锡安无战事 · 终幕
普宁把我从救护站接了回去。我过了半天才醒过来,又过了半天才想起来怎么跟人交流。他们说我是体力不支,饿的,或者是被惊吓到了。
只有我知道,自己内心的一部分塌陷了。我整理着老伊留下的东西,那里又有我们班所有人,以及索尔、乔立、彼得、帕夫列耶维奇留下的东西。我把它们统统装进一个小包,放进我那堆更小的堆里。我背起它们全部,和我的步枪。我们又要转移了。
战争还在继续,还会有人死去。我们尽管败相明显,但还没有认输。星条旗的车队又一次从结合部开了进来,枪声早已稀落了很多。梅内斯特上尉整理着我们,把我们带往下一个防线。在路上,我们被机枪车发现了。跌跌撞撞摔进掩体之前,我们损失和跑散了一半的人,上尉的左臂整个被撕掉了。但这个阵地依然没有药品,我们只能尽力给他包扎起来后,他歇了一会就指挥我们部署防御。
普宁走近蜷缩在地上的我,他递给我一碗凉汤。
“谢谢。”我说道。但那碗汤我没去接。
“你得吃点东西,安德烈,你看起来要垮了。”
“我们。”
普宁就比垮了的我好上一点,他瘦了整整一圈,形容枯槁。但最开始的一个战斗群的兵,久别科夫上尉的连,就剩了我们俩和冈察洛夫上士。尽管不情愿,我们必须依靠彼此。这没让我们好到哪去,也没让头发少掉半根。
可能现在让普宁上阵杀人,他不会尿裤子,但还是会手抖。好在我们现在的仗也没一开始那么激烈了,星条旗和我们都筋疲力尽,提着心吊着胆,听到一声枪响就把自己缩起来,撑着最后一口气,等着二十天后的停战日到来。哦,现在只有十九天了。夜幕降临,恭喜你安德烈,你又活过了一天。
我还是把那碗汤拿起来,咽下一口。汤苦得跟那什么似的,我们只有这样的水。而且很快就要没了。
“跟我讲讲话吧。” 普宁坐到我旁边。
“一个异能者。两个倒霉蛋。你看到了。有什么好讲的?”
“那就说说他们,说说老伊。你知道,我跟他们接触的没有你多。”
我不说话。
“不说出来你会憋死的。”
我几口喝完汤,背过身去。他叹了口气,在那边涂涂画画,然后撕下了什么放在我身边。
等他走远后,我摸过来了一张纸,纸上画着的杂毛小子,那是我?坐在画面正中央,拉着手风琴,眯着眼睛一脸的臭屁和陶醉。那是我。
底下歪歪扭扭地用画笔写了一行字:“开心的安德烈”。
我笑了下,这是他第一次给自己的作品取名字。只是这画功垮得可以。我想把它团成一团吃掉,但最后我还是把这幅画折起来,放进我的上衣口袋里。
因为人员在损失,我们抵挡的时间越来越短了。有一天我翻遍弹药箱,再也找不到一粒机枪子弹。我只能无奈地去通知冈察洛夫上士。我没想到的是没多久,上士跑过来把我们全员拢在一起,这也就几十个人。在我们对面坐着的是梅内斯特上尉。他那副帅气的面容已经被和我们一样厚的血污覆盖。
“各位,”他朗声说道:“我坦诚,这个阵地的弹药和资源也所剩无几了。对于这样多的大家来说,是捉襟见肘;但对于在下来说,可以和花旗佬有来有回地打到停战日。”
我们忍俊不禁,但我们很快知道了这意味着什么。独臂的上尉接着讲道:“有基于此,我命令你们从现在起,不论之前是哪个战斗群的士兵,一律听从冈察洛夫上士的指挥,从这个地堡里出去,向后方的地堡转移。你们的当午之急是补充水分和能量,然后——”
“——从现在起,请尽量活下去吧,然后走你们认同的道路。与你们并肩作战,是我的荣幸。”
冈察洛夫上士大声说道:“能与您并肩作战,是我们的荣幸!”他啪地立正,敬礼。
我们也举起枪,敬礼。我们走到出口时,有不少回头望着上尉,我们彼此目送着离开。
我和普宁坐在落脚的建筑里,下起了小雨,我们却不敢生火,害怕这会招来敌人。我俩只能互相靠着瑟缩。
普宁终于打破沉默:“安德烈,我思考了一天上尉说的话。”
“嗯。”
“他说得没错。跟他比起来,我完全对战争不了解。来这里之前,我以为花旗佬都是些胆小鬼,” 普宁把头埋进膝盖里:“但根本不是这样的,原来我们都是一样的人:中了枪会死,会呻吟,会流血,也会为战友去挡枪,去牺牲,去救助。
我想完成所有交给我的任务,快速成为击败他们的战士,让我的父母为我骄傲……但我搞砸了几乎每一件事。”
“打从根起你就以为错了。你还是太年轻,缺乏阅历。”
颤抖让他的话音吐气一波三折,他又在流泪了,哽咽了很久,他才说出下句话:“为什么我们要在这里对着双方开枪,死得不明不白,毫无价值?那天,在掩体里,我让你作出保证,就是因为我不想……我不想这样。”
我把我的帽子给他扣上,遮住他哭得扭曲的脸庞。望向外面,雨淅淅沥沥,阴湿得紧,我顺手抹了一把自己的脸。
普宁变成了一堆衣服下抖动的躯体,我不喜欢他这样,他让我禁不住去想我为什么来到这里?我也想起来我的母亲,我还剩在世间的一切。他让我想起来,原来我并不是能坦然到失去这些也无所谓的人。我讨厌这样,这很容易让我失去了支撑的勇气。
“我们逃走吧,安德烈。”他模模糊糊地说。“向他们投降吧,我实在受不了这一切了。”
这一次我没有回答,刚刚的话耗尽了他的勇气,我搂着他的肩膀。
“你看,我不想对自己人下手,所以我们最好用点计策。”
凌晨正是大家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此时出发。我和普宁简单地收拾了行李,携行具和防弹衣,步枪都不要了,经过几个睡着的人形,我压低声音讲道。
“你就装出个拉肚子的样子,去跟哨兵说。然后我过一会说要去看看你的情况,防止你被抓走。”
他刚刚看着门口的哨兵,现在回过头来惊讶地望着我:“我们不一起走?”
“就这一会儿而已,我们俩一起出现找借口很难的,一前一后才安全。等他们发现了,我们早走远了。你装一个我看看?”
他那副样子更像拉不出屎而不是拉肚子。我稍微纠正,也就让他去了。
万万没想到冈察洛夫巡哨回来,看到站立的我:“你在这干什么呢?探头探脑的。”
我赶快敬礼,稍微大声点地提醒道:“长官好!我就是饿醒了出来转悠转悠。”
这种时候他总是非常敏锐的,他走近我,左看右看,正好看到门口的哨兵没了。他赶快抽出枪,跑向门口。“长官!他是去拉肚子的!” 我也追赶上去。
可我们追到外面,正赶上那个哨兵跌跌撞撞地跑向对面建筑。
那边是星条旗的方向,冈察洛夫马上就明白过来了,他利索地上膛开火,哨兵一头栽倒在地上。
他瞪着我,醒过来的兵们追出来。“收拾东西,点人数。”他撂下这句话就走了。
我没想到能这么快就再见到普宁,天亮前我们走到一个街区,尖兵回来报告:“发现了我们的人。”
我们的人躺的整齐,普宁在其中仰面倒在地上,睁开的眼睛让他的脸保持了死前的惊讶表情。他们每个人都是胸口中枪。在他们身后的墙上,还有子弹孔留下。
我们无声地矗立着,冈察洛夫把脸上的肌肉咬得紧紧的,他指着普宁的尸体低声吼道:“都看仔细了?这就是当俘虏的下场。”
不,是我害了他。我想道。普宁是听我的话才死的。我没能保证他的安全。我的同僚们追随上士离开,留我待在原地。我合上他的眼睛,带上他的本子和狗牌。这其中有我一部分的经历,我知道这些东西该放在哪里。
中午我们遇见了一队散兵,遇见他们时他们正在战俘营前向其中投掷燃烧瓶,给战俘套上头套,胡乱开枪。“你们这群蠢货!”冈察洛夫冲上去制止他们:“会把敌人招来的!”
听到这话,散兵们把手中的枪放下了。但从散兵们中钻出来个高个儿,叼着烟卷。他说道:“那我用刀总可以吧?”
他没等回答,就拔出匕首,就近划开一个战俘的脖子。血流如织,他软绵绵地倒下了,战俘的双手被绑着,所以无法用手止血。血一股股地喷出,每次喷出他的脚都在抽搐着。
我们和他们都无声地看着,冈察洛夫咬紧牙关。最后他说道:“你这么恨他们?”
“我的朋友,一个,两个,三个,都被他们打死了。”他走向下一个战俘,对方隔着头套,但本能地后退。他一刀扎在对方胸口,拧了几下:“我要他们偿命。”
“堕落的人。”上士摇头,他看够了,有意把我们带离。
“我不在乎。”他低着头说。
我从一开始就认出,这个兵就是在小镇上追赶我和矢车菊姑娘的其中之一。这句话音刚落,我就从人群中站出来,大步向前。
那个兵看着我:“我认识你。”他竟然咧开嘴,“那天没有你,我和大里德尔就能破戒了。你又要来坏我的事吗?”
“你爱刺谁刺谁,与我无关。”我表示:“但这个战俘是我亲自俘虏的,她不能被你杀死。”
他望着我,一开始他就没有我壮,我只希望我最近的打击没让我看起来比他颓唐。最后他耸耸肩,把我指着的那个女战俘拽出来,交到我手里:“随你吧。只要你让她死了,用什么方法都行。”他舔着门牙:“或者你想先爽一把?”
我忍住一拳把他的门牙打掉的冲动,沉默地拽着我的那个俘虏离开。我知道冈察洛夫并未宽宏到让我们带个俘虏的地步,这时候俘虏也确实失去了价值。我把她带向破坏严重的建筑后面。
我掏出我的手枪,摘掉她的头套。她重见光明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听声音就猜到是你。”她勉强微笑,但不成功。“这算英雄救美吗?”
我沉默着,把枪上膛。我看着她。
看起来她被狠狠地审讯过了,她的嘴唇破损,还在滴血。见我不回答,她瞪大眼睛望着周围的废墟泥泞,和灰尘弥漫的天空。
我开口道:“这些天死了很多很多人。那天一起抓你的,我的同伴,他死了。”
她望着我。我接着说道:“我所有叫的出名字的朋友,都死了。”
“对不起。”她想走近我。我举起枪,她赶忙表示:“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都一天没喝水了,我没有眼泪可流。她走过来,用脸颊蹭着我的肩膀。“你一路走过来,很累了吧?”她说道。
“不累。但我对这个世界的心死了。我也快要死了。”
“你不会的,你一定能活下来。只要你跟我走。”
我笑,在她的眼睛里我像做了个鬼脸:“谢谢你。但我刚刚死去的弟兄,就是投降被你们处决的。我说我快死了,但我还不想马上死。”我抽出刀,解开她的束缚。“你走吧。”
她瞪着我,没有动窝。我推着她的肩膀,把她推出几步远:“走啊!趁着我还没反悔。”
她说:“我们还会再见面的。”随后真的走掉了,消失在废墟的后面。这话好像很熟悉?我冲天开火,然后离开。
我们撤进了奥尔德林将军所在的地堡。将军很想热情地招待我们,但是和我们一样,水和食物所剩无几,指挥部也没多少弹药。
我们则带来了绝大部分地区都已经陷落,和梅内斯特上尉殉职的消息。地堡下,我们都对对方感到歉意。
我在门口站岗,回来时正赶上拿着烟的将军。他拦住了我。
“你是那个异能者,对吗?”凑近了看,我发现他脸上的皱纹更多了,眼窝周围全都黑了。他脸上是惊喜的表情:“这可是我们第二次见面了,你之前在哪个部队?”
我报了我的番号,接着说道:“其实是第三次。”看他瞪大眼睛,我补充道:“您刚来的时候,视察的那个叶卡捷琳娜堡垒下的街垒,我就在那里,那时我离您不到五米。我得说,您救了我一次,如果我们还在那里驻防,我是绝无可能站在这跟您讲话的。”
“那我们还挺有缘分呢。”他啧啧称奇:“竟然从二线阵地一路走到这里!你真的能赶上一辆坦克了。”
我摇头。“但我所有的朋友,所有认识的战友,他们都不在了。将军。”
将军哽住了。我只好冲他敬了个礼,离开了。在我走开很远时,回头望去,我看见他还在原地站着。
到了那天晚上,我和大家一起收拾着最后的一点零碎,准备出门夜袭星条旗时,冈察洛夫过来拍拍我的肩膀。“将军叫你过去。”他说。
我第一次走进了将军工作的地方,这里一切还保持着井井有条的态势,地图卷起来放在桌上,信件和文纸摞成整齐的一堆堆,电话线都被捋得条顺。将军睡在一张硬板行军床上,他的被子和枕头打得我自愧不如。
桌子上的地图旁边是一顶军帽,将军穿好了军服,正把勋章一颗颗别在身上。
“你来了。我跟人家说,‘去把那个异能者找来’,没多久他们就把你叫过来了。”他转身道:“坐。”
我不敢坐。只是敬礼:“将军有何指示?”
“别那么拘禁了。喝点水吧?”他递过来个杯子。
我以为他的壶里会有些好喝的,但还是跟我们一样,是苦水。他说道:“今晚的夜袭,你不用去了。”
水源宝贵,我把水咽下去才说话:“为什么?”
“会有小兵问将军为什么的吗?”
我自知失言,将军就笑了:“当然是有重要的任务交给你。”他拿过一个弹药盒子,打开,里面装着的却是一堆信封。
“空袭那天,虽然邮车被炸了,但他们还是抢出来了不少家信。都放在这了,你的也在这里。二等兵安德烈!听命令!”
我霍地站起来,立正。
“你的任务是:在我们离开地堡期间,守护好这一切书信文件!直到我们回来为止!是否明白?”
“二等兵安德烈明白!报告长官,保证完成任务!”
“很好。稍息。”他拿上帽子,把手枪跨在腰间,来到我面前冲我笑了一下,出去了。
人生是由无数等待串起来的。这是谁说的话来着?想想还真有道理。我小时候在等着长大;进学校后等着离开;从工厂出来,跨进战争中就等着停战;而现在,我在等着有人回到地堡来。我翻出卡岑斯基的手表,上面的时针转了半圈,然后是一圈,然后又是半圈。
我戴上头盔。他们给我留下的枪都是没有子弹的,所以我只能抽出我的手枪和工兵铲,我把文件都聚拢在一堆烧掉了,最后我背上我那小包裹,里面是我的战友们的东西,加上大家的家信。我出门。
现在整个伊索尔达区几乎都听不见枪声了。我没有指南针,只能沿着街道昼伏夜出,走啊走着。但我很快意识到这样达不到我的目的,所以白天我也开始在街上走。
我完全没脱掉军装,所以没过多久我就意识到自己被人盯上了。走进一处小巷,我停下,转身卸掉行李,抄起工兵铲望着入口。
第一个花旗佬几乎跑过。但他很快回过神来。没等他叫嚷,我就举起手中的工兵铲。他的同伴们纷纷出现,我很快认出他们的头:一个蓝色头发绑着嘴罩的男孩,他发出命令,其他人遵从。
我看着他,个子比我矮,也没我壮实。似乎也不是阿美利肯裔人,想不通他为什么能当这伙子侦察兵的头。他们让我跪下,第一个花旗佬过来要下我腰间的枪,我装作配合,等他掏出那把GLOCK时我一头顶在他肚子上,顺势起身,挟持住他,握住他腰间的手枪,掏出来,瞄准,扣动扳机——
砰!结果却是手枪被击飞数米远,震得我右手发麻。刚刚那枪是他吗的那个男孩打的,我现在明白他为什么能做头了——这也是个异能者。
我赶快缩进花旗佬的身后,一边努力向前推搡。花旗佬人数多,但在小巷里施展不开。我勒着人质的脖子,直奔那个男孩,他举枪但只能后退,和他的部下一样。打蛇打七寸,最后我把花旗佬一把推向他们,让他们摔作一团。而我则抄起工兵铲直奔他们领头的。
在大街上,我们狠狠地搏斗了起来。称作搏斗,却颇有些我仗着能力和身板自讨苦吃的样子。他虽然比我瘦小,却好像总能预判我的攻击,招招几乎都捞不到他身上,而他的拳脚凶狠。连续几天没吃饭的恶果显现出来,我发现我的状态不对劲。又一次爬起来之后,汗水模糊了眼前,我几乎看不清我的对手。
我清楚,我只有这一次机会了。其他的花旗佬把这当做一个乐子,暂时不上来帮忙。对我来说,只有换掉还是不换掉他们的头的区别。抹掉汗水,我又一次冲了上去。
我挥出刺拳,被他无害地躲过并回敬我一记勾拳。我早就后退了,所以他趋步向前,避开我的拳锋,打在我的肚子上。我停滞了,他的下勾拳正中我的下巴。
星条旗们欢呼起来,“胜局已定!”他们叫着。
这正中我的下怀。“没完啊!”我把住对方的肩膀,找准对方的脑袋,一头撞上去。“你很能躲?”我眼冒金星,但我知道反转正在诞生。连续两个膝击,我放开他,抡圆了胳臂,狠狠地把他击倒在地上。
我的匕首早藏在我的靴筒里,我抽出它,跪在对方面前,向下扎去。花旗佬都看呆了,他们来不及举枪,我有很大机会成功的。只是对不起我亲爱的妈妈。
破空传来一声锐响,在我听到它时,箭矢就已经来到,正中我的胸膛。
世界变成血红,又变为黑白。匕首脱手,我朝后仰面倒下。天空是那么地白。我想伸手去拔出箭矢,但我发现我的手绵软无力。疼痛这时才传达大脑,但我只有呻吟。
该走马灯了,我想,不然我怎么能看见那个矢车菊姑娘?她不该出现在这里,出现在战场上的。有太多不适合出现在这里的东西出现了。我希望我能无畏,我能坦然地面对死后的空寂。但这几天的孤独竟已经让我如此疯狂。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把它降服。
微风吹来,矢车菊在太阳下摇摆。
珍珍说我昏迷了七天六夜才醒过来。星条旗给了我力所能及的救助,甚至还给我输了血。她平静地说,若不是有三位他们的成员力争从他们的同僚中保护我,只怕我早被撕碎。
“这话我信。”上半身裹着绷带,手上输着液,我躺在病床上说道:“这场仗让大家都疯了。”
“这场仗打完了。”她说。“五天前,整个伊索尔达区彻底被我们占领。一天前是停战日,这场战争彻底结束了。”
阳光,空气,水分,从打开的窗户透了进来。还有近在眼前的珍珍,她今天换了一身干练的白色短袖上衣和扎腿裤。空气中有股消毒水的味道,我深呼吸,想尽力去感受这生命的一切。我在想,有多少人倒在这个冰冷的日期前面?
“值得吗?”我喃喃自语。
“你说什么?”
“没什么。都有谁保护了我?”
“詹妮弗,那个你放走的俘虏;刘凯明,你在大街上暴打的那个人;还有我。你可真幸运,我们都是侦察兵。”
“刘凯明。”我念叨着,“我差点杀了他。他为什么?”
“你不是没杀了吗?他把这作为一个提醒——一个无论何时都别轻视对手的提醒。他说,谢谢你。”
“其实我该谢谢你们,替我谢谢他们。”
珍珍挥挥手:“你在那边的时候也是侦察兵?”
“我们是普通步兵。”
“把异能者送去填线?”珍珍啧啧称奇:“你们的上峰要么是富裕出了油,要么是脑子昏头了。”
我笑道:“也许二者都是。”
“比起我们上次见面,你不那么严肃了。”她把一个削好的苹果递到我手里:“还不错。”
“经历了这一切,你会发现活着就挺好。”我望着窗台上的绿萝:“在伊索尔达区,我所有认识的人,我的朋友们,我的兄弟,我喜欢的不喜欢的人,他们都离我而去了。我很怀念他们。”
珍珍咬住嘴唇:“我也失去了很多好友。他们都说我现在有点……有点冷漠。”
“你会好起来的。虽然现在就挺好。”想了想我补充一句:“虽然我也不知道以前你是什么样子。”
“以前的样子我自己都忘了。都会好起来的,也许吧。”
我们安静了一会,看着窗外的蓝天白云,听着窗外传来的号子声和车流声。我一直握着那个苹果,它让空气中有股甜丝丝的味道。
最后还是我先打破了沉默:“所以现在……”
“所以现在?”
“我算是你们的俘虏?”
“战争已经结束了,敌人重新又变为我们的同胞。你没听过这句话吗?”
“从没听说过。”
“格兰特将军说得。”
“那是你们的指挥官?”
她看起来就有点窘:“是美国的南北战争期间的……诶呀,总之你现在是我们中的一员了。”
“喔。”我说道:“所以我加入星条旗了?”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正在寻找异能者成员。”
“谢谢你的好意。”我说:“但是恐怕我不想接受。我的仗已经打完了。现在我只想回家,我的妈妈在等我。”
矢车菊一闪一闪地,但最后她还是说:“我想起来了,我能理解。”
“谢谢你的理解,我今天谢谢说得太多了。”我咬了一口苹果。
“那我先不打扰你休息了。”她起身拿起外套,要走。
“还是等一下。”
“嗯,怎么了?”
我问道:“那天你在小镇,是给谁买药材?”
“……一位对我来说很珍贵的人。也是异能者,和你很像。”
“我?”我惊讶。
“你身上还流淌的血,有一部分是就来自于那个人。”
“我能见见他吗?”
珍珍眼中闪过一丝悲戚:“现在不能了。她离开了。”
我眨眨眼,“我很遗憾。”
“没什么可遗憾的,”珍珍想了想,还是把话说完:“只是走向了不同的道路罢了,以后我们还会见到的。”
她说完这句话就走了,我把自己放回到被子里。
“谢谢你们连日来的照顾。”我说道。
詹妮弗张开双手:“来个拥抱?”我和她抱在一起。“下次见面,要在我们这多待几天哦,安德烈!”
“反正也不会比第一次见面时更糟糕了,对吧?”她被我逗得拍打我的肩膀。
我知道珍珍,所以我只向她伸出了手。但她握住那只手后迅速地把我拉近,“你忘了一样东西,斯拉夫人。”她松开时,我的手心里多了一只矢车菊手帕。
“我们这不是见面了吗?而且你也请我喝茶了。”我挠头。
“还有这个。”她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过来一个纸袋:“你要的药材。”
“很贵吧?”我瞪大眼睛。她踹了我一脚:“这下我们彻底两清了。安德烈,照顾好你自己。不是谁都是今天的我们的。”
周围的星条旗看着我俩,在他们猜测我们的关系之前我向她庄重地做出了保证。登车之前,我深鞠一躬。既是为这群星条旗,也是为这片土地,还有上面承载着的岁月,记忆,生命,人性。
我回家,我的妈妈激动地和我抱在一起,哭得几乎晕了过去。我的药材到的太晚,她还是落下了病根,从此以后一到雨季,她的后背就隐隐作痛。夏茹为这没少埋怨我,她长高了些,有了些许女人的样子。而她的妈妈只是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一边给我们送来她包的韭菜鸡蛋馅盒子。我住的这个社区好像没怎么变,又好像变化了很多,有些屋子整个空了,有些显得特别冷清。站在回廊里,天空被无数漆黑电线拉成好几块,尽管遍体鳞伤,我仍是第一批回巢的燕子。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房间内保持着我仓促被抓走那天早上的样子。我的家已经又老又破了,大哥杳无音信,我得想办法把屋顶修缮一下。还有很多事要做,我换上了便装,笨手笨脚地操持家务。我需要一份工作,但在这之前我得多陪陪我的妈妈。哦,还有一件事,我手上多了很多不属于我的东西。我要把它们送到属于它们的地方去。
我的母亲很不解:“咋又要走哇?”我跟她保证,只是去隔壁的邻区,上午去,晚上就回来了。兴许我晚饭前就回来,拎着新鲜的蔬菜给她做饭。
结果事与愿违,只因为我先去的就是卡岑斯基的家。那个胖胖的夫人把我当作支架哭了很长时间,淋湿了我的肩膀,而且捶打、摇晃着我。“你怎么回来的?我的儿子,为什么你回来了,他却没有能够回来?”我做这个比作邮差更蹩脚,我只能抱着她,紧紧地抱着她。
回来的路上,我所在的公车被堵在了路上。我探出窗户,原来是前面很多人,很多很多人在游行。车上的乘客交头接耳,坐我前面的男人和邻座讨论道:“这些人是什么由头啊?”
“正义之锤呗,最近天天闹游行。”乘客们嘀嘀咕咕。
我下车,来到人行道上。我听见他们的口号:“打倒企业暴政!武力推翻政府!还正义公道资源于红区人民!”
回来之后我的妈妈和夏茹都说我更爱笑了。真没办法,可这纷乱的美好的灰色的世界构成了一个循环往复,有人在重复几年前的东西。戴着面具举着标语和雨伞的人群从我面前走过,我笑,先是微笑,然后轻笑,最后我大笑失声,引旁观者侧目。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这天的锡安警备司令部报告中只短短地写着:晴,锡安今日无事。可那是多年以后我才知道的事。在人群中我显得像不像一个小丑?我满不在乎,我离开他们,与愤怒的人群渐行渐远。
我回家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