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炼狱之图】第四幕 第一节
行商浪人旗舰马斯凯西号，舰桥指挥座，恐惧之眼
大审判官像个孩子一样把头埋在他的臂弯里。
但死亡并未如期而至。
现实的喧嚣再次从切瓦克耳边响起，使得他从冰冷的金属甲板上抬起头来，发现马斯凯西号的舰桥又回到了一如既往的恐慌气氛中。随着战舰上的时间被解冻，一切突然都找回了它们的节奏。丑角剧团消失了——虽然不知道原因，但切瓦克很高兴能看见这样的结果。随着绝望的恐惧感慢慢消退，一阵劫后余生的愉悦涌上大审判官的心头。他仰面躺下，双臂交叉垫在脑后，微笑地望着舰桥上的显示屏幕。
在巨大的指挥甲板观察窗外，一幅美丽而疯狂的景象展现出来。马斯凯西号已经脱离了亚空间，进入了现实宇宙中一个令人极度困惑不安的危险区域。他们引以为豪的战舰在这恐怖面前显得无比脆弱渺小，亚光速的航行速度也在穿越这片浩瀚的毁灭性地带时变得不值一提。就连无尽的黑暗虚空也似乎受到了某种影响，一缕缕茫然无界的黑暗与这片星区内的环日星云相互裹挟翻滚，像暴风雨中的海浪一样彼此撞击。更远处星光灿烂的宇宙在这似云非雾的物质影响下时而黯淡，时而闪耀，或是在不知距离的星体泡沫中时而模糊，时而清晰。整个星系都被重力风暴和涡旋裂缝化为逸散旋飞的现实碎片。
星区内四处都是残骸。巨大的岩块随着反常的气流滚动着，一次宏大的撞击粉碎了两个星球，而之后的无数次小型碰撞将行星碎片抛向了其它星体残骸的飞行路径上。小行星尺寸的行星遗骸和喷射物上散落着数不清的毁坏舰船——有人类的，也有异形的。无数尸体在残骸的潮汐中漂流，在漩涡中不断旋转汇集，像一条尾巴般在密集碎岩的后部拖行——它们都失去了生命，但在重力的牵引下仍从不停歇地运动着。舰船显示屏被亚空间能量的分叉弧线映照出像闪电穿过废墟般纯粹的白色。每当一道锯齿状的能量弧消失时，它都会留下一条由庞大晶体组成的路径——宏伟、复杂而奇异。恐惧之眼那原始而野蛮的灵能力量在现实宇宙中凝聚成型。然而，主宰这一场景的是一颗恒星——一颗近在咫尺的巨星，它奇迹般地在亚空间的荒芜中幸存了下来，并继续在混沌的虚空中肆虐它的深蓝。
托雷斯舰长站在指挥台的栏杆旁，一字一顿地下达命令，询问情况。她的目光瞥见了在地板上自顾自地微笑着的切瓦克，她皱起了眉头。她现在正面临着比那个疯狂的大审判官更大的麻烦。
“报告状况！” 托雷斯吼道。“舵能在下降。”
“我们在跃迁时失去了左舵的稳定鳍和以太翼，” 她的副官在人声嘈杂的通讯频道里报告说。“舵仍在重新充能。通讯……”
“别管通讯了。机械教会呢？”
“左舷亚光速引擎已被摧毁。机械教士报告说跃迁对亚空间引擎造成了严重的破坏，他们正在努力寻找大规模能量泄漏的源头。在他们堵住泄漏之前，舰船无法使用武器和虚空盾，舰长。”
“我做了什么？” 托瑞斯无奈地双手叉腰，慢慢摇着头。
“你做了不得不做之事，” 切瓦克对她说。
他站了起来，仍然笑得像个自鸣得意的小丑。切瓦克靠在指挥台的栏杆上，翻阅着炼狱之图的书页。托雷斯舰长看着那件神器，不禁咽了下口水，当她站在那几页肉制的地图面前时，一股身体和精神上的强烈厌恶感涌上她的心头。在指挥甲板的另一边，变异的圭蒂也在笼子里呻吟着。切瓦克满意地啪一声合上了这本古老大书的镀金封面。“克鲁特是对的，而我错了。” 他说道，声音大得足以让指挥室后面的克鲁特听见。克鲁特这时正一边盯着舰桥观察窗外可怕的奇迹景象一边等着电梯。
切瓦克开始朝他走去。“跃迁是必要之恶。你给了我们选择的余地。”
托雷斯舰长似乎没有听到他的话，她仍然悲痛于自己的战舰——她家族的战舰——所遭受的灾难性损伤中。这艘舰船是托雷斯的家族夺回他们在泽拉图斯日渐衰落的商业地位的最后希望。
“盖勒立场呢？” 她问，尽管她的内心极度痛苦，但她受过的海军训练还是占据了上风。生存是第一要务，顾影自怜还是放在之后吧。
“开启着，” 甲板上的军官小心翼翼地回答，“至少是现在，舰长。”
“亚空间脱离点的洋流信号呢？”
“很难说……”
“好吧，试试吧，中尉。”
“舰长，整片星区都处于动荡之中。如果现在有一支舰队从我们旁边的亚空间里跃迁出来，我是没法及时告知你的。”
“我们被跟踪的可能性非常小。我们自己都不知道要跃迁去何处——他们又怎么可能知道呢？” 切瓦克走过指挥台时大声说道。大审判官觉得闭口不提丑角的事是明智的选择——因为丑角显然已经找到了他们。
其他人都觉察不到切瓦克在舰桥上经历的那长达几分钟的绝望。到底是因为马斯凯西号损坏的亚空间引擎，还是恐惧之眼本身反常且不可预测的性质导致了他们跃迁的失误，或者两者兼而有之，不过这并不重要。马斯凯西号跃迁的距离肯定比托雷斯舰长此前下令的五光年远得多。他们可能在几乎是任何地方跳出亚空间，不过肯定仍位于恐惧之眼内，因为指挥甲板上的每个人都清楚地看到他们还身处地狱中心。
“他说得有道理，” 托雷斯说。“中尉，确定我们的位置。”
“别自找麻烦了，” 切瓦克插嘴说道，他在电梯门口追上了克鲁特的脚步。“我们的位置根本不在地图上，甚至都偏离埃尔法尼穿越恐惧之眼所依赖的危险路线很远。”
“你知道我们在哪儿吗？”
切瓦克凝视着观察窗外的景色，眉头紧锁，神情恍惚。
“算是吧。我以前来过这里一次，但只来了很短的时间。我不建议任何人前来这里。”
“它有名字吗？” 托雷斯继续问他。
“你们的记忆库不会识别它的，” 切瓦克对舰桥上的人说道。“这个地方叫‘天蝎北风’。恐惧之眼是个怪异的地方，一个非常非常怪异的地方。但有些位置比其它位置更为诡异。在恐惧之眼里，亚空间和现实宇宙共存。在这里，时间失去了意义，物质和能量是模糊而原始的雏形，情感的力量主宰了一切。在恐惧之眼内的部分区域仍存在着正常的行星系统，而非现实领域只是侵入了它们。在‘天蝎北风’中，情况正好相反——现实不过是疯狂的无形之海中的一滴水，而现在，我们就是那滴水。”
“那你有什么建议？”
“停好，原地不动。” 切瓦克回答。
“这里？我们要停在什么位置呢？这个地方正在分崩离析！” 托雷斯舰长难以置信地说。
“这个地方比你想象的要安全。” 切瓦克向她保证，“我觉得没有人会发现或跟踪我们到这里来。挑一个又大又慢的东西。” 大审判官说。“除了那个，” 切瓦克指着那颗狂暴的蓝星。“无论如何，千万不要接近那颗恒星。”
“为什么不能？” 托雷斯没有心情听谜语。按照她的经验来看，恒星附近的残骸区域反而是最安全的。
“相信我，绝对不要接近那颗恒星，” 切瓦克对舰长说。
取而代之的是，他指向了一颗被撞碎的小行星，它看起来像是在它的其中一个极点上被撕裂了整整三分之一的质量。岩浆流像一道严重的伤口一样从它裸露的核心处涌出，在无重力环境下仿佛一条熔融金属的球体组成的链条。“和那个差不多的东西吧。某种能给船提供保护并让船保持静止的东西就行。”
“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切瓦克思考了一些既明智又令人放心的事情。“修理？”
“我们需要干船坞，” 托雷斯不以为然地说。
“那就等着我，我会回来的。”
“你tm又要去哪儿？” 舰长满腹狐疑地问。
电梯门开了，两位审判官走了进去。
“一个比这里安全得多的地方，” 切瓦克在电梯里面喊道。
门关上了，只剩下二人面面相觑。在电梯下降时，马斯凯西号的动作和轻微撞击发出的隆隆声震动了电梯的墙壁。审判官们沉默不语。
“对不起，” 切瓦克突然脱口而出，仿佛某种压力在他心里积聚起来，已经不得不说。“真的。哎，反正我说过了。” 克鲁特没有回答。切瓦克补充道：“我很抱歉——虽然这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了。但我想我有很多事要对你道歉。”
“您没有什么要道歉的，大人，” 克鲁特说，他的眼睛仍然盯着黑色的哑光门。
“雷姆斯，我想为这一切道歉。” 切瓦克纠正他。“是我把你卷进这个烂摊子的。我这一生都在妨碍你的事业，危害你的生命。我可能会继续这样做，但别以为我不了解你的价值。”
“大人，我……”
“我们能不拘泥于形式吗？现在不是逞英雄的时候。雷姆斯，我很抱歉。我之前说的那些话，都是痛苦所致，而不是环境驱使我那样说的。阿里曼是银河的头号骗徒。他曾经骗过我们，就像现在一样。但这一次，还有卡迪亚那一次……我把这一切都带到自己身上，把大家都卷入其中——我知道。我一定是个让人恼火的伙伴，但这些年来，我穿越恐惧之眼，穿越网道，我的旅途一直都是……空虚的。充满空洞的目的。当我们待在一起时，这一切都截然不同了。你花了这么多年找我，不离不弃。你付出的努力所换来的回报一定很让人失望。我也从来没有为此感谢过你。”
电梯门开了，医务室中消毒药瓶叮叮当当的碰撞声传入了电梯里。
“你还是没有，” 克鲁特说着走了出去，穿过医务室。
切瓦克的嘴唇上露出一丝微笑。
“谢谢你，雷姆斯。谢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
克鲁特只是在他医务室里透明的、用玻璃隔开的病房之间不停地走动。他的靴子踩踏着病房外血淋淋的绷带和医疗敷料，斯特拉霍夫医生和六名勤务正在病房里为卸去动力甲的托古尔修士止血。在病房的另一边，埃尔法尼正昏迷地躺在轮床上，没了平时粗鲁，轻蔑的表情，她的脸看上去更温柔、更年轻了。“父亲”在她上方盘旋，监视着她的生命体征，顺从地等待着虚空先知醒来。克鲁特在下一个病房外停了下来，命令一名医务人员把黑森的病床绑紧。就像埃尔法尼一样，恶魔宿主的身体仍然没有意识，但尽管他的手腕和脚踝上绑着皮带，它仍然漂浮在床单上方一掌距离的地方，这给了人们一线希望，似乎那个恶魔仍然存在于男孩灵魂的某个黑暗角落里。
切瓦克环顾了一下医务室，点了点头。
“他们的血因我而流，雷姆斯，” 切瓦克说道。克鲁特从刚刚拿到手的数据板上抬起头来。
“我知道你的价值，” 切瓦克对审判官说，“现在我也知道他们的价值了。我不会再浪费他们的生命了。”
两人面面相觑。又一声轰隆震动了整艘船。“就像我说的，” 切瓦克承认，“这几年我一直走着一条孤独的道路。尽管你们都非常讨厌我，因为我做的事情无论是对你们自己或是我自身都非常危险，但我还是很喜欢和你们在一起。我喜欢分享风险……的负担。我想继续分享这个负担。”
克鲁特点了点头，不知道是对他自己还是对他的导师。
“我有个计划想和你讨论一下，” 切瓦克隔空喊道。克鲁特笑了，想起了他们关于复仇女神星区的谈话。
切瓦克把手伸进他丑角外套的口袋，取出了那本金光闪耀的炼狱之图。
“我们要去梅尔莫斯世界？” 审判官猜道。
“我要去梅尔莫斯。” 切瓦克纠正他。“你要和舰船以及你的——我们的——队伍待在这里。” 大审判官感触良多地咬了咬下嘴唇，然后把那本沉重的书扔向医务室的另一边，克鲁特有些吃惊地接了过来。“‘父亲’，跟我来。” 切瓦克命令道，伺服头骨从附近的病房飘出，进入他身边的电梯。
克鲁特低头看着那美丽的文字，用手指抚摸着细丝和封皮。脊柱泵在他手中有节奏地叹息。他知道切瓦克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才放弃了炼狱之图，把它托付给了克鲁特。
“但是……” 审判官好像在示意着什么般把那件神器举到面前。
切瓦克用两个手指敲了敲太阳穴。“路线都在这里呢，我的朋友。如果我六小时内没有回来，你就负责把马斯凯西号带到安全的地方，然后毁掉‘失落的穹顶’。记住，灵族的建筑学和科技……”
“……功能性藏于艺术性之中，” 克鲁特回答道。“那这个东西怎么处理？” 他举起炼狱之图问。
切瓦克按下了电梯。
“如果可能的话，把它也毁掉。”
克鲁特低头看了看那本书，不知不觉地摇了摇头，对切瓦克喊道：“现在不是逞英雄的时候。”
“哎呀，糟了。” 切瓦克说，门在他身上关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