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片夜空 第十六章 野蜂飞舞
对于习惯了平静安宁的人而言,接受突如其来的巨变并不容易。比如今天清晨,收到江枫的外勤通知时,我花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千真万确地拥有了另一重身份——一重足以让生活永久改变甚至颠覆的身份。
“中午去见一名异能者,十点出发,地点在银崖公园。”江枫甩下一句话便离开了宿舍,干净利落一如既往。
“太好了,终于……轮到我出马啦……”步晓敬口齿不清地嚷嚷两句,便又偏着脑袋打起了呼噜。
不过这毕竟是第一次任务,醒过来之后,他的准备工作可丝毫不懈怠。护膝、绷带、军用水壶、压缩饼干……翻箱倒柜好半天,不管派不派得上用场都塞进背包,似乎是做好了远征的觉悟。
结果,见到他被肩上满满当当的背包压弯了腰,徐冬漪笑得前仰后合:“今天我们的组长大人可不在——所以,你得背着这一大袋去挤公交车。”
听到这句话,步晓敬险些当场摔个人仰马翻。我回想起香州公交在周末一贯人满为患的盛景,也不由得默默为他祈祷。
“开玩笑的啦!我去叫个出租车就好了。”徐冬漪说着便走向路边的临时停靠点。步晓敬急忙上前将她拦住,满嘴“勤俭节约”“磨炼意志”之类无聊的话,拍着胸脯谢绝了她的好意。
“如果背累了的话——我才不会帮你。”我踮起脚尖凑到他耳边,“死要面子活受罪!”回敬我的果然又是他那毫无威慑力的瞪眼。
“我们要见的人跟裂缝制造者没有关系。”江枫走在前头暗暗发笑,“抱歉啊,当时你睡得正香,所以我就没有细说。”
“没,没关系!我这叫有备无患!”步晓敬抽动着嘴唇强颜欢笑,“如果只是见一面这么简单,你们肯定不会把我和子康都叫上。倘若发生战斗,这些东西都会派上用场的!”
“嗯,有备无患——这的确是我叫上你们的原因。”徐冬漪点了点头,“对方只说有事要谈,没有具体阐明来意。以防万一,我们还是多点人手比较好——不过无需太担心,学姐应该是没有恶意的……”
“学姐?”我一头雾水地望着她。
“啊——对不起,之前骗了你。”徐冬漪眨巴着眼睛,脸上露出神秘的微笑,“除了我们以外,三中还有其他异能者。而且,这个人你们一定都认识。”
“都认识?”我和步晓敬异口同声地惊呼。
“学生会副主席,秦瑞秋。”徐冬漪一字一顿地回答道。

香州三中的每个人都认识秦瑞秋——这句话并不夸张。就连我这种对结识学长学姐毫无兴趣的家伙,也无法忽略这号人物的存在。与那些招摇过市的“交际花”相反,让她成为全校性话题人物的,正是如女王一般清冷孤傲的气质。“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见过她便会明白,描写莲花的名句原来也可以原封不动地用在人身上。
“是那个能把校服穿出艺术感的瑞秋学姐?”步晓敬满脸写着兴奋,“她的能力是什么?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见识一下了!”
徐冬漪伸出一根手指戳着下巴,思索片刻,回答道:“应该……是与小猫小狗交流的能力。”
“我还以为是让男生为她倾倒的能力呢。”我瞥了一眼身旁喜不自胜的步晓敬,“可是,为什么说‘应该’?难道你们还没有实际见过面吗?”
公交车喇叭的巨响淹没了我的声音,四面八方的人群向着站台蜂拥而至。我被人潮裹挟着推进车门,毫不留情地挤到车辆尾部。
“因为,她就是我读不懂的那类人。”徐冬漪的话语轻轻传入耳朵,声音中透露出些许失落。经过一番艰难的搜寻,我终于在车门旁找到了她的位置,只见她正在应付步晓敬那没完没了的提问,脸上的神情似笑非笑。
读不懂吗……我拍了拍上衣的灰尘,将身体调整到一个舒服些的姿势,半倚在座椅的靠背上。若是在平常,这一动作很可能会招来座位上的人嫌恶的眼神;但在拥挤不堪的当下,能够找到一个安稳的落脚之处已属不易,自然没有人还会去在乎所谓的站立礼仪。
听她的语气,似乎是在因为读不懂对方而沮丧?我忽然意识到,长期与那份观察灵魂的能力作伴,或许探寻他人的内心于她早已成为本能的驱使,而不是可以随意放弃的选择——她反复强调的“灾难”和“副作用”,大概正是如此。
车辆驶入快速车道,丝丝微风飘进窗口,稍稍冲淡了满车厢混杂的汗味。回想起她先前对裂缝问题的隐瞒和回避,我似乎略微理解了这样做的用心与苦衷。
“审视自我是一件无聊的事情。”没有任何征兆,杨廷暄的声音突然在脑海中响起——真是无趣,那家伙一句随口的无心之言,为什么我要记得这么清楚?我感到心情有些烦躁不安,于是干脆斜仰起头,望着半开半闭的空调挡风板发起了呆。
拒绝思考的时间总是十分好过,好过到能让人忽略生理上的不适。直到广播报出站名“银崖公园”,我才察觉躯体因为一动不动已麻木了半边。好不容易挤出车门,只见步晓敬正软绵绵地坐在站台的长椅上,浑身颓态尽显,上车时那股十足的兴头荡然无存。
“怎么,晕车了吗?”我笑呵呵地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脑袋。
“子康,他俩不让我们去见瑞秋学姐了。”他的语气委屈得像是随时都会哭出来。
“抱歉啦。”一旁的徐冬漪赔着笑脸,“因为学姐只约了我和枫哥见面,如果未经允许就带上你俩,她可能会生气的。”
步晓敬双手抱胸,勉强地笑了一声,似乎仍不买账。
“拜托啦,你们就暂时在附近等着吧——”徐冬漪双手合十,“待会儿要是谈得愉快,我保证把你俩介绍给她。”

银崖公园坐落在香州城的北郊。建造之初,许多市民对这个公园满不在乎,认为它只是郊区广阔的森林中随便圈出的几座山丘,不过是多拥有了一些公共设施;直到近几年,周围的地盘都被无休无止的房地产所侵蚀,这片绿洲才开始得到应有的珍视。
与他们不同,我从小就打心眼里喜欢银崖公园——尤其是到了这个季节。九月正是秋老虎在香州肆虐之时,明明夜晚已是凉爽宜人,待到日上三竿,便又不得不忍受那叫人哈欠连天的闷热。每天只许开两小时的空调,在滚烫的空气中几乎连自身也难保。在那些奄奄一息的午后,我唯一的精神慰藉,便是望向教室东北角的窗户,幻想自己正置身于银崖公园中,同现在一样,舒展着四肢,躺在坡顶浓荫蔽日的香樟树下。
不过,步晓敬同学显然没有这种兴致。坐下来好半天,他仍然在有一搭没一搭地发着牢骚。
“都这么久了,那边怎么还没消息呢?”见我不答话,他戳了戳我的裤腿,“我说,咱俩过去看看呗——就装作是在公园里散步,跟他们偶遇了。”
“不要!两个男生大中午的跑到公园来散步,也太奇怪了。”我闭着眼回答道,“你还是死心吧,学姐怎么可能看得上你。”
“你,你在说什么呢,子康!”不用睁眼也能想象他满脸通红的样子,“我只是觉得,这是与学姐交朋友的大好机会……你想啊,既然异能者这么稀有,她一定会跟我们有很多共同语言的!”
“我可不这么认为。按照她的性格,说不定会觉得我们的存在妨害了她的独特,从而对我们感到厌恶呢。”我翻了个身,让斑驳的阳光洒向整条手臂,“我本来就不擅长和女生说话,对学姐那种高冷的类型更是应付不来——所以,我倒宁愿不去见她。”
“哼,真没意思。”步晓敬嘟嘟哝哝地打开了他的背包。
“别抱怨啦。这么惬意的正午时光,可不能在唉声叹气中浪费掉。”阵阵清风拂面,头顶的树叶沙沙作响,馥郁的芳香沁人心脾。我坐起身来,朝香气传来的方向望去。浅黄的秋菊、洁白的蔷薇,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花朵,错落有致地散布在灌木丛中,淡雅的色彩赏心悦目。
步晓敬瞥了我一眼,窃笑道:“子康果然还是个小孩子,对着花花草草都能如痴如醉。”
“有什么不好吗?”我笑嘻嘻地回答道,“我这是在以身作则,教你忘掉烦恼、享受当下。”
“你啊,心情一高兴,说话就一套一套的。”他从包中掏出两块巧克力,递到我面前,“其实呢,让我真正感到不爽的是,我俩既不知道要处理什么问题,也没法主动参与,就像……就像只是来给他俩当保镖一样。”
“嗯,你的意思我能理解。”我点了点头,“不瞒你说,我也觉得有些别扭,因为冬漪曾信誓旦旦地告诉我,三中没有其他异能者了。谁都不会喜欢受骗的感觉吧——即使是善意的谎言。”
我一边说一边打开锡纸包装,将酒心巧克力投入口中。糖衣的味道迅速占领口腔,过分的甜腻仿佛要将齿尖腐蚀。步晓敬则是三两口就吃掉一颗,郑重其事地说:“这个问题,冬漪在车上跟我聊过。她说,除了瑞秋学姐以外,三中‘应该’没有其他异能者了。”
“怎么又是‘应该’?”我含着缓慢渗出的酒芯,模糊地吐出几个字。
“咱们新生入学的那天,在茫茫人海中,她一眼看到了一个异能标记十分明显的灵魂。无奈当时校园太过拥挤,她没能见到那个人的真面目。”步晓敬顿了顿,换上阴沉可怖的语气,“后来,冬漪加入了学生会,专门负责出勤检查。在这一个月里,她找遍了整个学校,清点了每一个人,却再也没见过那个灵魂。”
一阵毛骨悚然的感觉爬上后背,我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不过呢,入学仪式那天,学校里来了很多校外人员,像是家长、媒体、毕业生代表之类的。所以,这个人很可能……”
此时我才发现,令我感到恐惧的不是他的话语,而是从身旁灌木丛中传来的腾腾杀气。随着一阵短暂的眩晕,没等大脑下令,灵魂出窍的能力已经自行发动。
这仅仅是我获得异能的第二天,能够在“子弹时间”中行动自如,对我仍是一种新奇的体验。然而,眼前的景象已容不得多余的感慨:黑压压的一群黄蜂正倾巢而出,来势汹汹地朝我们逼近。时间的流速已被放慢数十甚至上百倍,虫翅的每一次扇动都清晰可辨——尽管如此,蜂群那饿虎扑食般的气焰也丝毫没有减弱。拔山倒树的声势之下,就连带刺的粗枝也为之折腰。
眼看蜂群即将淹没自己,我仓促地回到肉体当中,二话不说便将步晓敬扑倒在身下。蜂群紧贴着背脊飞速掠过,车轮碾过一般的疼痛穿透衣物阵阵传来。骇人的嗡鸣如同战斗机的咆哮,几乎盖过了他张惶的叫喊。
“天哪,你没事吧?是零食招来的吗?”头顶的声音刚刚平息,步晓敬立马弹跳起身,惊魂未定地问道。
“不对。你看,它们的目标是那边……糟了!”
话音未落,步晓敬一把拎起他的背包,追随着蜂群的轨迹,疾步奔向坡底的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