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散文网 会员登陆 & 注册

【短篇/七夕】Manjusaka(上半部分)

2018-08-17 08:00 作者:竹中入鹿_Official  | 我要投稿

【いち】  私は幽霊が好きではない

万寿坂初花被幽灵缠上了。

秋季的某个夜晚,夜巡灵找上静坐于赤红的叶与花中观赏月色的万寿坂。

传言称夜巡灵会拐走被母亲斥责的不听话的孩子,但万寿坂清楚那不过是镇上大人编出来吓唬孩童的故事。因此即使夜巡灵在首次见面便直接叫出她的姓氏,万寿坂也丝毫没有惧惮。

「万……万寿、坂!万寿、坂!」

万寿坂从未见过夜巡灵。月光下显得更加惨白的颅骨面具以某种奇妙方式镶嵌在黑雾状灵体上,样貌本就阴森的夜巡灵干扯出嘶哑低吼,单从外观言确实是会吓到儿童的类型。不过万寿坂确信自己不会对夜巡灵抱有除厌恶之外任何多余的情感。

那可是一只幽灵宝可梦。

万寿坂自心底无法认同这类宝可梦的行事风格。负面印象部分来自新闻,困扰某地某居民多年的灵异现象实为贪玩的幽灵宝可梦作怪等类似报道,再联系万寿坂幼年常被游走在临近山林的幽灵宝可梦惊吓的不堪经历,这些让万寿坂看清幽灵宝可梦的本质——倚仗自身虚缈实体优势来为所欲为以满足玩乐心的轻浮的享乐主义者。

将愉悦建立在他人痛苦之上,完全是愉快犯的行径。然宝可梦处在人类世界法律体系论外,无论对人类做出如何恶行都能脱逃惩罚,人类自身反为保护野生宝可梦的相关条规所束缚。这就演变成单方面的施暴。

于是万寿坂提起纸灯笼回到林间小屋内。

她特地重金聘请巫女对这座不大的双层木屋由内而外施加驱魂的咒式,如此便能阻隔绝大多数幽灵宝可梦潜入家中影响自己的正常生活。待天幕晴明,幽灵宝可梦自会散去。

这只夜巡灵想必也没有何等能耐。不过是普通的小鬼,休想踏入我的小田原城。万寿坂暗自笑道,拉开卧室电灯随手拿起本书在临窗的书桌前坐下。

林木阻挡去绝大部分月光,残存银缕最终在桌上的编织作月轮的残影。

万寿坂翻开书本。这是父亲喜欢的书,名为《另一岸的红花》的短篇小说集,作者署名紫苑寺茉莉,鲜有人知的小说作家。她未看进几行便又丢在一旁,并非因为剧情乏味或文笔欠佳——只因这是她母亲未完成的遗作。紫苑寺离世后,父亲万寿坂夏树将她的手稿印刷成册;现今父亲也与世长辞,仅余下唯此一本的孤独的书与唯此一人的孤独的万寿坂初花。

万寿坂因此更加厌恶幽灵宝可梦,厌恶幽灵宝可梦象征的死亡与绝望。

传言说幽灵宝可梦为逝去人的魂魄所化,万寿坂不相信这些。世界的本源是物质的,父亲向来如此教育她。魂魄根本不存在。生物能够思考、能够感受情感完全是大脑的功劳。至于幽灵宝可梦,万寿坂并不在乎他们生从何来而死往何处。幽灵宝可梦的存在不过只是世界运行的错误而已,迟早会被清除殆尽。

窗前猝然闪过黑影。万寿坂猜想大约是正门突入不成的夜巡灵在尝试其他可能的通路。虽然欣赏这些幽灵宝可梦绞尽脑汁却又无法踏入结界的愚蠢模样能够最大限度满足万寿坂的复仇心理,但她终于还是决定关合木窗。她实在受够夜巡灵嘶哑地喊出她的姓氏。耳不闻心不烦,于是万寿坂起身探出双臂企图将窗扇下拉闭合。

眼前却突兀绽开一捧红花。

有花无叶。卷曲的倒披针。血红色彩。平淡的气味与不详气息。

不会错,这是父亲在木屋外种下的红花石蒜。

万寿坂才意识到夜巡灵并非在呼喊她的姓氏。红花石蒜又叫做曼珠沙华,まんじゅさか,与“万寿坂”同音。夜巡灵只是单纯地喜欢这种花而已。

对啊,那可是生长在冥界的不详之花,来自冥界的夜巡灵当然会喜欢它。真是物以类聚。

万寿坂只觉心中一股怒气涌动。并非因夜巡灵擅自采摘自家花卉,而是因夜巡灵称呼红花石蒜的方式。曼珠沙华是她最讨厌的叫法。

「它叫红花石蒜。」

抛下此话万寿坂便板着脸将窗扇甩下躺倒在床铺。窗扇与窗框撞出的巨响惊飞枝头数只黑暗鸦。

「麻烦的东西。」

次日。

恪行生物钟的万寿坂如往常般醒来。

早晨六点的光照强度不足以穿透层叠的厚重枝叶,此时林间仍略显昏暗。通常情况万寿坂会第一时间开窗令木屋吸入富含水汽与氧的清新的空气,但今天她刻意忍耐到时钟敲响八下。

万寿坂在意的是夜巡灵。从书中得来的经验,太阳光是大多数幽灵宝可梦的天敌。难耐阳光的夜巡灵大概会就此放弃纠缠仓皇去寻得阴暗角落避难。

万寿坂拖延至早上八时开始一日作息。上推橡木窗扇,终于穿透叶缝的阳光果然洒满砖石铺砌的小径。一束红花石蒜摆在窗台,经一夜风吹更显憔悴。

然万寿坂的注意并不在阳光或是红花石蒜。环视四周,没有惨白颅骨与漆黑的影存在。于是长舒一口气,利落地开启木屋内所有门窗。

最后一扇是木屋正门。万寿坂提起躺在木架上的水壶推门走出。秋分日过后的风愈发透凉,被透凉吹回屋内的万寿坂于是又捡起条围巾披上。面镜自视,乌黑的发与乌黑的瞳同火焰红色的围巾如此般配,若是再多件黑夜颜色的大衣绝对会更上层楼。可惜万寿坂并没有闲钱拿得出手,衣物欲求从来不是首要考虑。

这座小山上唯万寿坂一户人家,其他居民纷纷选择地势更为开阔的平原沃土修筑家宅。她并不清楚父亲出于何种考虑选址山麓,但至少不是以经济利益为出发点——木屋为中心方圆百米的土地仅有极少部分土壤适于作物的种植,幸好绝大多数可耕植土壤集中于木屋前院这部分。

父亲在世时在前院栽种数棵树果树,工作之余将收获的果实拿到镇上贩卖赚取生活所需资费。父亲离世后,照顾树果树的工作则移交与刚满十六岁的她。虽说是照顾,不过是定期灌溉适量施肥,工作时间至多五分钟。

万寿坂曾深入林区寻找适于栽培的土地,探索以无果而终。每每她拖着疲惫身躯回到木屋,她就恨不得拿起锄头锄尽后院生长灿烂的红花石蒜。红花石蒜无法赚钱,空放任它占据沃土还不如把珍贵资源让给树果树。

幸好终于遏住冲动。她知道父亲生前研究的课题是红花石蒜。父亲的事业中道崩殂,笔记簿上的空白仍等待自己填补。暂且要留它们一命。

万寿坂不喜欢红花石蒜不亚于不喜欢幽灵宝可梦的程度,而现在这两个她最讨厌的存在却同时出现在她眼前。

夜巡灵不知从何处寻得一片宽大叶片用作蓑衣包裹身躯,悬停于树下阴影处凝视万寿坂。不祥红光自苍白色骨面具背侧的赤色独瞳射出,与那红光一样不祥的红花被夜巡灵捧在手心。他又摘下了一朵花。

看万寿坂注意到自己,夜巡灵一时间竟不知所措。一阵慌乱,以递出红花石蒜的动作为动作滑稽的默剧收尾。

可惜万寿坂并不欣赏这场表演。她提起倚靠在木屋墙面上的钢叉直指夜巡灵。

「你究竟想要什么。」

夜巡灵将花轻置于地,拾起半截树枝在泥土勾画。

万寿坂于是前移一步好看清楚夜巡灵的涂鸦。他并没有创作出何等世间杰作,只几个简单的英文字符而已。罗马音……不,是英文与罗马音的混合吧。I,Friend与写成罗马音的名字“加良”,解读为“我想和加良做朋友”。

万寿坂无比确信自己从来不认识什么名字叫做加良的人。夜巡灵绝对是认错了。

但对方并未就此罢休。夜巡灵站到字母I的上方在空中转体一周,又游到罗马音“加良”上方指指万寿坂,随后兴奋地低吼着就要朝万寿坂所在位置冲去。双臂展开的姿态显然是想寻求拥抱,但配合那恐怖的骨面具怎样看都像是索取人命的准备动作。

夜巡灵确实表现友好,但万寿坂没有打算接纳这来路不明的幽灵。夜巡灵在找一位名叫“加良”的人类朋友,出于某种原因错认为自己。假装自己是加良,既是对夜巡灵的欺骗与不负责任,也是麻烦自己的差事。这样浪费时间的买卖,万寿坂不打算交易。

她从卡其色工装裤的口袋摸出一张裁作矩形的白纸。墨黑与血红的线条组合成难以辨识的字画符号,在林荫下泛出诡秘的幽光。

万寿坂总会随身带几张这样的道具——她拜托巫女制作的洁净符,驱散孤魂之用。

「我再重复一遍,幽灵,我不是你要找的人。如果你在以这种借口企图接近我的话,看好了,这可是只要碰一下就会让你灰飞烟灭的驱魂符,你明白了吗,无论你想做什么都不可能成功的。知道的话就快滚吧,万寿坂家不欢迎你。」

夜巡灵便垂着头消失在树影中。

 

【Two】 I dont like this flower

午夜。

沿木梯缓缓爬下哨塔的朱利欧·曼斯菲尔德卸下做工粗糙的金属头盔,将手中长枪转交给换班的士兵,而后同自己的搭档卡蒂狗径直向远处走去。

朱利欧仰首长舒一口气。

今夜月色很好,靛蓝天幕上点点繁星的衬托下圆月显得愈发洁净,平原特有的混入麦芽香气的舒爽清风拂过朱利欧那灿金短发。他不禁提高迈步频率,他不想让女孩等太久。

女孩告诉他约定的地方在村郊的那棵老悬铃木。朱利欧并分辨不出姿态各具特色的树的种类——在他眼里他们都只是树而已。但他不会找错地方,那树附近的一池潭水是他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

卡菈·萨宾是商人的女儿。当朱利欧抵达约定地点时,她正倚坐在树下逗弄饲养的向尾喵。卡菈身旁摆一只花盆,一株艳红的花开放正盛。

「晚上好,朱利。站岗辛苦了。」

卡菈抬眼看到朱利欧的瞬间便展露出甜美的笑容。朱利欧不禁面颊泛红。白金色的长发随风轻扬,淡金双眸如闪亮宝石镶在白皙的皮肤上,白齿红唇面色粉润,卡菈绝对是村里最漂亮的姑娘。她的笑容就像是有魔力般地,顿时一股甜蜜涌出朱利欧的心头。他于是也以微笑回应,在她身旁坐下。

为什么卡菈就会喜欢自己呢?朱利欧时常质问自己。虽曾有一命之恩,自己不过是空有蛮力的莽夫,勉强脱身农民阶级晋升为保卫村庄的战士,最终不过是底层平民。甚至连字都不认识的他何德何能与卡菈这样美丽温婉的女孩相伴终生。也许是自幼便一起长大的缘故,也许卡菈了解自己比其他男孩更多。

日久生情,同事的士兵这样告诉他。

「你也知道,今天父亲从东方的国家回来了。我想他应该不会愿意看到我们在一起,所以暂且只能用这种方式和你相见了。」

卡菈的父亲是商人的同是又是优秀的航海家,一年中有四分之三时间在汪洋上闯荡的他成为整个村庄的骄傲。每当他从海外凯旋总是给村里的大家带来一些稀奇玩意,像是轻盈通透的素色纱衣、放在热水中会溢出清香的叶子以及各种从未见过的蔬果。朱利欧之前不曾见过那朵红花,想必也是卡菈父亲从东方国家给她带来的珍藏。

「哦,这朵花是父亲送我的礼物。东方国家的人叫它曼珠沙华,据说它代表了美丽与温柔。虽然它没有什么特殊的芬芳,但我很喜欢这朵花。我打算把它种在这里,这样明年这里就会开满曼珠沙华了。」

朱利欧于是贴近仔细观察。有花无叶,卷曲的倒披针,艳红色彩,的确是种奇特的花种,可惜并没有什么代表性的花香。但越是看这朵花,朱利欧就愈发感到背后发凉——某种不详的气息,就像他在面对敌人时感受到的那样。

「父亲还告诉我一个东方的传说,和这朵花稍微有点关系。」

连通冥界大门的道路两侧盛开某种有花无叶的红花,那就是曼珠沙华。道路的尽头是被称作忘川的河流,河流另一岸更是红花烂漫。忘川河上有位专司迎接亡魂工作的守门人,东方的人称她“孟婆”。孟婆为每位灵魂奉上一碗清汤,唤作“孟婆汤”。相传只要饮入孟婆汤,就会忘记生前的一切以准备开始新的生命。

「唔…解释起来的话就是冥河……对,你还记得我向你提起的卡戎吗,是冥河摆渡者卡戎在冥河两岸栽种红花。宁静冥河与鲜红花海,朱利,那一定漂亮极了。如果有来世的话,我真希望能够出生在曼珠沙华的花海。」

朱利欧并不这么想。身为战士的他已半只脚越过死境的大门,激励他前进的只能是求生的希望而不是什么来自冥界的花。

「我不喜欢这朵花。」

朱利欧不喜欢这朵花。它的身世,它的寓意,甚至现在看来它的外形也开始扭曲,犹如地狱中燃着的火团。

「是吗……哈哈,你看,我又在说傻话了。什么生在花海啊,明明这一生还没活够呢。」

卡菈攥拳以食指关节轻捶太阳穴,面朝朱利欧露出俏皮的笑。

「朱利觉得冥界会是什么样子呢?啊、我……我只是觉得话题正好到这里了所以……你不想回答的话也没有问题。」

朱利欧只是摇摇头。他从未也从未敢去想象死者的世界。

母亲讲述的睡前故事中,涉及冥界的篇章总是显得那么黑暗。渡过冥河,从此与心爱的人阴阳两隔再不能相见,灵魂在地狱被丑陋的怪物折磨至腐朽殆尽最终湮灭无存,世间还有比这更值得恐惧的事吗?朱利欧惧怕死亡,即使自己身为战士也本能地惧怕死亡。因为一旦死去,他就再也见不到卡菈,卡菈也再见不到自己。

冥界是恐怖的地方。朱利欧直言道。

「我的话……虽然书上都把它写成悲惨与绝望的死域,但我觉得冥界其实应该是仙境一样美丽的地方。」

依附肉体的灵魂经受无尽的苦痛与折磨,那脱离了肉体的灵魂们聚居之地必当是极尽两界一切喜乐的仙境。逝者将在冥界以灵魂的姿态无忧无虑地生活下去,享受作为生前历经苦难的回报的同等程度的乐。冥界是遍地鲜花的伊甸园,随处可听得鸟鸣与欢喜的小号,寒冷与苦涩均将被温暖与甜蜜溶解。卡菈做出这样的描述。

「那不就和天堂一样了吗。」

朱利欧问道。

鲜花与美好存在于穹顶之上的天堂,而荒凉与死寂则属于无尽地狱,母亲在他幼时就一直这样教育他。卡菈一定会成为随从上帝的天使,而朱利欧自觉自己必将堕入地狱。更是两隔。

「天堂……地狱……或许两者本就是一体呢。」

朱利欧愈发感觉话题不对劲。村中发生的琐事,或是从邻村听来的逸闻;若是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事件的平凡一天,就讲述书中的故事:卡菈从未像今日这样谈及生死,虽仍摆出往日般的微笑但朱利欧还是能够感到卡菈隐藏在平静语调下的情感。

不安。忧虑。

「其实这次约会……我听到父亲和村长的谈话。东边防线被突破了,朱利,匈人来了。我想父亲一定会组织我们全家离开这里,可能是去首都,也许会坐船到东方的国家,但是我没有办法带你和阿姨离开,父亲绝对不会同意的。朱利……朱利欧·曼斯菲尔德,赶紧带着阿姨离开吧,等匈人攻到村口就来不及了。」

在东方虎视眈眈的匈人终于展开行动。他们是骁勇善战的种族但不至于空有勇而寡谋,胆敢直接向国家宣战,一定是做足踏平地中海的准备。逃向都城,匈人的目标定是直取首都,逃向边疆,邻国士兵也不可能开放边境。目前看来,乘船至海外那平和的国度避难无疑是最佳且唯一的选择。

朱利欧惧怕死亡,这点他不会否认。但他清楚现在他身负甚于个人利益的重任。手抚过金属头盔的花纹,朱利欧的眼神有意避开卡菈淡金的眸。

「我会想办法安排母亲离开,但我要留下来,卡菈。我现在是光荣的战士,倘若我一人之力能保护到几个村民,或者解决掉危及国家性命的恶徒,那我死而无憾。」

卡菈双唇微张欲言又止。两人于是陷入寂静,唯有风声涤荡与卡蒂狗望月的长吠。

「如果冥界果真如我亲爱的卡菈所说,是世间难得的净土,不小心在战场上死掉也不差哦。」

朱利欧探出右臂轻搂卡菈入怀。

「如果天堂与地狱本为一体,在那里我们就不会再分开了。」

 

【さん】 私は自分が好きではない

万寿坂的读音是Manjusaka,巧合般地与曼珠沙华同音。曼珠沙华,红花石蒜。

万寿坂初花讨厌后院生长正旺的红花石蒜,同样讨厌自己的姓氏。

因为它被死神诅咒了。

死咒在万寿坂出生就开始应验。母亲紫苑寺茉莉难产离世。尽管父亲尽最大努力向她解释这一切不是她的错,年幼的万寿坂仍固执认为是自己的出生致使母亲死亡。历时十余年,于父亲指导下习得生理相关知识的万寿坂终于解开困扰多年的心结,还未及向父亲认真道谢及道歉,父亲遂也离她而去。

因为曼珠沙华是生长在黄泉路的堕落的花。

「我的存在只会带来不幸。」

甚至来不及撒娇与叛逆,万寿坂的夏天就结束了。

孤独一人是最痛苦的。万寿坂尝试过饲养各种宠物伴侣。从虫宝可梦与鼠宝可梦到兔宝可梦,最终只是在后山多出又一方低矮的坟墓。万寿坂在尝试猫与狗的宝可梦前停下。也许我真的不适合饲养宝可梦,万寿坂想。

除去后院那片她并不怎么照顾的半野生红花石蒜,唯一在万寿坂手中存活的生物是前院茂盛的树果树。虽说树果是较易成活的的植株,父亲研究并栽培的杂交品种似乎并非如此。父亲将注意事项写满整张纸,但过于潦草的笔迹令万寿坂不得不略去难以辨识的必要步骤。甚至有时万寿坂离家去邻镇数天,回到木屋时树果树枝叶却繁茂依旧。

万寿坂也不清楚其中隐情。直至三个月前,胧月某日。

万寿坂从镇上贩卖树果归来。拜父亲的研究所赐,反季抗寒树果销量意外地好,容量还算不错的手推车很快清空见底,万寿坂于是可以提前结束工作。镇上并没有什么吸引她的闪光点,所以她径直归巢。

山林间连通木屋的砖石小径向来闲静,覆满林木的半尺积雪为画卷更添几分安宁。路途漫长,万寿坂需要盘山而上才能抵达山麓位置的木屋。不过今天时间充裕,她并不急于回家。万寿坂便也屏气凝神、压轻脚步免得打破这份意境。

胧月是冬的先导,万类生物皆步入休整时期。鼠宝可梦将自己反锁在耗时三秋打造的丰腴粮仓中,鸟宝可梦携家迁向四季温暖的南国,蛙宝可梦干脆就地入梦断绝烦扰。山林不再有生物频繁活动的迹象,万寿坂终于也无需再对付觊觎树果园的宝可梦。

而那些本就不曾活过的宝可梦呢?

第三次相遇,万寿坂甚至不记得数月前曾有过这么一只坏记性的夜巡灵前来拜访。凝视良久,她才想起来这位“加良的脸盲朋友”。

夜巡灵显然同样惊讶于万寿坂的早归。顿时惊慌以致依靠精神力控制而浮于空中的园艺剪与喷雾瓶跌落在地,夜巡灵如身体失去机能一般愣在原地,即使用惨白的骨面具遮掩面孔万寿坂也能清楚地读出尴尬的表情。

「我已经说过我不是……」

话未毕,却被夜巡灵打断。

又是拾起半段树枝,夜巡灵于薄雪层勾画符号。这次不再是英文字母,而是仿佛刻意方便万寿坂阅读而改用作平假名。虽线条扭曲,书写顺序亦不规范,万寿坂终于还是看懂来自夜巡灵的讯息。

「士由礼。万寿坂。朋友。」

从夜巡灵悬停的位置看,“士由礼”是他的自称。这次士由礼倒算矜持,只是停在原地起伏,等待万寿坂的答复。

手持园艺剪,士由礼是在恶意破坏树果园作为被冷遇的报复行为——换作数月前的万寿坂她一定会这么考虑。然树果树的长势她看在眼里。万寿坂心里还是相当清楚,在自己遗漏步骤的粗略培植手法蹂躏下就算是树果树也难活长久。园艺剪为修去边幅以令本就不算充足的阳光被更充分利用,喷雾瓶则用以细致喷灌藏在叶盖后的根茎。

虽然不想承认,但确实依托士由礼的帮助树果树才得以存活。

万寿坂长叹口气,蹲坐于士由礼面前。她探出手臂试图以掌轻抚士由礼的骨面具,即将触碰的瞬间又退缩回来,而将挂在颈上的竹编帽扣在他的头上。士由礼的整个身躯都被竹编帽所遮蔽,他实在是太小了。

「你……想做朋友的话,直接告诉我就好了呀……」

虽然这么说,但万寿坂依然无法完全放心。士由礼佯装温顺伺机伤害她的可能性不会因他一直以来对树果树的照料而消除,幽灵宝可梦的本质如何本性如何,万寿坂无法得出定论。那可是来路不明的幽灵,毫无前兆地就要跑来做朋友,这种家伙真的值得相信吗?

万寿坂给内心的答案依然是否。否决,幽灵宝可梦不可信,夜巡灵不可信,士由礼不可信。

但是……

「我真的……我真的好想要个朋友啊……」

万寿坂只觉眼眶微潮,液体涌出与冷空气相撞的瞬间带来冰冷的触感。

「我一个人已经……足够久了啊……」

万寿坂家是镇上的外姓。万寿坂夏树与紫苑寺茉莉,两人均非本镇的居民。万寿坂初花从未见过任何更多的亲族,祖父母、曾祖父母、叔侄姑嫂,所有这些名词只属于别人的世界。有人传称,万寿坂夏树与紫苑寺茉莉是背离家族的私奔情侣,甚至连像样婚礼都不曾举办,完全是不干不净的恋情。万寿坂初花不清楚这些说法如何传到镇上,同样不清楚这些说法的真伪。每次询问父亲,得到的回应永远是“那是个正确的选择”。

「可是……镇上的大家为什么离我们那么远呢……」

万寿坂初花终于将疑问压在心底。宗族关系,规约礼法,家族社会那些繁琐关系从此与万寿坂无缘。从这个角度也许是正确的选择,万寿坂初花自己也讨厌束缚,果真是从父母遗传而来。

然而万寿坂记忆中的母亲是平面的。存在于照片中,画像中,录影中,不存在于万寿坂的眼中。

「那家伙没有妈妈啊。是不是妈妈不要她了?」

「泥巴种,离我们远一点!」

「姐姐告诉我万寿坂就是曼珠沙华啊,是死人花!」

同龄孩童有意无意脱口之言在万寿坂感觉与取人性命的锋利的剑无异。它杀死一个人,不留任何伤口。

被诅咒的孩子,被剑杀死了。

万寿坂初花,被剑杀死了。

「谢谢你。谢谢你,士由礼,谢谢你愿意和我做朋友。」

因为,已经孤独太久了啊……

那之后,木屋的餐具回到两套。

「也许我就是比较适合饲养幽灵宝可梦。至少他们不会再死掉了。」

出于这样的想法,万寿坂收留士由礼在家中。

万寿坂摘去巫女在门柱安置的符文方便士由礼进出木屋,逐渐发现他更喜欢直接穿透墙面的移动方式便一并将起居室墙面的符文移除,接着是书房,最后,万寿坂开放自己房间的进出权,防身的最后法宝也压藏书桌抽屉底层。

万寿坂总感觉自己日后迟早会为现在的决定而后悔,把自己嫌弃小半辈子的幽灵宝可梦留在身边,若是让几年前的自己知道绝对会当场抓起餐刀贯穿自己的心脏。

但是,万寿坂很开心。浅灰人生逐渐沾染玫瑰的颜色。

工作时段增添一位可以随时开聊排解抑郁与枯燥的工友,闲暇无事时就趴在桌上看士由礼表演穿透墙壁的把戏。教他如何将平假名画得流畅美观,再作为学生学习照料树果的精要。白昼为他披上自己编织的做工拙劣的叶蓑,夜晚便并排坐在屋顶赏月,明天又是崭新的一天。

单是看着士由礼就能开心地傻笑,万寿坂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也许是太久没这样和人在一起了吧。尽管士由礼不是人,万寿坂却能感受到与人类极其相似的熟悉气息,甚至超过人类。

士由礼就是人类。

春季,红花石蒜探出球茎。曼珠沙华绽开了。

「我我差不多也快,厌倦灰色了。稍微有点讨厌自己了呢。」

今夜又是一轮明月。月色明美。

 

【Four】 I dont like underworld

幽魂孤独地行走在无光昏暗中。

颈部被斩断的痛楚依然强烈,即使如此还是要坚持前行。幽魂迈出一步,被砍出数条伤痕的胫猝然瘫软;试图用手臂支撑身体,才发现它早已残缺不整。

是啊。双手都被斩断,最后连首级也未能保住。面对无法战胜的匈人,无能的自己唯有落得这种下场。

幽魂费尽气力从地面爬起,环视四周满是死寂瘟气的荒原。

「冥界并不是你说的那样啊……」

幽魂冷笑道,对除去阴沉与死亡一无所有的荒凉死境彻底失望。

但是不能止步。

眼前是冥国之门无言伫立于大地。阴凉的风呼啸而过,掠过门洞压出凄凉长啸,嘲讽着任何对冥界抱有希望的愚者。连大地也死亡的国度,没有任何生物能够苟活。

「在找到她之前还不能停下。我的一生就是为她所存。」

幽魂于是迈入已然碳化的枯萎枝木扭合而成的大门,世界瞬间颠覆——

脚下陆地分崩离析,迸裂开的岩块化作浮岛悬停于死寂的空气中。不详暗紫的天空猝然睁开魔眼,泪水便自那数百只歪曲的眼喷涌飞泄,各自沿不同角度出射的水流撞上浮岛形成瀑布,才总算带来几分生机:枯瘦根茎盘旋着破出崩坏的土层,绝对不能被称作为树的诡异物种螺旋向上蔓延,一面探出漆黑枝叶。随后楼房也一并生长,砖石堆砌的城堡自浮岛拔地而起,上下两座拥在一起便不再分离,无数幽蓝魅光的流星拖着长尾穿梭缝隙间。

这是世界的另一侧。一切秩序完全错乱的影之国。

游走于影都的幻想龙种咆哮一声,世界都开始颤抖。幽灵只见漆黑的龙影划过天幕,血红的光从冷酷的双目射出。轻蔑地瞟向幽魂,巨龙便转头离去。

「骑拉帝纳大人在欢迎你,年轻的亡魂。这里是反转世界,一切灵魂开始与结束的国度。」

黑夜魔灵语气平和,如一位彬彬有礼的绅士。

「你生前经受的苦难我都看在眼里。请随我来,你将获得解脱。」

守卫冥界入口的灵魂引路人,似是有所耳闻的角色。幽魂在记忆中努力翻找,试图叫出他的名号。

「卡……喀戎……?」

「是卡戎。的确人们会这么称呼我们。在其他地区,我们还被称作莫德古德、阿努比斯、孟婆。名号千奇百怪,但我们都是拥有自己名字的黑夜魔灵,为反转世界的王骑拉帝纳大人工作,维持两个世界的平衡。下面请由我来解开你关于这个世界的疑惑。」

反转世界是物质世界的背侧,意识脱离物质存在的领域。表层世界同反转世界看似无关,但两者实际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表层世界通过物质产生原初的意识,当表层世界的物质消亡,依附物质的意识便无处可去。黑夜魔灵的工作则是收集游走于表层世界的精神体并将其带入反转世界,待表层世界生成新的物质再将暂时寄身反转世界的精神体送回表层世界。生命就在物质与意识的结合与分离中周而复始。

即黑夜魔灵所称“轮回转生”,如车轮般转动循环。

「所以……她已经不在这里了,对吗……?」

黑夜魔灵只是摇头。

「这我无法做出保证。骑拉帝纳大人选择灵魂的标准就连我们也不清楚,有的灵魂只在这个世界停留数秒,也有数不清的灵魂在无尽的等待中消散殆尽。也许你要找的人还在这里静静等候,也许她早已转世重获新生,这都说不好。」

幽魂垂下头。场面顿时陷入沉寂,唯嘶哑阴风呼啸。

「年轻的亡魂,无论那女孩对你意味着什么,她都已经不在了。她会忘掉一切,成为全然不同的人开始新的人生。我劝你还是尽快放下执念,这样对你没有好处。」

黑夜魔灵轻拍双掌,轰鸣声中一座浮岛缓缓上升。幽魂看到一架三层结构的精美石桥将那浮岛与足下的土地联通。石桥自上而下被漆作赤红、玄黄与墨黑,而仔细看去,每层之间亦有差异:最上一层,道路平旷砖石严整;次一层,桥面两侧塌陷,空留下如独木桥般的窄径;最末一层,仅剩下几块方短小桥砖,静静悬浮空中。

「朱利欧·曼斯菲尔德。你生前是保家卫国的英勇战士,一生虽杀害数人却均是为守卫国家免遭沦陷。功过参半,经评定,你需走过此桥中层,成功到达彼岸方可静待转生。」

黑夜魔灵又自腹中取出一只瓷碗。幽魂头顶上空忽地睁开一只眼,外观与诡异天幕上百只魔眼近乎相同,不过瞳孔闪烁灿金的光芒。自那眼中滴落一颗泪珠,分量恰合瓷碗。黑夜魔灵掌中生火将这碗泪水煮至微沸,幽蓝荧光便自瓷碗泛出。

「这碗是用你一生泪水熬制的汤水。只要喝下便会忘却生前一切,以最纯净的姿态等待转生。同时,骑拉帝纳大人也会满足那些主动喝下汤水的灵魂一个愿望——只要是他能力范围内的都可以做到。转生的对象可能仍是人类,也可能会是宝可梦。如果有什么避讳的选择可以现在就提出来,我会如实向大人上报。当然,你也可以选择其他的愿望,只要是大人能力范围之内的。」

黑夜魔灵将瓷碗端在他面前。幽魂只是沉默地凝视碗中水面,良久,才缓缓开口。

「……我真的会忘掉一切吗?」

「虽然现在的你也许一时难以接受,但确实如此。这是骑拉帝纳大人避免表层世界陷入恩怨混乱的保险措施。喝下它,你会在走过石桥的过程中逐渐忘却前生。石桥走到底,记忆也就完全抹去。忘记你的名字,忘记前世的所有。不过无须担心在这个世界的社交,幽魂可以通过灵魂振动的频率相互辨识。你马上就会体验到了。」

幽魂踱步至浮岛边沿,探身向下看去。

石桥确实保留桥的职能。石桥勾连的浮岛之间静静流淌一条河流,左右看去皆无尽头。

「这是冥河,不过我更喜欢同事起的“忘川河”的名字。忘川河下是反转世界的裂缝,缝隙的另一面与表层世界相通。即使是大人也无法完全修复这条裂痕,只能用河水遮掩。强大的引力会让你的行走艰难万分,小心不要失足坠落,任何物体都难逃出它的吸引。」

若是我真的失足滑落又会如何呢。幽魂问道。

「会以灵魂的姿态堕入表层世界。这样是打破轮回平衡的行为,灵魂的姿态无法被认定为“生”,反转世界也会拒绝你的到来。从此你仅能在世界的夹缝中徘徊,在无尽的折磨中消亡殆尽。灵火也消散,那就是真正意义上的死亡。所以骑拉帝纳大人用最下层的桥惩罚连他也不愿接纳的极恶之人,经过千年的煎熬,大人才会再度为他们开启反转世界的大门。不过……绝大多数坠入深渊的幽魂都没有挺过这一千年。他们在那之前就迷失自我,燃尽灵火,化作一具腐朽的空壳。呵,连灵魂也成了空壳……总之,小心为妙。只要度过石桥,就还有见到她的可能。」

幽魂于是缓缓张口,将汤水一饮而尽。都说泪水的味道是苦涩,这碗汤水意外地滋味平淡。

「我希望……我能与她再次相遇。」

「你还真是执着。我会如实向大人上报的。」

饮毕,幽魂踏上石桥中层的第一块砖。

那瞬间,幽魂便感受到强大的引力拖拽自己。狂风于耳边呼啸,似是要把思念都冲散。

迈出一步,战友奋战的姿态浮于眼前。迈出两步,画面散作风尘。

迈出一步,母亲忙碌的身影浮于眼前。迈出两步,影像散落成珠

迈出一步,她出现了。

白金色的长发随风轻扬,淡金双眸如闪亮宝石般镶在白皙的皮肤上。那笑容就像是有魔力般地,顿时一股甜蜜涌出幽魂心头。

「卡……卡菈……」

幽魂停下脚步。

冥界乐土就在几步之遥,近在咫尺。可是,再迈出一步,自己就会忘记卡菈。忘记那个可爱迷人的姑娘,忘记不计家世背景伴自己成长的青梅竹马,忘记自己生存的意义的挚爱的卡菈。

如果忘却,寻找与等候还有什么意义呢?

「抱歉。果然还是做不到啊。」

幽魂于是侧身,面朝忘川河水纵身跃下。

幻想的影龙咆哮一声,血红双瞳凝视着堕入深渊的悲惨幽魂。

 

【ご】 私は火が好きではない

水无,七夜,叶落。夏最得万寿坂偏爱。

匿身木叶间的音箱蟀唱起专属常夏的乐章,蝶与蛾就在弦鸣与叮咚泉水伴奏中交相起舞。气温愈发燥热,山林却时常扬起清爽凉风,逗得房檐悬吊的风铃笑得爽朗。修长竹枝结抱为林,乌青山峦与山峦之上恍惚如雪峰的云共同构成难得的水墨画卷。夏日的一切都值得期待。

最重要的一点。红花石蒜在夏季休眠,倒披针的血红的花瓣或是瘦小的碧绿的根茎都不再污染万寿坂宅的后院。尽管秋分前后红花石蒜会卷土重来,万寿坂能得持久三个月时间的眼目清净就相当知足。

不过说起夏季,就是那个了吧。

今天的树果也是完满售罄。,但万寿坂并不着急赶回木屋。夕阳在天幕随意涂抹数笔晕黄,万寿坂将手推车停在路旁,拐进镇内唯一的服装店。

万寿坂向来不舍得将存款花费在衣物上——她节衣缩食积攒资金只为搬离这令人不爽的小镇。完成父亲的研究课题,那之后就去繁华都市定居,再与自己的真命天子甜蜜地度过一生,这是万寿坂一直以来的梦想。钱财应当用来完成更伟大的事业,个人欲望的满足都是后言。

「不过今天……稍微放任一回吧?」

万寿坂终于咬牙狠心打开钱包,颤抖的手取出几张纸钞交给满面微笑的店员。

真是魔鬼!笑着就拿走你的财产。万寿坂心里念叨着。就只买这一件,只需要它就足够了。

「毕竟今天是夏日祭啊。」

时间定在叶月十五日的今天,小镇将举办例行的夏祭。父亲在世时常领年幼的万寿坂参加夏祭。虽然万寿坂没能享受与同龄密友戏耍之乐,父亲陪伴身边也是一样的甜蜜温馨。

美好记忆已然模糊,步入青少年,万寿坂再无主动要求父亲陪伴自己到夏祭的小镇走上一圈。

父亲的时间应当奉献给曼珠沙华而非万寿坂。花季的少女于是只独身就坐林间苔石,眺望远方天幕如花般盛开的焰火。庙会的小吃与游戏,并没有那等重要;只是烟花而已,在哪里都一样欣赏。

于是待万寿坂在衣橱角落翻找合适正装时,仅有的那件和服浴衣再也难穿上。

万寿坂实际对夏祭不抱更多兴趣,只是她深感对士由礼而言夏祭值得一去。说不定哪天他就突然消失不见呢?虽然只是无端猜想,但机会就摆在面前又何必再空等一年。万寿坂决定邀请士由礼陪同前往参加夏祭。士由礼定会爽快答应,他向来如此。

他却摇头。出乎万寿坂预料。

返回家中时,士由礼正对乱麻般纠缠不清的线圈束手无策。

万寿坂是知道的,早晨顶一额汗水醒来的她发现家中一切电器约定好似的停止运作。士由礼自然是再次将工作揽到自己身上。可惜,士由礼也许是不错的园丁,但他并不是合格的电工。万寿坂发现士由礼居然将深埋地下的线路全部挖掘出来。经一整日的探索尝试,士由礼成功点亮几盏电灯,然冰箱与风扇的主要电器依旧沉寂。

士由礼铁了心一般执意要令电路重归秩序,万寿坂的盛情邀请也难令他动容。万寿坂只好给镇内的电工拨打电话。然电话另侧并无人接听。

「士由礼,你已经很辛苦了。一直以来。你帮我养活树果树,肯和讨人厌的我做朋友,我真心感谢你为我做的一切。所以,至少今天,今天就不要再劳累自己了,好吗?电线的事先放一放,请和我一起去夏祭吧。」

我也一直想,报答你呀……

士由礼侧身看看已经出动土下座的万寿坂,又看看阴影态的手中断裂的电线。终于接受邀请。

「谢谢你,士由礼。今天,一起放开了玩吧。」

昏黄天色很快被覆上繁星点缀的藏青。月亮并不圆满,但细如秤钩的弯月在稀疏云层间缓步穿行偶尔投下白洁光亮的景色亦别有一番姿色。小镇广场睁开晶亮的眼,万盏灯火眺望山脉阗静的漆黑。

万寿坂为夏祭做足准备,她从未像今日细致打扮自己。

新购的花纹浴衣立刻排上用场。如细雪在紫罗兰色的花瓣结出一层纱巾,万寿坂身着那身缀星空纹案的淡紫令她看去比往日更迷人几分;没有资金购入眼影与口红便将头发扎起,素颜上阵的万寿坂仍不输镇上花枝招展的美少女。白齿红唇,万寿坂就这样在街上漫步也能吸引许多青年的目光。

但她并不适应注目的感觉,于是匆忙转入小径调整呼吸。

士由礼则面佩一副九尾面具而身披万寿坂那条火焰红色围巾。幽灵宝可梦绝对会招惹更多目光,更何况跟随对象还是自己,不清楚镇上居民看到会作何评判。万寿坂想。

然这身行头并未阻碍士由礼享受夏祭。凑近水池逗弄不幸被纸碗捞起的幼年角金鱼,虽无需进食但还是咬下一大口鲷鱼烧,不久又冲去掠起商品风铃上方整齐排列的风铃铃,再与万寿坂相会时手里多出一大把烟火棒。

「嘴上说着不来,但你玩的还蛮开心的嘛。」

万寿坂食指轻弹士由礼的额顶,指甲与面具碰撞发出清脆声响。士由礼便也开始傻笑,举起手中烟火棒旋转起舞。

「差不多快到时候了。马上要放烟花了。」

临近商铺街的原野逐渐聚集人群。他们多数以家庭为单位,或是情侣二人依偎。万寿坂走到最侧人声稀少的位置落座。原野上青草微潮,空气却异常干燥,大致是人工撒过水调节湿度吧。

「好久没有参加过夏祭,我已经快忘掉这种感觉了呢。」

万寿坂长舒口气,抬手摘去士由礼的九尾面具。

「死去生命的灵魂再变成幽灵宝可梦什么的……我一开始并不相信这种东西,现在也不信。父亲走的突然,没有给我留下什么,遗书,遗言,什么都没有——哦,倒是留下一片红花石蒜和未完成的研究报告。他是位好父亲,我想你一定是他派来帮助我渡过难关的吧。」

士由礼摇头,停顿,又叩首回应。

「我并不是个合格的女儿。对母亲的离世耿耿于怀,平白给父亲添了不少麻烦,明明很简单的道理却花上十几年才看明白。正当我想为父亲做些什么,他也离开了。我一直认为我就是他们说的被诅咒的孩子,但那又如何呢?我现在还健全地活着,还能开心地傻笑,还有美味的鲷鱼烧满足我味蕾的享受。我出生在曼珠沙华的花丛中,但我其实就生活在存有苦涩的美丽的天堂啊。」

万寿坂探出右臂将士由礼搂紧几分,脸颊与颅骨面具相触紧密。她早就想这样做了。

「这一切都要感谢你,亲爱的士由礼。你的出现为堕入黑暗的我的世界带来第一缕光亮,是你解救了我。你不是宝可梦,你是我的朋友,我的第一个朋友。所以……」

——请留在我的身边吧。

长啸划破长空,风声嘶鸣过后绽开轰隆震声。第一颗烟花升入空中,火尾的彗星在夜幕留下足迹,霎时星月都被照亮,光芒铺满天空。

有花无叶。卷曲的倒披针。艳红色彩。香甜的气味与幸福气息。

像极一朵彼岸花。

随后数枚烟花一并升空,以天幕为画布描绘幻想。士由礼如在场那些兴奋的孩童一般放声尖叫,他的嗓音已不再嘶哑。

邻近万寿坂就座家庭中的目测不满两岁的幼儿遂也加入合唱。虽不能说出成文的语言,但看他手指的方向与喜悦笑容就能推测他心所想。

「啊。东边也有烟花吗。」

万寿坂于是转过头去。

东方并没有烟火,静得出奇。乌青的山如巨兽安稳沉眠,叶海在微风吹拂下泛起涟漪。万寿坂的家就在那座小山丘上。

并无何等惹人眼目的景色。万寿坂扫视的余光却瞥到一丝异常:沉静的黑中一点亮红。

万寿坂于是仓皇起身仔细观察那点亮红。

那也是烟火,如浮于碧青荷叶上一朵赤红莲花的烟火。

火光的位置正是万寿坂的家。

万寿坂只觉大脑空白。双目被漆黑蒙蔽,双腿却早已迈开。万寿坂从未试过如此高速奔驰,心中没有预期值域就证明自己还可以跑得更快。把碍事的木屐脱下随手抛弃,丸带也一并解开好让双腿更大幅度地迈开。细心盘束的头发被强风肆意蹂躏得不成样子,崭新的衣裳满是褶皱。没有时间推测火灾的起因,万寿坂的心中仅剩余一个想法。

奔跑。

木屋就这样烧掉也无所谓,果树就这样烧掉也无所谓。父亲耗费一生时间记录的资料不能化作灰烬,母亲独此一本的未完成的遗作不能湮没火海。父亲母亲最后的存在的记忆——

「现在轮到初花来守护了。」

不能在无意义的漫长山路浪费时间,万寿坂选择直线距离更短的捷径。穿梭林间,攀上岩石,双脚磨出伤痕也不觉疼痛,万寿坂就这样冲进熊熊燃着的木屋。

房梁尚未坍缩,墙壁亦还存留。

万寿坂大口喘着气冲上二楼书架位置。纵使外壳燃烧,玻璃材质的门与内胆化作坚实壁垒将书本完美地保护起来。万寿坂当即出拳打碎玻璃,抽出父亲整理的资料文件夹又抓起静静躺在书桌上半燃的小说。

能抢救出这些也足够了。万寿坂就要抱着书册破门而出,却又不自主地剧烈咳嗽,怀中之物洒满一地。

万寿坂并不觉自己在木屋中待了多长时间,双腿却已经开始瘫软。强忍气管因吸入碎屑所产的瘙痒,万寿坂双膝跪地将文件夹一件件捡起。手臂的动作也迟缓下来,大脑的思考也迟缓下来,万寿坂试图再度站起,众以失败告终,只得以膝叩击地面艰难前行。

门扉近在眼前,耳侧却传来轰隆巨响。并非升空的烟花,万寿坂抬头看去,只看到坍塌坠落的房梁。

「啊。要结束了吗。」

万寿坂近乎本能地趴下身躯,将书册死死遮盖。


【短篇/七夕】Manjusaka(上半部分)的评论 (共 条)

分享到微博请遵守国家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