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账财神
楔子
他们缩在桌子后宽大的塑料椅中,束手束脚小心翼翼地东张西望,眼神跟着我在办公室里移来移去,两杯烫手的茶水翻着白汽缓缓推到他们面前,我才坐下尴尬地打量他们。
也许这几年有什么重大的变故让他们变得沉默而坚毅,那女的四十多岁,头顶白了一片但梳得一丝不乱,两颊干瘪地挺立出来,男的脸色沉闷像极了雷暴来临前的蓄力,刀削斧凿的皱纹让他越显沧桑。他们双手微颤拢着茶杯,两个人穿得很复古,男的那身明显不合适的正装紧紧箍在身上,出差一般带着份普通人的隆重,女的一袭素裙上面裹满了黑色的方块格,衬得中等身材突出了不少。他们俩有点神情恍惚,从进门到现在两双眼睛死死盯着我老半天没开口,我被看得心里直发毛,紧接着手足无措也跟着他们局促不安,伸手把要送审的评论稿拽过来,拿起笔在上边划拉了几道,但他们炽热的目光如同两道无形的锁链,抽在脸上火辣辣的疼,让我根本无法集中精力,只好抬起头再次和他们对视。看得出他们心里埋藏的故事在左冲右突寻找喷薄而出的缺口,让他们像两军交战前研讨会上的辩论者,企图如滔滔江水般一吐为快。那女的死盯着我,呼吸越来越粗重,自顾自地紧张着,把手里的文件袋用力地攥了好几下,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吐出一口长气,抖着手把它放在了桌面上推过来,又缩回手紧紧盯着我。
好几天了,他们带着所剩无几的亲戚朋友在台门口游行,拉着横幅立着牌子和不知哪种神秘无形的力量隔空对峙,喊话器在车水马龙的喧嚣里兀自嘶哑地喋喋不休,吸引了大量群众围观拍照发朋友圈,大家站在“孩子是冤枉的”“还我孩子,还我公道”的横幅和塑料牌边与他们争相留念,帮着他们一家和前去驱散的保安唇枪舌战。保安愤愤地诉苦:“影响太坏了,这个月工资又得扣了”。
我一直在留意他们的举动,每天出门跑新闻总能被他们不要命的精神吓出一身冷汗,那女的直接扑倒在车前盖上隔着玻璃又哭又号,男的攥着鸣冤的牌子紧跟在她后边,高高举起的手臂漫天挥舞,嘴里因为激动含混不清地高声叫喊着。开车的小伟脸色煞白一手攥着方向盘一手扯着手刹,脚下刹车踏尽,用力过猛让他整个人在驾驶座不断地颤抖。我气得要踹开车门跳下去骂人,小伟抖着声线拦着我:“鸽子姐,别......没出事儿。”
绷在狭小的副驾我心里郁恨难消,一个电话轰给在公安上班的同学,那头传来的语气中带着如释重负的舒爽,像极了便秘一个月刚有点感觉的痛快:“可算轮到你们电视台了,半个月前差点把我们局长逼疯。”
三个人眼神碰触了几个回合,他俩眼睛热切地闪动着红红的潮晕,我被看得面红耳赤,没跟主任通气就把他们请进办公室,还不知道要面对什么样的唾沫星子,我伸手打开放在桌上的文件袋,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跳进视线,耳边女人抖着声线急切地开口:“这是我儿子,任郁亮。”
“怎么回事啊?”话一出口我就想找个地方撞死自己,这么问等于把自己往邪路上逼,这几年记者白当了。照片上那张脸印象颇深,我不愿再回忆那些痛苦的岁月,只想让他们倾诉来此的目的,并且委婉地告诉他们我无能为力,旁敲侧击地让他们打道回府,但明显选错了沟通技巧。
果然,对面两个人同时开口,亲切友好的交谈秒变知识抢答现场,那女的猛然大声开口:“我儿子是冤枉的,他没杀人。”
“他根本不敢杀人,警方搞错了,我儿子的脾性我这当爹的最了解了。”
我嗯了一声,想开口让他们冷静一下依次阐述,哪知措辞还没想好,把视线由手里的照片转到他们脸上时,已经晚了——
“那是我儿子,跟你有什么关系?”女的登时火冒三丈,犀利的眼神宛如钢架炮要把对面的男人轰个粉碎,“你连他妈都不管还在乎他的死活?”
“要不是你多此一举把孩子送到那种地方,能出事吗?”
“怨我了还,半大小子成天胡闹疯玩!我管不了,不送去杀杀性子,日后杀人放火了你收拾啊?”
“现在不管了?你管去啊!”
我听得头大,拍着桌子让他俩勉强闭嘴:“都别激动。阿姨,您说吧。”
“小亮今年就十九岁了。四年前我们离婚后,我带着他净身出户,整天忙着到处打工挣钱,没时间顾得上管他,再加上小亮那段时间有点问题,我就把他送到了一个军事化管理的寄宿学校,想着就算他再闹腾也有老师同学看着他,不至于捅出什么娄子来,谁知道送去才半年多,警察就找上门来了,说他杀了人,把孩子押在了看守所,我吓得到处找人托关系打听,钱没少花腿没少跑,可到最后......我还是救不了他啊......二审判的……死刑,就在今年六月……就要……”任郁亮母亲掐着杯子的手不断颤抖,滚烫的浅褐色茶汤随着摇晃蹦出杯口沿着杯壁一路下滑,灼烧在那双裂纹遍布的手上,尖锐的刺痛感没有打断这个母亲夹着自责的悲痛,她竭力压制着胸口沸腾的悲伤,眼泪砸在杯子里,“我们这孩子太奇怪了,小时候比谁都机灵,学习任何东西接受得很快,成绩一直很好,开朗活泼到处交朋友,比他大的、比他小的往家里一招呼就是一大帮子,明明那么好的性格,怎么会变成那个样子......”
我脸红心跳地听着,目光在眼前这对曾经的夫妻身上来回跳转,不时地低下头看着桌子上那张不知哪年拍摄的照片,那个清秀逼人的小帅哥穿身迷彩服靠在体育场的钢丝网上,武装带勒得小身板像根小草只剩下瘦骨嶙峋的脆弱,袖子工整地卷起来窝到臂弯里,小寸头硬邦邦的扎在空气中,满头大汗看着镜头浅笑。确实,他浑身上下带着那种与生俱来的聪明劲儿,一眼望去他阳光、开朗、机智、早慧,在学校里应该也是总拔尖的孩子,这样浑身发光的人却是公安机关认定的杀人犯,毕竟他的样子和我以往有限的认知中对杀人者的描述极不相称,那些阴鸷、狡猾、凶悍、暴戾,他统统没有。
“阿姨,”我收着思绪,“你刚刚说那段时间孩子有点问题,是指什么?”
“前些年他弟弟出车祸,孩子吓着了,回到家一句话都不说,谁都不相信。后来我跟他爸闹离婚,要带着他单过,一搬出去孩子成天精神恍惚在大街上转悠,说我们俩是魔鬼,死活不肯回家。有次他失联了近两周时间,我和他爸疯了一样找,在县垃圾堆前见到了他,身上脏的连肉色都看不见,我怕他出大事,就找到了一个学校,把他送去读书了。”
“弟弟出事他肯定很难过,不敢回家不相信你们是怎么回事?”我在这个弯道里想得头疼。
“当时家里穷,要去卖粮食,乡下的路一步三个坑,农用车跑起来上下颠簸,当时大道对面过来个卡车,我来不及减速猛打方向盘要避开它,三轮车突然失控……把小海……甩下去了,车轮从孩子肚子上……没,没等到医院,小海就走了,小亮......就在边上......”任郁亮父亲接过话头,悲伤突然袭来,他咬牙逼着不让自己哭出来,越这样越是弄巧成拙,头一歪泪沿着皱纹四散奔逃。
“啊?”我惊得愣在那里,喉咙下有什么东西把人顶着坐起来。
“我管不了他,又怕他把自己憋坏了,就把他送到了……少强学校。”任郁亮母亲擤着鼻子,用纸巾蘸着满面清泪。
“啪嗒”一声,手里的笔砸在桌面上,照片里任郁亮的鼻头瞬间多了一团黑雾。虽然看到他的资料早有心理准备,听到这个名字我还是难以自持地手抖了一下,手忙脚乱地扯出纸巾急急地擦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是他,是他们,四年了,我以为我可以回归正常的生活了,虽然远方还在发生着类似的事,让警方疲于奔命,我本以为能置身事外,直到碰上他们为挽救任郁亮的生命疯了一般四处跪地求人,在今天遇到我。
这个孩子,我知道。
女人还在喋喋不休:“听说孩子当年找过一个记者,叫谭靖芸,所以我们就想找她,求她帮帮我们……”
“谭姐四年前就走了,你们不知道吗?”心里的浪潮一再翻腾越涨越高,我不耐烦地打断她。
“也是……我都急糊涂了……”任郁亮母亲失落地叹着气,无望地垂着头,整个人在椅子里猛地下沉。
“那你们可以帮我们吗?”任郁亮父亲满眼期盼地看过来。
旁边的女人迅速抬头看着我:“对对对,听说你是谭记者的……”
“这事儿我们没办法,你们请回吧,”我打断她开始收拾东西,把桌上的文件袋塞进背包,“小伟,帮我送一下。”
“姑娘,再给我们一点时间,我儿子是冤枉的,他没胆气杀人的!求求你,给孩子申冤啊,不能让孩子就这样走啊——!”任郁亮他爸佝偻在桌前,痛苦地看着我。
“你们早干什么去了?!口口声声孩子是冤枉的,你们谁对孩子好过?!”一口闷气堵在胸口,大脑电光火石般被各种残暴的画面填满,这股劲让我从椅子上蹭的弹起来,胸口的丝巾随着打乱的呼吸起起落落。
“我们……我们一直都是为他好啊!”任郁亮母亲疑惑地看着我,像在看一个蓬头垢面的疯子一本正经地跟她探讨今天天气真不错。
“你们谁问过他好不好?为什么你们不明白,爱和伤害从无交集,但它们确实是邻居!”我强压着心里的怒火,但出口已经没了平时职业性的冷静。
我的反常让整个办公室的人从各自的小格子里伸长了脑袋向我行注目礼,小伟吓得站在我身后直捅我的腰:“鸽子姐,有话好好说。”
那夫妻俩僵在当场,尴尬地看着我。我呼出一口长气,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这个案子早都结了,翻案也不是记者的活儿,你们要想有结果,可以去找律师甚至法院、检察院,对不起,我真的帮不了你们。小伟,送客。”
“鸽子姐,你这是怎么了?刚才还说得好好的。”小伟一头雾水地看着我。我抬眼瞪着他,他把后边的话硬塞回肚子,识趣地给他俩做出请的手势:“您好,请这边下楼。”
任郁亮父母不为所动,小伟说了两遍他们依然充耳不闻,直愣愣地戳在原地,又用眼睛紧紧盯着我,我已经无法再和他们沟通,光是心里的波涛汹涌足够让我整日惶恐不安,我提着包转身就往外走,把评论稿拍给小伟:“今天加班,重做!”
“哎,鸽子姐……我这池鱼之殃也太冤了啊……”
“观点片面,不够深刻,对事实了解不清,敢说你冤枉!”我头都没回边走边说,平底鞋砸在地板上哐哐闷响。
“姑娘!你见死不救!你就敢说你在那事里绝对清白吗?别以为我不认识你!凭什么你逍遥法外让我们孩子替你们这恶人受罪!”任郁亮母亲尖着嗓子在身后高声叫嚷。
“说不定就是你们教唆我儿子犯罪!把事情全推到他头上!你要为你们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任郁亮父亲也跟着怒吼一声。
办公室里“嗡”的一声炸锅,一片嘘声中我猛然回头:“造谣诽谤是要负法律责任的!请拿证据说话!不要信口开河!”
“等找到证据,我一定让你后悔现在的嚣张!”任郁亮父亲努力撑着强硬,冲口顶了一句。
“任郁亮的案子到最后是被害者家属坚持上诉才那样的,你们不去找他们缠着我算怎么回事?”急火攻心,我没多大考虑直接怼过去,“况且任郁亮绝不干净,否则法律不会不给他半点宽容!”
“你——!”任郁亮母亲气得浑身发抖,半天说不出话,突然双膝一弯跪在地上,嗓子里哭腔更浓,“姑娘,我求求你……你知道什么,就告诉我们……孩子快临刑了……我们没时间了!我求你了……”
“那死者家属开口要几百万,我们两口子就是剁碎了自个儿也卖不了那老些钱,是真没办法了,要不也不会……让自己孩子用命去换啊!”任郁亮父亲眼泪冲出来,啜泣着开口。
“那你们更应该去找他们家,跑这里来撒野是什么意思?况且,杀人偿命,自古正义!”我转身就走。
“从来如此,就对吗?!”任郁亮父亲拉着身边的女人要把她搀起来,看着我吼了一声。
“你们根本不了解任郁亮,他要比你们想象的阴沉得多!”我站在门口,“人,是会变的。”
任郁亮母亲擦着泪走到门口:“姑娘,能把文件袋还给我吗?”
“我想再看看。”
一扭头小伟走过来,做出送客的姿态:“您好,下楼这边请。”
三个人转身出门,任郁亮父母到电梯口回头看着我,电梯来了才低头进去,门关上的瞬间两人抬手擦着泪,小伟拍着胸口长出着气。
身后空旷的办公室里挤满了键盘的敲击声和机器的轰鸣,夹杂着几个外景记者紧锣密鼓联系采访的气急败坏,每个人缩在自己的事情里对周围发生了什么只顾得上抬头一瞥,又忙下去。我心里莫名其妙的烦躁,不知怎么排遣以获得轻松。
“为什么啊?是你把他们请上来的。怎么聊成这样,不像平常的头号记者啊?”小伟送客回来把我拉到演播厅外的休息区,揶揄地看着我说。
“你管我,我可不想重蹈谭姐的覆辙。”
“四年前到底怎么回事啊?”
“要你管!写稿子去!”
小伟八卦不成被我一句话吼回去,起身去了办公室。
我捏着包拿出那个文件袋,把里边的东西仔细地翻了一遍,越翻越是被恐慌紧紧包裹,越翻越是往事蹁跹,越翻越是冷汗涔涔。
那个文件袋的底部,缩着另外几张照片,除了任郁亮事前事后的记录,还有一张是我永远不会忘记的噩梦——一尊面容慈祥笑意盈盈的财神。
也许,我和这些破事脱不开干系了。
小亮,八年前逃亡的夜晚,如果跟在你身边的是我,这一切会不会和我擦肩而过;
小亮,四年前警笛轰响的江上,如果不是你勇敢地担当一切手刃魔鬼,今天会不会是我的父母拿着资料东奔西走逢人就祈求帮助?
没有如果。这场和命运阴差阳错力量悬殊的抗争,永无止境。
手机在兜里嗡嗡震动,通讯软件里有人求加好友,验证语是司空见惯饱含希望却无法回头的一句:“终于,找到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