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创作】妹妹人生:理所当然的病历本

世人会嘲笑我被幻觉折磨的姿态,而我知道这些幻想对人类的意义。
——荣格
对一个人类创造的社会来说,为了维持它的运转——无论是机体还是象征意义的——都塑造出了一定的规则和共识。而低于和超出这个共识的人或事件,往往为人所不解;甚者会被惩罚,被社会强制管理。
比如,“病”(disease)是一种客观的描述,是人类生理/心理决定性的出现了非常态后的一个理性的定义。那么“病态”(abnormal)呢?它更多的是外界的看待后,产生的一个社会普遍认可主观结论:这是不齿的,是需要被管制的。现代道德通过如此的方式进行生物政治,甚至到达自我治理(self-governance)的地步。
可是,我们如何看待自己的病,或是病态?这是否是我们生命的一个选择,而并非一种“外界的被定义”?当我关上《妹妹人生》这本书之后,我想象着其中最令人激动的画面:“我”决定帮助这个“叫妹妹的人”之后,她面露笑靥。“我”的内心被点燃了,我的虚荣心,我的不知道什么东西的程序启动了。自此,他和她决定走上一个无法回头的,自甘病态的,却如同朝圣一般的坚定的道路。
当我想要为此写一篇书评的时候,其实我最后更想做的,是像一百年前的弗洛伊德一样,写一本病历。在我看来,这小说如同精神分析的范本一样,描述了一对在世人看来“病态”的爱侣,这一生的故事。这是当代的《少女杜拉的故事》。
然而,这是否也是我们所有人的寓言?
(不)文明的性道德
我们所做的每一件事情,其动机都来自性欲和虚荣心。
——《性学三论》,弗洛伊德
1
对我而言,我本来没有那么大的欲望翻开这本病历,我并不是一个非常猎奇的人,对“妹控”这个属性也没有那么感兴趣。然而一些说法让我感到好奇。有一些人把这样的作品称作“轻文学”,区别于“轻小说”。我们都知道,东瀛的“轻小说”如同宋朝时期的一些文学作品一样,是拿来当作如厕读物用的。既然提到文学这个词,讨论的范畴就应该更加严肃,更加倾向于这样的作品。我就在想,什么样的作品可以单独成为一种文学形式呢?另一些人认为,这是描述“妹控”这个属性的时代最强音,入间人间作为一代妙笔,这样一份单行本也写的非常出神入化。就这样,我在一次长途旅程中打开了《妹妹人生》,开始了对一本病历的审视。
这是一本怎样的病历呢?如同书的一开始所讲,讲述的其实是一个很简单的事件:一个自我认同的事件,一个无尽的寻找,最后却得偿所愿的故事。但是从另一个角度而言,从精神分析的角度来说,这本书真正诠释了题注所讲的那句话。我们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动机,除了来自性欲,就是来自无尽的虚荣心——力比多的释放,自我在这世界上的延续;和在这世上被理解、被记住。——这些成为我们活下去的唯一目的,也成为我们为什么行事的最好理由(借口)。
小说的主角是一个有妹妹的男生,后文就叫哥哥了。哥哥在小学的时候并不对自己的妹妹感兴趣,直到有一个暑假,妹妹向他求救:原来是暑假作业一点都没做!为了安慰被吓得不轻的妹妹,哥哥开始帮助她。没有想到,这是一切“业障”的源头……
为何哥哥会因为帮助了妹妹,开始在意妹妹,从而开始后面的故事?我一直没有很想清楚这个问题,直到我想起弗洛伊德对于精神分析的理论,才开始能够如同一个侦探一般,系统的梳理这本病历。
2
你们要进窄门。因为引到灭亡、那门是宽的、路是大的、进去的人也多。引到永生、那门是窄的、路是小的、找着的人也少。
——《马太福音》第七章第十三、十四节
正由于我抱着与你相见的希望,我才永远认为最崎岖的路是最好的路。
——纪德《窄门》
从弗洛伊德的角度来说,对于幼童而言,无论是性欲,还是身体,都尚未发展,因此如果仅仅从这个方向分析,是暂时得不到什么结论的。虽然一般而言,现实当中出现性倒错的病历,在童年或者青春期时在这两方面都存在着一定的非常人之处,但是在文中,入间人间也没有给出相关的情节来证实这一点。那么,另一个有意义的视角,则是无论在心理分析、职业生涯规划等心理学应用中都经常提到的重点:自我满足(虚荣心)。
在看到妹妹焦虑的脸色、脸上的泪水、还有得到保护之后绽放的笑靥之后,哥哥是怎么想的呢?他突然意识到,妹妹并不是“一团东西”,并不是一个物件,而是一个真实存在的,家中的成员。是什么帮助他,意识到这一切的呢?在几岁的那个孩童的范畴下,并不是妹妹是一个女性。并不是妹妹是家庭的成员。并不是今天他吃到了什么自己喜欢的饭。并不是太阳打东边出来。
而是突然有这样一个生物,她把自己的小命放到你的手上了,而且你帮助她没有那么难(虽然也没那么容易)。而且当你帮助了她之后,她把自己所有的,能够有的一切都给了你,就是她无限的仰慕和信任。你用一点点的成本,换来了这么多。换来了仰慕,换来了之后的一切。而这一切的生物密码是,你是哥哥,你承担责任,你使用自己的能力成就他人。
所以,我从来不觉得哥哥是一个失败的人,是一个可怜的人,因为这个世界上还有非常多的人,他们倾尽一生,却没有一个人,从来对他们施舍过一点点的信任,或者仰慕。他们以为自己活的很精彩,但其实这个世界上最大的成功,是一种满足,是在自己的生活里有一个人永远留在那里,她(他)让你确信,自己的存在是有价值的。当然,这种满足进化到最后,会成为一种自我满足,从而在精神上自给自足的状态。这不是所有人能够做到的状态,暂且摁住不提。
而进入青春期之后,哥哥在看到妹妹穿上水手服之后突然意识到,从“自己的妹妹并非一团东西”,到了“自己的妹妹并非(社会意义上的)妹妹”。原来,她是一个可以被当成女性,被“喜欢”的人,甚至可以在她的身上寄托自己的感情与性欲。虽然他未能付诸实施这种欲望(不过入间人间在最后给予我们这种模糊的留白,正如我们的生活并非只有黑白两色)。这种意义的激发,才是哥哥对她病理的爱情为何形成的关键。否则,为何哥哥最后选择将自己的一生都寄托在这个几乎瞬间就会倾倒的,窄门之后的极乐世界之上?为何文中要多次强调,妹妹的长相几乎没有变化,近乎貌美如花?
其实这并不是说,如果妹妹长着普通人的脸,哥哥就会放弃哥哥(虽然我作为旁观者,很可能会这么做)。文中还有一个线索是非常重要的,就是当两人需要搬迁前往东京的时候,哥哥却感到异常的难过。突然,有一个如同外星来临的女孩,一语道破了一些事情。他忽然大彻大悟。这是他从“病态”解脱出来的最佳机会。
我用更学术的语言解释一下。这是因为在弗洛伊德的理论中,他发现喜爱上自己至亲的人,事实上是在内心中的一种思乡之情,一种怀旧之情。而在妹妹身上,停留着他所有的记忆,这些记忆,才是他的生命本身——因为有了妹妹,这些记忆才活着,他才活着。这才是《妹妹人生》的含义。
如果我的人生就是由记忆组成的,我可以任意的蒙太奇,为什么我不能把它剪辑到我最爱的那些部分?我爱的妹妹,她永远不会老去,她永远和我处在若即若离的位置,但是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这是我可以决定的,人生唯一的部分。所以我可以容忍自己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活在这个世界上。因为这个世界之外,还存在着另一个角落,窄门之后的地点,是属于我的。

作家和白日梦
我写作是为了被爱:被某个人,某个遥远的人所爱。
——罗兰·巴特《恋人絮语》
我们可以断言一个幸福的人决不会幻想,只有一个愿望未满足的人才会。幻想的动力未得到满足的愿望,每一次幻想就是一个愿望的履行,它与使人不能感到满足的现实有关联。
——弗洛伊德《作家与白日梦》
3
在我的解读中,不同于其他人仅仅谈哥哥,我还会多把笔墨放到妹妹身上。这不仅是因为我想要点题我本季的写作主题《生命创作》,更是因为妹妹的故事涉及到非常重要的“创作”一词,而从这一半边,更能看出这整本病历到底都在讲述什么。
病历中一个有趣的情节,是妹妹由于哥哥的一个微小的启发,走上了写作的道路,而且还走上了写小说的道路。她最后居然还获得了成功。如果我们并未打开下册,听到这样的剧情,我们一定会觉得相当牵强。但是当我们读到《妹妹日记》之后,一切都看起来有理所应当的意味了。或者,我们应该说作家的这一个情节,是妹妹这一部分的病历的分析上的一个重大的线索。
如果哥哥从未读过这本日记,如果妹妹最后没有接受他,他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意识到,一个人之所以成为一个人,其实是多么容易的事情,就好像他最后爱上了自己的妹妹一样的简单。妹妹最终是这样的,这个起因不过是渴望一个眼神的认可而已。无论这个眼神是证明了自己的成长,还是证明了自己是作为一个可以被认真对待,被爱的人存活在这个世界上,这种希望变为欲望,甚至变为生活下去唯一的渴望。
就这么简单?
生命的点燃和延续,看来就是戏剧性的简单的,这种“简单”不仅体现在开始上。而是当妹妹坐在空无一人的屋子时,她意识到这个屋子从今往后只属于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居然出现了一种下意识地反应,“我今后人生的唯一的目的,就是追上哥哥”。这是一种没有任何迟疑的反应。
三年,一个人是如何怀念另一个人的?她好像确是活在另一个时空里了:她的生活变得那么的简洁,唯一的目的,就是尽快的用完这些时间,就是变成一个更好的人,能够追上另一个人的脚步。这么的简洁明了,以至于很多人无法猜透她到底要干什么。
妹妹在这一路上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早已经超过了那个想象中的想象,那个永恒的哥哥。甚至到最后,她意识到自己并非一个毫无力量的软弱之身。因此,一种内在的想象、单恋,成为了成长的唯一的、却无比绚烂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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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病例中,妹妹对“熊宝宝”的亲睐事实上也是一个容易被忽略的线索。妹妹是一个容易陷入另一个世界的人,这也进一步印证了她为何最后会走上虚构文学的道路。但是熊宝宝的出席,势弱,乃至最后的失去,实际上都代表了她人生中不同的阶段。她的依赖,她的试图独立,和最后从幻想中回到现实(的一个更好的梦境),还有其中的怀旧情绪,都是一个少女成长,甚至说蜕变到病态,的一个具象体现。限于篇幅,此处不再赘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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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并非无端的写下他们的语句,他们为了达到目的而写作。他们在写作中或成就自己,或满足自己,甚至试图创造一个自己企求但在现实中无法完成的世界。妹妹最后选择的,是一个极具冲击力的世界。
在潜意识中,她或许已经感受到了,自己的意念,自己的思念,自己的爱恋与倾慕,自己的欲望,都是一种被限制的野性力量,是一种在现在的人类世界中,终身无法显性的粗暴力量,这却与自己的外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作家的白日梦”,事实上是他们实现自己未竟欲望的最佳手段,或许是唯一的手段。什么样的欲望的压抑,就会带来什么样的作品。被诅咒的人,带来最精彩的幻想作品。
超自然、血腥、无理的事件,这些企图推翻外界束缚的意念,成为了妹妹成年之后试图在自己大脑的乌托邦去实验、实现的愿景。
面对爱人,是热忱的胸口,而背后则是万丈深渊。这样的温暖和白日梦,或许只有哥哥才可以理解吧。也因此,那些真心的写作,哥哥都看得懂(“两只野兽的交流”),而外人却都不满意;而说起谎来,大家都很开心,哥哥却无法理解了。
嫉妒是爱的唯一答案
就嫉妒而言,我痛苦了四回:因为我嫉妒,因为我怪自己嫉妒,因为我担心我的嫉妒伤害另一个人,因为我任凭自己落入俗套。
只有恋爱的人才谈得上负心,只有相信自己被爱的人才会嫉妒。……我生活在一团乱麻中,以为自己同时被爱又被抛弃。
——罗兰·巴特《恋人絮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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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完这些,才可以开始分析妹妹这个病例情感的源头。一个人的爱是有阶段的,特别是这类由某种大类的情感滑动到另一种的,必定有一个确定的转折。对于妹妹来说,这个拐点是——
当她确认哥哥分手之后,她居然长出一口气:哥哥终于只属于她一个人了。这样的占有欲,这样的嫉妒心,才是她一直渴望的答案。
她已不可放手,她虽然没有力量,只身柔弱,也会在意念中竭尽全力,用尽一切方法,让内心的欲望成为现实;当那种底层的、动物性的心理浮现,她终于才获得了内心的平静,最终的满足。
在无法追赶到彼此的时空中,我们终于共享了同一个梦境。我们终于相通,无论是肉体而是精神。这是一个选择,客观存在,不可分割。
仅此而已。
虽然我作为检视这本病历的人,不该如此定论。我应该保持客观理性,保持对患者最基本的尊重。但我也难免回想:一张娃娃脸下到底藏着的是什么,实在是很难说清楚。人说到底,最终还是会活成虚荣、欲望和嫉相辅相成的生物。人不过是动物。动物就是动物。
仅此而已。
戏剧与反戏剧
戏剧艺术的本质正在于不同真的一样。
——普希金,《论人民戏剧与剧本<玛尔法·波沙特尼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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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新世纪,我觉得,要警惕那些看起来理所当然的戏剧感:也就是那些所谓作家,艺术家给我们建立起来的冲突点。这就好像我们很久没有吃到自然的,但是可口的牛排一样,但你一旦吃到这样的牛排,就会认为过去的那些都是在浪费自己的唾液和神经。
我感觉写作、创作、所谓的文艺作品已经进入了一种很不真实的阶段。我们不断地加料,不断地制造矛盾和冲突,试图让观众感到满意,试图让观众实现超越真实的感官和想象。我觉得这确是一种生活。但这并不是我想要的那一种生活。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大家想要的生活。
在浓重的香味料下,到底什么才是我们的生活本身?
其实,在这个病历当中,哥哥一直都在幻想着一个被审判的瞬间。那一刻,他会被灼热的眼神炙烤。他的欲望会吱吱作响。他会因为通奸,被这个社会架在熊熊烈火下,就这样终结自己的社会性的一生。他会被所谓的幸福生活,所谓的一夫一妻,孩子,初为父母,成为人类延续的一部分而困扰终身。不,他不是,他没有,他和妹妹选择了最狭窄的那道门。他选择了铤而走险,仅仅是因为实现自己的欲望,仅仅是因为放任自己的疾病,像污水一样横流。这就是他的命运。
这就是他的命运?当他真正以情人的身份,和自己的妹妹走在一起,感到真正的幸福的时候,他迎面与另一种幸福,与另一种可以被认可的幸福,但对自己而言绝对是擦肩而过的幸福相撞:他结结实实的被自己的前女友目睹,她还带着带着自己的孩子。
那审判的瞬间真的来临的时候,他却突然发现。其实那时刻分明是不会到来的。因为这一戏剧的时刻,它的前提条件是,我们真的为了某种不理性,某种混乱和矛盾感到煎熬。然而,他没有。他彻头彻尾的选择了沉默、陷溺,然后与这个所谓的正常世界分道扬镳。
那么,这个时候也就不存在什么所谓的戏剧性。在这个病历里,生活、与纯粹的爱,本身消解了那仅剩的戏剧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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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因此,这病历的最后一节,最让我感到自然,也最让我感到毛骨悚然。因为它真实的不像样子。所以,不是说这病历不够真实,而是这些话真的如同从遥远的几十年后传来的回响一般。它并不是一个响亮的耳光,也不是一颗回旋了几十年的子弹终于射入胸膛。恰恰相反,它柔软的足够包容,足够让我们认为是一段传奇故事的结束,一个老人最后一刻的领悟。
结束了。结束了?对,就这么结束了。他们的一生,就在这样的选择,这样的生活下过去了。
一个人的一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是“结束了”这个词,意思就是,它的功过,它的一切都是由他人说吧。至少,一个人就这样经过了一些时间,然后离开了这个世界。
那就这样吧。
大概就是这种样子。
理所当然的病历本:这谁都读不懂的病历本
語れない眠れないトロイメライ
如鲠在喉 夜不能寐 如梦如幻
我旅行到了北京,正好《妹妹人生》也看完了。和一个定居在那里的,非常好的朋友居然聊天聊到《妹妹人生》。那段时间我自己正好处于比较痛苦的状态,不知道学术研究往哪走。朋友开导我,其实人再怎么聪明,有些事情是算不到的。就好像,哥哥从来没有算到,妹妹的心里也有自己。但这没什么的,他们最后还是幸福的生活在一起。
我和他说,看完《妹妹人生》就让我真的想起圣经那个窄门的隐喻,那本叫做《窄门》的,纪德的小说,其实恰好与《妹妹人生》存在着一个巨大的巧合:10岁的杰罗姆和表姐阿丽莎对彼此永恒的感情作出一个隐含的承诺。然而,由于阿丽莎母亲的不忠和强烈的宗教情结的影响,阿丽萨逐渐发展到拒绝人类之爱的地步。阿丽萨虽然走入了一段不幸的婚姻,但依然难忘之前的情感,最终郁郁而终。
我们的一生都有这样一扇门,我们要走过去。有些人的宽,有些人的窄,其实这是可以自己选择的。
但是我偏偏走向那巅峰。我偏偏选择没有人走过的门。这到底是为何?
真是不可思议啊。只是想要去了解罢了。
与你一起跨越世界,这谁都读不懂的病历啊!
聊完,我和朋友相视而笑,然后去雍和宫喝啤酒去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