哔哔打文 | 泥偶人与红豆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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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头】:这是一座低矮的灰色建筑,只有三十四层楼高。
【结尾】: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我偏不喜欢。
泥偶人与红豆之歌
文/君容
01
这是一座低矮的灰色建筑,只有三十四层楼高。
克罗赛尔讨厌人类的后现代艺术。他说自己不能理解人类的疯癫想象,就好像食肉动物不能理解,为什么鹿只为吃树叶就进化出了那么容易骨折的长脖子。
“自以为是,”他说,“为什么人不能把自己交给宇宙和群星,而非得去质询自己那颗无用的心脏呢?”
克罗赛尔,这东西得多少年才能变成废墟?
“两百年吧,小丫头……别吸太紧,我不会让你掉下去的,”旧神低头看我,一片漆黑的眼眸里倒映出我的模样,“还有,学会人类礼仪的第一步,是能正确称呼你的夫神。”
他对人类那执迷的癫狂没有任何清晰的认识,这也是他抛下我和这个千疮百孔的冰冷世界,跑到其他位面游历的原因。我猜他现在已经到了数千光年之外的某个荒凉星系,或许又为了好玩而附身在某个宇宙里原始部族的图腾上,每十年张牙舞爪地显灵一次。但我觉得他不太可能会成为一个文明的主神,毕竟他不太喜欢加班。
所以我还在等他,等到这地上快没有大海。
很久以前有个人类已经证明过,宇宙是一张大橡皮膜。人类的愿望让飘飞的尘埃结成神明,而这愿望连缀成世界的网点,结出新神的茧,而当神明老去的时候,这张网会飞起来,世界也就重新化为尘埃。
“克罗赛尔,我怕我不够重,没法和他们共同压住这张网。”
“那你就多吃点人好了,”不负责任的旧神揉了揉我的脖颈,“夫唱妇随嘛。”
噗,就好像云层被扎破了那样,我的眼前弥漫开红色的雨。或许很久没人上来这三十四层的天台,所以这上面已经积了满满一层骸骨,蜿蜒出一片血色的葱茏。周围的离子塔和被人遗忘的粗糙电缆将这座曾经的博物馆团团包围,只从最上方透射进针尖一样渺小的天光。人类的构造有点像是比较复杂的气球,而我后知后觉地看向腕足,发现那里只剩下一片被捏扁组织薄膜,挂在那里摇摇晃晃。
我试了试周围电线的韧度,然后缓慢攀援而上,不时因为金属被弯折而发出的尖锐摩擦和颤抖而暂时停驻。我无意拆解这栋无用的存在,只希望自己不要闹出太大的动静,但或许是刚才有关于克罗赛尔的回忆所带来的愤怒,我也不知不觉间变得有些不管不顾起来。
南极的海泥挡住了针尖大小的天光,地上的血丝在接触阴影的同时瞬间消解,像是晨露融入苔藓那般无影无踪。
还是这种进食方式比较优雅,我心想。
建筑的顶部是灰白色的,那是因高温而化灰的白骨,轻轻一碾就成为粉末。在浓稠的黑暗里,那灼热的温度上升回我的身体,于是这小小的世界又被冷寂的白色填满。
W就是在我闭目养神的时候擎着一根光火炬走到了我的阴影下,穿着一身污染精神且五彩斑斓的黑。他满脸淡然地踩着同类的骨灰,而他的橡胶靴底和灰烬摩擦,就好像当年卖糖葫芦的小贩穿过窦娥下的那场雪。他抬头看我,像是古人第一次看到祖先的岩画,但是他左顾右盼,显然是没找到我的眼睛。
于是我努力让自己观察天光的眼眸流动了一下,对准了他的视线,然后撑开了眼睫。
二十分钟后,我把这个精神崩溃了的人类重新组装好,并有点心虚地把他放到了入口处的位置。我收起自己的腕足,靠在天台的边缘,悄悄打了个响指。
我看见他涣散的瞳孔重新聚焦,拿着火炬,沿着那原来的路径向我走来。在沉默而浓稠的黑暗里,他的火把贪婪地吞食着蜂拥而至的压抑,而就在他要重新抬头的时候,我轻轻咳嗽了一声。
周围的高塔倏然如流沙一般萎缩下陷,发出电子死亡时的沙沙声。只有两人存在的世界被慷慨地豁开了一个大口,于是我能看见灰色的颗粒在日出之时的空气中舞动,给他本就缺少血色的皮肤刷上了一层泛着暗色的白。
那时候我一下子明白了克罗赛尔说我永远都不可能成为正式神的理由,那就是我总是太莽撞,而且太具有个性和思想。神应当居于高位而不言语,视文艺复兴那场颠覆性的渎神战争如洪水猛兽,因此我应当离开,而不是给予他这次机会来窥见我的模样。
我明明白白看见他敛去脸上那抹信徒式的微笑,然后垂眸做出一副期期艾艾的可怜表情。
“神啊”,他单膝跪地,做出虔诚的手势,“我为我的同胞而来。”
“那我应允你,”我说,心想就当还那个把他吓疯了的人情,“他们从此不会成为活祭。”
人类摇了摇头,而我窝在这副伪装的身体里,注意力被他漂亮的嘴唇吸引,所以只来得及从余光瞥见一道光柱的粗糙光芒。灼热从指根处传来,我抬起皮囊的手,看见小拇指该存在的地方已经空无一物,指根处只剩下空空的焦褐色。
我没有听完W接下来要说的话,因为那已然倒塌的塔又在我的沉默中被死去的灵魂重新黏合。地上的灰随青色的火升上云层,飘飘扬扬从这座城市的上空洒下。黑暗重新将我们包围,那一缕微弱的天光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但是克罗赛尔,我没有离开。我站在原地看着他向我奔来,却徒劳地穿过我的身体。克罗赛尔,我们没有栖身之所,所以我又看着他离开了,就好像自己变成了这里的雪。
02
第二次遇见W是在乌尔,不是两河流域附近的那个乌尔,而是建设在富人区的一个纸质书库。无论什么时代都会有人去保存树木和苇草的死魂灵,也许这算是一种针对动荡岁月的怀旧。
人类啊,用年岁当墨汁,每写一个字,血就更红一度。
我躺在浮空的云台上,脸上盖着一本诗集。或许人类嗅不到被纳米膜保护住的纸张味道,但是此刻它们的纤维正向我介绍着自己的故土。嗯嗯,红松,我知道,第一页和最后一页都是你,真是太巧了。
纤弱的细胞或许是失去了继续和我沟通的力气,和人造的油墨一起失了声音。那浪潮一样的叽叽喳喳声逐渐止歇,就好像月亮在和地球挥手作别。我抬起书本,把它举到眼前,那是一本关于山脉与水流的诗集,或许克罗赛尔会喜欢。
“红豆?”我翻了翻书页,试图唤回树叶鼓动的波涛声,“这里有红豆杉吗?”
我的联想招来一声轻笑,而那人弯曲手指,轻轻叩响了我身下云台的边缘。我合上书,把它放在云台边缘的盒子里。
盒子“咔哒”一声远离云台,而里面传出了类似“下次再见”的乐声。
“弑神者,”我闭上了眼睛,“有何贵干?”
W似乎弯了弯唇角,然后无视了图书馆的规定,从他的云台走到了我的云台上。他盘腿坐下,于是我屈腿为他让开了更大的空间。我不太想起身,因为穹顶上正投放着深海的影像。
“您不打算因为我的罪行惩罚我吗?”
“该罚你的另有其人,”我懒得给他解释秩序的存在,“只不过有延迟,估计还得十几年吧。”
“喔,”W却不再问了,而是换了一个话题,“你在看王维的诗集?”
“嗯。”
“那您怎么会不知道生在南国的红豆就是相思子,”他的声音换了一个角度,传到了我的耳中,“也不长在红豆杉上。”
“我们很熟吗?”我转头看向躺在了我身边的他,“贫民窟的义体师?”
W没有露出任何惊讶的表情,仿佛在他的预设里,神就是应该无所不知的。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继续凝视着穹顶之上的深海。云台缓慢向上,虚假的海水与细沙编织成光影,轻轻抚过我们的鼻尖。
“神,”他开口问我,“我该如何称呼您?”
“我就是我,人类未曾赋予我姓名。不应有人赋予,也不应被赋予。”
“那您为何垂怜我?”
“因为你知道我有把柄在你的手上。你已经窥见了神的法则,同时清楚这个世界的信仰已经破烂不堪,”我举起右手,让他看到我的手掌上仅剩的四根手指,“人类已经为自己造了新神。那束削掉我手指的光是旧神被扔进深渊里的时候产生的,不是吗?”
“我背不下来那东西的名字,但‘人间大炮’这个名字怎么样?”
“真恶心。”
W忽然将半边身子撑起,眼中隐隐约约有闪烁着的光芒。我看到他起伏的胸口和染上血丝的脸颊——肺不好又容易激动的贫民窟小孩儿就是这样。他的嘴唇以一个不自然的力度压抑着笑意,并且在不断颤抖,而他也耸动着鼻尖,就像是嗅到雪松与沉香燃烧的幼小牺牲。
“你在激动什么,弑神者?”我看着他的灰色眼眉,“趁我愿意与你交易,说出你的愿望。”
“……看来我是赶上了神的入世时代,”三秒后,恢复了正常的W又重新躺回到了我的身边,“毕竟活祭的传闻已经扩散到了连我都能知道的程度,而我的同胞,同伴,都或多或少把身体的部分献给了您。”
“不是我,”我摇了摇头,“我从不剩饭,这是囫囵吞枣的美学。”
“……”
“我已经足够宽容了,吝啬的是你们,”我坐起身,垂眸看他,“你们曾有燃烧香料献祭的传统,难道就想不到从你们的欲望里诞生出来的存在,渴望的根本不止那几缕香烟?”
“抱歉,”W的声音忽然染上了不容置疑的真诚,“我记住了。”
我没想到他能把这句话当真,但也理解,那就是不够痴迷和癫狂的人也无法和神沟通。因此我还是无视了他的不可控性和反复无常,轻轻点了点头。
“所以你要用那个过家家的玩具逼迫我做什么事情?”我问道,“为了一己私欲,还是为了更伟大的传承?”
W凝视着我的眼睛,然后把他的手送到了我的唇边,于是我也心领神会地留下一个吻。鼠尾草、柑橘和虞美人的味道留在我的气口,然后我抬头看他,敛去了脸上的其他表情。
“我是W,”他执起了我的右手,一抹冰凉贴上了未被治愈的断面,“感谢您的眷顾和愚弄。”
我低头看着这个时代的杰作。它随着我的意愿活动着,但完全没有追求类似人类的伪装。生物电流反馈到我这具人类身体的头脑中,于是连想象出来的幻痛都变得如此真实。银色的金属之下隐藏着一抹红色,用来牵拉柔软的人造筋膜与合成的骨。
“红豆。”
“好名字。”
03
在人类出现的时候,未来的星火在愿望的网中闪烁,于是祂们降临,等待自己在这个世界的代理者从万事万物的灵魂中降生。
那时候人类即使穴居,却从没有停止对星空的仰望。他们像是被闪亮的饰物蒙蔽了视觉的乌鸦,未曾想过星星不是镶嵌在女神那黑丝绒裁成的裙摆上。
电梯在下降,十层,二十层,三十层。我靠在涂满污言秽语的电梯井上,沉默地看着头上的光亮逐渐消失。神所喜爱的居民住在天上,而我却和一个弑神者不断下坠,坠到哈迪斯和珀耳塞福涅缠绵的地方。
“你们怎么解决缺氧的问题?”
“通风井,黑市里的氧气瓶,还有通往外界的其他百十来部电梯,”W思索着,咬了咬手指,“我们也会上去的。”
“电梯是排队,还是抽签决定?”
“都不是,”他灰色的眼睛流露出笑意,“靠赌,靠抢,靠竞技场。”
我没理他,于是电梯里又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的呼吸声。我听见沉重的滑索发出叹息,摇晃过后稳稳停住。他显然要摆出一副绅士姿态替我开门,但在那道门反应过来之前,我就已经融化在了他所在的那个世界里。
W还在里面鼓捣那个年久失修的电梯按钮,而我已经开始环顾四周。地下的层级明显更为严明,电梯口都有类似士兵的存在把守,而他们每个人的头顶都有一盏灯挂在天花板上。另一个通道被墙隔开,我能感觉到那边有人来来往往,但是没有多少人往我们这边来。
我随便选择了一个人足够多的地方,抬腿往那边走了几步,然后停了下来。W终于打开了门,两只手背在身后,盯着我的眼睛,似乎想说什么。
“你得知道我的眼睛其实不长在那里。”
“可是你忘了这个,”他把手从背后转到身前,把“红豆”送到我的面前,“给你。”
克罗赛尔,人类对于礼物太执着了,曾经的他们宁愿饿死,都不愿意碰一下给神明的祭品。但是神明喜爱的孩子聪慧,聪慧的人类以生命为先,甚至不惜渎神。
我接过那枚小拇指,把它重新安接到了自己的手掌上。W的脸上重新泛起了红晕,然后他快步走到我身边,示意我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我跟着他挤过人群,走过阶梯,跳过地下水上的浮桥。
W不知何时走到了我的前面,最终在一扇小门前停了下来。我看见他那挺漂亮的电动摩托,而后来他曾骑着它载我许久,直到某日它只能发出声音,再到后来它再也发不出声音。W弯腰摆弄了几下门锁,而我这次没有穿墙而过,站在他的身后,用目光回应周围那些看向我们的人。
街口那边有个人朝我们走过来,他比W高上半截,抿起嘴唇一言不发。我与这个人对视许久,而W在打开那扇门之后自顾自地走了进去,留我和男人在外面沉默地看着彼此。
“……他不在的时候,你只能去那里吃饭,”沉默许久之后,男人用手指了一个方向,“或者尽量自己解决。”
我点点头。
男人转身离开,魁梧的身材挡住了其他人探究的目光。细碎的灰尘卷成团靠在他长筒靴的边缘,他似乎察觉到了这点,于是靴底和地面摩擦了一下,那团灰尘就消失在了地面的潮湿里。
“那我走了?”我问道。
“嗯。”
我转身钻进店里,看见W正拿着两杯咖啡从里面的房间出来。柜台旁边的灯投射出略显廉价的色调,但即使是在黑暗里,我也能看出整个店里有不少东西都价值不菲。
“地下的义体商店,仅此一家,”W又俯身向我鞠了一躬,“义体师,仅此一人。”
“虽然装的是义体,”我接过他手里的咖啡杯,“但是挣的是不义之财。”
“确实,”他用眼神扫过我的小拇指,“良心没了的话可以赚更多。”
我看了他一眼,然后把手指插进了咖啡杯里,努力辨认着这杯咖啡到底是这个世纪的产物还是上个世纪的产物。W则是爽快地把咖啡一饮而尽,然后跳上桌子伸手摸上天花板,打开了店里的灯。
我看见墙上透明的玻璃幕墙,和墙里面容模糊的人。他们都不完整,也只有几个睁着眼睛,但双目无神。我向他们走了几步,然后转头看向W。
“不是我,”我斟酌了一下词句,然后正视他的眼睛,“我证明给你看。”
“我需要证据,”W把咖啡杯放到脚下,站在桌子上俯视着我,“现在你是疑罪未名。”
“那个人缺的是胆囊,”我指向最上面的那个人,“可我不吃胆囊。”
“驳回,小姐,”他从桌子上跳下来,接过我手里的咖啡杯,“你偶尔会想换换口味,也说不定吃到一半就没了兴趣。”
“哦,那好吧,”我坐在了椅子上,然后开始模仿许久之前在广播里听来的强调,“我会用我的能力证明我的清白,侦探先生,请你暂时逮捕我吧,我不会辜负您的信任和期望。”
“您如果再认真一点就好了,”W拉开椅子坐下,牵起了我的手,“那么现在我要以您的小拇指为例讲解义体的知识啦,还请您认真记住。”
W不是个好老师,他讲得太慢,而且心不在焉。我趁着他睡觉的时候玩了个小把戏,点掉了他手腕上的朱砂痣,换来了他全部的知识。但在他醒来之后,我还是认真地听他把剩下的东西说完了,毕竟如果我把W的生命记为W,那么我刚刚已经见证了W分之一。
04
二十天后,这条街忽然热闹了起来,不是积极意义上的热闹,而是很旧的火药味让整条街都满溢着一种原始的气息。我把自己伪装成了一只井盖,看着两方势力在我的头上和脚下交火,顺便偷偷卷走几只受伤的漏网之鱼当盘中餐。
我知道他们这两天都会死,因为我能看得见,所以消失三四个人也不会掀起多大的波澜。什么时代都不缺亡命之徒,也只有了无牵挂的人能够把任一方面的情感发挥到极致,而这里的人似乎并不在乎身体上的伤害,这和我所知道的有很大的不同。
我游到W的店面上,保护住店门了,顺便打了个瞌睡。
晚上的时候那帮人转战下一个战场,而我也完成了自己的消化大业,顺便吐了不少子弹壳在外面的垃圾桶里。W在玻璃幕墙的另一边给别人装义肢,或许是察觉到我回来了,他的睫毛轻轻颤了颤。
我穿过玻璃,坐在另一个双臂缺损的人类身边,仔细地观察着她。女性,二十六岁,普通人,走路有些外八字,但不会做坏事,所以不好吃。我用手掌抚摸她的眼睛,然后尝到了下面橄榄绿的颜色,但我也只是把手从那里拿开,然后拿起了W交给我的那些工具。
“请不要吃我的客户。”
我把身后的那个人吐回了原位。
他叹了口气。
“开个玩笑,”我测量了一下伤口的断面,然后把腕足伸到了房间的另一边,“我不吃不新鲜的人。”
W没有再说话,直到他把最后一个零件安到那个人的肩膀上。他抬头看我,然后又看向了我卷着一堆器材缓慢收回的腕足。
“我不是章鱼,”我冲他丢了一个螺母,“只是克罗赛尔说当软体动物好,方便携带。”
“克罗赛尔?”
“一个对艺术有独特见解的神,”我着手组装一部分零件,“非常喜欢对称的东西,还有纹路左旋的贝壳。”
“那他在哪?”
“不在这里,”我抬头看他,“但他会回来的。”
“传说颠倒的天地让沃土落入宇宙,聚成最初的天神,”W把那枚螺母放在工作台上,忽然开始讲述我从未听到的故事,“最初的天神看见了地上小小的人,于是选了三个最好的人,把他们叫到自己的面前。
“天神说,假如你们爱的人因仇敌而死去,你们要如何?
“第一个人说,我会复仇。天神对他说,你要做万民的王。
“第二个人说,我会记录。天神对他说,你要做塑像的工匠。
“第三个人什么都没有说,却流下了眼泪。天神对他说,你要做我的耳目口舌,你要做人的神。”
我手上的动作没停,但W已经站起来走到了我的身边,饶有兴致地观察着我和他极为相似的动作。大约过了一个小时,我放下了手里的工具,转头发现W还保持着同样的姿势。
“这个传说和我们没有什么关联,我是这片大地的女儿,但克罗赛尔是从很远的地方来到这里的,”我看着W的眼睛,“比你们知道的所有地方都远。”
“那你代替他掌管什么?”
“义肢。”
W差点笑了出来,但他还是故作严肃地想把话题继续下去。他走到女子的另一边,也开始组装起零件,但就在他刚开始不久,屋后的门被撞开,街口的男人带着满身的金属碎屑向我们跑过来。
然后,砰,他在了我昨天刚铺好的彩色瓷砖上炸成了血沫。
他是个好人,我心想,可是我不知道他会和外面接下来冲进来的这些人有关系。后来的这些人明显全副武装,但他们看见了彩色的瓷砖,明显谁也没有再往前踏一步的意思。
W倒是反应快。他打开幕墙,穿过消毒区,走下阶梯。我想起他踩过骨灰那日,也是那一天我决定要跟他走,观察被天上的宠儿遗忘的地底。我看见蚂蚁撕扯同伴的触角,然后,W侧身让开了一条路,路的尽头是我。
我看见他们穿过我的身体,把自己的同伴塞进玻璃幕墙里闲置的医疗舱,或者把先到的人随意扔到地上。领头的人到我面前骂了几句,又把口水吐在地上。我看向W,看见他神色如常,只是他的眼神始终离不开那朵血色的花,即使他能够造出人身上的所有零件,也无法把已经消失的灵魂复原。
灵魂啊,我也是灵魂。
我闭上眼睛,醒来之后已是次日下午。地板上的血色被清洗干净,被破坏的痕迹尽数消失。W在给那些人的同伴修理义肢,没有看我,没有说话。
克罗赛尔,你问我会不会讲童话故事?我的答案是会的。
克罗赛尔,你问我讲没讲过童话故事?抱歉,我不会再讲了,因为没人会记住我的故事。
05
送走最后一个人的时候已经是新世纪的第三天,我爬上屋顶看人造天穹,忽然想看看真正的月亮。
W在床上睡着,于是我卷起他的安乐窝,像是克罗赛尔曾小心翼翼捧起我的胎膜一样,顺着影子游到了地下城市的尽头。我没有坐那些随时可能掉下来的电梯,而是顺着墙壁攀援而上,选了一个我与克罗赛尔曾经停驻过的地方,直到天光撒在W的脸上。
看来来的太早了,现在太阳还没落。
W显然被我弄出的动静吵醒了,他迷茫地看了一眼周围,然后忽然睁大了眼睛。
“绿洲,被神赐福过的绿洲,”我言简意赅地介绍了一下,“然后周围都是沙子。”
“我爱你,”W说。
“嗯。”
“我是认真的,”W从床上坐起来,“你要听我说理由吗?”
“W,”我第一次叫他的名字,“我已经过了和年轻人类私奔的年纪,只要我入世,就会有人爱我,你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我做这些只是从人类身份出发,对你展示我的礼貌罢了。”
W没有再说话。他光着脚走下床,心情复杂地看了一眼身后和环境格格不入的寝具。他走到我的身边坐下,低头捻着百年之前就被判定为灭绝的花朵,然后转头看向我。
“这里的沙子,没有水的话就无法被随心所欲地雕塑,”我站起身,在绿洲外掬了一捧沙子,然后把它带回了绿洲里,“人类聚集的地方有水,有能够耕作的土。”
那捧沙子在我的手心逐渐变暗,直到变成潮湿的土。我合拢自己的手掌,让它团成一团。
“人因为有了记忆,才有了梦,而梦难以被记忆,所以人从不想遗忘,到禁止自己遗忘,”我把泥团分成六个大小不等的小球,“记录者,是人之神的臂膀,在天神死去之后,人类的神才去世界上寻找自己的记录者,也就是自己的代理神明。”
六个小球在地上相互挤压,慢慢有了四肢和躯干的形态,最终找到了头的那部分。它迫不及待地跑到水边观察自己的容貌,却一下子坐在地上,发出了细小的哭声。
“记录逐渐真实,真实又被粉饰,”我把小人拿起来,掐了一片草叶雕刻出五官和衣饰纹理,“记录者记录可知,复制可知,却也代替了可知。”
小人乖巧地坐在我的手里,只是每一笔雕刻下去,它的动作就越轻微。在最后一笔雕刻完成之后,小人彻底不动了。
“我是克罗索尔从流血的殉葬坑里捡起来的泥偶,经他的意志成为了代理神明,”我轻声说,“我不知道我用了谁的模样,也不知道我是谁的造物,但我无疑是为记录某样东西而存在的,可我忘记了自己的目的。”
“可是你已经记住了很多事情。”
“那不是我的目的,”我转头看向他,“那是我的选择。”
我们没再说话,而是抬头看着天穹。我把手覆盖在他的眼睛上,然后闭上眼睛再睁开。霎时满天星斗流转在天穹上,而我和W都躺在了绿洲里,看着在地下难以见到的景色。
“人都是在获得之后变得贪婪,”W对我说,“我的欲望已经永无止境了。”
“差得远呢,”我笑了笑,“继续努力吧。”
06
我在地上为W盖了一座房子,虽然孤独,但绝对安全。W找来各种废品,而我把它们捏成了能用的东西。我的小拇指没有长出来,而W也没有再提他威胁我的事情,我的入世就这样平淡地进行着,直到沙漠下雪的那一天。
“红豆”出了一点故障,无法弯曲。我想店面三个月无人看管,不如回去看看。
但我什么都没看见。
原先的店面已经被诡异地空了出来,就好像这栋矮小的建筑从来没有存在过那样。我确认了街口,确认了邻里,确认了总在街上打架的那群人,但我织出来的太阳花、捏出来的万能钥匙、粘起来的子弹壳,这些东西都消失的无影无踪。
我蹲下来,然后躺在了地上,没有人来管我,也没有人来告诉我吃饭要到哪家吃才安全。许久之后我站起身,往原先房子的方向走了两步,然后沉入无边无际的黑暗。
影子下数十米有一间被玻璃幕墙围起来的暗室,不起眼的地方有一个开关。我轻轻按了一下,玻璃幕墙缓缓后退。
我许久未见克罗赛尔的信物,而它现在被简单地放在这个暗室的一边,但上面的狮鹫好像在注视着我。于是我单膝跪地,交叉双手举过面前,透过手指的缝隙看向信物上凸出的流星。
数十秒的沉默,一秒的晕眩,两秒的爆裂感和挤压感,克罗赛尔一定跑到了奇怪的地方,我想,但即使他去阿蒙神的肚子里,就算是剖开……
“说了多少遍,”我听见克罗赛尔的声音,“你要叫我夫神。”
“克罗赛尔。”
“这个信物不错哦,你是从哪里找的?”他的语调有些兴奋,“你终于肯努力工作了……你的手怎么弄的,我帮你修复一下?”
“不用。”
“那算了,”他的语气有点遗憾,“你多吃点人吧。”
“什么人都可以吃?”
“可以的,”他似乎听出了我话里的意思,“叛逆这也是艺术的一种,但代价太大的话记得来找我,小姑娘,毕竟替你修理身上的零件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我放下手臂,靠在暗室的玻璃上,转头看向不知何时已经站到我身边的W。我们双目对视,然后他抬起手,再次按下了开关。
我们周围的灯光迅速熄灭,取而代之的是我面前亮起的暖光。我看见拱形神龛里,一个小小的泥偶人立在亚麻色的软垫上,身边是绘画出的花朵。
“我并不信仰克罗赛尔,”W站在原地看着我,“我信仰他的记录者……”
“停,”我打断他,然后捂住了右眼,“不用夸我,我会让你留下“这个我”的。”
“这里不安全,我既然已经见到了你,那我就要物归原主。”
“这个是你从黑市上淘来的吧,”我点了点玻璃墙壁,“这东西丢了好多次了,现在对我没有什么特殊意义,拿着也迟早会丢。”
“我就是因为信仰你,所以才会下定决心做义体,”W向我这边跨了一步,但又收回了脚步,“我能补全谁的灵魂?我补全您的灵魂了吗?”
我点了点头,放下了捂在右眼上的手。
“这就是吃掉信徒的代价,可是我觉得必须要这么做,才能让我接受你的信仰时更加心安理得一点,”我指着空荡荡的眼窝,“我是贪婪的代理神明,请你给我最先进的祭品。”
W走到我的面前,用食指比量着我眼球的直径和长度。他是一个很厉害的义体师,因为他仅仅是用手指摸过了我的眉骨,就做出了一枚漂亮的眼球。
其实他不摸眉骨也可以的,因为即使他没有度量过我的手指,他还是给我做出了“红豆”。我想他有千言万语,但我只是个记录者,现在所见证的最终都会在浩瀚的宇宙中被一笔带过。
07
许久之后,赐福绿洲的神死去,沙漠重归荒芜。我从高塔上醒来,汇入流沙,跌入人类曾在地下建立的辉煌遗迹。
我顺着地下水的方向走,在角落找到了一个家政机器人。我把里面的沙子倒干净,打算拆了它研究一下构造,没想到它又活了过来。
小机器人说它来自地上,一个天地之间的国度,也是一个用地表遗存搭建起来的垃圾城市,但里面聚集了很多好玩的人。
“怪人凑在一起就是会很好玩,”我评价道,“有人提醒你要在安全的地方吃饭吗?”
“怎么没有?”小机器人立刻回答,“我们可是很人性化的。”
“这座城市还在吗?”
“很早以前就搬去了天上,但遗迹还在,”小机器人献殷勤似的把照片投影了出来,“长这样,很久以前。”
“原来如此。”
“你的右眼型号好老,居然还能用,”小机器人絮絮叨叨,“红色的,很少见,但在你脸上就很好看。我知道天上的城市有一家超大的义体修复中心,你要去看看吗?”
“不用了,”我伸出小拇指点了点遗迹的方向,又指了指天上,“关于天上有句古话,但我想不起来了。”
克罗赛尔没有回来,我也已经度过了许多个W长度的岁月。我踩在白骨上仰望天上的国度,想着在最新的库房里只有编号没有名字的义体,它们既不叫红豆,也不叫红豆杉。
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欢。
-END-
文/君容
编/张叶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