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与电影的另一条路——呈现本体存在、边缘即中心:从沈从文到贾樟柯
1.一直游到海水变蓝既是一种向着更广阔空间的主观选择与冒险,游的过程也是一种持续的正在进行的“反叛”。
2.一直游到海水变蓝是由混浊到澄明的过程。
3.驳杂、琐屑、个体碎片的合成;不同人的依次层叠主观叙述;共同构成一个多重声部的历史回响。个别的偏颇就不再影响整个主题的呈现。
文章一:
《一直游到海水变蓝》讲述作家背后的“中国往事”
2021-09-24 14:16:29|图文来源:南京日报
近日,贾樟柯执导,贾平凹、余华和梁鸿等主演新片《一直游到海水变蓝》正式在全国公映,有关话题已引起广泛关注。南京首映活动放在了幸福蓝海荔枝店,由南京青年导演马兰花主持,并在观影后与贾樟柯进行了连线互动。南京作家叶兆言、苏童和韩东在片中均有参演。叶兆言、苏童还参加了首映当天的观影活动。
中国往事|
数十位作家呼唤“从乡村出发”
影片缘起于2019年5月,其时,应首届“吕梁文学季”活动邀请,包括南京作家叶兆言、苏童和韩东等在内的几十位作家来到山西汾阳的一个小村庄,他们在那里谈论乡村与城市,文学与现实。在贾樟柯看来,文学艺术家具有超前的观察能力和超强的感受能力 ,“我想通过纪录片展现他们对生活的理解、对社会的观察。而作家有超强的表现能力来讲述个人生活。”影片即以出生于上世纪50年代、60年代和70年代的三位作家贾平凹、余华和梁鸿为主要叙述者,他们与山西已故作家马烽之女段惠芳一起,回溯自己的故乡、亲人、工作和创作。
这些经由作家讲述出来的不同年代的个人史,无意中展现出中国社会生活变迁的某些侧面,同时也构成了1949年以来的一段“中国往事”。而在空间跨度上,贾樟柯将镜头从山西贾家庄拉出,依次走过陕西商洛、浙江海盐、河南梁庄,实现了对更广阔意义上的村庄的观照。影片中,莫言、苏童、叶兆言、韩东等数十位作家呼唤“从乡村出发 ”的声音即被剪切在一起,形成一种强大的震撼力。
时长110分钟的影片,一共分为18个章节。每个章节都有着非常质朴的名字,包括“吃饭”“恋爱”“回乡”“新与旧”“远行”“病”“活着”……这些名字背后都背负着一代人的深刻记忆。比如关于吃饭问题,据贾樟柯透露,在他五六岁的时候,食物种类太单一,只能吃没什么热量的窝窝头,没到中午就饿了。等到他筹拍《一直游到海水变蓝》时,他发现包括70后作家梁鸿在内,每代人都有类似的经历。这些概念最终都通过人物在影片中的讲述变成切切实实的感受。
记者注意到,影片同时呈现出了多位作家的两代人关系。比如贾平凹的父亲被分配到乡下,为自己耽误儿子的前程而痛哭,后来,贾平凹因为写作回到老家商洛,并在父亲的陪伴下深入了解当地的风俗人情,最终写出长篇小说《浮躁》。在那个过程中,贾平凹对父亲也有了重新认识;余华在经历了两次高考失败后,接受父亲的安排,进入镇上的卫生院当了牙医,生活一度陷入苦闷当中,他攒劲写作、疯狂投稿和屡遭退稿后,终于迎来了《北京文学》的改稿邀请。有一天他将三封杂志给他的约稿信放在桌上,向父亲炫耀:“这叫出名了,你儿子出名了。”那是余华至今所品尝到的成名的感觉;梁鸿则因母亲去世后,与父亲的相处遭到了极大挑战,后来,她博士毕业、结婚生子、生活顺遂,但总感觉哪里不对劲,于是,她又回到了家乡,和留在那里的老人聊天,却没想到在父亲的帮助下,写出了《出梁庄记》……
影片还安排了梁鸿的儿子出镜,这位出生于河南,在北京成长的少年,已经完全忘了怎么说河南话。当他被要求用河南话做自我介绍时,镜头前的他完全陷入无助当中。最后,梁鸿走过来,用河南话一句一句地教儿子,让他复述,而那个已然逝去的“故乡”仿佛一下子在他身体里复活了过来。这个细节也得到了苏童的充分赞许,他在旁边不断表示:“这个好。”
个人命运
女生写给余华的纸条成为笑点
余华和梁鸿分别为该影片贡献了喜剧与悲情的段落。对余华的糗事,在场观影的苏童他们再熟悉不过,但在放映中,还是会忍不住笑出声来。而梁鸿在镜头前几度流泪的诉说,则将这部影片送上了情感的高潮,让观众为之落泪。
余华在家乡海盐一家小餐馆接受访问,在一众调料瓶筷子筒和餐巾盒的包围下,他举着手机看篮球比赛,看得投入之时,不禁发出“哎呦”的叹惋呼声。其表现,让人怀疑这是一位被文学耽误了的脱口秀明星:他回忆小时候住在医院旁边,夏天在太平间睡觉的感受;那个特殊的时代,男生女生不说话,有个在学校图书馆帮忙的女孩给他递纸条,纸条被对方叠得极其复杂,极其精密,而且非常小,让他费尽很大力气才小心翼翼地打开,生怕不小心撕破纸错过什么“美妙的话语”。尽管那是女孩告诫他别把书弄坏了,希望他后面小心一些,但余华还是从这种笨拙的表达方式中读出了女孩对他懵懵懂懂的好感。
余华后来在浙江海盐这个小城做牙医,苦于每天看别人张开的嘴巴,认为那是世界上最没有风景的地方,所以非常羡慕文化馆的工作人员。当时,他与文学仅有的相关接触只是传阅到手中的破书。那是怎样的一些书呢?用余华的话,就是“没有封面甚至没有前几页、不知道书名、不知道作者、不知道故事怎么开始以及怎么结束”。于是余华不得不为书籍进行二次创作,这份难以忍受的阅读经历,竟然在无意中养成了他的写作素养。
在整部电影的18个章节中,梁鸿占据了一定分量的叙述空间:她瘫痪而早逝的母亲,木讷、不善于表达却坚决支持她读书的父亲,失去母亲以后、和父亲一起支撑起家庭、未曾真正享受青春的姐姐,以及成长在21世纪、对农村和方言已经失去概念的儿子,每人各占一个章节。不同于梁鸿作品中理智冷静的一面,面对镜头时她几次哽咽着说“真的不能说了”。由于母亲去世,父亲对一位女性有好感,但这份真挚的情感遭到了当时还非常年轻的梁鸿姐妹们的不理解,父亲夹在她们中间,极度为难,本想两边讨好,最后却一个也没讨得好去。成年后,梁鸿姐妹陪父亲再去找那位女性,两位老人抱着痛哭不已。
观影共鸣
南京作家曾遭遇同样的“困局”
对和余华同时代的南京作家来说,他们的困局是相似的:困于个人的渺小,困于前途的渺茫,困于如何挖掘出更多的才能。
叶兆言一度在工厂上班,成天和机器打交道,那种完全机械的工作,很快就让他感到厌倦。叶兆言说:“那时,我只是单纯地想读点书,想学点东西。”在此背景下,他渴望上大学,渴望读书,结果匆匆上阵,第一年虽然参加了复试,却还是落了榜;后来,经过努力顺利考上了南京大学中文系。作为“文二代”,叶兆言的写作也并非一帆风顺,但最终还是凭借“夜泊秦淮”系列在文坛独树一帜,赢得了巨大声誉。他一直表示,作家只有不断写,才能写出满意的作品。
苏童已经算是文学的幸运儿了,但其文学创作也非坦途。其时,苏童住在南京艺术学院的单身宿舍,尽管付出了“搞科研”一样的努力,却仍频频遭遇退稿。此时,是《收获》杂志的程永新向他约稿,并坚持发了《妻妾成群》,苏童才慢慢走到了今天。成名后,苏童仍陷于一种困顿当中,不断寻找写作突破点,不同的试验文本为其惹来颇多争议,最终,他凭借《黄雀记》获得茅盾文学奖。
为了从不同的困局中逃走,作家们无一例外地都选择了继续向前。这也成为“一直游到海水变蓝”背后的深意。事实上,《一直游到海水变蓝》关心的显然不是文学问题,而是这几位作家是怎么找到自己的人生道路,怎么去发现自己的无限可能。电影也刻意弱化了在镜头前被采访对象的作家身份,单纯把他们当作历史的亲历者和口述者来对待,并没有给出任何具体的背景介绍。
据贾樟柯在连线互动中介绍,《一直游到海水变蓝》的片名即取自余华的一种执拗想法,其时,余华曾跳进老家一片黄色的大海,整整游出40里,之所以干出这种“傻事”,只为了亲自验证: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海水是否像书里写的那样蓝。而这个执拗的愿望一直指引着包括余华、叶兆言和苏童在内的众多中国人,他们在时代与命运浪潮的搏击中,既能做到顺其自然,又能保持着一股天真的执着,并最终游到“海水变蓝”。
“很多东西我们在环境里会觉得没什么变化,但是随着不同代际的讲述者,讲述着长达几十年的生活的时候,你会发现其实历史和我们的生活一直在缓慢地往前走。”在贾樟柯看来,这种往前走就是一种动力,如此一来,世界的变化才会加快。
南京大学教授张光芒也参加了当天的首映活动。他认为,和所谓纪录片的传统概念明显有不同,这是一部非虚构影片,在反映当下的现实生活中,更真实更有戏剧性和艺术性。尽管《一直游到海水变蓝》聚焦的是作家,但和作家离不开故乡,离不开土地一样,对关注人的命运、人的故事,乃至关注历史的人,应该都可以从中有所发现。基于此,有观众在看片后表示,这让他不由得想到自己的经历,想去了解自己的故乡,以及那些飘散在家乡天空中的往事。
南报融媒体记者 王峰
文章二:
一直游到海水变蓝,游向我们心灵的海洋
文汇报2021-09-25 23:11:32 作者:赵妃蓉
如果用一种文体来概括纪录电影《一直游到海水变蓝》的话,那无疑它就是一首散文诗,全片被分成了十八个篇章,四个大段落,围绕马烽、贾平凹、余华、梁鸿四位作家展开。有意思的是因为讲述者的口音、节奏、内容的不同,每一个大段落都形成了一种鲜明的风格。
民以食为天,影片第一个篇章便是“吃饭”,开篇就以一组老人们在食堂打饭的场景展开,镜头的摇移十分缓慢,大特写的景别让老人们历经岁月的沧桑感扑面而来,而这一景别也是后续呈现作家们讲述画面时主要运用的景别。之所以将它们视作“呈现“是因为全片几乎没有留下采访提问的痕迹,或者说在拍摄时导演就刻意回避了采访提问,以避免出现某种引导性的话语。
因为“山药蛋派“作家的代表人物马烽已经去世,第一大段落是通过当年与他最接近的乡亲和他女儿的讲述来展开的,1949年前村民们过的是连饭都吃不饱的日子,贾家庄家乡人的口音浓重到观众必须借助字幕才能知晓他们的语意。尽管如此,当年马烽带领全村人治水改碱,让大家过上了不仅吃得饱还能有余粮的日子,直到今天它们都是老人心目中最闪光的日子,至今回忆起来他的眼中仍放着光。
第二大段的讲述者是贾平凹,在茶馆在秦腔的演出剧场在作家自己的书房,贾平凹的讲述就如同镜头中所呈现的,有喧嚣也有静谧的家庭氛围,女儿提及安吉白茶,贾平凹马上纠正自己最爱的其实还是商洛白茶,贾平凹一口标准的陕西方言有一种特有的醇厚之感,与他的书房是绝配。父亲被打成反革命以后,他自己的人生道路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从一个从小学习很好的学生变成哪怕是当地质员、开路工的愿望都无法实现。我平生还是第一次听到开路工这样的工种,惊觉天下的道路本就不都是柏油马路,但我们似乎都早已忘记了这一点。时代的差异阻隔了我们对过往乡村生活的认知,影片便是通过原生态地呈现作家们的回忆,抽丝剥茧般展开他们往昔生活的历程。贾平凹的叙述很沉稳,即便是说到影响了他后半生的病,语速依然不疾不徐,如老白茶般甘醇,却又透着些许苦涩。
第三位出场的是余华,年龄和性格的差异,让他始终给人一种快人快语之感,哪怕讲述儿时在太平间的石床上午休,他都依然能将当时的感受归结于海涅的诗句“死亡是凉爽的夜晚”;哪怕高考失利后不得不从事牙医的工作,他也能自嘲每天面对的是这世上最没有风景的地方;哪怕创作之初一再遭遇退稿,他还能将退稿信被扔进院子,他父亲听到便招呼他“你的退稿又来了”,演绎得活灵活现……余华非常擅长将一个个简单的场景描摹得生动有趣,犹如情景再现般,即便那其中包含着苦难、艰辛、挣扎与不放弃,就如同小说《活着》的整体调性,有着明快的叙事节奏感,让人只想一气呵成地读完。他的讲述无比鲜活,是我个人最喜欢的部分。
余华的段落作为影片的第三大段,犹如是交响乐的第三乐章,通常交响乐的第三乐章采用的是谐谑曲的形式,余华之于整部影片也起到了相似的作用。他承接了前两个大段的主旨,为影片进入最后一个大段落作了很好的铺垫。它同样呈现了个体生活最本质的那一部分,不仅仅关乎他自己是如何走上写作道路的,更关乎那个时代那群社会主体人群的所思所想所感,他们有的跟上了时代的节拍,活出了生命的精彩,而绝大多数人其实是顺应着这样的时代生存下去,不做它想的。
我不清楚贾樟柯在构建全篇架构时是否是有意以交响曲的思维去组织的,但很明显我能感受到这种架构,不仅仅因为导演在篇章切换时经常将肖斯塔科维奇的第十五交响曲作为背景音乐。肖氏的第十五交响曲一直被认为是一部难以诠释的作品,曾有乐评人认为在它压抑、苦涩、黑暗而沮丧的旋律背后,透着嘲讽、揶揄和一种置身度外的调侃。这一音乐特质在肖氏的其他交响曲中其实早就存在,只是在他人生中最后一部交响曲中得到了更集中的展现,而这也是《一直游到海水之蓝》所传递给观众的感受,尤其在余华的这一大段特别明显。
第四大段落的主讲人是梁鸿,作为曾经写作梁庄三部曲的著名作家,她对村庄的记录是最接近村庄随时代发生剧烈变化的本真状态的,她对个体生命历程的叙述也明显让观众更有情感的代入感,关于儿时记忆中就已久病于床榻的母亲,关于始终沉默寡言的父亲……梁鸿的叙述每每还未及细处,她就已双眼泛红、哽咽难忍直至潸然泪下,身为作家,对于记忆中的场景她有着更感性深刻的认识。也因为她的叙述,让影片整体的风格在凝重之外多了一层宣泄后的畅达之感。因为梁鸿的家庭所面对的贫穷、压抑和隐忍也是许许多多农村家庭曾经面对过的。
影片最后有一个片段很耐人寻味,也是全片中贾樟柯唯一出画外音作了引导的。梁鸿的儿子因成长于北京,已经不太会说河南话,贾樟柯问他是否能用河南话简单介绍一下自己,结果这个在人大附中就读,未来的理想是当物理学家的大男孩愣是红着脸表示不知该怎么说,后来在梁鸿的带领下,终于一句一句地说完了自我简介。乡愁是什么?是乡音,是和父母相关的所在,更是和大地的永久依恋,而这些,在早已远离故土的年轻人心中,正在被渐渐淡忘。因为这种淡忘,他们对故乡的自我身份认同也变得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遥远。
全片大多让作家置身于他们熟悉的生活场景中,基本没怎么谈及各自的文学主张,只有梁鸿讲起了当年回到家乡创作《中国在梁庄》时的初衷,就是她在此书的前言中所说的——“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对自己的工作充满了怀疑,我怀疑这种虚构的生活,与现实、与大地、与心灵没有任何关系”。
大部分时间影片呈现的是作家本人的叙述,为了不让全片显得太过沉闷,影片中穿插了小村镇今夕对比的画面,当地人生活的场景,还有部分村民劳作的画面,导演甚至于还穿插了普通劳作者在广袤的田野中朗诵诗歌的片段。虽有小小的违和感,但却有着劳动者饱满的激情,他们朴实的形象衬着口齿间吐露的气息,是一片芬芳,那是属于大地的芬芳。
四位作家无一例外都出生于农村,那么对于出生于城市的人们而言乡愁又是什么呢?是根植于基因中的对土地的眷恋吗?是饮食中对米饭的永恒记忆造就的中国胃吗?
看这部纪录片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之前的一个系列纪录片《文学的日常》,两者的影像气质截然不同,前者如导演贾樟柯所言“力图通过四代作家的接力表达,构成一部70年的中国心灵史”,它更多的是关乎贾平凹、余华、梁鸿等个体心灵成长史,是他们文字出发的原点,从他们的人生历程中透视出远去时代的背影;而后者呈现的是马原、麦家等作家用文学点亮的日常生活,是关乎文学和生活的关系的。前者更写实和残酷,后者则有更多加工的痕迹,诗意浪漫而唯美。
作家们的私人记忆是对过往的回溯,熟悉他们的读者能从中照见他们文学作品的本源,更能以此为线索,照见我们中国人的心灵史。一直游到海水变蓝,游到大海的最深处,游到我们心灵的海洋……
文章三:
贾樟柯新作《一直游到海水变蓝》口碑塌房,背后6大原因值得深思
文|诸神的恩宠原创|发布:2021-09-22 21:41:10
9月19日,贾樟柯新作《一直游到海水变蓝》正式公映。目前,该片豆瓣评分6.9,远低于贾导其他电影的评分。多年前,看过贾樟柯的《小武》,很喜欢。前段时间,又写过一篇关于他的文章,所以对这部纪录片满怀期待。
纪录片里,四代作家以口述历史的方式,接力讲述了中国72年间的社会变迁。
在电影院看的时候,边看,边做笔记。然而,看完有些失望。该片形式大于内容,从头到尾,没有一个点打动我。一个访谈里,贾樟柯说,有一天自己拍累了,就不拍了。如今的贾樟柯,真的是“廉颇老矣”吗?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看完这部纪录片,我总结了以下6点观后感。
01脚本问题
贾樟柯的作品,在国外频频拿奖,在国内口碑也相当好。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他的电影,剧本都是他自己写的。贾樟柯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文学系,文学功底相当好。他的剧本,说人话。
看这部纪录片时,特意留心了编剧。银幕上,出现了两位脚本作者。一位是贾樟柯,一位是万佳欢。
万佳欢是《中国新闻周刊》记者。该杂志隶属于国侨办。该杂志读者对象是,“有一定知识水平、对社会的主流问题比较关心、收入在中层的人”,读者结构为“官员、中层经理、知识分子、大学生。”很显然,该杂志的受众是精英人群。
十年前,我没少看这本杂志。虽然我并不属于精英群体。
一部电影,编剧是两个人,必然会有意见分歧。
根据万佳欢的背景,结合《中国新闻周刊》的受众特点,能推断出两点:
第一,这部纪录片,可能是“命题作文”。
第二,它的受众,是精英人群。
也就是说,这不是一部贾樟柯说了算的电影。
明白这一点,以下两个问题就能说得通了:为什么这部纪录片姿态比较高?
为什么前30分钟充满主旋律味道?从整体看,这部作品是坍塌和断裂的。
“命题作文”里,掺杂太多其他因素,留给贾樟柯发挥的余地不多,作品出现多处硬伤,也就不奇怪了。
02线索跳跃
该片的主线,是不同历史时期的四位作家:马烽、贾平凹、余华、梁鸿。他们串联起全片18章内容。然而,四位作家之间并未构建起乡村文学的脉络。甚至可以说,和文学没啥关系。【是心灵史!文学就是人学】
第一章,叫“吃饭”。
最先“出场”的,是山西老作家马烽。他是五十年代山西文联主席,写过《吕梁英雄传》,已经故去。他的故事,由乡亲和女儿代为讲述。核心是,马烽是如何改变贾家庄的。
马烽带领乡亲治理盐碱地等情节,很真实,但和文学无关。反而让人怀疑,误入了央视《致富经》片场。
村民武士雄讲马烽宣传《婚姻法》,马烽女儿段惠芳讲述父亲的职业经历和爱情故事。这些情节,和马烽的小说创作有关系,它们直接或间接促使马烽写出了《结婚》《韩梅梅》等作品。
但因为时代久远,没有多少人看过马烽的作品。这种情况下,观众很难和马烽产生共鸣。
想激发观众的共鸣,最起码,讲这段故事时,应该穿插介绍一下马烽的作品。很遗憾,电影里并没有这部分内容。【好电影是留白的艺术】
第七章叫“远行”。
拍摄地转战西安,采访对象是贾平凹。
贾平凹说,自己爱喝商洛白茶。随后,他对着女儿贾浅浅说,先做好妻子好母亲再写诗。不要把写诗和生活混淆,一定要做个好女人。
听话听音。几句话,一个封建、虚伪、油腻的老男人形象,尽显其中。
贾平凹写完《极花》后,有记者问他,如何看待拐卖妇女现象。
贾平凹说,被拐妇女自我保护意识太差,“作为局外人,我们不知道该评判谁。”
这位著名作家,还活着大清朝。网上能找到采访全文,有兴趣可以去看。
至于电影中,他说到小时候在他姨家看《红楼梦》,青年时代去修水库等,都属于老调重弹。后面会说。
第九章标题是“病”。
贾平凹青年时,去陕西各地采风时染上了乙肝。本以为他会讲病痛对他文学创作的影响,结果,他只是讲了得病的过程。
这一章很短,有明显的跳跃感。很多内容好像还没讲完,就被剪掉了。
镜头几次扫过贾平凹的书法作品——“白眼观世”。可能是想把他塑造成睿智长者的形象,而我只闻到了发霉棺木浓烈的恶臭味。
第三位讲述者,是余华。
余华从小酷爱读书,读到没头没尾的书,会自己给故事编结尾。
两次高考失败后,被迫成为小镇牙医。因无法忍受工作的乏味,23岁时,用一支笔改变了命运,演绎了小镇青年的翻身史。
1983年,《北京文学》主编周雁如看中了他的小说,邀请他来北京改稿。
他到北京玩了一个月,杂志社包揽了差旅费住宿费和补贴费。回老家时,他兜里揣了八九十块,俨然成了有钱人。中间还穿插了他的朦胧的初恋故事。虽然也是老调重弹,但讲得颇有趣味,勉强看得下去。
最后一位讲述者,是梁鸿。
四位讲述者中,她是唯一的女性。
2000年,梁鸿考入北京师范大学,攻读文学博士。生完孩子两年后,她想写点东西,于是便有了《梁庄》三部曲。
梁鸿的讲述分三部分,沉重的家族史,父母之间的感情,以及自己对父母的愧疚。
梁鸿说,自己的脑海里经常出现两个字:背叛。
我是这样理解的:她觉得父母和兄弟姐妹受的苦比她多,她却比他们过得好。她良心很不安,充满愧疚。
如果梁鸿是男性,很多网友可能会想起一个词“凤凰男”。
母亲是她最大的心病。她六岁时,母亲中风,后来偏瘫在床,不能说话,父亲照顾母亲多年。
母亲去世后,父亲想再婚,村里流言四起。父亲和继母感情很好,但因为闲言碎语,无奈分手。梁鸿成年后,带父亲找到继母,父亲和继母抱头大哭。
梁鸿的讲述,感情浓烈,却恰恰暴露了中国乡村社会的封建和愚昧。
03素材陈旧
贾平凹偷《红楼梦》,背干粮修水库,写标语等;余华酷爱读书,不甘心当牙医,后调入文化馆等;梁鸿讲述关于他父亲的那件白衬衣的故事。
这些内容,就算没看过他们的书,看看他们的访谈,也能知道。而电影仍花了很大篇幅让他们讲述这些老故事,真的没必要。
苦难,不需要一遍遍咀嚼。
更重要的是,作为一部卖票的纪录片,给观众就看这些陈年旧料,不厚道。
我猜,贾樟柯可能不刷视频不看访谈。他可能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些素材有多老多旧。
但凡用点心,都不至于拍成这样。
04主题宏大,剪辑细碎
历史、文学、乡愁,随便拿一个出来,都是宏大的主题,需要用真实的情节去支撑。
而这部纪录片,情节撑不起主题。[这不是纪录片傻瓜]
马烽和贾平凹的部分,一直在强调苦难,更像是为了苦难而苦难,无法真正打动人。
苦难本身没有任何价值,更不值得一遍遍歌颂。苦难,就是苦难本身。说多了,只会招人烦。贾樟柯的电影,最擅长刻画“小人物”。而这一次,他偏把镜头对准了“大人物”。
想让“大人物”和“小人物”之间建立关联性,就要让“大人物”戳中“小人物”的痛点,这样才能让人产生共鸣。
为了能让“大人物”和“小人物”之间有交集,贾樟柯在西安火车站蹲守了好几天,只为拍到一个底层精壮成年男子的样本。那意思,“大人物”未发达前,也是寂寂无名的“小人物”。
但是,不知是脚本问题,还是剪辑问题,影片最后呈现出的效果,恰恰将两个群体之间的裂痕放大了。
著名作家和普罗大众中间,是没有交集的平行线。
观影过程中,头脑里不时会冒出一个想法:这些文化名人,凭什么高高在上俯瞰众生?是谁赋予他们的权利?正如一位网友评价的那样:“他们太像教授了,摆正自己的姿态教导世人的样子,何必? ”
如果贾樟柯把镜头对准三位作家的兄弟姐妹和父老乡亲,影片可能会更真实,立意也会更高。
05匠气过重
这部电影里,刻意的成分太多。电影一开场,人还没出来,高喊的口号已经溢出银幕。“团结起来,迈向更大的胜利!”不清楚这是歌颂,还是讽刺。
电影一开始,是一群老年人排队打饭的画面。
一段长达五六分钟的面部特写,放大了老人脸上的斑、皱纹、残缺的牙齿、没有光泽的金耳环 ……
我感受到的,不是感动,是动物世界里衰老和死亡的气息。
贾樟柯为什么总喜欢拍人脸特写?一次演讲中,他说,把人脸特写呈现在大屏幕上,把皮肤毛孔统统放大,可以让观众真切地感受到对方的人生阅历和内心世界。说得很有道理。但是,这个镜头真的没必要那么长。
第三章叫“新与旧”,第六章叫“声音”,两章结合起来看,耐人寻味。
这两章,在讲在山西汾阳贾家庄举办的“吕梁文学季”。
贾樟柯是山西汾阳人。我以为,他这是夹带私货。没想到,我错了,这一点放在本文最后说。这场文学盛会上,出现了多位知名作家的身影。电影截取了七八位作家的发言,高大上的措辞与颓败的乡村对比鲜明,让人产生出一种强烈的荒谬感。此外,转场穿插的诗句也相当生硬。
第一次转场时,烫发大婶拿着农具冒出来,一脸严肃,声音高亢。
我真的以为,贾导是在反讽什么。
但据贾樟柯自己说,每个转场都是经过精心设计的。看来,是我想多了。
航拍的金色的麦浪,梁鸿父亲的白衬衣,都摆拍味十足。
电影结尾,梁鸿14岁的儿子成为讲述者。画面外,飘来贾樟柯的声音,让他用河南话介绍自己,但他已经不会说方言了。
这时,梁鸿用一句“来,妈妈教你!”让儿子再拾乡音。这一段,是继贾平凹膈应我之后,全片又一次膈应我的地方。乡村的凋敝是事实,故乡早已回不去了。
教唆北京人说几句河南话,就能重温乡情,肤浅了。
06失去真实,便失去了一切
纪录片,最重要的是真实。而本片最大的问题,恰恰在于不够真实。
贾平凹,余华,梁鸿,这三个样本,虽然时代不同,但都是世俗意义的成功人士,不具备普遍性和典型性,不能代表72年来中国社会的变迁。
他们的自述,能折射出时代变化,却和文学无关。
更多的,是陈词滥调。电影宣传时,曾邀请一帮文化名人站台。其中,有电影学者戴锦华。当欧阳江河等文人疯狂吹捧贾樟柯,丑态百出之际,网友看到了戴锦华尴尬的表情。难为耿直的戴老师了。
她可能在想:“你们快点吹,我尴尬得坐不住了……好吧,你们继续吹,请原谅我不礼貌地笑出了声……不想吹,还不能批。我太难了。”
轮到戴锦华发言时,她说得很委婉。能听出来,她不是很认可这部电影。
多年来,贾樟柯一直专注于拍摄真实生活中的人。他活得很清醒,对电影是真爱。
但这部纪录片,真的很敷衍。看完它,想起一句话,“没有马云的时代,只有时代中的马云。”
如果这是献礼片,那我能理解它为什么会拍成这样。收笔之际,突然好奇“吕梁文学季”到底是个啥?于是问了度娘,结果显示:
原来,那天我冒着小雨去影院,看的是一部广告片……
贾导内心对故乡的爱与哀愁,可以理解。他一心想造福家乡的心,也可以理解。但打着“历史”、“乡村”、“文学”三面大旗,拍一部广告片卖票给观众看,真的好吗?
《乡土中国》里写道:“文化是依赖象征体系和个人记忆而维护着的社会共同经验......我们不但要在个人的今昔之间筑通桥梁,而且在社会的世代之间也得筑通桥梁,不然就没有了文化,也没有了我们现在所能享受的生活。"
这,是该纪录片的主旨。遗憾的是,电影没拍出其中的精髓。
贾樟柯说:“用电影关心普通人,首先要尊重世俗生活……谁也没有权力代表大多数人,你只有权力代表你自己,你也只能代表你自己。 ”
所以,特别想问一句:马烽、贾平凹、余华、梁鸿,这四人,就能代表中国当代文学史了?
缺少真诚的伪纪录片,不可能有生命力。因为,观众不傻。
“一直游到海水变蓝”,这句话很美,充满诗意、隐喻与遐想,唯独少了感动。
最后,还是期待贾樟柯独立编剧的新电影。如果有,我还会去看。
(完)作者介绍:诸神的恩宠,写作者,多平台签约作者。本文为原创文章,抄袭或洗稿必究
访谈:
贾樟柯|我们拍电影 用摄影机对抗遗忘
来源:北京青年报 | 2018年01月17日07:30
主 题:贾樟柯电影手记 《贾想I&II》新书沙龙
时 间:2018年1月5日
地 点:郎园Vintage·虞社演艺空间
主办方:理想国、郎园大师课
嘉 宾:贾樟柯 电影导演
万佳欢《贾想I&II》编者
我所处的时代,满是无法阻挡的变化。拿起摄影机拍摄这颠覆坍塌的变化,或许是我的天命。我想用电影去面对:无论哪一个时代,所有人都要经历的那些不可回避的艰难时刻。
——贾樟柯
那些年我拍的电影,是生命的一个刻度
万佳欢:刚刚出版的《贾想II》,是贾樟柯导演2008年到2016年文章的结集,一共39篇,文字量非常大。《贾想I》2009年出版,非常受欢迎,2017年6月份刚由理想国再版。
贾樟柯:谢谢大家。我现在正在拍《江湖儿女》,思维模式还在摄制组状态。很久没有在这么多人面前聊写作、聊文章了。
我自己一开始在北京电影学院是学文学的,主要学习电影史、电影理论,所以写作的训练、写作习惯和兴趣的培养都是大学四年完成的。
一部分写作是围绕电影的。从1996年拍第一个短片《小山回家》开始,在电影开拍前我会写导演阐述,开拍之后我会写总结,有时候也会给主创写文章,让合作伙伴知道我在想什么。
从《贾想I》开始,《贾想》的体例就是按照我自己创作的年份和作品来编排的。2018年正好是我拍出处女作《小武》20周年。20年来大部分生活是围绕着拍电影展开的。我自己现在回忆很多事情,都先找一个坐标——那年我拍的是哪部电影?1998年《小武》,2000年《站台》,2006年《三峡好人》、2008年《二十四城记》,2010年《海上传奇》,2013年《天注定》,2015年《山河故人》,在这个坐标里面想那些年发生了什么事,对我来说也是生命的一个刻度、一个记录。
为什么会一直写呢?首先是因为有写作的需要。因为电影实在是一个比较特别的表达方法,它的特别在于周期特别长。写一个剧本6个月、8个月,请演员、拍摄、后期、发行、宣传,我自己基本保持每两年一部长篇的速度,两年一部也还算比较高的产量了。但是在现实生活里每时每刻都有不同的感受出来,不能都去拍电影,这是实现不了的。所以写作变成我非常重要的一个情感抒发的弥补。
哪些时刻是想写作的时刻呢?一种是很难过、很痛苦、又不知道为什么,一写就明白了;一种就是很高兴、很欢乐、很愉悦。在这样一个情感的波动里面,我自己很幸运,能够找到写作来抒发自己、弥补自己。所以一部分文章是围绕电影的,一部分文章是生活里面的所思所想,一些感悟。
《贾想I》2009年出版之后我并没打算做《贾想II》,因为我也不知道还会不会热爱写作,还会不会保持这样一个比较大的写作量。但是到2016年底再回过头来,打开文件夹一篇一篇去看,发现又积累了几十篇文章。而且我发现比《贾想I》多了好几篇很长的文章,我记得那些文章都写好几天,像《侯导,孝贤》那篇文章是年三十写完的,之前腊月里面一直在写。多了这样一些大篇幅的文章,量也够了,就以2016年为一个节点,去除了一些比较粗糙的,最后让它成书,就有了今天的《贾想II》。
我在等待另外一个自己
万佳欢:想问贾老师,有没有为《江湖儿女》写过什么文章?
贾樟柯:已经写过两篇。一篇是导演阐述,为什么要拍这部影片;另一篇是每年1月份法国《电影手册》上都会有一个年度电影介绍,编辑说你能不能写一段文字来介绍一下这部电影,我就写了一篇文章,标题叫《我在等待另外一个自己》,就是拍《江湖儿女》的感受。
万佳欢:您刚说到今年特殊,是处女作《小武》拍出二十年。正好《贾想I》和《贾想II》两本书,把这二十年分成了两部分,不知道在个人的想法和个人对时代的感触方面,前后有没有一些区别呢?
贾樟柯:我觉得区别还是挺大的。我今年快48岁了,中国改革开放今年正好是40年,也就是在我8岁的时候中国开始改革。1979年到1989年,中国最重要的第一个变迁的十年,正是我个人从8、9岁到长大成人的时间段,我觉得我一直身处在变革里面。所以在《贾想I》那个年代,也就是从1996年拍出第一部短片一直到2008年,我的第一个创作阶段里面,确实面临的是一个瞬息万变的社会,它让我振荡、激动,我拍《站台》,也拍小武这样的人物形象,在巨变中他无法适应改变。
到《三峡好人》拍完之后,特别是到《海上传奇》,我开始把目光投向历史。我觉得这场我以为的变革基本上已经尘埃落定。我们发现很多问题,比如说地区差异没有缩小而是扩大了,阶层的流动越来越固化了。到我创作的第二个阶段,逐渐我所忧虑或者感受到的是这样一个改革的结果,其实它已经呈现了。如果我们要继续往前走的话,是要去面对、去解决这些固化的问题。
万佳欢:回过头看最近这八年,有什么感想或者总结吗?
贾樟柯:我没有总结过。只是觉得又拍了很多电影。你会发现,怎么老故事又发生了;至于不同的感受,在这八年里面,确实环境在改变,包括我自己遇到的问题也在改变。《贾想II》里面有一篇文章叫《我做了一个汉奸梦》,最早发表在《中国周刊》上,我在那里写过一个专栏,现在这本周刊已经停刊了。那个时候写这篇文章,是因为我正好带着一部影片在全世界各个影展做巡回介绍,遇到很多人,你会发现前所未有的一种大国情愫、强烈的民族主义气氛,在这样感受里面我写下我自己的感觉。
二十年过去,最吸引我的还是江湖
万佳欢:《贾想I》跟《贾想II》中有很多地理名词,比如说汾阳、天水、黄河、北京胡同、怀涞、香港、釜山、戛纳,您在序里还提到“地心”跟“外太空”。一直保持行走于各个不同地点之间,对于您的创作来说意味着什么,它们之间有什么关系吗?
贾樟柯:首先是性格的问题吧,我不太喜欢城市,也不太喜欢停留在一个地方。再加上职业的特点,做电影伴随有非常多自愿或被迫的旅行。江湖嘛,就得去走,就得去闯,乐趣也在这里面。
在《贾想II》的序里面我写到老何,他是我们在敦煌当地的一个制片。他原来是敦煌的一个司机,后来去敦煌拍戏的人越来越多,逐渐他就成为非常专业的制片。我们去那边拍就找他来做制片,做向导。
我是因为拍《江湖儿女》认识他。我们开车从敦煌到嘉峪关,一直开到新疆,这么长时间结伴而行,眼前一方面是戈壁沙漠的风景,另一方面老何这个人也是一个风景。我非常喜欢他,他非常坦率,有非常多沙漠生存的经验。他也一直在讲话,他的话题都是什么呢?“我昨天看到狼了”,“你有没有看到山上的狐狸”,他让我很开阔。你很难形容,不是说他给了我什么知识,而是他让我开阔,他让我觉得这个世界上我们可以关注的东西还有很多。
有一次我在车上打盹,突然醒来,他说,刚才有海市蜃楼。我非常生气,我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还没见过海市蜃楼。他说你要看啊,我老见对我来说都不新鲜了。所以对他来说,传说中的海市蜃楼是日常,而对我来说那是梦幻一样从来没有经历过的世界。所以我觉得在这样的行走里面接触到不同的人和事,接触到另外一种生活的领域、另外一种生活方式里面的东西,你感觉越走自己越小,但是越结实,这是一种很奇妙的反差。
因为逐渐你会去掉很多虚火,在城市里面纠结的、纠缠的,在固定的行业里面,不管是做导演,还是做律师,还是做会计,我们总是把我们生活里面、我们职业里面、专业里面的东西无限放大,放大到窒息我们、包裹我们。当你去行走,去接触到不同人的时候,会让我们回到本位,会让自己变得很小,又变得很结实。
万佳欢:我想起序里面有句话,“只有在广阔中行走过,才能知道人的渺小”。接触过很多作者电影的导演,他们说,他们是有意识地去放大自己,在电影创作的时候要张扬自我。作为一个电影导演,您怎么看待小跟大的关系?
贾樟柯:张扬自我是需要的,但是承认自我的局限性也很重要。有句说滥了的话——要有敬畏。说句比较粗的话,我不太喜欢吹牛的人。我觉得还是见得少,你见多了就会很谦虚。
我认识一个山西的画家,默默无闻,但他是一个壁画专家。他给你讲山西各个时代壁画在什么地方,什么村子里、村头有一个什么庙,里面有一个什么样的壁画非常好。他跟我讲过一句话,他说小贾你知道山西的房子都是灰色的,你知道山西的房子什么时候最好看吗?我一下答不出来。他说只要阳光照上去的时候,那些房子就好看了。我特别感动,我觉得他很准确,一个日常每天都经历的世俗场景,他准确地把那个诗意的时刻告诉我们。所以在行走里面你处处在学习,向人学习,向自然学习,在这样一个情况里面,你就是会越来越小。
黄河的水声也是一种方言
万佳欢:曾经有读者和影迷私底下讨论,如果贾樟柯成为一个专职作家会怎么样?其实《贾想II》里面有一篇文章挺好地回答了这个问题,那篇文章叫《黄河的水声也是一种方言》,提到贾导文学方面的老师田东照先生,山西的一个作家。您怎么看待文字表达跟影像表达之间的关系?当您有表达欲望的时候,您通常什么时候会选择文字,什么时候会选择影像?
贾樟柯:我觉得语言文字是最方便的。电影确实是资本主义的产物、科技的产物,但是文字、语言是我们与生俱来的。其实对我来说,有时候也会提笔本来是想写一篇文章,结果写着写着就撕掉了,把它变成一个剧本,这样的时候也有很多。
很多时候写作没有目的性,包括我自己写剧本。比如说写《江湖儿女》,我那天千思万虑,特别想写作,想写什么确实不知道,只有把纸跟笔放在那儿。最近我比较喜欢用纸跟笔写作,因为我打字前鼻音后鼻音老搞不对,打不快。现在又恢复了用纸跟笔写。
纸跟笔放到桌子上的时候,有时候一晚上没写一个字,有时候写了一夜了,突然真正要写的东西来临了,前面的都作废了,然后写下四个字“江湖儿女”,开始写第一场,逐渐形成。
到目前为止,我自己在剧本写作的时候不是太工业化。现在工业化的剧本是什么呢?分工很细腻,大家先想一个故事,作者先想一个故事,写两页纸,这个故事写出来、完善好了,大家觉得这个可不可拍,有没有价值。好,接下来说OK有人付钱了,然后写分场大纲,分场大纲通过了接着开始写剧本,剧本完了再写台词。这是一个很工业化的流程,也产生过非常好的作品,美国电影大部分是这么写的。
但是我自己到目前为止剧本写作跟《贾想》这些文章一样,都是非常非计划性的,就是坐在那儿,也不知道干吗,想写了,写着写着人物出来了,逐渐故事出来了,逐渐完善它,逐渐写下去。我很享受这种,像种一棵树一样,只要你想种一棵树,挖个坑,准备好纸笔,栽树、浇水,至于长歪了还是长斜了,长出四根树杈还是五根树杈,没有计划性。很多人说,贾樟柯你别再忽悠我们了,《在清朝》都忽悠了五六年怎么还不拍。确实是《在清朝》资料收集让我陷入了满清的世界里面,再一个是计划外作品特别多,这个过程中拍了《天注定》、《山河故人》,又拍了《江湖儿女》。
万佳欢:之前贾导发了一条微博,他把《小武》的海报跟《江湖儿女》的海报摆在一起,说二十年过去了,最吸引我的还是江湖。想问问,您理解的《小武》的江湖跟《江湖儿女》的江湖有什么联系吗?
贾樟柯:还是不喜欢庙堂吧,喜欢庙堂之外的世界。
万佳欢:能谈谈《江湖儿女》里面的人和人际关系吗?
贾樟柯:会剧透吧。江湖里面必须有人嘛。所以我找了很多朋友来演江湖,赵涛跟廖凡是儿女,周围的各种各样的人是他们的江湖,人就是在人的江湖里面生活。这部电影从2000年左右拍起,一直到2018年元旦,我们刚拍完元旦的戏,经历了不同的人。大家还是去看电影吧。
我随时准备不做这个艺术家
提问:作为年轻人,可能在最初的时候对生活是充满憧憬的,但是逐渐进入到生活当中,面对人、接触人、面对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当代的年轻人可能陷入一种悲观的思维。贾导刚也提到,有的时候是乐观的,有的时候是悲观的,如何弥补乐观和悲观?
贾樟柯:我觉得我个人一直是很乐观的,因为在谈到个体生存、个体记忆的时候,我总是觉得,什么日子都能过。我需要的物质特别有限,就是把我养活是很简单的一个事情,我没有太多物质方面的需要,无非是一张床、三餐饭。也可能跟成长环境有关,我的出发点,我那样生活过,我相信如果我重新再过那样的生活,我一点都不会隔阂,我一点也不会觉得有问题。
我母亲说我是一个冒险家,但我说妈你觉得我做很多事情都很冒险,是因为我不怕失败,对我来说没有什么险可冒的,如果失败了,或者这个事情没做成,无非就是我们母子两个回汾阳,在家里一日三餐,很容易走下去。为什么我一定要是个艺术家呢?不一定的,艺术家是后来很多东西赋予我的。作为一个人需要的很简单,我也随时准备不做这个艺术家,这也没什么,好好活着呗,拼命活下去。
刚才也有人问我你怎么看年轻导演生存的情况,年轻导演太困难了,社会怎么让年轻导演一出来就容易一些。那有很多,比如说现在大家都在做创投,大家都在做各种各样年轻导演的扶持计划,建立起工业跟年轻导演之间的桥梁。但确实有些生活阶段是逾越不了的,刚毕业,有一个困难的阶段,因为没有太多收入来源,可能事业还没有展开,谁都经历过那个时候。我就想我那个时候在做什么,我在拍《小武》那一年,除了拍《小武》之外,我自己跟我一个摄影系的同学,他那时候在北京电视台做一个儿童节目,我每周去演一次猴子,每周七天我只要去演一天猴子,我就活下来了,我就可以安静地写剧本,我一点都不觉得困难。只需要演猴子,让自己活下去,那就去演猴子啊,也是创作啊,所以我也算老演员了。
万佳欢:戴头套吗,猴子什么样的?
贾樟柯:反正就是张牙舞爪的,猩猩也演过,破落秀才也演过,除了猴子之外还会演各种奇怪的东西。整理/雨驿
读后感
凡人贾樟柯《贾想》读后感
“ 在同代人中,再没有一位比他更让我折服的了。他有一种罕见的平衡感,在感受力与理性分析之间,在个人命运与时代情绪之间,在知识分子情怀与江湖气之间,在创造力与商业运作之间,在中国社会与世界舞台之间,在故旧与陌生人之间,他似乎都能从容不迫……”
酣畅淋漓的阅读,思想上的碰撞与深化,让人手不释卷,一口气读完了贾导的《贾想‖》。作为一个导演却有着无比敏锐的社会洞察力,贾导的的电影总是贴近现实社会的社会现实,以外科医生的手术刀似的电影表现手法,深刻的揭示人性的弱点!在当今社会这个物欲横流的现实生活中似一股清流滋润着人们残存着一点的心灵世界!展现着被大片及商业化电影市场包围之外的电影艺术,让我们在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上有一点心灵上的滋养!
这位从山西汾阳一个小县城中走出来的世界级的大导演,又一次用他的深厚文艺功底,思想深度,对时代的深刻的洞察力让人折服!在他起步阶段不被认可,从而走上了一条参加国际影展获奖,深植本土而与国际接轨,获得认可而成为一代宗师的道路上,可以说并非一路顺风。
也正是在这种千锤百炼中,成就了这位大导演的思想深度与艺术手法的提炼,用他的类似于纪实的手法深度的刻画出现实中的中国社会的现实问题!
“我觉得这涉及个人超越的问题,自我启蒙的问题。这个问题摆在了每一个个体面前。面对束缚自由的常态时,一方面是推进制度的改变,让这个社会的管理更加趋于成熟、人性化;一方面在个人的选择上,我们应该成为个人宿命的反叛者。
反叛可能首先来自对多元价值的认同,对单一价值的反叛,比如,当我们整个社会都在用金钱来计算价值的时候,我们是不是还有别的成就感?我们是不是还有别的生活的可能性?面对另一种可能性,我们是不是有勇气去迈出自己的脚步?当你去反叛整个社会保守的价值观的时候,自由就开始逐渐属于你。”
从早期的《小武》到《天注定》贾导的表现手法逐渐明朗化,对人性的在当今社会的碰撞中,更加深刻的表现了出来”你之前电影也凶狠,但那种凶狠是捕捉内在的失落和绝望,但是最终没有把那种失望和绝望全部爆发出来,而在《天注定》里恍如洪水猛兽般就出来了”
“ 贾樟柯 因为他们施加了一个压迫。我觉得贫穷是个巨大的问题,它不是一个经济层面的问题,到目前为止,中国社会整体行为和思考问题的方法跟长期的贫穷是有关系的。比如一部电影很卖座,但是电影技术上有很多的问题,大家一去批评这部电影,被批评者和公众第一思维想到的是:羡慕嫉妒恨,这就是长期贫穷带来的影响,把你所有的批评和反对都理解为对钱财的嫉妒。并不是因为它在商业上成功而引发了嫉妒和批评,而是因为需要文化批评介入,不是一个经济问题,这就是贫穷带来的思维惯性,人们认为金钱可以解决一切问题。”
“一个充满反思、反叛的社会,是需要我们共同去建立的,所以最后我想说的是,如果我们想获得自由,我们不能仅仅依赖网络,我们不能仅仅依赖外部制度的改变,我们更应该依赖的是我们自己,一个个对自由有渴望的个体。”
贾导的思想体系非常人文主义,充满与世界接轨的人权思想,但愿如此吧,愿我们的社会早日从那种固话中摆脱出来,但愿这个社会有更多的贾樟柯出来,这样我们的社会才有希望,也更有发展前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