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三折
在短暂的二十四小时内,C市发生了三件值得注意的事,如下描述的是第一件。
C市直属第一监狱。
狭窄的办公室内,陈展坐在办公桌后,盯着那满是雪花的屏幕,意识到情况比他预想中还要复杂。
在这间监狱内,所有拥有能力的犯人都会被注射信号发射器。这种注入到皮肤之下的装置不会影响犯人的行动,但会源源不断地发射犯人此刻的坐标和心率,监狱因此可以监视犯人的行为,提前发现异常。
但泰迪的信号却消失了。从狱警发现他的失踪到信号消失,这之间仅隔了四小时,如果无人帮忙,仅凭泰迪一人是无法做到这点的:普通囚犯的信号发射器都是装在背部的皮肤下,但对于泰迪这样穷凶极恶的罪犯,信号发射器却是安装在左心室,如果尝试强行拆除,犯人将小命不保。
很显然,泰迪不可能自行拆除心脏内的发射器,应该是有人用同频的信号干扰了发射器,导致他们只能收到雪花。
陈展叹了口气,抓住身前的话筒下令道,“切回到监控录像,我看够雪花了。”
屏幕闪动片刻,开始播放泰迪越狱的录像。
泰迪的房间有如一个纸箱,由奶白色的软包防撞墙壁组成,没错,这间牢房本来是为有自残倾向的精神病人准备的,但现在用来关押泰迪。
这间牢房唯一的光源便是天花板上的圆形照明灯,这灯的外壳也是柔软的,它并不通电,而是使用荧光材质制成,需要定期更换。房间唯一的出口是一个门板,门板是纯橡胶的,抗打击效果很好,就连固定它的轴承也是塑胶制作的。
四个摄像头分别装在天花板的四角,固定在透明软包之后,有警卫二十四小时轮番监管。
除了这些,房间内唯一的陈设就是墙角的塑料夜壶。
录像显示,当晚二十二点四十分,泰迪从地板上爬起,慢慢走到门板旁,推开门就走:那塑胶门的轴承被某种外力推离了原位,整个门直接脱离了门框,失去了原本的作用。录像到这里就结束了:泰迪已然离开房间。
这个推门、出门的过程行云流水,当时值班的警卫立即拉响了警报,监狱内的持枪警卫立即采取了措施:开枪射击。据最早到场的两名警卫称,泰迪没有还手,子弹也没能拦住他;在他们清空弹夹后,泰迪仍站在原地,两只乳白色的橡胶轴承正围绕着他旋转,多数子弹直接绕开了他,剩下的那部分也被高速飞行的轴承击中,偏离了原本的轨道。
泰迪逼迫到场的警卫们面向墙壁站好,否则他就要“使用暴力”;没有警卫会愚蠢到忤逆一个子弹都不怕的罪犯,他们丢下枪面壁,后续泰迪是如何逃脱就无人知晓了。
泰迪这样的逃犯只能由飞鸟科进行缉捕,但在通知飞鸟科之前,陈展揣测起泰迪逃狱的动机:在逃狱之前,泰迪曾被猛兽科提审。提审的原因和经过陈展都无从得知,但他不禁怀疑正是这次提审让泰迪产生了越狱的打算,毕竟泰迪已经在这监狱内服刑近十年,这么多年来,他从未表现出任何逃狱欲望,甚至几次被评为模范犯人。自从陈展从鸦科退休、成为监狱长后,他见过无数温顺的犯人,这些家伙要么是经受过世事摧残、已然磨平棱角的圆滑之人,要么是表里不一的心理变态,但泰迪不属于这二者:他是一个无法用正常思维审视的异类、一个难以揣度的罪犯。
再三考虑后,陈展决定请鸦科帮忙解决此事:泰迪不愿伤害狱警,或许他也不愿伤害自己的后辈;如果换成鹰科的人,后果可能就不一样了——泰迪正是因为杀害了鸦科员工才进的监狱。
斩钢和左尚角在越狱发生后第三天凌晨抵达了C市,他们没有得到任何有用的线索,毕竟唯一的信号发射器也失去了作用,按照规定,他们只能在C市巡逻三天,三天后,缉拿泰迪的任务还将落到鹰科头上:无论如何,C市也曾是鹰科的总部,虽然鹰科已经解体,如今的C市仍处在枭科等鹰科余党的管理下。
从陈展那里离开后,两人来到监狱停车场。站在狱长提供的专车前,左尚角不禁哀叹,“我说,钢姐,C市辣么大,我们上哪里找这罪犯去?”他拍拍专车的引擎盖,这是一辆纯黑色的捷达,没有安装任何额外的防护措施,甚至连玻璃都不防弹。
“我们无需担心找不到,陈狱长说了,三天之内,泰迪如果不露头,这个任务就由鹰科接管。”斩钢回答。
“不是,还能这么搞啊?”左尚角立刻改换了喜悦的表情,“那还整啥啊?咱俩直接往酒店门口一蹲,蹲够三天直接回D市,让鹰科的傻叉自己找去,岂不美哉?”
斩钢打量他一番,左尚角脸上丝毫没有异样,因为A+相关的内容都不能直接问,她也只能旁敲侧击,但左尚角似乎有意避开那一话题。现在,斩钢觉得他大概率没有问题,否则以他的性格和演技,不可能装出这副没心没肺的模样。
“我们可以不用心找,但是不能直接放弃,”斩钢说,“泰迪的信号发射器失效前显示的最后位置是C市西湖景酒店,距离监狱十五万五千一百米,仅用四个小时,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走出一百五十公里。”
“那他还可能用跑的呢?”左尚角反驳道。
斩钢在他肚子上猛捶一拳,继续分析道,“假如他一小时跑三十公里,那也是两分钟一公里,以他六旬老人的体质根本不可能,别说是他,就算是我也跑不了这么快。”
“所以他会飞?”左尚角捂着肚子猜测道。
“不,大概有人帮助他,或者他偷了一辆载具。但监狱附近并没有车辆被盗,高速公路入口也没有可疑的车辆出入……”斩钢越说声音越小,因为她的分析连自己都不能说服。
“所以到底是啥呀?钢姐,我脑子转不过弯,你就直接告诉我答案好了。”
“答案就是,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抵达湖景酒店的,但他一定在那里摧毁或干扰了信号发射器。”斩钢解释。
“那还说啥啊,咱这就去看看呗!”左尚角拉开车门。
“陈狱长的人早就去过了,我们再去一趟有意义吗?”斩钢毫无头绪,只能自言自语般发问。
“那必须的!待在哪儿也比待在这里强,穷山恶水的,连个商店都看不到!”左尚角忍不住吐槽。
听他这么说,斩钢也拉开车门,坐进了驾驶室,“那就去酒店看看好了,说不定会有额外的发现。”
“放心吧钢姐,要我说啊,咱就在酒店开一个大包间,钱我来出。我负责联系小姐姐,咱们开一个大趴儿踢,钢姐你负责嗨皮就行,三天眨眼就过去了!”
“我真想捶死你个死胖子……”斩钢忍不住伸出了右拳,但无奈她需要开车,腾不出精力爆锤这个不正经的同伴,“我们是来执行任务的,早知道就不该带你……”
“对!钢姐,这种美事那必须带上我量哥啊!我都差点忘了,我这就给量哥打电话,你有没有什么比基尼之类的衣服啊?我让量哥给你带上!”左尚角在作死的光辉大道上渐行渐远。
一个半小时后,二人抵达了湖景酒店。
“无趣,无趣啊,钢姐!人生得意须尽欢,能浪一天是一天呐!”左尚角被斩钢扼住了咽喉,一路拖往酒店大堂。尽管他的能力足以硬抗斩钢的拳头,却无法和斩钢角力,被这么一路拖行,左尚角仍不忘初心,誓要在不正经的道路上坚持到底。
酒店门前的保安本想拦住他们,但当他看见那穿风衣、戴宽檐帽的女人的眼神时,保安恭恭敬敬地替她拉开了门,双腿止不住地打颤。
因为此时是早上六点差五分,天色仍暗,酒店大厅里开着灯,除了站在前台昏昏欲睡的大堂经理,大厅内并无其他人。
左尚角被一把摔在了大厅中央,换作其他人,这一摔足以摔断脊骨、摔破内脏,但好在被摔之人代号为“盾山”,他只是苦笑着挠挠头,毫发无损地坐起身来。
变硬,何其讽刺,但这正是左尚角的能力。他可以将身体变得比冷钢合金更硬、更坚韧,这也是他敢在斩钢面前肆意胡说的原因:无它,唯扛揍尔。
大堂经理被左尚角摔倒发出的巨响惊得一跳,睡衣全无,她双目圆睁地看向傻笑中的左尚角,似乎是在担心这一摔会破环大厅精致的古铜色地砖。
“经理!”斩钢掏出钱包,亮出飞鸟科的徽章,冲着柜台后目瞪口呆的大堂经理大声喊道,“我需要你们酒店周围的全部摄像头录像,要快!”
大堂经理急忙从柜台后跑出,她手里抓着一张搜查令,将其展示给斩钢看。
“小姐,您看,我们这里已经被搜查过了,录像也已经调走了,您是……”
斩钢接过搜查令仔细打量,是C市第一监狱的文件不假,看来陈展的手下的确查过这里。斩钢将文件还给经理,语气和缓地说道,“我想要检查一下你们的停车场,不知可否……”
“可以,可以的……”没等斩钢说完,经理已经开始点头,看来她被斩钢的威压吓得够呛。
斩钢于是拖着左尚角回到了车旁:她并不是真的要检查停车场,只是随便找了个开溜的借口。
“钢姐,别着急走啊,咱就在这儿玩耍呗!你看这绿水青山的,住在湖边真不错啊!”左尚角劝她。
“你就不觉得尴尬吗?”斩钢俏脸微红,“这家酒店已经被搜查过一次了,我们又闯进来胡闹一番……”
“我钢姐居然会说这种话?”左尚角惊讶道,“真是难能可贵,我本以为宁会拆了这里。”
斩钢瞪了他一眼,自顾自地上了车。斩钢是个非常看重心情的人,如果心情尚可,她并不会做出夸张的举动;但如果心情糟糕……
“所以,咱现在去哪?”左尚角爬上车追问。
“不知道。”斩钢握着方向盘,两眼直盯着前方。
此时距离六点还有三分钟,太阳已然苏醒,但阳光还不足以穿透湖水带来的沆砀雾气,停车场也没有路灯照明,这里因此显得昏暗而宁静;透过车玻璃向前方望去,远处的草甸正在由深绿色向黄绿色渐变:晨曦要扩散到此处尚需时间。
“二位为什么不去湖边转转呢?这里的湖景确实非常美丽。”
话音是从后排传来。
经久训练的斩钢第一时间掏出了手枪,她朝说话者连开数枪,又从武装带摸出一把短柄尖刀,指向后排的男人。
枪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湖景酒店中,保安将头探进门内,一脸茫然地看向大堂经理;大堂经理咬着嘴唇摇摇头,示意他不要去停车场查看:二人都被斩钢的那番操作摧毁了全部的勇气。
停车场,专车副驾驶上,左尚角换了脸色,他也试图转过身,但疼痛令他做不到这点,“钢……钢姐,我脖子疼。”
“你!?”斩钢凶恶的眼神刺向专车后排,她从牙缝里挤出这一个字眼,肃杀的气氛在车内弥散开来。
坐在汽车后排的男人正是逃犯泰迪,那六颗手枪子弹完全没有命中他,反倒击碎了后方的车玻璃。普通的子弹或许会穿过玻璃,留下一个规则的孔洞,但这些子弹被某种外力扭转了方向,它们在触碰玻璃前就被挤压成扁平的形状,并在撞到玻璃的瞬间破坏了它。
“哦,别激动,小姑娘,老泰迪就是想交个朋友。你看,你要把酒店里的人引来可就糟糕了。”泰迪慈祥地笑着。他如今仍穿着黄色囚服,囚服上满是泥泞,尤其是腿部,泥浆混合着草叶沾满了裤腿,这说明斩钢先前的猜测是错误的:泰迪很可能真是徒步来到此处的。
“你想去湖边打吗?”斩钢自知已经被近身,只能顺应对方的要求,但她显然会错了意。
泰迪也没有解释,“好啊,如果你非要打架,不要误伤到无辜市民是最好不过了。”
斩钢犹豫着,泰迪却只是耸耸肩,“开车吧,小姑娘,还在等什么?”
“钢姐,开车吧。”左尚角劝她,“我脖子又不疼了。”
斩钢还在犹豫要不要相信后排的罪犯,车子却自己动了起来。
“你不开,我自己来好了。”泰迪憨厚地一笑,他操纵着离合器和方向盘:看来这两个物件都在他的能力范畴内。
这下斩钢别无选择,她从武装带抽出啄木鸟科的爆片手榴弹。虽然小空间内的爆炸可能会伤到自己,但她只能出此下策。这发手榴弹能轻易摧毁一栋二层的混凝土建筑,而且她事先做过调查:手雷内部并没有所谓的“纽扣状”零件。
“喂,小姑娘,不要这么顽皮吗。”泰迪只好发动能力,但斩钢并没有做出任何反应;泰迪很快意识到她的颈椎并不能被操纵,随即露出诧异的表情,“嗯?你有严重的骨骼疾病啊,小姑娘。”泰迪好心提醒。
这就是张量的主意:用能力将颈椎骨的结构改变,使其脱离“纽扣”的形状范畴。
斩钢没有回应。就在她将要拉开保险时,一阵剧烈的心绞痛传来,她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急忙停止了手上的动作。
“把那小东西放下,小姑娘,我在你这么大时从来不玩火。”泰迪轻抬右手,他的能力钳制住了斩钢的心脏。
这种杀招超出了斩钢的理解,她并没有合适的手段防御之,自知已经受制于人,她无奈地交出了手榴弹。泰迪接过手雷后,心绞痛立即停止了。
“你做了什么?”斩钢久违地流下冷汗。
泰迪仍挂着那副微笑,慈祥的样子有如一尊般若佛陀,“有没有人教过你,人的心脏有左心室和右心室之分,心脏的切面就好像一颗纽扣上开了两个孔洞。”
斩钢咬牙切齿地摇头。
“你们别害怕,老泰迪只是想和二位交个朋友,我们到了,下车吧。”
四扇车门自动打开。专车载着他们来到了湖畔,湖水带来的潮湿气息随风而来,斩钢极不情愿地下了车。
“钢姐,这家伙看上去不像坏人。”左尚角凑近小声说道。
“你闭嘴。”
斩钢紧紧盯着微笑的泰迪,她仍握着短柄尖刀,缓缓退出了那罪犯的能力范围。
“好啦,小姑娘,你愿意站哪就站哪吧,我们现在是要打架,还是要坐下来谈谈呢?”泰迪慢悠悠地从车上走下,他没有携带武器,但斩钢一眼看出,此人身上带着那种令众生毛骨悚然的气质,这种气质她见过许多次,每次都为她带来难以磨灭的深刻印象。
这种气质可以被概括为四个字:人尽可杀。
“我们都是鸦科的人,鸦科不内斗,这是规矩。”泰迪笑着说,“我当真不想使用暴力,我是个老员工,替鸦科卖了一辈子命。”
如果换做张量,恐怕会立即和此人以同事相称,并尊其为前辈;但斩钢不是愚忠之人,她有自己的想法,于是她正色道,“我只相信刀剑,而不是什么规章制度,何况你在纸面上已经是‘前’鸦科员工,我亲眼看见过。”
“啊?真的吗?这……老泰迪很伤心,我可从来没有背叛过鸦科呀……如果我已经不是员工,李德叫我出来做什么呢?”泰迪沮丧的表情不是装出来的。
“李德?!”身为渡鸦科未来的科长,斩钢自然知道这个名字。
李德,正是鸦科的总理事长。
“对,李德,他没告诉你吗?”
这话让斩钢动摇了:与赵融的神出鬼没不同,李德在行事作风上极尽低调,他是个相当神秘的领导,从不向员工解释自己的动机,但他制定的计划却往往能够生效。如果这名老罪犯是受赵融之命越狱,她至少能提前得到情报,但考虑到下令之人是李德,斩钢觉得她没有事先得知也是合情合理的——李德从不向员工解释自己的动机,从不。
想到这里,斩钢收起了尖刀,问道,“你究竟是因为什么才进的监狱?”
泰迪不假思索地回答:“任务。任务要求我杀三个人,但很可惜,前来抓捕我的人并不在名单上,我就乖乖投降了,然后,bong!老泰迪就进监狱了……”
见对方的回答如此合理,斩钢追问道,“你为什么要袭击我们?”
“袭击?我没有袭击你们,是你先开枪打我的,”泰迪连忙摆手,“我看见二位穿着鸦科的制服,想让你们带我去李德那里,我这一身衣服可不方便进市区啊。”
这下斩钢完全信服了:因为相关文档并没有记录,她本以为泰迪是因为私人恩怨对鹰科员工下手,现在看来此人确实是鸦科老臣,没必要和他战斗。
“该死……这车的后侧玻璃被打碎了,这么开进市区会被拦下来;而且我们需要在C市待够三天,不能带着你回D市。”斩钢看向身侧的车,直言道。
泰迪挠了挠头,“这样的话……小姑娘,你带钱了吗?老泰迪没有钱,你能不能先借我一些?”
“你要做什么?”斩钢警惕道。
“哦,就是,把我自己寄给李德,邮费大概需要这个数。”说着,泰迪伸出了右手拇指、食指和中指,这是鸦科内部比“三”的标准手势。
斩钢明白他的意思,“虽然我没有义务这么做,但是,我有个朋友肯定会帮你这种人……”说着,她从钱包内掏出一张白卡,丢给了泰迪,“你去D市西第十一居民区,四号楼一层,我那朋友会带你见李德。”
“多谢小姑娘,老泰迪会报答你的。”泰迪接住卡片,朝斩钢伸出了右手。
斩钢主动走近,二人握了手。
“再会。”告别后,泰迪转身走向湖岸。
片刻后,泰迪的身影消失在了雾气之中,湖岸边只留下茫然的斩钢、一脸懵逼的左尚角,以及那辆后玻璃被击碎的黑色专车。
“钢姐,他是去干什么了?”左尚角问。
“骷髅蝴蝶特快,一个邮寄一切的组织,每次快递收取五十万,上至核武下至泥土,他们无所不运。这是只有老员工才知道的灰色组织,鸦科的人去了享受六折优惠,所以他才问我要三十万。”斩钢解释道。
“钢姐,既然你放他走啦,那……我们还继续待在C市吗?”左尚角凑上来贱兮兮地一笑。
“去搞你的party吧,别带上我就行。”斩钢面无表情地绕到了车的另一侧,她靠在车门上,从大衣内掏出呼机,拨通了张量的号码。
…………
在短暂的二十四小时内,C市发生了三件值得注意的事,如下描述的是第二件。
十一点三十分,本日的第二十九趟列车抵达了站点,蒋可军急忙挎上背包,招呼他熟睡的死党。
“小聪!喂!你醒醒……醒醒!”蒋可军一巴掌扇在了林小聪的后脑勺,将他的背包也挎在肩上,拽起他的胳膊便往车门走。
“唔!呃呃呃……怎么了……”林小聪还没来得及揉眼睛,就被蒋可军生拉硬拽地拖下了车。
二人从D市北站出发,抵达了C市西。此刻,他们距离C市飞鸟科本部还有五十公里,需要租车前往,蒋可军将左肩的背包丢给同伴,掏出手机,拨通了预先查好的租车电话。
虽然张量从没说过他可以带人同去,但蒋可军自认为这项任务需要一名智力略逊于他的人提供辅助,就像福尔摩斯身边需要有一个华生、狄仁杰身边需要有一个元芳,蒋可军需要有林小聪陪伴左右,方能衬托出自己的智慧;何况,他还需要有一个信得过的人为他接下来的壮举作证,以供他今后在同学间吹嘘自己采访C市飞鸟科的光辉经历。
蒋可军牢记着张量的话:绝不可说自己是鸦科的记者。正因如此,他就更需要一个同学辅佐自己,以证明他们校报记者的身份——蒋可军决定以冬杉大学校报记者的名义采访C市飞鸟科的员工,当然,主要目标仍是枭科。
出租车很快到了,二人背着包钻进后排,“C市飞鸟科。”蒋可军对司机讲。
司机回过头,将二人好好打量了一番,这才松开了离合器,“飞鸟科?小伙儿,你上那干嘛去?”
“伯伯,我们有一个实践作业要做。”林小聪捏起挂在胸前的吊牌挥了挥。
林小聪没有撒谎,至少他不知道自己在撒谎。蒋可军骗他说这次采访可以登上校报,而林小聪正是冬杉大学的校报编辑,虽然不是主编,但这也足够了:对于这种可以顺便收割素材的免费旅行,林小聪自然是满口答应,他甚至动用关系,为两人提供了货真价实的校报记者吊牌。
“噢,明白,但我可跟你们讲啊,飞鸟科不是很容易进去的,需要有人领你们。那附近的停车场也不让出租车停,我只能把你们送到路口。”司机好心提醒。
“可以的,可以的,您开到哪算哪。”林小聪点头道。
司机于是开向最近的高速公路。
约半小时后,二人在距离C市飞鸟科本部最近的路口下了车。
看向路段两侧,林小聪不禁感叹,“这里好萧条啊。”
飞鸟科本部已经接近城市的中央地段,此处高楼林立,各种商业广告以各种让人眼花缭乱的方式出现在各种位置,但这些广告中许多已经过期了,失去了原有的鲜艳颜色,只剩下霜刀雨箭磨砺下的铁锈和霉菌;举目四望,沿街的商店也只剩下日用品商店或者餐馆,原本比肩接踵的奢侈品商店如今都关上了卷帘门,多数还都用油漆写着“此店待售”,沧桑萧条之气息席卷了整条街道。
但他们一路坐车过来,此前并没有看到这种景象:萧条是局部的,只限于飞鸟科本部半径一公里内,其原因二人无从知晓。
“唯独这一片毫无生气啊,刚才我看街两边都生机勃勃的……”蒋可军附和道。
两人并肩走在街道上,这里不但萧条,连行人和车辆都很稀少,看来之前那司机所说不假:C市飞鸟科是个生人勿近的地方。
与D市本部建在郊区不同,C市的飞鸟科本部被商业区包围,虽然这些商业区已然凋敝,但建筑并没有被拆除,二人在倒闭商场的海洋中步行了十余分钟,方才远远望见飞鸟科的办公楼。
此楼建在两家歇业的超级市场之间,总计二十七层(两人兴致勃勃地数了一番,确实是二十七层),二人之所以能认出它来,全因为本部的办公楼有别于周遭的其余建筑:该建筑表面没有广告。
蒋可军望着那干净整洁的大厦,启动他藏在胸口的相机,将建筑的外观照了下来;虽然这并不在他接到的任务列表里,但为了瞒过林小聪,他总需要一些额外的照片交给校报。藏在胸口的相机是张量提供给他的,这是啄木鸟科的产品:迷你小相机(看来啄木鸟科的人真的不擅长起名)。这种相机的镜头只有针眼大小,但曝光效果和聚焦能力都不输专业相机,只需要轻触粘在手心的感应垫,就可以启动相机,进行照相或录像——啄木鸟科技,震撼人心。
谈笑间,二人便踏上了通往办公楼大门的台阶;台阶很长,至少有五十级,当他们满怀希望地迈上最后一级台阶,推开玻璃门走进时,一名穿着枭科特制夹克的员工拦住了二人。
“站住,租户还是新员工?”那人的褐色夹克上印着枭科的印章。枭科夹克与鸦科大衣正好相反:大衣能够很好的掩盖武装带,隐藏衣服下方的武器,而这些夹克的作用正是突出穿衣者腰间悬挂的各种武器。蒋可军暗道,“不愧为枭科,根本不藏着掖着。”
“先生,我们是冬杉大学的校报记者……”蒋可军自我介绍道。
“快滚。”守门的员工毫不客气地说道。
“……先生,我们有一项实践作业要做。”
林小聪还想再解释几句,但那名员工并不理睬,反倒从腰间掏出了手枪。
“快滚。”他重复道。
二人只好失望懊丧地走出大门,他们本想在门前交谈一会,但那掏枪的员工不依不挠地追了出来。
“不要站在这里,快滚。”这已经是他第三次重复“快滚”二字了,两名年轻人无话可说,只好迅速走向台阶下方:他们绝不想冒被枪击的风险。
蒋可军本以为D市本部电梯里那笑面虎非常吓人,但他现在才意识到那手持汤普森的电梯乘务员是多么热情礼貌、多么讨人喜欢。虽然二者都会掏枪,但相比于C市本部的门卫,D市的乘务员至少会耐心地听完来客说话,而且他偶尔会给不害怕汤普森的来客分发一些小纪念品,好让他们心满意足地离开。
两名年轻人走到了台阶最下方,站在原地商议对策,但很快,台阶上方便传来守卫的喊声:“我还能看见你们!快滚!”他们只好小跑着离开。
二人垂头丧气地跑到距离最近的一家咖啡店,打算喝点咖啡压惊。
推门进入后,二人放眼扫去,店内人很少,几张圆桌空空如也,事实上,算上他们两个也只有总共四人;另一名穿蓝色polo衫的顾客正坐在一张圆桌旁小口小口地喝咖啡,除他之外,就只剩站在柜台后看彩电的店员了。
咖啡的香气飘飘漾漾,彩电里播放着的是最新的连续剧,嗲声嗲气的台词不断传来,蒋可军来到柜台前,他有心想让那店员将电视声音调小,但在开口的前一刻又打了退堂鼓。他低头看向贴在柜台上的菜单,斟酌片刻后,他要了两杯卡布奇诺,丝毫没注意价格,直到付钱时,他才发现这里的咖啡惊人的贵。但,一来,这笔钱可以在张量那里报销;二来,他还没有勇敢到一单不点就待在咖啡馆里。因此,蒋可军毫不情愿地花三百元整购买了两杯“蒸汽压力甜牛奶泡沫卡布奇诺”。
端着两杯加起来不足五百毫升的咖啡,蒋可军回到了座位上,他递给林小聪一杯,后者并不知道这咖啡有多么昂贵,接过便喝。
“味道如何?”蒋可军忙问。
“又苦又甜,就是这样。”
蒋可军无奈地摇头,他无心品尝那个蒸汽压力甜牛奶泡沫卡布奇诺,只是一个劲地叹气,随后沮丧地说道,“这下可如何是好,我本以为这次来至少能见到普通职员,结果连门都进不去……”
“要不然……我们骗那家伙,说自己是租户试试?”林小聪提议,他的愚蠢从这一刻起开始展露头角。
“那家伙又不是金鱼,他已经见过我们俩了。”蒋可军无奈地摇头。
“那怎么办?总不能就这么干等下去?枭科的人实在是太没礼貌了,我们好歹是正经记者。”
“校报记者。”蒋可军提醒他。
“正经校报记者。不让进也就罢了,送客也毫无教养,难怪大家都说枭科的人不可一世,今日一看果真如此!”林小聪愤愤地讲。
这时,那名穿polo衫的顾客叹了口气,端着自己的咖啡走近,毫不客气地和两人拼成一桌。
蒋可军和林小聪同时端详起此人:这是一名和他们年纪相仿的男子,此人身材瘦削,个子和两人差不多,一米七上下,他长发无须,浓眉大眼,可惜眼尾微垂,还有严重的黑眼圈,虽然年纪不大,却有一副未老先衰的模样。他端着一杯美式咖啡,这种咖啡以苦著称,喝这种咖啡的人往往是看重咖啡的提神能力,而不是将咖啡当成一种休闲用的饮料。
看着蒋可军二人审视自己,男子并没有生气,他的眼神在二人胸前的校报记者吊牌上停留了片刻,随即开口说道,“二位是……学校的记者,是吧?”
“对的。”蒋可军简单地回答。
“没错,可惜来错了地方。”林小聪抱怨道。
“唉……你们可能不知道,原本这附近是很热闹的,一度比市中心还要繁荣,但现在不行了……”男子没有自我介绍,而是自言自语一般说起话来,“停业的停业,剩下的也都大不如前了,真是令人绝望的商业氛围啊……”
“为什么啊?我们来的路上可都看见了,各种店铺都开得好好的,可是一到飞鸟科附近,超市和商店就都关门大吉了,怎么回事啊?”林小聪已经喝光了咖啡,端着一只空杯子发问。
“就是因为飞鸟科。”男子见林小聪感兴趣,便接着说道,“鹰科解体前,这里是人世间最安全的地方,从来没有人敢来这里收保护费,连怪物都避而远之。”
“现在鹰科的人也在啊?他们又没有搬走。”林小聪继续问。
“不一样了。自从内战后,C市的鹰科诸部都迁往了B市,只留下枭雕两科,人手只剩下原先的十分之一不到。”
见此人知之甚多,蒋可军也来了兴致,“那又如何呢?枭科雕科都是鹰科分部中数一数二的大科啊,虽然人不多,但最出名的英雄都在这里,虎鲸,无敌,那都是传说一般的角色。”
男子苦笑着回答,“话是这么说,但有些事不是英雄能办得了的,譬如巡逻,越是出名的人,就越不能露面。像无敌这样的人,别说是狗仔了,就连媒体都没见过他,这种人怎么可能出来巡逻呢?”
“巡逻的事交给其它人不就行了?”林小聪舔起了沾在咖啡杯内的奶盖。
“看来你不了解枭科和雕科,”男子自作主张地将蒋可军没来得及喝的咖啡推给了林小聪,林小聪也识相地接过喝了起来。
蒋可军没有抗议,他注意到这名男子气质独特,这种感觉是如此熟悉:眼前这男子和某个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男人很像,但蒋可军一时想不起自己在哪里领教过这种忧郁的气质。
男子继续讲道,“这两科是大科不错,但这两科的成员大多心高气傲,像巡逻这样的事,他们是不屑于去做的。其它科搬走后,这一带就完全无人巡逻了,内战后从B市被赶出的猛兽科一直记恨着雕科,他们的人开始接连不断地找这附近商贩的麻烦,收保护费乃至敲诈勒索,但雕科对此不管不顾。久而久之,这里变成了商业的禁区,除了少数几家交得起保护费的店铺,其余商店都歇业或干脆倒闭了,只留下这个,”男子指了指林小聪端着的咖啡,“死贵的咖啡和天价日用品,当然,那些住在本部的租户是不会在乎价格的,他们有的是钱。”
“你说的是真的吗?”林小聪皱起眉头,“虽然他们确实很没礼貌,但如果鹰科的人当真这么玩忽职守,飞鸟科不会干预吗?”
“飞鸟科,唉……”男子低下头,喝一小口咖啡,继续讲道,“所以说有的内幕你们一概不知啊。飞鸟科只是一个统称,在新人分科之后,他们就效力于自己所属的科室。对各科来说,自己的利益才是头等大事,只要不侵犯自身利益,他们才懒得管其余各科是不是认真负责。”
“也就是说,飞鸟科内部没有任何监督机制?”林小聪又喝完了咖啡,仔细地舔起奶盖。
男子好像很反感他舔奶盖的行为,他比了个手势,招来店员,又替林小聪要了一杯咖啡。
“先生,”店员走后,蒋可军小声嘀咕道,“这里的咖啡很贵,我们……”
“哦,没关系,这杯算我的,”男子大方地回应,继续讲道,“总的来说,监督机制是有的,但那监督的效果并不理想:每个科都有自己的理事长,他们负责统领本科的工作和任务分配,并且有着任免各分科科长的权力。鹰科解体前,他们还有总理事长作为监督人,但解体后,总理事长成为了虚职,各分科再无顾忌,真是讽刺……”
店员将新一杯卡布奇诺端来,林小聪接过喝了两口,轻轻放下了杯子:他终于喝饱了。
“虽然我很感谢你请我喝咖啡,哥们儿,但我要说句实在话:你所说的这些东西都是些阴谋论。
我们是从D市来的,如果D市不存在这样的问题,证明你所说的情况只能是个例,你犯了以偏概全的错误。就我看来,飞鸟科是一个相当负责任的组织,虽然我们今天遇见的枭科员工很讨人厌,但我这位同伴可是和鸦科的许多员工谈过话、吃过饭的,他总是念叨飞鸟科的人多好多好,而且他说的都是实话:我可是亲眼看见他和渡鸦科的员工聊天了。”
林小聪越说越激动,他用右手一指眼前的男子,单刀直入地批判道,“而你呢?你说的那些话都是在凭空想象、肆意捏造罢了。虽然我们只是大学生,但我们都是无敌前辈的粉丝,你对飞鸟科不敬,就是对无敌前辈不敬,我不敢苟同于你。”
这番话兴许刺激到了男子脆弱的自尊,他长叹一口气,没有回应,只是默默喝起咖啡。
但林小聪没有见好就收,他见男子没有反驳,不顾身旁蒋可军的阻拦,越说越起劲,“看吧,我就知道会是这样,什么内战巴拉巴拉的,不是阴谋论就是都市传说罢了。倘若鹰科真的和猛兽科打过仗,无敌前辈怎么会坐视不管呢?我们的教科书怎么没有收录这样的历史性事件呢?如果内战是真的,我们上高中时就应该学过了,轮不到那些三流媒体报导。所以啊,兄弟,我劝你不要总把这些没有任何证据的话挂在嘴边,别人听了会笑话的。”
蒋可军在桌下不断用脚踢他,这本是一种善意的提醒,但林小聪只是扭头瞪了他一眼,“你老踹我干嘛?别再踹了!”蒋可军只好作罢。
正所谓,退一步越想越气,忍一时气到暴毙。男子本就郁闷,听完这番话,他将咖啡丢在桌子上,哈哈大笑起来。
咖啡溅了一桌,流向桌边,淌向地板。
“怎么?你还有证据不成?”林小聪的右手仍指着男子。
“我不但有证据,我还亲自参与过!”男子面带笑容,实则火冒三丈。
“扯!”
这个字让男子彻底爆发了,顷刻间,桌面上的一滩咖啡被吹向了林小聪一侧,强气流顺着桌面呼啸,两杯咖啡被打翻,林小聪的头发被吹起,这阵风让他睁不开眼睛、说不出话,但哪怕是此刻,他仍用右手食指指着男子。
这阵强气流本可以将林小聪吹倒在地,但在最后一刻,男子还是长叹一声,收回了能力;他起身走向柜台,从腰间掏出一张黑卡结账,随即大步走出了咖啡馆。
头发凌乱的林小聪看向蒋可军。
“我靠!这家伙有能力欸!”林小聪整理起头发。
蒋可军趁机掏出胸口的迷你相机查看。他生怕那阵气流弄坏了镜头,却发现相机正处在录像模式:原来他此前选错了模式,本想照一张C市本部的相片,实则启动了录像,方才所发生的一切,都被这款功能强大、携带方便、内存充足的迷你小相机录了下来。
蒋可军结束录像,查看起录像的最后一段,当他看见录像中那男子的黑卡时,不禁浑身一哆嗦。
黑卡是每个飞鸟科员工都有的银行卡,由于类型特殊,这张卡的署名处写着的不是持卡人的姓名,而是他们的代号。为此,飞鸟科员工在使用黑卡时往往会用拇指捂住署名,但那男子结账时心情正差,他忘记了这不成文的规定,没有下意识遮住代号。
蒋可军将录像放大,聚焦到那张银行卡的署名上;不愧是啄木鸟科出品的相机,即使放大了数倍,那黑卡上的代号仍清清楚楚的呈现在画面中——啄木鸟科技,震撼人心。
“我靠……”
蒋可军急忙捂住了嘴。
“怎么了?”林小聪整理好发型,看向自己的同伴,蒋可军急忙收起迷你小相机。
“没什么,就是那家伙临走还是结了帐,我惊讶于他的绅士风度……”蒋可军撒谎道。
“绅士个球!说不过我就发火了,信阴谋论的蠢货,脑子都不正常!”
蒋可军在内心感谢林小聪,感谢他是个固执的傻瓜,感谢他到现在都蒙在鼓里。如果没看见那署名,他或许会选择支持林小聪,但现在,他只能拍拍林小聪的后背,庆幸这家伙的愚蠢立了大功。
飞鸟科的代号统一是两个字,而那穿蓝色polo衫男子的代号是:虎鲸。
…………
在短暂的二十四小时内,C市发生了三件值得注意的事,如下描述的是第三件,也是最后一件。
雕科在C市郊区拥有一家精神病院,它建设在装有电网的高墙之中,占地约六公顷,围墙上有持枪的猛兽科士兵巡逻放哨,还有定时换岗的雕科员工预防特殊情况。按理说,猛兽科是不可能与鹰科分部合作的,但这家病院是个例外,具体原因不得而知。
这家名义上负责治疗精神疾病的医院只有一栋主建筑,从上空看去,这栋建筑被一层钢铁外壳牢牢捆在其中,这些金属是冷钢工业合金,造价昂贵,如此大量的使用需要一笔不菲的金钱。如此豪华的精神病院本质上却没有病人,更严谨地说,它只服务于一名病人。
是日夜,这名病人在偌大的宅邸中游走,由于那金属外壳的封闭,加之宅邸内没有光源,这建筑内部漆黑一片。病人患有严重的失眠,因此无法入睡,只能以思考解闷,偶尔,他也会在这无光的大房子里散步,就像他此时正在做的那样。
病人的穿着隐没在黑暗中,如果用一束聚光灯照亮此人,会发现他正穿着纯白的拘束服,这件拘束服显然没能锁住病人的双手,但这也足够防止病人伤害到自己(或者其他人)了,在他的袖口及领口处还缠有特制的绷带,避免病人因活动而挣脱拘束服。
病人的精神疾病相当严重,如今的他依然保有意识,能够说话:他头脑清醒,可以清楚地传达自己的想法。虽然雕科有规定,和此人接触是被严令禁止的,但那妨碍不了某位无视规章制度的人前来探病。
宅邸前门传来电子密码锁解锁的滴滴声响,随着机械驱动的大门缓缓打开,屋外的月光和远处探照灯的反光一并射入屋内,一名穿戴全套链甲的男人站在门廊上,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影子刺入屋内,落在了两点淡蓝色的萤火上。
当然,宅邸内是没有照明的,所以那两星萤火并不是烛光或灯光,而是病人那野兽般的眸子。
“斯特拉!我的老伙计!你给我带咖啡了吗?”病人热情地走上前,拥抱了这周身冰冷的男人。
这穿链甲的客人没有说话,他静静等待病人结束了拥抱,方才开口。
“有件事。”
病人朝屋内伸出双臂,做出“请进”的姿势,两人就这么来到客厅,借着从门外射进的光线,装潢典雅的会客厅被依稀照亮,血红的地毯,复古的壁炉,镶嵌琥珀的矮茶几,手柄处雕刻着石像鬼的扶手椅,这些家具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层,它们被遗忘在这里太久,和那名病人一样,被人们渐渐遗忘、成为落尘之物的一份子。
二人入座于扶手椅中,来者没有客套。
“泰迪逃了。”
“哦,哦,我知道,我知道!就是那个,那个杀了你哥哥、你的导师,还有,还有……还有你男朋友!对!就是他,嘿嘿嘿嘿嘿嘿……我记得清清楚楚!”病人虽然可以说话,但他已经太久没有睡眠,说起话来磕磕绊绊,偶尔结巴,但他的表情神气十足,说起话来不停做着手势,丝毫不像一个极度缺乏睡眠的人。
来客身上的链甲发出清脆的金属撞击声,他似乎并不喜欢病人的话。
“我认识他,我们都是前朝遗老,嘿嘿嘿嘿嘿嘿,未亡之人,将死之人,绝症患者,嘿嘿嘿嘿!那,那么,我亲爱的斯特拉,你要我对他做些什么呢?”病人问道。
“杀了他。”客人回答。
“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我?我?不不,不,不干,才不干。”
“为什么?”客人面无表情。
“我需要咖啡,”病人搓着干瘪的双手,他的手背上满是结痂的牙印,这些都是他撕咬自己造成的,“咖啡!咖啡!给我咖啡,任谁我都杀给你看,杀,杀!”
“不可能。”
“那就,就,免谈!是的,是的!免谈!”病人脸上写满了不快,伸出右手食指摇摇。
“再见。”客人没有废话,他起身便走。
客人离开后,宅邸前门并没有立刻关闭,病人无聊地吹起口哨,恍惚之间,他闻到了咖啡的香气。
病人的鼻子敏感地抽动起来,他嗅着那气味,看向身前的茶几。
不知何时,那镶嵌着甲虫琥珀的华美茶几上方出现了一只纸袋,纸袋的封口处有一张便签,便签被订书机钉住,上面隐约写有文字。
病人抓起纸袋,接着从前门射入的光看向那便签。
“喝我。”
便签上如此写着。
“哦!咖啡,是的,是的!”病人随即狂笑起来,他的嘴角干裂流血,双眼血丝密布,但他不在乎,他心心念念的咖啡就在眼前。他用颤抖的双手撕开纸袋,取出其中的一次性咖啡杯,掀开杯盖,啜饮起来。
温暖的咖啡滋润了他的嘴唇,开始慢慢呵护他的味蕾。
久违的味道,像一只缠绕在苹果树上低语的蛇。
这味道令病人绝望:他知道这股甜腻的奶味代表着什么。
病人用最后的理智丢下杯子,但已经太迟了,掺了浓缩咖啡因的饮料流入了他的食道,流进了他的胃部。
太迟了:他喝了自己不想要的那种咖啡。
病人仰天长啸。
“拿铁!!我要拿铁!!去!你!妈的!卡布奇诺!!!”
直到这时,那扇冷钢质地的铁门才开始缓缓闭合。
病人并没有移动:他还深陷在饮用卡布奇诺带来的懊恼之中。在他懊悔之时,前门即将关闭。
铁门下方发出滑轨的嘶嘶刮擦声,门缝越来越小,当那扇铁门间只余下宽约五厘米的缝隙时,一只手伸出了那无光的、被人遗忘的裂缝。这只手的手腕上缠着红白相间的绷带:白色象征着疾病,红色象征着鲜血。
门被硬生生掰开,病人甚至没有使用能力。
警报响了起来。
月光洒在高墙之上,刚刚通过墙壁的链甲男来到了停车场,他扭头看向高墙上方,他看见了惊慌的警卫、奔跑的特工,听见激烈的枪声、蜂鸣的警报和某种生物咯血般的叫唤,此刻的他终于有了表情:那是一种介乎喜悦和忧伤之间的表情,难以描述,难以模仿。
但他没有掏出武器,而是不紧不慢地拉开身前的车门,坐进车内,缓缓转动汽车钥匙,发动机响了起来,他松开离合,驱车扬长而去。
在第一声哀嚎响起前,这辆雕科的专车便驶离了那片嘈杂的声音,开上了前往市区的公路。
高墙之内,病人撕开铁门,从阴影中缓步走出,探照灯立即射了过来,随之而来的就是守卫们的激烈开火。病人开始游走于弹道之间,不断靠近约四十米外那通电的铁丝网:这些电网是高墙下的第一道防御,也是高墙前的最后一道防御。持枪的狼科士兵正在电网后呼叫支援,他们天真的认为病人无法第一时间跃过这道高约五米的巨型电网。
某种程度上,他们想得没错——病人的确没有跳过电网,而是选择径直撞了上去。预想中的电火花并没有出现,随着一声闷响,那张通电的巨网凭空消失了,只留下五彩的纸屑翻飞起舞。
士兵们愣住了,然后他们尖叫着开始逃窜。
不远处,那幽灵一般的白光正在纸屑当中扫视,宛如巨人发光的双眼,又如沙漠上空的白日,令人心烦,令人生厌,病人不喜欢这些光,他嘟囔着:“是的,宝贝儿,我马上就来。”
病人没有追杀任何逃兵,他抬头看向那闪烁着探照灯的高墙,咽喉中发出野兽般的咕噜声。
或许,他在思考那些高墙的薄弱之处,又或许,他仅仅只是在思考这高墙被建起的意义。
伴随着尖锐的笑声,病人手脚并用地奔向了高墙,他出拳,拳头居然陷入了混凝土中,整面墙壁顿时塌瘪下来,化作了一只漏气的气球。
在这名病人面前,建设高墙的意义何在呢?
四面的高墙都在朝外侧瘫软下去,墙上值守的士兵和雕科员工都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们只能任由脚下的气球因漏气而缩小、变形,最终,他们会摔在地上,虽然不至于就此牺牲,恐怕也将摔得够呛。
病人没有停留,他利用身前软趴趴的气球爬向“围墙”外,攀爬一段距离后,又恢复了人类应有的姿势,在那已然向外倾斜的“墙”上奔跑起来,最后,他纵身一跃,就此离开了牢笼。
病人身后,那巨大的环状气球不堪重负,被自身的重量拉塌在地,发出一声悠长的闷响。远看去,那倒塌、漏气的围墙有如一张巨大的充气蹦蹦床,只是没有孩童会来此处游玩罢了。
灯光、月光,都没能照到逃亡的病人,他躲藏在郊区的树丛中,朝着市区前进。但,或许是由于那杯卡布奇诺摧毁了他最后的理智,病人前进的方向并不是相对较近的C市,而是远方的D市。
没人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人们唯一知道的是,他此行的目的只有一个:喝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