欲裂。再加上流寇们本来就没有食物,采摘来的野菜熬成的汤,海春雪是一口也吃不到,营养的缺失让他的身体进一步崩溃。
他开始变得偏执,他不明白这个世界上为什么存在这样的事情,他的圣贤书从来就没有教过他在这种情况下该如何应对,为什么他的爹娘还不来救他,为什么这些流寇要像对待牲畜般的对待他……也许还不如牲畜。
那晚,饿的半死的海春雪,幼小的年纪,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个世上,只有自己才能救自己,只有自己才能靠的住,别人终究只是别人。
耗着,等着,待着,一连过了三天,海员外姗姗来迟的交了赎金,海春雪倒在春日的暖阳下,阳光却驱不散他心中的凌冬。耳畔爹娘的声音渐渐模糊,他太累,太饿,太渴,晕了过去。
时光荏苒,在无边的原野上,在凛冽的天宇下,闪闪的升腾着的是雨的精魄……是的,那便是孤独,是死掉的雨,是心的逝去。
从那以后,城里就多一个卑鄙恶毒,阴险狡诈的混蛋。
春去冬来又回,几回寒暑。长河浩荡,完事千万。
二十二岁的海春雪生的堂堂玉立,俊俏神韵,庙山的每一个少女都爱过这样的少年,他迎风而来,宛如千树花开。
却从来都不知道,这一个没有了底线,只要是有利于自己的人。只要是纷飞的大雪,他都支持,他都喜欢,当然,他也不是傻子,只有极少数和他合作的黄老爷知道他这个员外的本性,下层大部分的普通群众,只是“青天大老爷”“青天大老爷”的叫着,浑然不知自己在养着一个恶魔。
不过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哪怕捂的再严实,事情的真相就摆在哪里。
由于海春雪的不义之财实在收敛的太多,利益关系牵扯的实在太大,惊动了京城的势力,那被海春雪喂的满嘴流油的监察司才不情不愿的派了一个年轻的实习生来探查。
海春雪自然是明白监察司这样做的深层含义,能派过来调查这种不能调查的事的人,是需要干脆利落的解决在庙山,让原野的八百里大雪,吞的干干净净。
京城到庙山少说要一个月的路程,此事便不用着急。
雪还未下完呢。
纷过几日,乘着月色,海春雪在山中销毁自己的账目,路过草长莺飞的二月天,看到那浅浅的水池边,坐着一位少女,月光嶙嶙波涛,翘盼的用玲珑可爱的白菱小心翼翼的挑这水面,玩乐着。海春雪简直看呆了,他从未见过这种浑然天成的魅力。
月色和雪色之间,她就是第三种绝色。
看的痴呆,没有注意脚下踩了个空雪,摔了个狗啃泥。
这大的声息自然是惊动了少女,她慌乱的用淡黄百褶琉璃裙,紧紧的包裹住了白菱,羞羞的憋了海春雪一眼。
只是那一眼,便误了终生。
疑是仙女下凡,回眸一笑胜星华。
“还看!还看!哪里来的登徒子?”
海春雪几十年从未体验过的慌张再次涌上心头,平日里巧如弹簧的口舌此刻也成了哑巴,支支吾吾的,最要命的还是脚似乎卡在空雪下的干枯树枝里了,一时半会还拔不出来。
“我……我脚卡住了,呃……呃,我……我动不了,对不起,对不起,我真不是故意的。”
再回首,她已经穿好了绣鞋,缓缓走了过来,一把就把海春雪的脚拔了出来,场面一时间略显尴尬。
“这么晚了,你这穷酸书生上山干嘛?”
“在下?在下只是给山上的长辈烧些祭奠。”
“祭奠?”少女狐疑的看着他。“你脑子没烧坏吧?这离清明早着呢。”
“在下明日便要参加乡试,上山祭奠望祖先保佑。”
“去年才进行过乡试。”
“……”
本来海春雪对于这种程度的话术应该是得心应手,可以做到毫无破绽的,可今天不知怎么的,只要一看那少女的眼睛,内心便会一阵慌乱,想说真话,却又不敢。
求求你不要再问了。
像是听懂了海春雪的心声,少女不再询问,而是饶有兴趣的看着他,忽的一拍他的肩膀,大大咧咧的笑着说。
“你叫甚名?”
“在下海春雪。”
“字?”
“巴人……”
“哈哈哈哈哈哎呦喂……”
是的,海春雪一直就觉得老爹一脉的起名功底不怎么样,老爹起了春雪就够孬的了,太爷爷还整个巴人为字,难道出去做自我介绍的时候说我叫海巴人吗。
还不如叫盐巴人。
“哈哈哈哈……我……哈哈,叫……灵……灵寒玉,字……哈哈哈,不行,让我缓缓……”
海春雪听着她放肆的笑声,无力感涌上心头,这个字他从十岁开始就不允许别人这么叫他了,跟别人自我介绍的时候也一直都是自称海员外,因为叫了就一定会面对现在这种情况,别人觉得好笑,他只能感到恶心。
“勾巴人,老娘今天大人有大量,就不计较你这猥亵的事宜了。”灵寒玉抹了眼角的泪珠。“不过小女子孤身在外,难免会碰到什么突发情况,像今天一样,所以……”
海春雪还在等她下面的话语,等了半天却只看到灵寒玉直勾勾的看着他的钱袋。
愣了神,急忙打开钱袋,塞了些银两在她的手上。
“嘿,上道。”一溜烟,没了踪影,只留一句话。
等了好久,确定了灵寒玉确实不在此地,海春雪一转了脸色,从纯情少年变成了一个老练的狐狸。开玩笑,这种天气,这种深更半夜,能孤身在大山里转悠的少女多多少少都有点问题。
只是还尚不能确定,到底是不是她……
海春雪的内心挣扎着,最后得不出什么结果,天色就要泛起鱼白了,不能再耽搁了,他草草的结束收尾工作,下了山。
海春雪曾经很喜欢眼前飞舞着的山间的雪花,它才是“雪白”的白色,也才是花一样的美丽。比空气还轻,并不从半空落下来,而是被空气从地面卷起来的。
现在他只觉得厌烦。
京城的检查并没有如约而至,上头也没有把这件事当回事,久而久之在时间和金钱的洗刷下,就彻底石沉大海。
海春雪很是想念灵寒玉,他的心思和时间仿佛定格在那一刻,明年有明年的雪,明年的雾,明年的永无止休的阳光,但却不与海春雪相关。
当然,大雪带来的也不都是美好的相遇,纷飞的大雪又把半个中原的量产祸害了个遍,好不容易安定的一年又白搭,一时间流寇横飞,大大小小的山贼肆虐,世上多了许多俩条腿的怪物。
大量尸体堆积在城门口,这是吓唬城里的大户的常用手段,海春雪见惯不惯,却在城门口看到了一个牵梦绕魂的人儿,端丽在成堆的尸体前,一脸的不可置信。
“吓到了?”
“……”
见她不说话,海春雪自顾自的说着。
“其实这里面也没有多少城里人,那些流寇大多都是拿些饿死的同伴装装样子,死了也是活该。”
“为什么不救人?”
海春雪诧异的看了她一眼,继续说道。
“上头发的救济粮到我们手里贪的就剩点碎末了,我还要额外花费不少去打点些人才能把这为数不多的救济粮送到难民手上,每个月四批,共分八批,两个月发完,一万二百五十石,实际只来了三批,二千六百三十石……”
“难道天下都是这般如此吗?”
说这话的时候灵寒玉的声音颤抖微缩,哽咽的如猫般在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声音。
这个问题,海春雪答不出来。
其实少年自负凌云笔,而至今,春华落尽,满怀萧瑟。他看清了自己,便成为了什么样的人。这些救济粮他确实没有动过,反而亏算了不少钱,说来好笑,以前他不管这事的,只是闭着眼睛拿自己那份钱,毕竟眼不见就心不烦。
至于救人?那么多人,救的过来吗?
也不知道是为了赎罪还是怎的,自从他上次遇到灵寒玉之后,就偶尔干干这种亏本的“行善积德”的事。
“你也是如此这般……你跟他们没什么区别!”
说完,她就走了。
在此前,他和灵寒玉就像是冬日里一同飘落的雪花,虽然不是结伴而行,却也相隔不远,彼此平行的缓缓降下,但现在,恐怕只剩化为春水的雨滴,奔流到海不复回了。
冻云宵遍岭,素雪晓凝华。
但灾情却不似人意,愈发的猛烈,排山倒海,一呼百应,人群鼎沸,正如大雪纷飞,滔天的怒火吞噬了理智。南兖、兖、徐、禹、青、冀六州,杀掠不可胜计,丁壮者即斩截,婴儿惯于槊上,盘舞以为戏。所过群县,赤地无数,春燕归,巢于木林。
海春雪不得不开始组织民兵,当然靠着这些零时抽调出来的臭鱼烂虾是无法阻挡流寇的攻势的,能靠的,只有原野上的一条大河,常年积雪的厚厚冰川,只要开凿出一个合适的口子,就能依靠地势化解庙山下的攻势,保护自己的财产。
为了防止意外,他又令人在后方也凿了一个口子,让整个庙山前后都处于可攻击的范围。
至于那些民兵,大水淹不淹没与他何干?只要能拖住时间就行。
大水降至,却云巫山,天下没有一帆风顺的太平往事,老天就喜欢在他这种人生的重大时刻跟他开开小玩笑,一如既往。
工程实在是太急了,再加上前后同时开工,厚厚的冰川数日才开凿出半层的厚度,完全无法在流寇攻城之前完成,就在海春雪急忙调动所有人手全力开凿前面的口时,后山忽然有了动静。
那是一支中等规模的流寇,正在和一名身穿淡黄百褶琉璃裙的少女缠斗,少女装备精良,剑术高超,把流寇们打的节节败退,但双拳终究难敌四手,体力逐渐不支。
现在下去救援肯定是来不及了,不过灵寒玉经过刚才的不断退位,已经不在泄洪的水位线。
海春雪此刻面临着人生最艰难的抉择,一边是正在苦战的灵寒玉,一边是正在攻城的流寇大军,只要城一破,那他这么多年的积蓄就会被抢个精光。
灵寒玉不是他人生什么重要的人,甚至可能是能威胁到他的监察司的人,死在流寇手里也不过是死得其所,解决一桩麻烦。长的好看?春心萌动?只要家产还在,什么样的妹子拿不下呢,他依旧能够活的很潇洒,所以干脆点,凿开前面的洞口吧,未来光明的人生在等着你啊海春雪…………
海春雪觉得自己的人生就是一本低俗小说,书里费拉不堪的情节越多,老天就会越欣喜若狂。
大雪飘到了他的睫毛上,化成了水珠,顺着眼角滑落。
“全力开凿后面的洞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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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察司,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犯人海春雪,百生司青州驻庙山牧府员外,多次受贿,贪污粮款,消极怠工致庙山失守,罪大恶极,即刻问斩。”
没想到,京城的二月也下着大雪,浅浅的盖着刑场的地面,下面是看戏的人群。
不过,这雪,似乎是暖和的。
“处斩!行刑!”
那日,海春雪积蓄多年的罪恶被洗劫了一空,庙山没保住,被流寇占领了。
后悔吗?
不后悔。
手起刀落。
感觉似乎也没有那么痛苦,还是说我已经到了地府?海春雪不确定,张口大喊了一声。
“傻子,别出声。”
“啊?灵寒玉?你在哪?”
“嘘!!千万别说话!我把你带出刑场。”
但眼前确实是一片黑啊,海春雪迷惘的等待着,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忽然觉得眼前一亮。
这里是京城郊外。
“你…………”
“是储物袋,师傅给我的法宝。”
“我…………”
“邢台上那个是替死鬼。”
“它…………”
“他们不会追究的,监察司我打点好了,走个形式给下面的人看看而已。”
“你能不能让我说句话。”
“可以。”
见灵寒玉不再竹筒倒豆子般的胡乱说话,海春雪深深吸了一口气,问道。
“为什么救我。”
“我不想欠你。”
说这话的时候,她脸色微红,眼神不自然的到处乱看。
哎呦,好像露馅了,不过不要紧,拿下这种呆子轻轻松松洒洒水啦。
海春雪正视了她的眼睛很久很久,忽然眉笑颜开,说道。
“灵寒玉,你不干净了,学坏了,以前你从来不干这种事的。”
“你当是为了谁!”狠狠的踢了他小腿一脚,等海春雪痛的蹲下的时候,再抓着他的后衣颈,拖在雪原之上。
“咱们现在去哪?”
“找个小城过日子。”
“你不在监察司干啦?”
“干不下去啦,一共就出过一次任务,恶心事就这么多,还有个白痴拖累我。”
“喂喂,过分了昂小脚妹。”
“你叫我什么?”
“小脚妹!小脚妹!哎呦,别打我脑袋,会变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