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典型游记】一个人上东京·完——秋叶有个原，天空树是塔

这是一个非常规的“游记”系列，记录了我生命里某些凝结成晶莹之物的时光。时空无定，所有事情未必发生在同一趟旅程，回忆与臆想也没有严格的界限。

东京塔不是东京最高的塔。

因为世界上最高的塔也在东京。

“‘人的目标必须是出生的这个人自己为自己定的。’明治时期的文豪曾这样说过。可是现在这个年代的年轻人内心里根本没有什么目标，没有高涨的热情，只知道随波逐流。即使有人把这个称为‘理想’，也只不过是借用电视上、杂志上的话罢了，反而更显示出自己的无知、无聊。

这只是错把被风吹到自己脚下的各种传单当成自己的理想罢了。

如果说这些来自日本每个角落的人都有目标的话，那也就是去东京这件事。除此之外其实什么都没有。

他们认为只要去东京就会得到改变，认为自己的未来就会一片开阔，所以才逃到这里。”

——利利·弗兰克

在如同蜂巢一般的巨型城市里做梦，会让人对灵魂产生异化的担忧。漆黑的夜里，大地上一片朦朦胧胧的剪影，其间点缀着无数闪烁红光的小点。我感受到了一阵凉意，就像夏夜里在开足冷气的空调房里看《空中杀手》时的感觉，既害怕又兴奋，呼吸悠长，只是手臂上起了微微的鸡皮疙瘩。黑暗中有一个模糊的存在明显地超出地平线，直指天际，那是辽阔平原上的巴别塔，深邃暗夜里的启明星。我一步步摸黑着向前，像一个朝着永远无法抵达的视界线艰难迁徙的疯狂科学家，耳畔是亿万年来漫长时光里所有恐龙与地壳的呢喃自白，我从中听到了困惑和迷惘，但是他们无一放弃，在绚烂的漆黑宇宙里继续像孩童一般大步流星。

梦醒了，后背一阵湿热，窗外阳光明媚。我与台风始终未能见面，它还没来得及肆虐就彻底过境消散了。

我喜欢晴天，因为它总是会让人不想服输。

早起的我正信步在隅田川河畔，天空渐变的蓝色纯净到让人以为是一张精致的背景图，眼前河川两岸的住宅楼像是无数个排成一列的不规则火柴盒，远远看去，跟乐高积木店橱窗里摆放着的套装一模一样，这就是寸土寸金的东京嘛。但因为每栋楼的样式都千奇百怪、大小不一，这么紧凑地挤在一起反而看起来如童话般可爱。这些“巨型”积木块让人产生了闯入了特摄片片场的错觉，仿佛随时在房屋背后的地平线上会站起来一只巨大的怪兽~(੭ˊᵕˋ)੭

终于在东京了，不想再进行赶场式的奔波，我完全随性地在各种小巷里步行闲逛。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浅草寺，原来离晴空塔这么近，来都来了，进去求个签吧。

从那个标志性的巨大“雷门”灯笼底下穿过去，里面是一条两侧挤满店铺的购物街，当代热门寺庙景点之典型现状。东京闹市区的浅草神社与九州深山里的雾岛神宫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这儿难见草木，人声鼎沸——但如此热闹的神社更显亲切，我逛得津津有味，准备寻找小吃摊来顺便解决早饭。发现了一件超酷的浮世绘风格哥斯拉T恤，拍下来想着走的时候再来买，结果离开浅草寺时并没有再走这条街。

这件事告诉我们购物就是要冲动。

闹市两侧有一半门面都是小吃摊，终于经不住一个大叔的吆喝来了一串所谓的蟹肉棒，结果果然是所谓蟹肉风味的面粉制品，大失所望。不甘心又买了一个蔬菜和面糊炸制的特色炸饼，这回倒是没翻车，蔬菜饼咸香焦脆，想起了在《舌尖上的中国》里看到过的一种特产，可惜记不起名字。这会儿游客开始多了起来，我大摇大摆地一边啃着饼一边继续往里走，有一种小学生出来春游的单纯快乐。

神社永远是那一套类似的流程，净手、参拜、摇筒、出签、解签……有趣的是这儿没有标准的票价，随便你花多少钱，求签完全是看自己心情投币。已经到了旅程的尾声，现金捉襟见肘的我老老实实地投下了最小额的100日元——好耶，是吉。刚刚还在查万一抽到的要是“凶”该怎么处理，似乎只要挂在某处不带走就可以消解化灾。这回不用担心了，信或不信，抽到好签至少意味着好运，有好运庇佑本身就够啦~

索性再研究一下签纸上的内容，上面写的完全就是汉字——“自幼常为旅，逢春骏马骄，前程宜进步，得箭降青霄。”……这下身为中国人的优势体现出来了，完全不用找别人解释意思就能明白大概。句子读起来倒是朗朗上口（甚至中文比日文更加押韵），说的也都是好话，就是怎么看都像一首不知从哪个角落里扒拉出来的打油诗。

想到了一个趣闻，科学家对于南美一些原始部落里的祭祀占卜行为做了研究，发现部落首领经过主观思考后决定的狩猎成功率，常常不如依照巫师占卜结果来进行得更加高效。难道是巫师真有预言能力？研究给出的理由是，由于原始丛林的环境实在太过复杂且充满不确定性，所以当部落的巫师简单粗暴地扔个树枝骨头占卜时，会让整个部落的狩猎行动更加随机且无规律化（因为扔骨头本就是随机事件），被狩猎的动物种类和数量也会更加均衡。要是部落根据人为决策去寻找猎物，要么好几天都找不到（因为没有足够的信息和水平提高捕猎成功率），要么反而会对某些动物活动范围产生毁灭性的破坏（比如把某一群本来能长期繁衍的鹿群短时间内全部吃完），进而影响整个生态平衡。

换言之，在决策水平很低的情况下，蒙比算要更准。(੭ˊᵕˋ)੭

一口气速通完参拜神社全流程，脑子里还在思考着部落占卜和神社求签之间的关系，我索性坐在草坪边的椅子上喂起鸽子来，抬眼就能看到河对岸的晴空塔。今天接下来该去哪里呢？我用树叶在地上堆了一个简略的地图，然后抛起一块石子，决定践行一次部落占卜。

“啪！”石头落在了离晴空塔相反方向的一片树叶上。我拿出手机对比地图——

“Akihabara。”

秋叶原站。

终于来到了传说中世界上最著名的电器小商品批发市场。

好……好快的一切。眼前的每一个人似乎都被按下了加速键，行色匆匆，甚至有游客想要停下来拍几张车站照片都会被来不及避让的行人撞到，自己仿佛闯入了电影里信息量最密集的一幕画面里。人流之中似乎发现了主角，一个小哥站在广场上全情投入低唱歌，旋律熟悉质朴又足以打动人心。走近一看介绍，他叫笠井俊佑，一位最典型的来东京追梦的音乐人。看着旁边的AKB48咖啡厅，瞬间感动，把午饭预算投了出去，加油哦，期待以后能在其他地方再听到你的声音。

继续往前，就毫无铺垫地直接闯入了虽然很俗套、但真的没有其他词能更贴切形容的“二次元世界”。就像任何游戏或动漫影视作品里描绘的那样，走出车站所见的一切都完美符合人们对于秋叶原的刻板印象。

预见到接下来会走很久的路，为了补充能量先去就近的商场里找了一家店解决午餐。神奇的盖饭探索之旅仍在继续，这一回又是天妇罗搭配米饭。天妇罗的味道其实不错，但怎么看怎么不健康，除了一碗味增汤，完全没有蔬菜，我想象着一年四季把这种组合当做正餐会是怎样可怕的考验。

吃过饭后开始沿街探索每一个稀奇古怪的门店，在中古店里淘二手模型，找了很久也没发现自己想要的猩猩将军，最后收了一个二代金属变体猩猩队长留作纪念；在世嘉大楼里锻炼抓娃娃绝技（广播BGM居然在放《START:DASH!!》~），事实证明所谓国内娃娃机更难抓日本更良心纯属谣言，每次都能抓起来然后爪子突然就软掉了，给你最大的希望再狠狠落空；最后觉得还是扭蛋靠谱，在有几百个扭蛋机的大楼里沉迷了很久，不愧是秋叶原，进去时的BGM是阿宅的毕业曲，出来就变成了辉夜城……

在游戏厅度过了昏天暗地的激情数小时，狠狠地弥补完童年遗憾以后，终于走出大楼又回到室外。走着走着，转过一个路口，就猝不及防地看到了一块再熟悉不过的粉底白字招牌，梦开始的地方。

进到里面，恍如隔世，墙上的海报随处可见还是那些熟悉的老面孔，当然也有更多不认识的新人。上来发现剧场里面好像正在演出，外面站着一群应该是没买票的阿宅，隔着门对大屏幕在卖力应援。给施兄发了一个定位，回我说帮他侦查一下给成员送礼物的柜子是放在哪个角落，找了一圈，未遂。

真好，见到自己笔下无数次提及的地方出现在眼前。当时一时兴起纯粹用爱发电写的开闭系列彻底可以算改变了自己的人生，这就是货真价实的偶像给人带来真正激励的意义吧。看一场演出其实不在此行的计划之类，但我的确还剩下几个没有实现的愿望，比如和康子老师做一次面对面的访谈，希望下次来东京的时候可以实现它。有点困难，但不是没有做到的可能。离开大楼的时候抬头看到招牌上写着——SINCE 2005。一瞬间眼角有些湿热，这就是奇迹的起点，我也会继续加油的，因为我知道努力是真的一定有回报。

从开闭剧场出来，我继续前往下一个“梦开始的地方”圣地巡礼。

还是在秋叶原附近，为什么都是在秋叶原？果然二次元指的不是游戏动漫，而是超脱于熟悉冰冷现实的梦想和奇迹啊。我像故事里的九人那样一步步爬上这截陡峭的楼梯，一面继续体会着虚拟回忆与现实体验重合的微妙兴奋感。

神田明神。庆长5年9月15日（1600年），关原合战决战日，德川东军在神田神社神田祭当日发起决战，并于当日获胜，取得天下霸权。此后，神田神社作为“江户总镇守”，受到江户幕府和江户平民持续至今的祭拜和崇敬。当然，此处于我个人的意义绝不仅仅是东京一所知名的神社而已。

又是一套在浅草寺经历过已经驾轻就熟的速通流程，不过这次还加上了祈福绘马。很幸运买到了のぞみ联动款，认真写下愿望然后挂好，在挂牌子的时候果然看到了很多熟悉的身影。

在神社旁居然也有很多扭蛋机，等等，在一群LL角色里面混入了一台异端。发现一群怪人，疯狂科学家、红发助手、胖子黑客、扶她巫女……对哦，这也是发生在秋叶原的故事，我若有所思地迈步前往下一个目的地。

还是“圣地”，还在秋叶原。站在熟悉的大楼底下，抬头观察，并没有时间机器砸下来。

环顾四周，像《Steins;Gate》动画第九集结尾的剧变剧情没有出现，秋叶原还是秋叶原，世界线没有改变。我不知道是该失望还是松了一口气，继续沉醉于五花八门的小世界里。秋叶原真的就像是一座开放版的主题乐园，每个进入这片区域的行人都自觉更换了角色，将自己代入进二次元的氛围里，哪怕过几条街就能回到现实，但你就是能骗过自己。

在Sofmap馆的旧书店里度过了一个充实的下午，当我将视线从书本移开望向窗外时，已是傍晚。夜幕将至，更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开始在秋叶原地图上刷新。比如各种稀奇古怪的游街广告车、装扮诡异的专业coser、肩膀上坐着猫头鹰的可爱巫女……还有路口乱入引起一阵惊呼的AE86。

夜晚才是属于二次元的时刻，漆黑的夜幕给了所有羞耻中二病最好的保护色，五彩闪烁的霓虹灯也只有在黑夜的衬托下才显得更加诱人迷幻。晚上的秋叶原大街上人数不减反增，各种游行活动接连开演，各类牛鬼神蛇纷纷登场，如同一场摩登版的百鬼夜行。这真是太带感了，我也让自己迷醉于这片小小的跨次元天地里，继续随心所欲的探店冒险。

今天的预算还剩最后一千多日元，决定回世嘉大楼再战抓娃娃机。发现了很可爱的小狐狸，投一个100元硬币随手一试，同时勾住了两只的吊牌直接一串二成功捕获！果断发给敲敲炫耀，对面眼红不已，告诉她分你一只，“天哪我这种直男也有机会拥有毛茸茸的东西了么？！”……撒fufu~

偶像也在扭蛋店里发现了一种小猫，看起来很像つき生气时委屈的样子，但他最后也没有去抓。

回到宾馆时双腿已经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挣扎着洗完澡，终于可以舒舒服服地躺下。

手机上弹出了个小黑猫表情问在干嘛，真是奇妙，每次想到的时候就会准时出现。问对面晚上吃的什么——“日料”……现在的我看到日料就觉得腻味了。敲敲问你到晚上就在宾馆呆着不出去逛一逛吗，回复逛了一天才回来，给她看坐火车北上时拍的海景，又不甘示弱地回发了海南的风景视频过来233。说想听唱歌，开始坚决我不，然后就是你想听什么，不一会发来了一首《我怀念的》和一首《追光者》。

真是美好的夜晚。

つき告诉偶像，说下周或下下周跟熊的新歌要发了，是那天在民宿里录的。这时电视里正在放日本的rap比赛，拍下来发给对面看。说今天回来雨子问你见到xxxx了？因为看起来一脸xx。偶像还在纠结小鱼干到底是什么，于是收到了一个锤子便签图文记录。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以为这是网上的教程，后来看描述越看越不对劲，原来是像日志一样的记录——“

镜子带着揶揄地表情看着我，“想笑就笑吧，别憋着了~”

我没有理会，背对着它一边刷手机细品偶像和粉丝之间的对话，故作沉默。这个时候当然不能转过身去，偶像可是有包袱的，要是被镜子发现我快要哭出来的表情，一定会很丢人的。

翌日清晨，柳森神社。

相传在室町时代，太田道灌在这一带种下很多柳树，把京都的伏见稻荷大社的神灵请到此处，以镇守江户城的鬼门。17世纪，因为要开凿神田川运河，神社搬移到现在的位置。而我住的宾馆就在神社隔壁，对岸就是秋叶原。

住在这里的日子，每天出门前都会先来这个小小的神社参拜一番。此处绝对是“闹中取静”这个词最好的诠释，在繁华的东京市中心里隐藏着一抹青绿。小小的鸟居和供台让人想起《天气之子》，我闭目许下心愿，至少在离开东京之前，请不要下雨。穿过神社里的树荫看向对岸秋叶原的高楼大厦，想起了那篇写得我呕心沥血的《炎炎消防队》约稿，还稀里糊涂被牧马老师撞见了和つき和偶像的秘密，突然对江户城有了更深的理解。

江户时代的东京，是一座封建统治者与“町人”平民混居，嘈杂喧嚣的繁华之城。德川家康在本来荒芜的入海口硬生生造出了一片居民区，随着越来越多的人涌入江户城，由于家族群落、商铺机构的聚集，紧密相邻的一座座小屋成片地在大地上铺陈开来。在这座鱼龙混杂的大都市里，“山之手”是以大名为代表的统治阶级上流社会区，而剩下更广阔却拥挤的区域，则是被称作“下町”的平民生活区。百姓住在矮小且促狭的木头房屋中，与紧贴自己的左邻右舍过着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生活，这样的聚集地自然免不了柴米油盐与市井琐事的争吵。在严重缺乏私人空间的情况下，没有人能够回避与他人的接触交流，矛盾与纠纷每天都在上演。但也正是在这样吵吵闹闹的氛围里，江户城靠着这股热闹的人间烟火气吸引了更多迁徙者前来定居，人口与规模不断扩张，最终发展成为了日本最大的城市与全国的中心。

是了，防火。1657年3月2日，江户本妙寺正在为一名去世的少女做法事。火化遗体时刮起了强风，风将一只燃烧的衣袖刮走，并最终引发了一场燃毁整座江户城三分之二建筑的大火。在“振袖大火”后，幕府开始重建江户，政府决定在此处划出一片“火除地”作为隔离带，英照皇太后派人在此修建了一座神社，供奉着防火神——“秋葉大権現”，这一片地区也就从此被人们称作“秋葉原”。秋叶原本来空无一物，电器街最早也和二次元毫无关系。没有疯狂科学家穿越时空结识大小姐女仆改变了世界线，而是生活的轨迹本就像雨林部落里巫师抛到空中的木棍，沿着不可预知又合情合理的走向肆意延展，所有人的命运一起交错影响，才构成了每一刻无法复制的当下。

秋叶本无原，天空树是塔。

在即将离开东京之前，我终于决定前往那棵不是树的巴别塔。

来到它脚下才能体会到天空树令人窒息的压迫感，远超东京塔的高度代表着人类最接近未来主义的科幻高楼。其实这个造型比起其他世界知名地标建筑并没有太过惊艳，但一大遮百丑，只有亲临现场才能感受到这座巨型高塔震人心魄的分量，尤其是它鹤立鸡群地矗立在东京这样一片望不到边际的钢铁丛林里。

宛如一座施工中的太空电梯。

不知怎的，这回我并不想一个人登上塔顶，而是更愿意留在地面上感受这棵巨树的荫蔽。

暮色四合，平台上暖风习习，每到傍晚的时候人总是会变得敏感起来。又是一天时光倏忽而过，尤其是明天我就将离开东京，更加产生了一种无法回避的低落心绪。神社尽力了，没有下雨，只是今日整天都是阴天，看不到太阳。我贪婪地享受着最后的晚风，品啧沈从文先生关于时间与感觉的解释——

“日月虽仍然若无其事地照耀着整个世界，看着人类的忧乐，看着美丽的变成丑恶，又看着丑恶的称为美丽；但人类太进步了一点，比一切生物智慧较高，也比一切生物更不道德。既不能用严寒酷热来困苦人类，又不能不将日月照及人类，故同另一主宰人类心之创造的神，想出了一点方法，就是使此后快乐的人越觉得日子太短，使此后忧愁的人越觉得日子过长。人类既然凭感觉来生活，就在感觉上加给人类一种处罚。”

即便会让人感觉时间过得太快，我也更愿充分享受快乐的时光。和敲敲闲聊，说到师太没注意活动的一个bug被私信骂了一天很难过，不厚道地笑了，赶紧说代我安慰几句。人类的悲喜总是不能相同，面前一群毕业旅行的大学生在拍纪念照，一个奔跑着的小孩子撞在他们身上，一屁股坐倒，哇哇大哭起来。包括他母亲在内的在场大人们都哈哈大笑，小孩茫然无措的视线跟我对上，我严肃地做了一个鼓励的手势，他骄傲地一下子从地上弹了起来，高喊着“冲呀——”继续无所畏惧地冲锋而去。

被蚊子咬了好几个包，决定躲进室内去吹吹空调。天空树内部惊人地巨大，容纳了很多纪念品商店和餐馆。群里问大家要带什么，乔帮主说不劳费心自己的凛厨表弟要在东京买房了，以后可以常来然后反问需不需要代购；大山住在西郊宾馆给大家看他拍的孔雀，Y少说这不就是之前网上曝出一顿饭40万的地方嘛……啊，这该死的，明确分出胜负的东京哦不，现实世界。

不再理会资本家们，仔细研究起馆藏的科普介绍。看到远景照片的时候才更加能感受到晴空塔可怕的庞大体积，这颗巨树已经远远超出一般建筑物的范畴，而更像是一座山的高度。事实上，只要天气足够好，在塔顶是真的能远眺富士山。

展馆里一张巨幅动态卷画展示着整个东京城的面貌，从东京塔一直到天空树。这种信息量爆炸的画面让我想起了上海世博馆里类似的动态清明上河图，一直非常喜欢这种细节铺满每一寸空间的艺术风格，记得是有一个专门的流派形容的，可惜忘了叫什么。

反正就是喜欢，这种攘来熙往的热闹人间烟火味儿。

逛到官方纪念品商店，又遇见了上一次来就心心念念的扭蛋。研究清楚了图示是按重量区分的，特意摸了很久终于挑了一个最终的球，这回总算能拿到天空树了吧，可千万不要给我开出雷门哇，我强忍着诱惑决定回去再打开扭蛋。

出来发现楼底居然开了一家鹿角巷，什么时候东京塔下面也能开一家蜜雪冰城呢？

我想象着一只雪王爬上天空树的的场景，脑海里对应的画面是金刚在帝国大厦上打飞机。

回宾馆第一件事是拆扭蛋，还特得意地把拍的那张示意图发给敲敲看，证明这回是做了准备而非“雨林占卜”。还没打开就看到她回诶难道不是“更轻一些”吗？啊……打开一看果然是雷门！呜，为什么雷门会比晴空塔还重啊，没有道理嘛……

“也就是说，在决策水平很低的情况下，蒙比算要更准。”

镜子在身后无情补刀。

为了找回一点尊严，打开B站看看日更挑战的进度，开始吓一跳还以为今天过了还没发文，后来才反应过来比国内时间早了一小时。还好我做到了，整整十天没有电脑用+克服艰难的网络障碍终于完成了任务，兑现了和敲敲的承诺，真有成就感。

明天就要回国了，难以入眠，和旅行开始那种兴奋得睡不着觉完全是两种心情。尝试卖萌练地，敲敲难得一次反向哄睡，讲了一个兔子和月亮的故事（你明明写过很多，却只会讲这一个），最后扭扭捏捏发了个可爱的语音提醒明天记得清点行李。

“该说晚安了。”镜子提醒我。

晚安，东京。

梦里我又回到了那片漆黑无垠的不可知视界线。

但这一次我终于明白，繁花的电器街秋叶原从前其实真的只是一片荒原，而高耸入云天空树也不是一棵树，而是一座超越了周围所有钢筋水泥建筑的晴空塔。我莫名想到了最南边的种子岛和屋久岛，鹿儿岛博物馆里的航天器和恐龙化石，以及自己曾经面对过的那次命题作文。

我曾经觉得鸟不够像恐龙，是因为他们太小。其实现在想起来，更多地是因为它们会飞。人类已经成为了这个时代的主人，巨型恐龙注定无法有立足之地了。所以我想象一种全新的鸟，有翅膀但不会飞，不怕人，性格温顺憨厚。当然体型不用太大，世界上已经有鸵鸟了。它就像一种缩小的、萌化版的恐龙，肉并不好吃，所以也不会被当成食物。但是这种鸟很适合作为伙伴，它们不会飞，对人没有戒心，没有猫狗那样可能的杀伤力，唯一的念头只是吃，然后吃饱了屁颠屁颠地跟着黏人。想象一下，一群这样的憨憨鸟出现在我们生活中的样子，它们温驯无害，但或许并不蠢，只是大智若愚。这些鸟儿一摇一摆走路的样子，让人恍惚间看到了一万年前在丛林中优雅踱步的恐龙。

就叫它时光鸡好了。

我还要发明一件仪器，佩戴在身上，每人都有一个，小巧便携。它唯一的功能就是在别人想联系你的时候给你一个提醒。除此之外没有了，你无法回复，这只是一个单向接收器。这个时代，QQ、微信、微博、抖音……每天大量的信息充塞着我们的视野，占据着每一秒的碎片时间，人类面对的巨额信息量早就溢出了处理上限。所以干脆狠一点，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斩断在网络的另一头吧，使用这个仪器的人拥有了彻底的自由，当然也不会再需要手机。谁要找自己，仪器会发出提示，想不想回应是自己的事。除此之外，你也无法用它主动去联系任何人，唯有等待。

仔细一想，这个设计还是太极端了，大部分人肯定接受不了完全无法交流。我们可以妥协，让它能够显示一句话的内容，不多不少就一句话。仪器的基本功能就是提醒而已，收到提醒的你，必须亲自通过其他方式去回应那个找你的人，写信、电话或者亲自去见TA。但如果你想要发送一句话，必须接受这样的代价——这句话得让其他人转告。当A想要对B说一声“我想你”时，只能先发送给C，然后让其转达。任何两个人之间永远无法直接交流，如果想要表达具体的信息，就必须“广播”给第三者，并且信任这个间接的区块链传递途径。

就叫它鸽子机好了。

时光鸡和鸽子机一定会给人类带来前所未有的慰藉与改变，人类在处理自己与自然、与同类之间关系的时候，很需要这样的媒介。但我其实很清楚世界的真相——恐龙没有进化出智能，这是人类的幸运，否则如今的我们可能根本不会存在，或是成为食物链底端的蝼蚁——是它们的灭绝成就了人类的繁盛。而恐龙从巨兽变成了鸟，失去威胁，但是拥有了飞行的能力，可以自保。那么，如今出现一种不能飞的鸟，真的能够存活下去吗？

而电话与互联网的诞生，本就是为了让人类能够更加方便地交流，至于这个过程中诞生的所有的默契与误会，其实都与机器无关。从前那个因为一卷书信跋山涉水来见你的人，现在依旧会在挂掉电话后出现在眼前；而即便无线通信让地域隔阂不复存在，互联网让隐私无处遁形，一步拉黑的操作就足以毁掉所有幸运的可能，社交软件上的好友位永远无法等同于从前的朋友。那么，一台反哺归真的机器，就真的能让人重新找回旧时的耐心与信任吗？

其实，它们注定都会消失的吧。

就像这个星球上每天都有无数新产品出现，无数旧发明淘汰，而每一个小时就有三个物种正在灭绝。我虽然是这样迫切地希望时光能够温柔一点，但无论生物还是科技，其本身生存的前提就是永不停歇地进化，唯有如此才能避免被淘汰。时光鸡只是一个替代，让我们有机会以安全的方式来见识“恐龙”；鸽子机也只是一个借口，逼我们从虚拟世界回归现实交际，真正去信任彼此。但独立的个体，终究是无法从时间和空间的维度来帮助我们抵抗那些伟岸的洪流的。

从来就没有如果，那些假设会消失的东西，可能已经是某些更古老事物消失之后的存在。当我在进行假设的时候，世界可能已经就是改变之后的样子。为什么我们在快乐时觉得时光短暂，在痛苦时觉得无尽难熬。唯有如此，那些生命活过的痕迹才有了意义，那些人类发明的物件才有了价值。或许，神明之所以要让人拥有这种矛盾的感觉——

只是为了教会我们珍惜。

樱岛上空的云不知什么时候又无声无息地回到了身边，我们都默契地不语，它安静地看着我眼前屏幕上打开的百科页面——

寻呼机（Beeper）

寻呼机，又称BP机、传呼机、CALL机，只能接收无线电信号，不能发送信号，是人类最早出现的、单方向的移动通信工具。人们在希望联系用户时，需要主动拨打寻呼台的电话，然后让话务员转达发送自己的信息，并让拥有唯一对应号码的寻呼机收到。最基础的寻呼机只能发出声音并显示数字代码，后来拥有了能显示少量字母、汉字内容的功能，但仍旧只是单向的提示，收信方无法使用BP机直接回复。寻呼服务于1968年在日本首次推出，90年代达到顶峰，繁荣一时。但随后可以进行双向通讯的移动电话（手机）出现，寻呼机的功能被完美取代，迅速退出了历史舞台。无法及时回应呼叫是其最大的硬伤，唯一优点是不会发送电磁波，不易受到干扰，因此之后还被一小部分医院工作者坚持使用。2019年，日本最后一家的BP机服务供应商宣布彻底终止服务，从此人类不再有机会体验这种另类的服务。

渡渡鸟（Raphus cucullatus）

又称愚鸠、孤鸽、毛里求斯多多鸟，是一种仅产于印度洋毛里求斯岛上的珍稀鸟类。这种鸟在其栖息的岛上没有天敌，因此体型肥硕，性格友善，也不会飞行。但是仅仅在被发现不到200年后，便因为过度捕猎和人类活动而彻底灭绝，成为了恐龙之外最著名的已灭绝生物，也被看做是人类工业社会导致自然物种大灭绝进程的开端和代表。英语中著名的谚语“As dead as a dodo.”，意为像渡渡鸟一样彻底消失。如今的毛里求斯共和国依旧将渡渡鸟作为国鸟，它的形象出现在当地的各类工艺品、广告、文化产品……以及国徽上——作为愧疚与纪念，以及对人类永远的警示。

“……你是怎么来东京的？”我问道。

“历史上最伟大的发明是通天塔，”云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在这个良夜里温柔地注视着我——

“而世界上最伟大的未发明，是时光机。”

世界上未发明出来的最伟大的事物……就是时间机器。无数个最长六年的世界线漂流之旅让我学会，不要否定过去的自己，不要否定失败的记忆，四叠半的出租屋里没有能够扭转时光的抽屉，即使有，那也不是我们要选择的入口。那些未发生的可能性与无法更改的过去，就像是水面上浮动着的倒影，你越是想要拼命用手捞起来，它们就越会迅速地化作碎片从你的指尖滑落。但当我们直立起身，在岸边站定时，恢复平静的水面又会再次完整清晰地展示出那些曾经闪耀过的光芒，提醒着自己永远铭记，永远不要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

偶像在连载里坚持用黑体加粗这一句话——“努力一定有回报。”；

つき临走前认真地对小狐狸说，“因为不知道是不是明天就会死去，所以我想要马上去做任何想做的事情。”；

一只可爱的小仓鼠嘟嘟嘴，“答应我，任何时候，都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

眼角温热。

原来我早就来过东京了。

所有那些骄傲的成就、幸福的相遇、遗憾的失去、动人的回忆……一切如同小天蝎燃烧在寂静宇宙中般精彩绚烂的人生，都是之后发生的故事。我读懂了来自过去的D-mail，生命本就是奔流不止的波函数长河，不必遗憾得到之后终会失去的那些过往，而是要记住每次如愿以偿之前都无法回避的全力以赴。

我终于地回忆起在飞机上与东京初遇的场景，第一次看到了繁忙的海港、无垠的城市、遥远地平线上那一根直通天际的晴空塔，和比天空树更高的，从樱岛上空飘来的云。里P说得对，旅行这件事情，确实是在决定出发的那一刻就已经结束了。而出发时的我，只对镜子里的自己说了两句话——“努力可能会背叛你，但放弃不会。”

“所以，请热血到最后一刻。”

上篇：抵达，东京塔上看不到东京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