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丨探清水河 第四章 一个人的筵席
为了不把恶心人的恶心话收拢到耳朵里恶心自己，佟小六在心里默起了《逍遥津》：欺寡人在金殿我不敢回对；欺寡人好一似猫鼠相随；欺寡人好一似那家人奴婢；欺寡人好一似墙倒众推；欺寡人好一似那犯人受罪；欺寡人好一似木雕泥堆；欺寡人好一似那棒打鸳对；欺寡人好一似猛虎失威；欺寡人好一似那犯人发配……
莲儿现在在干什么？伺候她爹妈抽大烟，还是哼着小曲儿做针线？总不能是又受她后妈逼迫，说要把她嫁给有钱有势的当小老婆？
要挣钱，早点挣够松老三说的数目，早点把莲儿娶进门。
住在他院里那两户日本人应该会搬走吧？就算他们搬走，他也不会邀请九郎，不，不是九郎，是九爷，他也不会邀请九爷上他家了。
高叔说得对，别想着和客人做朋友，太傻。
如果九郎是朋友，那么他现在应该有桌有椅有茶有点，他应该和九郎促膝对坐有说有笑，而不是站在这里，受杨家下人的羞辱。
佟小六笑，佟小六再笑。
访友哪有演堂会好？访友得带礼物，演堂会空手来，不花钱还挣钱。
“进来，哎！卖贫嘴的，说你呢！”
佟小六如梦方醒：“哦，哦哦，是。”
那个人把他领进倒座。
浓郁的香味袭来，佟小六的口水猛然冲了出来。
好香，好多菜！
不能没规矩，不能丢人！
佟小六恭敬地笑：“是，我就跟这儿伺候着。”
那人哼一声，走了。
没人了，就他一个人了。
佟小六站得直溜，眼睛却离不开桌上的菜。
居然有八个盘子，凉菜！水晶鸡脯水晶肚南糟鹌鹑冰糖鸭，翡翠黄瓜白玉藕炸花生米芥末墩儿。
皮冻清凌凌，油光亮闪闪。
咽，再咽。
姓杨的一点儿规矩不懂，演堂会要管饭的，哪怕先给他俩窝头垫垫呢！
八个菜摆在这儿，一会儿他怎么伺候，未曾张嘴先出口水？
佟小六低头，抬头，看外面，看地。
前院一个人没有。
荤菜码得整齐不好动，他能偷个花生米不？
不知是白酒还是黄酒，八成是白酒，白酒好，白酒有劲儿。
二锅头、竹叶青还是汾酒？
汾酒，杨家是山西来的老怯。
两副杯箸。
今天是俩老西儿喝酒？杨九郎跟同乡还是哥子兄弟，难不成是跟他爹？
佟小六别过脸去，看外边垂花门上的纹饰。
呵，外头来的人坐着，序列里的子弟站着；外头来的人吃着，序列里的子弟伺候玩意儿。
这到底是谁的四九城？
见有人来，佟小六赶紧整容肃立，做出一副自己一直站着等的形容。
来的还是那个看门的：“哎！你站着干什么？”
佟小六摸不着头脑：“我等杨九郎啊！”
“啊呸！杨九郎的名字也是你叫的？那我们少爷！大少爷！”
佟小六把重音放在头一个字：“大少爷？”
“啊，大少爷！这么大！”那人比划。
佟小六：“您府上大少爷，还有大少爷的客人什么时候到？”
“管得着吗你？我们少爷是富家公子，前晌要拜大人后晌要会客人，今儿玩大鼓妞明儿捧戏子，高兴了耍钱不高兴了耍人，你管我们少爷什么时候到！吃你的就行了！”那人骂骂咧咧。
佟小六：“吃我的？我吃什么？”
那人指桌上的酒菜：“还天子脚下呢，不认识这是菜？”
佟小六：“这给我的？”
“你还真当我们少爷稀罕你的玩意儿啊？你有筱粉蝶好看吗？有小白玉霜唱得好吗？有梅兰芳有名儿吗？妄想我们少爷跟你一块儿吃饭，做你的春秋大梦！赶紧吃，吃完赶紧走！我们家有大客人，没空管你！”那个人嘴里不干不净地去了。
腿好重，佟小六硬是跨不出倒座的门槛。
说给他吃的。给他吃还用这么丰盛？
可不给他吃，谁家筵席会摆倒座？除了听喝的下人，谁会在倒座吃饭？
是给他的，没错。
佟小六不由自主背贯口：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烧子鹅……
嘴里的没有眼里的香，嘴里的是假的，眼里的是真的。
佟小六扒着桌子转圈儿。
水晶鸡脯水晶肚南糟鹌鹑冰糖鸭，翡翠黄瓜白玉藕炸花生米芥末墩儿。
还有汾酒。
心跳得怦怦的，佟小六做贼一样倒出来半杯。
好香啊，香得人五脏六腑都扭一起，香得他天灵盖都要飞。
不敢让酒杯沾到自己的嘴唇，佟小六仰脖子把那半杯酒倒嘴里，一口咽下，勾出来一条河的口水。
他脸、脖子，连同十个手指尖都火烧火燎。
佟小六骂自己：“没吃过饭？贱的你！”
佟小六抄起筷子开始吃喝。
就是没吃过怎么着？不是偷的不是抢的，人家给的！给也不能要吗？
大口的，大块的，吃一会儿，发一会儿呆。
“我不亏，是吧？”佟小六含一块鸭骨头，吮上头的滋味，“不是朋友，是主顾，人给钱了，还管饭。”
八个盘子空了四个半。
“吃完这顿，我明儿个不吃饭都能顶住。莲儿，我明儿个不吃饭，省饭钱。咱什么都别想，就挣钱、攒钱，对吧？”酒意上头，喉咙发痒，佟小六敲着桌子唱起了《风雨归舟》，“忽见那，西北天边风云起，乌云滚滚黑漫漫。大莲，要下雨了。”
挺着滚圆的肚子，佟小六扶住狼藉的桌子站起来嘻嘻笑：“嘻，我是大莲，大莲喜欢小六哥。小六哥，下雨了，你还不回家吗？”
佟小六看着窗外的雨点：“我挣钱呢莲儿，再等等，等小六哥挣够钱，一定上你家提亲！”
佟小六泪光盈盈：“小六哥，莲儿不想给别人当小老婆，莲儿只想跟着你！”
这才是今生难预料。
他能挣钱，他有主顾，他有杨九郎，杨九郎有钱。等他挣了钱，甩给松老三后续的那个婆娘，什么嫁妆都不要，拉起大莲就走，从后街走到前街，大莲就算过了门。
他成亲，他抱儿子，他幸福，他有大莲，他有家。
可真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