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列王志·旅王古悼隅(其一)

此时的我们不得不面对结局:
死亡已经到来
但时光尚且久远
道路依然漫长
自我身后,走向丧乱之世
自我身后,踏入炎烬之途
自我身后,坠入长战之夜
自我身后,望见灾歌之逐
自我身后,荣光已尽
自我身后,劫数万古
往后来者,于此止步
——《武王天碑》
古悼隅,字心疆。
地有尽,天有穷,
心无疆,意无棱。
天地虽小欲驰骋,心意辽远任纵横。
扬帆轻舟去,风动邀同乘。
傀变二十八年,旅王古悼隅迈出他从未走出的宫院禁墙,踏着数千早已投靠诸位顾命大臣的禁军堆砌的尸骨来到了帝都港口,驾着一艘小舟扬帆而去。帝都的掌权者们这才惊觉他们一直蔑称为废帝的少年暗中积蓄了多么巨大的力量,他离去的脚步后留下的是各势力刺客杀手与私军的混战,仅仅只是数个关键人物的策反便打破了王庭诸公脆弱的对峙平衡,演变为了一场失控的火并。古悼隅就在这片混乱中不知所踪,自此历史再无人寻找到他的踪迹。而他们的混战,对帝座空位的争夺也仅持续了三天。时为偏将军的武王带着不知从何处训练的数万军队杀入城中,开始了血腥的清洗镇压。而关于前任皇帝的大部分资料都在此过程中被销毁,仅留下此篇,据悉为旅王出走前的即兴随笔。武王作为权力斗争的最终胜者,将其供奉在废帝的居殿中,并拥立古氏另一脉家主古苍麟为帝。
此后的数十年,武王成为了古氏王朝的实际掌控者,但他从未有过僭越之举,展露更进一步的野心。晚年时,他常常呆坐于旧帝的寝宫,尽管并无任何记载他这位曾经的落魄将军和被囚禁的宫墙内的皇帝有过交集,但当古苍麟偶然问起那篇遗文,却见到武王叹息着说:
“世界虽大,于他却如牢笼,他的心所见太辽远,于是他也离去,不会再回来。”
而后他反问新帝:“倘若世间的结局都已知晓,我们是否还有勇气走向那个终点?”
自那以后,武王放弃了一切世俗的权力,将其交还给了古苍麟,即古毅帝。他独坐在宫院中,年复一年的望着星空,默默计算着无人知晓的问题。多年后武王临终之时,这位开创了军主制度,建设数个军卫的武勋的遗语却仿佛与他的人生并无关联。
“只是不想……在命中注定里,寻找一个幸福的结局……”
武王第一次见到古悼隅的时候其实在十年之前,那个时候他只是东宫禁卫校尉,古悼隅继位仅一年,时年六岁。
古氏王族衰落,五大世家把持朝政,人才多出宗族之中。武王虽是不世出的战才,但这个被后世尊为军神的男人当时无人赏识,凭借着过人的武义和军中几乎无人掌握的术算之学才得到了校尉的职务,统领三百人,主要事务便是五大族之一的百里氏家主入宫时护卫。
但他的野心和抱负是不允许他安稳在校尉一职的,五大世家维持着彼此脆弱的平衡不做动弹,禁卫也无法如边境作战获得军功,武王被自己铤而走险展示才华获得的赏识困死在了宫中,不得不说战场上的天才并不一定能够在政场如鱼得水。据说多年后旅王也因此事修书嘲笑过他,武王直接将笔墨高悬在自己家中,一生不再干涉内政。而世家的路子已经堵死,军功毫无机会,武王仅有的伯乐便只剩幽禁宫中的小皇帝。
在武王看来,一个古氏的子孙是绝不甘心被人当做傀儡摆布的,而古瞬帝(古悼隅的帝号,当时诸家族都以为他会是一个殒命在兵变中,转瞬即逝的短命皇帝,然而各方力量奇迹般的平衡让他的帝位延续了下去)也必然需要他这样有力的兵刃来宣扬自己的意志,从而夺回皇帝的威严和权力。
这是又一次政治投资,但百里家主百里梦非需要的是危急中护卫在旁的猛将,而皇帝需要的则是一个强有力的统帅,而相对的武王将会得到仍然效忠于皇室的数十万边军,对此他毫不怀疑,他只需要一个机会,他天生就该统帅千军万马!
为此他殚精竭虑,命令手下的三百士卒操练阵法,他创造了无还之阵,双河贯山之阵等包含了他军事才思的阵势并写在了一本名为《纵武之卷》的书中,这本书后来名列他的破军七武书之一,成为绝世的兵书。而他甚至还为小皇帝设计了夺回权力的借口,他晚年公示的书信里写道:“帝年幼无知,为转瞬之帝,然大族环伺,无一可撼者,此福深而德厚,命所归也。”(据说此事在后来旅王的嘲笑信中被着重提及,古悼隅说这种理由都能喊出来,武王应该披着羊皮袍去西荒的草原上当游牧民的族长。)
阵法练成之日,他偷偷邀请小皇帝,说要带他看把戏,他相信被人从战火中抢回来的孩子看得懂他战法是怎样凌厉而高效的杀伐之术。
三百个士兵布置成型,兵种步骑皆有,武具更是复杂繁多,百里家待武王丰厚,他掏得起钱。武王也确实展现出惊人的指挥才能,箭岚骑踏和盾围竟然互不干扰的分割战场,形成狼噬之阵,而后又瞬间炸裂成数十个小战团凶狠内外撕咬的碎甲之阵,而后是双河贯山、鲸摆……以及最终的魇渊之阵。
演示完毕后,他走到古瞬帝身前躬身:“陛下,此末将自创的阵势,自信平地相逢,不借地利,可敌十倍于人。”
然而他没有等到回答。他大着胆子抬头一眼,六岁孩童的眼里既没有面对兵戈的恐惧,也没有这样强大军队统帅表达忠顺的欣喜。
他只能硬着头皮再追问了一句:“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我为将军感到悲伤。”孩子安静地说。
武王懵了,他的政治智慧并不能想明白古悼隅的意思,但也明白这算不上什么好评价,只能低头道:“陛下赎罪,此阵……此阵杀戮过重,陛下悲悯,末将自此不敢启用。”
“我不是因为这个悲伤。”孩子说。
武王彻底僵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悲伤的是,将军明明是个伟大的武士,却没有与自己同行的人,只能靠阵法分割包围让这些软弱的人看到自己人多势众,有了以多欺少的勇气。三百可敌三千确实是惊世之才,可是将军心里,只需有三十个同行的勇士,便可以冲向千军万马了。”古瞬帝说。“创出这样的阵法,也不过是猛虎带着一群羊,勉强充当你的獠牙和利爪吧。这个时代真正的武士太少了,将军这样的人只能眼睁睁看着一群羊去强占另一群羊的草料, 听到的也是羊的咩叫,猛虎却要栖身在羊群里,带着羊去打仗。我想到这里,不能不为将军感到悲伤。”
武王趴在地上,动弹不得,两手都在颤抖。
“校尉不得称将,其实我是懂得的,但是将军心里其实忍不住的吧,觉得我不懂便这样自称了。”古瞬帝转身离开,“以后还是慎言,我身边没有可信之人,将军的话还是莫入他耳了。”
一年后,武王辞官,前去边关重新从小兵做起,直到十年后旅王出走,武王入关。
他撰写的阵势名扬天下,在凛沧原一战五千士卒便击溃了北朝三万的澜州兵卫,这些阵法被后世称为纵武七阵。然而那一战是武王的副将池钱瑜指挥,武王终其一生,再也没有命人布阵。
据说南朝后世说书人最喜欢的说的一本之一便是《奋武长战录》,讲武王拜领古瞬帝衣带诏,弃官投军百战护国的故事,故事里武王纵马呼啸,枪挑七将十二营,南朝男儿无不振奋,于是竖起葵花烈焰旗,风扬电飙,贯穿八百里。五十万敌军合围,武王竟直接原地死战,军阵碎散,万军乱战,武王就在乱军中高举着葵花之旗,于是望见旗帜的武士们都奋力杀去,不顾一切的护卫在旗下,万人的阵势反被武王的千人队卷入绞杀,步卒们组成的泥沼扯住了骑兵,武王飞枪杀死了一头菱牛,驾着濒死的野兽连破军围二十七重,最后跨江而去,扬名天下。
旅王确实是绝世的狂徒,有些人生来要倾覆天下,所以渴求倾世之剑,有些人的剑在朝堂之上,所以他们长袖善舞,有些人的剑则在战场,就像武王,他若有十个星辰闪耀直达大地的武士,谈笑间就可以兴衰王朝,可惜那个时代没有那样的英雄,但即便三万个普通人对他来说也已经足够驰骋。然而就是这样掌握天下之柄的人,依然对古瞬帝畏惧不已,因为他不需要倾世之剑,他一个人就可以让天地翻覆,因为他能做到连鬼神都做不到的,鬼神洞察一切,而他洞察人心!
旅王之所以要提拔武王,并不只是让他维持古氏的统治那么简单。
他许诺了这个战争天才所有武士梦寐以求的——世间最伟大的战场,最霸烈的战争,最宏广的舞台,连狂王都为他让位的终极一战,那显然是三十年之后的——长生救世之战。
英雄在灾难的年月里崛起,掀起了焚世的风暴。
多年之后又一代的英雄们从动乱灾荒的摇篮里成长,变成狂徒,举剑踏入火焰的风里,阻拦这狂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