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鳞》重置版 第二十二章 团结力量

第二十二章 团结力量
“百夫长”攻城机甲还活着。
克什米尔战役结束后的清理战场阶段,比战争本身显得更加漫长煎熬,我们不得不亲身感受着这场战争从自己身上撕咬掉的那一部分肢体以及残留在巨大创口上的无尽苦痛。阿克赛钦基地在MIDAS弹头的爆心中央被夷为废土,试验投产的“铁龙”重型坦克和“乳齿象”坦克原型机在残酷的战斗中损失殆尽,其设计资料随着科研部队数座主要基地的重创而一同被毁,重建生产线显得遥遥无期,超乎于这一切之上的不可逆损失是,作为“大迭代”计划的大脑和灵魂,芸茹至今仍然处于“失踪”状态,只待判定期限一过便会正式宣布阵亡,这使得“大迭代”计划陷入了致命的停滞。数量如此庞大、番号如此繁杂的部队在如此广阔的战场上遭受了如此重大的战损,以至于我们迟迟得不到一个确切的伤亡统计结果,来评估各参战部队、尤其是作为战役主力的科研部队在这场战争中的具体损失。“百夫长”攻城机甲的维修作业,是这一系列灾难之中唯一的好消息,作为战场清理行动的主要指挥员,连日来我始终待在“百夫长”被天秤掀毁的那片峡谷营地里,在每天入夜时分看着这台机甲巨大的阴影像小山一样压覆在残损的大地上,蜂群一样的维修无人机永不停歇地在它身周环飞围绕,就好像一群医护员在试图唤醒一名重伤出局的拳击手,并于次日破晓之际看到它巨大的机体奇迹般地恢复成比昨晚更加富有生气的模样,就好像看着比萨斜塔在一点点恢复到竖直,随着三条折断的机械腿被逐步修复,它正凭借自己的力量缓缓扶正倾侧的机体,军工人员认为它的中控计算机仍在厚重的装甲之下忠实运转着,结构精巧的内置铁幕装置也许很难修复,但恢复基本的作战机能则只是时间问题。
在阿克塞钦的伤口艰难愈合的同时,仿佛永不疲倦的苏近卫咬着将军同志撤退的脚步再次返回了中亚战场,由于中亚苏军的主力都被将军同志带到克什米尔战场并损失殆尽,我们在那片广阔的土地上再次获得了战略主动,至苏近卫亲自率部解救了在舍甫琴科堡处于长期围困下的我方驻军、并挫败了厄普西隆帝国趁乱横跨里海再次进入中亚的图谋为止,中亚战场缓冲区再次回到了我们的控制之下。将军同志避免了在不利境况下继续扩大注定落败的损失,选择带着那些仍然忠于苏联的残部,沿着他来时的路线退回了遥远的西伯利亚。
在“百夫长”主机体倾角被扶正到60度的那一天,我们得知了北方那个不友好的邻居正在发生剧变的消息。将军同志在回到楚科奇共青城后不久即被NKVD逮捕,在当天苏联中央电视台播放的苏共中央对外公报中,米克海姆总理亲自宣布将军同志阴谋发动分裂苏维埃的武装政变,并对所谓“中国战役”的惨败负有主要责任。情报部门早已获知了更多不会在电视台上公开的情况,苏联内部各加盟共和国的离心趋向已经愈来愈明显,遍及整个军队的非法军火交易行为正在日益公开化,逐渐失控的各级官兵们为了钱而向其他国家倒卖着部队里所拥有的一切,从枪支弹药、坦克飞机乃至绝密军事情报甚或核武器,失去国家资金保障的老兵和科研人员则不得不变卖自己的私有财产乃至英雄勋章来糊口,苏联就像一艘漂泊在大海上的巨大军火船,锈迹斑斑、年久失修且迷失航向,比船体状况更加令人绝望的则是,他们在最糟糕的时候任命了一名最糟糕的船长,米克海姆总理对将军同志的发难无异于抽掉了这艘大船的最后一根龙骨,他强加给将军同志的叛国罪名只是个幌子,将军同志被逮捕的真正原因是坚持向米克海姆总理建言,希望立刻停止与中国的战争并展开和平谈判,把双方的力量集中起来对抗厄普西隆帝国。
次日早晨,即使在这偏远的阿克赛钦旧战场角落中,各处基地和军营的电视机前也仍然挤满了人,在讯号不良的转播节目中等待着来自苏联的重磅消息。米克海姆总理在前一天深夜便已提前在紧急插播的新闻中向全球发出声明,将在次晨的例行公报中宣布“关乎苏联命运的重大决定”。其实内线情报早已提前获知了公报内容,情报部门称米克海姆总理将会正式宣布对将军同志的死刑判决,并代表名存实亡的共产国际向厄普西隆帝国提出媾和倡议,以便将主要军事力量集中用于对付我们,这使得有关他“是受到厄普西隆帝国心灵控制的内奸”等一类捕风捉影的猜测显得不那么荒唐了。在莫斯科时期,苏联中央电视台播放的官方公报原本是在每天早晨8:30准时开始的,几年来包括对同盟国正式宣战在内的一系列改变世界的重大事项都是通过这一渠道进行了公开播报,自从米克海姆总理在楚科奇共青城上台之后,他亲自命令将该公报节目提早至8:20开始放送,以这10分钟的提前量来显示苏共战时人民委员会在首都沦陷的艰难时期“争分夺秒的刻苦作风”。
这场充满戏剧性的新闻播报,注定是要在历史课本上占有篇幅的,只是当时作为见证者的我们尚不曾意识到这一点。苏联中央电视台那标志性的“红星环绕地球”开场画面与《时代 前进》的片头曲从荧幕中播放出来的时候,所有等待放送的人都吃了一惊,因为无论是经过仔细调校的挂钟、手表还是基地里的电子作战时钟,都明白无误地显示此时为08:19:00,距离固定的播放时间提前了整整一分钟,之后我们将意识到,这正是公报直播发生了计划外重大变故的预兆。片头播放结束之后,出现在直播画面中的并不是米克海姆总理,而是副总理根纳季·伊万诺维奇·亚纳耶夫,他向全世界惊异的观众们宣布道:“米克海姆同志由于健康原因已不能履行总理职务,自即日起由本人代行总理职务。我代表苏共中央宣布成立国家紧急状态委员会,行使国家全部权力,在楚科奇共青城、符拉迪沃斯托克等地区实施为期6个月的紧急状态。”
待他宣布“国家紧急状态委员会”的成员名单时,一轮更激烈的惊愕随之被掀起,因为被拘禁已久的将军同志出现在了直播画面上,他再次穿上了被捕前的那身军官大衣,并佩戴了自己的将衔标识和获得过的全部勋章,尽管外表整饬得很体面,但深陷的眼窝和发红的眼睛仍然显示出他曾在NKVD监禁期间所面临的巨大压力。亚纳耶夫总理继续说道:“我宣布撤销对将军同志的一切罪名指控,因为这些指控是完全失实的,即日起恢复将军同志的一切职衔,并将其列入国家紧急状态委员会。我们决定委任西伯利亚军区司令员琴科夫同志协助将军同志处理战争事务,并邀请拉丁同盟远征军司令员阿尔卡扎将军担任特别军事顾问,委员会的其他成员为:财政部长帕夫洛夫,国防会议第一副主席巴克拉诺夫,国防部长亚佐夫,内务部(NKVD)部长普戈,国家安全委员会(KGB)主席克留奇科夫,国防部副部长兼陆军总司令瓦连尼科夫……”
每当一个新的名字念出来,我们便不免要思考和讨论一下这个名字背后所代表着的深层意味:“除了米克海姆之外的苏共中央主要领导人员都到齐了!”“他们有NKVD和克格勃的支持!”“他们获得了军队的支持!”“拉丁同盟也站在他们这一边!”
随着《告苏联人民书》宣读完毕,将军同志开始宣布紧急状态委员会的军事战略调整:“……我们正在输掉这场战争!已经太过严重的错误不能再犯,我们必须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才能够在厄普西隆帝国的威胁中生存下去,尤里及其党羽才是苏联最主要的敌人,而与其敌对的其他阵营都可以成为我们的盟友。我们迫切需要将支离破碎的共产国际重新联合起来,当务之急便是重启搁浅已久的‘新加坡会谈’计划,我们期待着与中国同志们尽快开启和平谈判……”
由于那个怪异而令人印象深刻的公报时间,从当天早上开始的一系列变故被称作“八一九事件”。其后的事态发展证明,米克海姆总理就像一粒尘埃一样消失在历史的角落里了,外界并不清楚他在“健康原因”之后的命运究竟如何。而我们看着被撕咬掉大半躯体的苏维埃赤熊像打了强心针一样重新昂起破碎的头颅,感受到的是与亲眼见证她一夜解体同样深重的茫然。
尽管时间已经进入了1984年的年末,靠近赤道的新加坡仍然处于一片闷热之中。饱含着水分的湿热空气无处不在地粘黏围滞着我们,仿佛凝固成一团窒息的半流质物体吞没了整个新加坡,使得困在这片“花园之岛”上的每一个人都无处可逃。在整洁的街道上巡逻的士兵们带着新奇的目光打量着这座精致的城邦之国,直到“狐步舞”战机编队从高楼梢顶划过,在灼热刺眼的阳光下投出长长的阴影,人们才真切地感受到了近在咫尺的战争。在并不遥远的北方,厄普西隆部队正从整个马来半岛大举推进,与此地仅隔着一湾浅浅的柔佛海峡。
将会谈地点选在新加坡的理由,正如中苏双方在最初制定这一峰会计划的备忘录时所阐述的那样,是为了选取一处不属于任何一方传统势力范围的会址,以便让双方人员在平等的形势之下展开谈判,到了两国经历过第二次交恶以及更加惨烈战争的如今,这一至少是在地理层面上的平等便显得更加重要,克什米尔和中亚两片战场上的两军阵亡者都尚未完全收殓,双方是绝难同意进入到对方的领土和军队环伺之下去开展谈判的。直到谈判正式开始的那一天,两军内部的大多数声音仍然认为新加坡是安全的,厄普西隆帝国暂时无暇对环绕在其周围的东南亚诸国展开入侵,这使得新加坡距离战争还足够遥远。讽刺的是,尤里比我们更加清楚共产国际统一战线的重要性,而我们却低估了他对这一阵线的沉重忧虑和将其彻底破坏的坚定决心,厄普西隆帝国不惜将他们兵败克什米尔之后南下的部队主力从南亚次大陆撤出,以重兵突入中南半岛,攻击箭头直指新加坡,叶未零曾经有关于“会谈地点变成前线”的荒诞预言竟就此成为现实。当双方谈判人员还在新加坡国会大厦中争吵不休的时候,敌军已经兵临马来半岛,这就相当于进入了南下新加坡的快车道,东南亚是一座各阵营武器装备的巨大博物馆,既有国家装备着从苏联或我国得到的苏式装备,也有其他一些国家隶属于已经支离破碎的太平洋阵线,并因此列装了同盟国的各式武器,而厄普西隆军的心灵控制技术将这些来源各异的军队和武器全部据为己用,使得他们的军火库变得前所未有地庞大且全面,当吉隆坡沦陷的时候,我们面对的已经是一支装备着同盟国、苏维埃和厄普西隆三大阵营军火,且傀儡部队兵力极其雄厚的庞大敌军,从中南半岛到马来半岛尚未被心灵控制的那些军队纷纷向南撤退,拥挤在通往新加坡的每一条道路上,比起一处命运所应许的“不沉方舟”来,新加坡倒更像是宿命中的终点站,人们涌向这里并非因为它足够安全,而是因为在厄普西隆军和大海的包围下再无它处可去,换言之,撤退到这截南方“盲肠”末端的所有人都将无路可退。本地的报纸对新加坡防御圈的前景普遍抱持悲观态度,认为苏联和中国驻军作为这一地区最强大的抵抗力量,其防御行动与和平谈判都将以一次“西贡大撤退的红色复现”式的狼狈逃亡草草收场,而把困在这处狭窄岛屿上的军队和平民丢给尤里。苏联对此的回应则是直接把将军同志调至新加坡负责防御作战,双方谈判使团在经历了最初的短暂混乱之后,很快公布了一则联合声明:新加坡会谈将会继续下去,无论联盟重建抑或破裂,谈判在取得一个明确的结果之前绝不会被厄普西隆帝国的进攻所阻断,而苏联与中国的部队将联合起来为会谈地点提供应有的军事安全保障。这一声明使得向南撤退与进攻的两支大军都加快了各自前往新加坡的脚步。红军和人民解放军针锋相对地加强了向新加坡的增兵部署,计划开展代号为“主宰(Juggernaut)”的联合军事行动,这个词是从梵文的Jagannath演化而来的,意指印度教中“黑天神”奎师那的头衔“世界之主”,以此对应历史上曾为印度教文化属地的作战位置新加坡。
我们的车队沿着新加坡北岸的环岛公路线行军,目的地是位于本岛西北角的登加空军基地。比起暂时还处于稳定状态的中心城区来,这里是离战争更近的地方,厄普西隆军从对岸马来亚地区发动的远程炮火准备刚刚覆盖过这一带,燃烧弹残留的高温仍然将这里炙烤得有如地狱,公路上的沥青完全融化了,附近即使尚未烧毁的那些热带林木,也无一不被高温引燃了树冠,燃烧着的残叶闪烁着黯淡的灼光,成百成千地从行军队列间飘过,有如从末日的世界中碎裂下来的无数残片在飘零着。每当沉重的装甲车辆从我所乘坐的“卡玛兹”军车窗外驶过时,巨大的震动便将这片焦灼的世界摇晃得更不静定。
我在车载作战控制连线系统上看到了将军同志,这在上海战役或克什米尔战役时期是完全无法想象的。他的军事基地就建造在紧邻新加坡国会大厦的位置,为了给全岛在短时间内剧增的军事防御设施提供足够能源供应,苏联人利用前线即时建造技术在拥挤的城区中央筑起了一座军用核电站,呈三角状分布的锥台状反应炉夹杂在修长的楼宇之间,就仿佛这座城市为了应急武装而凭空增生出来的一片粗糙鳞甲。今日的谈判即将开始,透过通讯屏幕,我可以看到双方使节团的车队正在重兵护卫之下陆续通过将军同志的指挥部窗外,政治家和高层将领接连离开车辆进入新加坡国会大厦,准备开始新一轮的争吵与妥协。在敌军重兵压境的险峻形势之下,大部分平民都已经被迁入了城市地底下庞大的人防设施,他们的楼房则正在被军人们改造成临时街垒,曾经繁华的新加坡变得前所未有地寂静和空旷,只剩下巡逻的警车忽远忽近地鸣响着笛声,往大战之前的凝重空气中杂入一些格格不入的噪响。
在通讯屏幕的边缘位置,索菲娅上尉正举着将军同志的望远镜朝指挥部外观望,一些红军坦克兵正在窗外试驾刚刚由我们支援送抵的“麒麟”式主战坦克,更外围的基地防御阵地上,苏联人正在利用我军分享的军工科技建造地锤防御设施。
“那些双联主炮坦克在装甲兵同志们手上运转得好极了,这一幕真像是回到了上次世界大战。”索菲娅副官对着我们以旧式苏制双管重型坦克为蓝本改进定型的“麒麟”坦克感叹道。
将军同志却对这些新装备没什么兴趣,他看着我这张曾在上海成为其战俘的脸,对我露出一种挺复杂的表情来:“同志,我对你们联合开展‘主宰’行动的决心表示怀疑。你们分享的远比你们拥有的要少得多,那种能够发射铁幕炮弹的重型坦克在哪儿?那些装备着外骨骼装甲的重装步兵和靠着窃取沃尔科夫同志才生产出来的半机械人士兵在哪儿?那台巨大的攻城机甲又在哪儿?如果你们愿意把克什米尔战场上用来残杀同阵营战友的那些装备拿出来对付尤里,我们即将遭受的战损将会小得多。另外,恕我直言,我对您个人并没有什么成见,但这样一场战役,本应该由一名更加善战的指挥官来配合我。”
“研制那些武器的那个人已经阵亡了。”我看着通讯画面远处的地锤防御设施,大脑中回想起芸茹的脸,接下来又是老叶的脸,“有一名比我更善战的指挥员会让您满意的,可他也已经阵亡了。如果您过去的所作所为无愧于一位真正无私正直的布尔什维克,而不是像一个对着朋友背后开枪的投机小人,他们和您所企盼的那些强大武器,原本可以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的力量贡献出来协助您光复莫斯科,而不是在您和厄普西隆军的阴险夹击之下牺牲掉。”
“当时我们的小分队进入新疆,原本并不知道那些离心机的存在,只是为了追踪在那一带活动的尤里党羽。可现在看来,那是尤里继黑枣镇之后设下的又一个陷阱,他故意将我们的视线引入了纳米离心机基地,让我们看到了中国暗中研究着的一切,就像是魔鬼把诱人争斗的金苹果摆在了我们眼前。”将军同志以一种陈述事实的“空白”表情作答,“也许我应该感谢你们同意恢复合作,而不是像个政客一样要这要那。我们双方在过去那些无意义的厮杀中都遭受了同等的痛苦,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我确实对你们这么快就同意重启和谈感到惊讶,我原以为至少也要拖上更长的时间。”
“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我们很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如果换作是我阵亡在了先前的战斗中,而叶未零同志和芸茹同志还活着,他们一样会到新加坡来与您并肩作战,就像我们的前辈在上次世界大战期间,与国内敌对势力团结对抗军国义侵略那样。”我答道,“可我们的让步不是无原则的。我衷心期望您有足够的智慧,能够把团结坚持到底。”
“您的期望需要靠我们双方共同打赢这场仗来达成,但我并不放心把外围防线交给您。”他直言不讳地说。
“您是这场战役的总指挥官,我会严格按照您的调遣,把抵达战场的增援部队及时投送到城区战场,您就专心保护好国会大厦吧。”我考虑着自己在这场战役中所扮演的角色。由于厄普西隆军的推进速度远远超出了预期,我们还未及完成新加坡战场的兵力投送,由苏近卫率领从国内和菲律宾军事基地出发的主力部队,注定来不及赶上敌人的第一波攻势了。这使得目前每一批抵达战场的援军都至关重要,能否将进入新加坡的援军及时投送到国会大厦防线支援将军同志,很可能会左右即将开启的战局。
通话结束时,我们的车队正好驶过了海岸,在这里可以看到连接新加坡本岛与马来半岛的唯一陆上通道,即跨越柔佛海峡的新柔长堤。为了切断厄普西隆军的陆地攻势,长堤已由工兵部队提前炸断,巨大的缺口空洞地横亘在海峡中央,从马来半岛撤退至北岸的各方溃军,只能依靠数量有限的船只争抢着渡至新加坡一侧。
“简直和1942年的那场战役一模一样。”车舱里有人说道,他是本地的领航员,负责引导我们前往登加空军基地,“当时驻守新加坡的英国殖民军也炸毁了新柔长堤,以阻止山下奉文指挥的日本侵略军从马来亚发动进攻,但他们失败了,8万英军向3万登陆新加坡的日本侵略军投降,这还没算上在吉隆坡投降的5万英军哪。”
“那些殖民者沉浸在日不落帝国的陈旧荣光里,傲慢自大又愚蠢短视,丝毫不懂得团结,他们宁愿把缅甸交给日本侵略者、以便战后以胜利国的身份重新将这片殖民地收回,也不愿意让中国和美国的盟友在缅甸取胜,这样的军队会在新加坡战败也没什么好意外的。”我不知这样的回答算是给他打气还是给自己打气。
“指挥官先生,那你们和苏联人会团结起来吗?”领航员问道,对我刚才与将军同志的对话并不放心。
“但愿如此,如果我们不想步英国人的覆辙。”我再次作答时显得没那么有底气了,我并不确定苏联人能像我们自己的同志一样值得信任。
沉重的船笛声震颤了海岸,一片巨大的阴影从东侧水道艰难地挤进海峡,那是“葱岭”号战列舰,由于运输船队被厄普西隆军的海空力量切断了航道,这艘较早抵达新加坡的战舰被临时征召充当运输船,装载着支援而来的一小支装甲分队。她试图在较为平坦的东北部海岸登陆,但却被用于撤离北岸人员的渡船堵住了去路,有如漂浮在水面的无数蚂蚁中杂进了一片落叶,高大的船影将我们驶过的这段沿岸公路都遮住了。车队里的人全都不约而同地侧过脸去仰望这艘大船。
“看到她……看到一个力量与威严的象征,让我想起槃那王子看到狮子的传说。”领航员隔着车窗去看“葱岭”号的桅杆,“14世纪的时候,那位室利佛逝国的王子来到这里,看到了一头狮子,于是把此地命名为新加坡,也就是梵语中‘狮子城’的意思。”
“狮子的勇气保佑城市了吗?”我对这段记载并不熟悉。
“没有,狮城后来被满者伯夷王国攻陷摧毁。”话题再次滑向令人不愉快的方向,“您看,新加坡不是为战争而生的,也许上帝创造这片土地的时候并不是为了让它去打仗。”
“但世界是在矛盾中发展变化的。”我隐晦地反驳道。
“也许您是对的。”他思考了一下后作答道,“比起被满者伯夷劫掠或被日本人屠杀那样的结局来,我们也更喜欢胜利。我的父亲年轻时曾经跟随陈嘉庚和侯西反先生加入南侨机工队伍,到云南和缅甸去支援过抗战,还用卡车撞翻过一辆日本坦克呢……你们不要笑,是叫作‘豆战车’的那种,在美制的‘道奇’十轮大卡面前就像玩具一样。”
我从这个新话题中找到了共鸣:“那么,让我们继承先辈们在上一次世界大战中的团结与勇气吧。”
刚刚还在笑话领航员吹牛的司机,突然压下身子来隔着前窗望向天空,并大喊道:“小心!天上!看天上!”
一架运输机正轰鸣着在天空中划过一个大弧,对大型飞机而言这是一种不多见的紧急规避机动,紧接着一道烟尾便沿着斜线从远方海面刺向天空,尾迹最前端那颗几乎看不见的防空导弹从它的侧翼边上擦了过去,运输机像一头受了惊的野猪一般向低空猛冲,在短短几秒内急降成压迫到窒息的巨大模样,几乎像是贴在我们头顶向登加空军基地的方向滑翔过去。在防空导弹升起的同一个方向,更多飞行物正在划过天空,那是从“无畏”战舰上发射的“暴雪”式导弹,其中一枚就在我们前方的公路上爆炸,处于杀伤范围内的一辆坦克顿时熊熊燃烧起来,排列成纵队的其他战车纷纷四散驶下路基。我乘坐的“卡玛兹”一个急刹差点撞到燃烧的坦克上,在司机拼命倒车的同时,我看到公路一侧的柔佛海峡上一片混乱,负责人员撤离的渡船疯狂向着岸上逃来,在与“葱岭”号进入海峡相反的那个方向,也就是射出防空导弹的那个方向上,一艘由大吨位邮轮改装成的工程船正轰然驶入水道,刚才攻击了运输机的那些“神盾”级战舰护卫在它身周,就好像一头母兽领着一大群幼崽。当巨轮缓缓靠近新柔长堤的断口时,我们顿时明白了它的意图,他们想要修复指向新加坡的陆上进攻通道!工程船沿着与长堤平行的方向横过了船身,虽然它的长度并不能严丝合缝地正好嵌进断口,但却紧泊在断口一侧,与两端的残堤形成了一段倒竖着的“凹”字形通道,甲板上的工程人员开始向两头的残堤上架设工程组件,一座临时舟桥很快便成型了。厄普西隆军显然对这项行动进行了精心策划,在工程船开展修复作业时,随行的护卫战舰迅速在长堤两侧形成一片防空区,以阻止工程桥受到空袭,而北岸马来半岛一侧几乎是同时响起了一片进军的轰鸣,隐伏已久的厄普西隆部队严密配合着向刚刚搭起的浮桥冲来。新加坡防区此时既有中苏两国部队,也有本地武装力量和从北方撤下来的其他多国部队,英语成了来路众多的不同军队之间进行作战交流的通用语,看着那些敌军沿着断堤遮蔽海峡,我对着车载通讯指挥台,向各支部队大吼着警告道:“Incoming!(他们来了!)”
我以前从没有到过登加空军基地,但却对这里了如指掌,在“张掖”行动之前那段高强度的新加坡模拟攻防推演期间,叶未零同志和我曾经仔细研究过新加坡的各处机场。新加坡的面积仅仅约相当于上海市,陆上防御纵深极其有限,却分布着五座机场(不计入于20世纪60年代拆除的加冷机场),老叶曾经对我说,这五座机场就是支撑新加坡全线防御的基点,他也确实仅靠少量守军和这五座机场带来的空中优势,就在沙盘推演中屡次瓦解过我手握重兵发起的全线进攻。我照搬着他当时的推演防御策略,将登加空军基地设为了外围防御指挥部。车队混乱地驶进充斥着防空警报的基地时,刚才侥幸躲过了防空导弹的那架运输机正停在跑道上,机舱里被规避机动晃晕了头的士兵们七歪八倒地散开到地面上,我认出了混杂在其中的“疾风”突击队,老马那副格外魁梧的半机械躯体实在很难让人看走眼,孙猴子在帮老唐卸下折叠于尾舱里的旋翼机,而朗噶和阎启明曾经短暂拥有过的外骨骼装甲,则作为有限的装备而被回收用于继续保卫各处科研基地,两人恢复成了配备动员兵和防空步兵武器的寒酸模样。他们的身影在车窗外一闪而过,并没有注意到我从近在咫尺的位置冲向了塔台指挥部。
在作战控制连线系统中可以看到,北线的敌军已经通过舟桥冲进了新加坡海岸,其他各个方向也均已受到敌人在舰队掩护下发起的登陆攻势:“将军同志,空中力量已经就位!”
“你们的兵力不足以防守所有方向,必须把力量集中起来使用。国会防区难以同时抵挡所有方向的进攻,你在同一时间必须至少保证我其中一个对敌方向的安全。”将军同志向我命令道,“你负责挡下北线的敌军,把南线登陆的敌人放进来由我对付。”
我们的防御力量与敌军相比可谓捉襟见肘,有限的装甲部队正徒劳地试图阻止敌军通过长堤,这简直是用瓶塞去堵酒桶。刚刚被我带进基地的那支装甲力量也准备加强到正面防线上去,但两个瓶塞与一个瓶塞并没有什么区别。
“迂回!为什么不迂回?”以前攻防推演时,老叶就是这样隔着新加坡战场的电子沙盘气急败坏地质问我,“顶牛拼消耗怎么拼得过人家?你兵力比人多还是武器比人强!?”
“迂回!”我把老叶的声音喊了出来,“沿着海岸线切到桥头去!”
桥头位置形成了一环火力杀伤圈,它的圆心位于长堤南端与新加坡海岸的连接点,登加空军基地仅有的几台“女娲”式核子加农炮全部集中到了这里,将各自一半的炮口分别对准堤面方向与海岸方向,朝试图重新打通进攻道路的敌军开火,那架迫降的运输机送来了包括“疾风”突击队在内的精锐步兵,他们被填充在这支小小的重装甲队列中,弥补了炮火的攻击空白,这支队伍是沿着西北角的海岸线迂回攻击的,由于敌人在北线的登陆攻势暂时集中于更平坦的东北角滩头,他们得以快速通过西北方向的迂回区,击溃了沿途遭遇的小股敌军尖兵,并从侧面突入桥头切断了敌军的进攻通道,在他们上方的天空中,各处机场的战机编队都已经抵达了这片战场,航迹密集交叉有如在织毛衣,以空中优势在装甲编队身周竖起了一道无形的防御墙;这个圆的半径是以敌方火力对女娲加农炮装甲的有效杀伤距离为衡量的,进入这一范围的敌军会立即被战机编队的空袭火力覆盖;而圈外则是堵进的敌军在一轮轮核子炮火中艰难展开波次攻击,留下一具具燃烧的残骸与一眼眼发光的弹坑。但这里已经是我们发挥空中优势的极限位置了,一旦战机的航迹延伸到海峡上空,就进入了敌军“神盾”舰队的防空圈,不得不谨慎地沿着“宙斯盾”防空系统的雷达包线外围游走,而这绝对不是一个适宜发射空对舰导弹的位置,大多数射出的导弹因为得不到战机的有效主动制导,连工程船那么大的目标都很难有效命中,有少数战机试图以“太平洋战争”式的低空突击战术进入防空网进行近距离发射,在完成攻击动作之前便被防空导弹或近防炮击落,中途失去制导的空射导弹则从过高的位置擦过工程船的甲板落进了海里。
“‘葱岭’呼叫海岸防御指挥部,请求空中支援!”若不是援兵投送行动的重要性,使得报务员优先将“葱岭”号的求救讯息检索了出来,它很可能会淹没在其他各作战单位杂乱无章的救援信号之海中。以前我跟老叶搭档的时候,就经常负责这种战场信息优先级检索的任务,很讶异自己这回何以会忽视了“葱岭”号这么重要的目标。
“我们受到潜艇攻击,隔水舱已经封闭,暂时没有危险,但敌艇仍然在附近海域追踪!”“葱岭”号的通讯被接入了指挥部,“敌军在东北海岸大规模登陆,我们无法在这边靠岸!”
“指挥部呼叫‘葱岭’,转移到西北海岸登陆!”我回应道。
“可海峡被敌人的工程船堵死了!”新柔长堤并不是一座桥,没有桥洞可供行船,它最初落成时原本设计有用于通船的船闸,但在1942年英军为阻挡日军入侵而炸毁后,修复时便再没有保留船闸结构,由于厄普西隆工程船堵住了断堤缺口,长堤的东西两侧此时无法相互通航。
“见鬼,你真把自己当运输船了?”我反问道,“你甲板上的导弹是干什么用的?”
大部分空中力量被改而集中到了“葱岭”号上空,环绕穿飞的战机就好像从这轮钢铁太阳上散发出来的璀璨光芒。围绕在工程船附近的护卫舰只向“葱岭”号群集而来,如同围攻着一座浮在海上的要塞,她笨重的舰身和主炮在狭窄的水域中显得力不从心,但战机编队的空中掩护有效打击了那些敌舰,低空中巡飞的反潜机则驱离了试图再次进行偷袭的敌军潜艇。“葱岭”号在战机的环围中央开火时,就好像往池塘里砸进了一块巨石,后座力形成的涟漪震荡着传播了整个柔佛海峡,敌军的登陆艇在环浪经过时如飘叶一般剧烈起伏颠簸着。被击中的“神盾”舰群像水一样流动着防空队形,不断游弋着去填补其中一些舰只被击沉后留下的防空圈缺口,当防空圈第三次补齐之后,敌舰队的调度开始混乱起来,其中一部分仍然留在长堤一侧试图缩小防空圈,而另一部分则开始向“葱岭”号靠近,试图把防空范围扩大延伸,以驱离掩护“葱岭”号的战机,这导致原本严密的防空雷达包线被撕扯了开来,比舰队游走更加灵活的战机编队一直等待的正是这样一个机会,其中最老练的几架歼击机迅速从破碎防空圈的空隙之中突入,并在有效制导的情况下准确击中了工程船,空射导弹在甲板上留下了几洞破口。“葱岭”号甲板上粗重的“暴雪”导弹也随之升空,通过数据链而在战机的前线制导之下绕过弯弧形的航迹,几乎是贴着战机机腹向工程船飞去,其中一枚在进入低空突防阶段时被敌舰近防炮所击毁,而另一枚则命中了工程船侧舷水线以下的位置,远比空射导弹沉重得多的装药量把船舷撕开,海水成吨地灌入底舱,使得工程船向着中弹的一舷侧倾过来,正在甲板上涌流的敌方行军队列成片地翻落到海水里。
“呼叫‘红色佩刀’,请立即转场至登加空军基地。”
“‘山梨花’中队已抵达战场,请胜堡旺机场作好接应准备。”
“呼叫樟宜机场、巴耶利巴机场,作战任务已更新,立即对南方海域敌舰队进行打击!”
随着突入柔佛海峡的敌方舰队被驱逐,原本被“神盾”防空网隔断的空域重新宽阔起来,我们从莱特湾基地、苏联和拉丁同盟从金兰湾基地等方向派出的空中援军开始陆续进入新加坡空域,塔台内的空勤人员顿时变得忙碌了。我们调用了两艘拖船,才把被击沉的敌军工程船拖开,以便重新放开长堤断口,让“葱岭”号穿行到西北海岸进行卸货。她送来的是四辆崭新的“女娲”加农炮,装甲上还没有沾染过战场的硝烟,令人不禁猜想是刚从国内生产线上开下来的。此时我们还在精打细算地调动着有限的兵力,去清剿后路被切断后滞留在北方海岸的敌军登陆部队,我咽着口水止住了把它们投入到前线的强烈愿望,在激烈的思想斗争中命令道:“派他们去支援将军同志!”
我调遣了“疾风”突击队护送这一小批核子加农炮前往支援苏联人,登加空军基地和遥对于东北角的实里达机场依次提供沿途空中掩护,驿站一般将他们一程程送向了南方。进入国会大厦防区之后,他们的指挥权便被交接给了将军同志,我只能不时通过他们携带的战场记录仪摄像画面来了解市区前线的战况。
老马把沉重的链式机枪抬起来对准正上方的天花板,大口径子弹速射将水泥预制板整块切了下来,其他人纷纷缩到墙角去躲避跌落的建筑构件,盘踞在上层房间里的敌军步兵被穿楼打死后像一只只麻袋般砸落下来。一些突击手无声地沿着楼梯继续向上搜索,老马等人则奔到这处被改建为街垒的楼宇另一侧,把堵在窗口射击孔处的沙包和敌军死尸搬开,谨慎地探出头去,看到下方就是敌军南线登陆部队突入市区后临时建立的炮击阵地,几台“西风”式自行火炮正相互间隔着安全距离此起彼伏地开火。我随即将视线转到相邻的另一处屏幕上,看到那些炮弹沿着奇长的抛物线砸落在了将军同志的基地边沿,将一座地锤防御装置炸毁,层叠围攻向国会大厦的敌军顿时像漏水一样涌向这角防御缺口。在第三方通讯屏幕上,将军同志的指挥部正在同一场炮击中震颤着,他询问道:“迂回部队找到了敌人的炮击阵地没有?”
索菲娅上尉在繁杂的作战控制连线地图上寻找着“疾风”突击队和那支“女娲”小队的位置坐标:“中国人正在部署更多的‘女娲’加农炮,其中一支编队已经按照您的调遣迂回到南线了……”
还未等她报告完毕,我已经听到“疾风”突击队那边在战术无线电里发出了攻击指示,隐藏在街角的四辆“女娲”加农炮同时隔着他们对面的一栋残楼向炮击阵地开火,四门原子炮同时轰击的威力将楼基完全炸碎,那栋残楼像断掉了踝骨一样哀鸣着轰坍下去,将炮兵阵地连同那些“西风”火炮全都压在了废墟和一阵阵殉爆之中。浓重的烟尘还没有散,一阵发动机的嘶鸣将泥灰翻卷成大团的螺旋状,一辆幸存的“西风”自行火炮挣扎着撞开断墙逃了出来,它行进的方向正好位于“女娲”加农炮的观瞄死角,因此逃出了很远一段距离也没有再受到炮击。阎启明在它逃出射程之前把火箭筒探出了窗外,从高高的楼腰处准确击中了底盘位置的发动机散热口,将它打瘫在了马路上,不料这一炮就捅了马蜂窝,邻近的另一栋街垒里顿时有好几道弹链顺着火光射了过来,阎启明弃掉火箭筒及时缩到了墙角,但站在他背后的另一名战士却没有反应过来,被穿过墙体的密集弹雨击打得从水泥预制板砸开的地板破洞中摔了下去。好几名战士刚刚扑到射击孔上压制住了对面的火力,一片新的弹雨却打穿了另一面墙体射在了他们背后,“疾风”小队这才发现自己处于敌军的重围之下,附近那些看似废弃的街垒原来全都驻扎着敌人用以保护炮兵阵地。从三面泼洒过来的密集弹雨不断穿透墙体,在狭窄的楼房内交织成一张杂乱无章且越来越密集的死网,朗噶趴在地上带头匍匐着向一楼爬去:“待不住!得撤!”
“往倒掉的楼这边跑,其他方向都有敌人!”老唐驾驶着旋翼机从空中观察撤离路线,以免他们错跑到敌人的枪口下去。
整座城市都变成了一座血腥迷宫,为了护送笨重的“女娲”加农炮,他们只能贴着楼角沿主街撤退,敌军步兵和坦克无穷无尽一般从每一处可能的街口和巷道冲出来向他们开火,最终这支编队被迫在一处十字路口停了下来,由四辆“女娲”加农炮分别扼守住四处街道,抵御着敌人从所有方向包围而来的猛烈攻势。
老唐的旋翼机在水泥的“丛林”中穿梭掠过,老孙等人缩在下方一栋临街的楼房后面挣命,墙角另一边的街道上就是小队里的其中一辆“女娲”加农炮,它开火时的巨大冲击从本就残破的楼房上震落了更多碎片,而在它重新装填的空档,一发敌军火箭弹从附近街垒旋飞下来击中了其侧面装甲,发出空洞而震耳的爆鸣。老马闪出墙角去,用链式机枪把从车尾摸上来安装炸药的敌军爆破手纷纷从“女娲”加农炮上抽打下来,在他的半机械机体回传的视角画面中,可以看到那辆“女娲”被两三道敌军光棱攻城兵发射的激光聚焦灼烤得像电灯炮一样发亮,随即又是一发火箭弹击中了它,不堪重负的车体像一枚微型核弹一样爆炸开来,老孙慌忙探出身去把被震倒的老马拖了回来,而老唐的旋翼机在这时像跑圈一样再次掠过,报丧一般在无线电里通报道:“到处都是他们!没有退路!”
“‘山梨花’中队休整好了没有?”将军同志在指挥部里问道,“让他们马上出动支援!”
一片连绵的螺桨轰鸣声冲震着我的两耳,我发现这不是从通讯画面里传来的,而是从离登加空军基地不远的胜宝旺机场传过来的,那处机场的停机坪较小,主要作为直升机基地使用。我透过塔台宽大的一体化弧窗向东边望去,看到一排黑点正从胜宝旺机场方向密集起飞,那就是不久前才降落到那里进行燃料补给的“山梨花”直升机中队。那些苏联人的“猎狼犬”武装直升机刚刚从我的视野中消失,几乎马上就出现在了“疾风”小队的记录仪视野里,像一大片钢铁的山梨花飘过天空,像一群飞行的骑兵从蓝天与白云的原野之中驰骋而过,短翼下的“旋风”式集束火箭弹像疾风暴雨一样覆盖了十字路口附近的大片街区,无尽的爆炸声淹没了敌人的惊呼。
老孙等人如释重负地瘫坐在墙角下,纷纷仰头去看悬停在路口上方进行护卫的那几架直升机,阳光从它们的机腹四周散发开耀眼的华彩,更多的直升机则嗥鸣着扑向更南方,将军同志开始趁着敌人的挫败向港口反攻了。
“被自己人围着的感觉真是太好了。”不知是谁在讯道里感叹了一句。
此时我却不像他们那样轻松了。大片代表敌方作战单位的紫色光点从西部海面涌入了作战控制连线地图,那种从汗毛孔直扎进脊髓、并一路窜上来震麻了大脑的剧烈恐惧再一次攥住了我,那是又一场“基洛夫梦魇”正在向我们压过来,我极力压制着急促的喘息,看着那些涂画着鲨鱼嘴的武装空艇遮蔽了西部天际,敌人吸取了先前被空袭挫败的教训,派出了大批战机护航,密集的机影就好像巡游在巨鲸身边的鲭鱼群。老天!第一波攻势只是试探,他们的主攻现在才刚刚开始!
护航机群大大挫减了我方战机的截击效率,激烈的空战在飞艇群周围爆发着,被凌空击毁的双方战机有如装点在一场死亡游行两侧的礼花,偶有零星被击毁的飞艇从庞大的队伍中砸落下来,坠毁在大地上有如缓缓踏向登加空军基地的一串脚印。这是个简单的数学问题,登加基地死定了,以这样的击坠率,绝不可能在飞艇群抵达之前把它们全打下来。
“机场是这场战役中最重要的支点,即使毁掉也不要让给敌人。备用指挥部在天上飞着呢!”老叶的声音在我麻木的大脑里回响着,在某一次攻防推演中,我作为进攻方侥幸取得了最好的一次战绩,竟然把老叶用作指挥部的登加机场给推下来了,但仍然掌握在他手里的剩下几座机场竟还能有效地组织反击,最终把我的攻势冲击力消解在了市区北部。复盘过程中我才得知,在登加基地被毁后,他退到了升空的预警机上继续指挥空军作战。
“准备引爆预埋在跑道上的炸药。”我向手足无措的空勤人员们说道,“所有战机分散转场至巴耶利巴机场和樟宜机场,地面人员就近撤退至圣堡旺机场,全部指挥人员上预警机!”
那架预警机早在战役准备阶段就预留在了跑道上,随时保持起飞状态,我们没有浪费太多时间便将指挥部压缩塞进了机舱里。尽管事先就做好了充足的撤退准备,我们还是差点就被敌人撵上,他们在刚才的攻势中直接朝着国会大厦所做的向心攻击,在五座机场的空袭阻滞下吃了太大的亏,看来这回是改变了策略,准备稳扎稳打地先拔除机场支点,再向腹地平稳进攻了,预警机起飞的时候,负责夺取登加空军基地的敌人便开始使用“飞毛腿”式战术导弹进行远程轰炸,其中几发炸在了离跑道很近的位置,机舱里的所有人恐怕都在心里催促机长赶快拉起来。
左翼方向一阵骇人的轰鸣声,仿佛往高速旋转的搅拌机刀片里扔进了几粒石子,我凑到舷窗上,看到左翼外侧的那具发动机正在向后喷火。
“有爆炸碎片吸进发动机里了!所有人都坐稳!”机长在广播里嘶吼道。他及时关停了受损的发动机,为了防止机身失去动力平衡而侧翻,又关掉了位于对称位置的右翼外侧发动机,就在我们以为预警机要一头栽到跑道尽头时,一阵过载的压力把所有人都压紧在了座位上,它竟然奇迹般地靠着剩下两台发动机飞起来了,看来坐在一架四发大飞机上还是有好处的。
升空之后,左翼受损发动机上冒出的火焰很快被穿过喷气涵道剧烈对流的空气吹熄了,这让我们松了一口气。
“呼叫‘启明星’,你们的动力很微弱,建议立即迫降到实里达机场!”两架护航的“狐步舞”歼击机从左右两侧分别跟了上来,他们是最后撤出登加基地的两架,预埋在跑道上的炸药正在他们尾后轰响着,其中一架开始呼叫预警机的代号,我听出那是马超云的声音,便向着左舷望过去,果然看到那架“红色佩刀”长机正习惯性地向我们摆动机翼致意。
“能飞就行,机长,以最低功率进行盘旋,尽量延长滞空时间。”我驳回了马超云的建议,随着登加空军基地失去指挥机能,这架预警机成为了唯一能够完全覆盖侦察战场空域并有效调遣空中作战的指挥中枢,而此时正有一支新抵达的运输船队正在向东北海岸驶来,敌方机群正向着他们大举围攻,我们必须保持对海方向的雷达侦察,给前往护航的机群留出足够的预警时间。
“西南空域发现敌机四机编队,距离500km,高度9.1km,判定为‘恶灵’式。”
“东北空域发现疑似敌机信号,注意警戒。”
“北部敌机群正在接近,预计接敌时间3分40秒。”
“71796,71299,准备接敌!”
机舱内的指挥人员们重新恢复到了紧张的作战报务中,空战就像是一场以秒计算的拳击,任何一次挥拳打空都有可能是致命的,及时预知敌情并选择正确的出击方向极其重要。到目前为止一切进展顺利,为登陆舰队护航的机群以出击效率弥补了局部兵力的不足,将敌机群的几次袭扰都挡了下来。
“呼叫‘启明星’!”马超云在讯道里显得有些不安分,他大概不太喜欢跟在后头护航的任务,“海面方向有异常杂波,建议进行甄别。”
虽然我认为这多半是他神经过敏,海面上漂浮的船舰残骸都有可能造成这种微弱的杂波,但还是秉着宁信其有的态度向机长要求道:“进入下一次盘旋位置时,调整雷达波束指向进行对海侦察。”
但甚至没等我们绕完这半圈,四发空空导弹的信号光点突然劈进了雷达屏,分别朝着两架护航机飞去,右翼的那架护航机错误地选择进行一个拉升规避机动,在爬升过程中损失了太多速度而被导弹追上,在远空中炸成了一团火花。马超云的座机则箭一般地向下方冲去,咬住他那两发自下仰射的导弹艰难地跟住了热信号,像眼镜蛇一样紧追着扎了下去,很快消失在了云层中。
“护航机雷达信号全部消失!”雷达兵报告道。
我的大脑短暂地空白了一下,一时不敢相信马超云会这样无声无息地就被击落了。当一架战机的反射信号再次出现在雷达屏上时,我几乎以为奇迹会发生,但雷达兵惊叫着打碎了我的幻想:“500m接敌!”
是偷袭我们的那架敌机!我还以为预警机永远不会受到攻击呢,足够的侦察距离足以保障它在敌机进入射程之前就远远躲开,但我也从未见过这样阴险老辣的一架敌机,它紧贴着海面跟上了我们,借助海水杂波隐藏了自己的雷达信号,在进入攻击距离之后也没有冒冒失失地抢先向预警机发射导弹,而是以“二弹打一”的稳健策略优先解除了护航机的威胁。即使这场偷袭已经十拿九稳了,他仍然秉持着最万无一失的攻击方式,竟然突进到如此之近的距离来锁定这样大、这样慢的一个目标,以确保我们绝无在雷达锁定下摆脱导弹的可能。在这样一个距离上甚至能用肉眼看到敌机了,我看到一道黑影像魔鬼一样咬在侧后方向,那是一架“黑鹰”式歼击机,与现在的战机在参战前抹掉所有机身标识的普遍习惯不同,它还像第二次世界大战那样张扬地在机鼻上涂满了密密麻麻的击坠标志,宛如钉满了一整面墙的猎物头颅。
“被锁定!不可逃逸!”机长的报告无异于下了死刑判决书。
就在我们慌乱地以各自认为最安全的姿势准备迎接坠机冲击时,雷达兵再次惊呼起来,一架“狐步舞”的雷达信号突然从新加坡中心的制高点武吉知马山冲上了天空,一柄剑似的直向这边刺来。
“红色佩刀!是红色佩刀!”雷达兵大喊着确认道。
马超云那个老油条!他低空突入了新加坡山地以躲避导弹和敌机的锁定,伪造了自己已被击落的假象,贴着崎岖的山地一路飞到全岛地势最高的武吉知马高地才再次现了形。甚至没有给这次战斗记录留下更多花哨描述的空间,他在重新出现于雷达屏上的那一刻就发射了导弹,没有任何曲折地便从机腹方向将那架“黑鹰”凌空炸碎。
“呼叫‘启明星’。”他像新学了句口头禅一样再次呼叫道,“登陆舰队已经安全靠岸,我建议你们去实里达机场。”
在地图上从登加空军基地向圣宝旺直升机基地划一条直线,它继续朝东延伸大致就会到达东北角的实里达机场附近。这里的跑道较短,主要作为新加坡的航空工业园和私人飞机起降场使用,因此我先前才没有命令登加基地的机群拥挤到这里,而是舍近求远撤往了西南方的巴耶利巴和樟宜机场。但对于一架四台发动机关掉了一半的飞机来说,计较跑道长度可不是什么好习惯。临近实里达机场空域时,我才发觉自己再一次低估了敌人的攻击决心,他们并不满足于重点进攻,而是向着多处机场发动了同时攻击,预警机开始降落时,大批敌军运输机跨海飞临了实里达机场,空降兵柳絮一样飘满了天空。
我们刚一离开迫降的预警机,就直接跳进了另一片战场。到处都是厄普西隆空降兵的身影和枪声,机场守卫部队被包围到了跑道上,用临时架设的机关枪和防空机炮疯狂开火,枪炮指向哪里,哪里的敌军就稍稍退却,而其他方向的敌人则加紧环围上来,流弹铿铿磕磕地在预警机身上凿出无数枪眼。我从死去的士兵手里捡枪时,一发——也可能是好几发炮弹炸在了跑道上,我被剧烈的耳鸣和浓重的硝烟包围着,看到那些厄普西隆兵像幽灵一样冲出迷雾,将未及撤退的战士们一一射杀。
一片熟悉的螺旋桨轰鸣从我背后压覆过来,飞旋着驱散了雾气,我看到的不是预想中“猎狼犬”式直升机的修长投影,而是一队拉丁同盟的“劫掠者”式直升机冲到了近在咫尺的敌军头上,机腹弹舱中的汽油弹像倒芋头一样砸落下来,熊熊大火与敌军的哀号吞噬了一切。
我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墙一样的热浪在跑道上燃烧,直到一阵大地的沉鸣震颤了我,我向着“劫掠者”编队飞出的地方侧过脸去,看到一辆“灾厄”式重型坦克从烟雾中沉沉开赴出来,轰鸣着甩动巨大的炮塔。烟雾渐渐散去,我看到了由战机编队护航着停靠在远方海岸的那支登陆舰队,拉丁同盟的援军正呼啸着登上新加坡海岸。
第一辆“灾厄”坦克在我身边停了下来,炮塔上特殊设计的额外载员舱铿地掀开了,我愕然看到加夫列尔从舱里探出头来,居高临下地望着我:“莫拉莱斯同志和很多别的同志死在了上海和克什米尔,这个仇我们总有一天有向你们讨还的!”
“上海和阿克赛钦有很多人死在了你们手上,他们的性命向何人讨还?”我反问道。
“您别惹我发火,和平协议还没签定呢!”他威胁似的说。
“我们中国人有句话——谈的只管谈,打的只管打。”
一名报务员把电台话筒塞给我:“是将军同志!”
我撇下加夫列尔去听通讯,将军同志的声音命令道:“同志,北线海岸守不住了,你们和拉美人一起撤到市区来收缩防线!”
我们撤到国会大厦一带时,正好看到一片阴影从楼宇之间投映下来,敌人的两艘基洛夫飞艇竟然下降至比高楼还要更矮的位置,沿着公路干线从东侧偷袭到了核心防御圈。由于被林立的楼宇所遮蔽,巡飞的战斗机没有及时发现它们,而此前敌人的攻击重心一直放在西侧,这导致大辆防空火力和“山梨花”中队的机动兵力也集中到了西边,去阻击攻陷了登加基地后转入城区的那支主力空艇群,敌人也许只靠这两艘空艇的有限力量,就要在合适的支点上橇动整支大军都未能橇动的战局了!
第一艘空艇被将军同志部署在国会大厦附近的“哨兵”防空炮群集火击穿,燃烧着旋砸下来,在距离国会大厦仅仅数百米的位置坠毁,它的艇体本身就是一枚最可怕的重磅炸弹,剧烈的殉爆将击落它的“哨兵”防空炮一同吞噬了,国会大厦靠东的一整面墙皮和玻璃都在可怕的冲击中被震落下来。紧随在后的第二艘飞艇从街道上压过来,我从没感到一艘“基洛夫”能这么低、这么大,已经没有“哨兵”防空车能继续阻止它了,将军同志简直是刚刚好把撤下来的拉丁同盟部队填到了东侧缺口,那些“劫掠者”武装直升机疯狂地冲上去用航空机枪向这头怪物扫射,甚至有步兵尝试用突击步枪向它开火,小型爆炸像脓肿一样接连从它的艇身上破裂开来,但分隔式气囊的设计却确保其中一个气囊被炸毁时,相互隔离的其它气囊还能继续带动它悬浮前进。见鬼!它为什么还没有死!?
我不知道最终是哪一击摧毁了它,只看到它像一艘巨舰般向大地沉没,还没有触底便凌空爆炸开来,火焰和气浪仿佛要咆哮着吞噬整个世界,我被高温包围着,脚底下感受不到大地的存在。
“政委!政委,还活着吗?”我大脑中那些无尽的烈火,渐渐凝固成眼前老孙的那张脸,他兴奋地指着天空,像是以为我从没有见过飞机一样,“飞机!是飞机!咱们的飞机!”
苏近卫到了!主力援军的运输机像无数联合收割机一样从广阔无际的天空中犁过,播种一般撒下大片大片的空降兵,伞花在云朵的田野上无尽盛开!我的听力也在渐渐恢复,隐隐听到广播里正用俄语絮絮地念叨些什么,而身边的士兵们则在杂乱地呼喊。当同一段话再次用汉语重复时,我终于听清楚了:“根据《新加坡协议》,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与中华人民共和国自即日起恢复友好同盟关系,共同向厄普西隆帝国发出联合宣战!共产国际统一战线已经建立,苏维埃阵营各成员国的战士再次在站在了同一面旗帜下并肩作战,同志们,团结起来!”
战士们雷鸣一般地欢呼道:“乌拉!”
我在进入将军同志的指挥部时,差点迎头撞上拉丁同盟的阿尔卡扎将军,他是个粗壮的拉美人,长着结实的下巴,见到我便下意识地想去摸枪:“见鬼!你是在桑坦德混进我指挥部的那个‘柯察金’!”
苏近卫在他背后不耐烦地催促道:“看在当时是我踹了你指挥部的分上,别计较什么‘柯察金’了!我们需要你的部队从吉隆坡登陆,截断厄普西隆分子的退路!”
敌人正在城市外围溃败,我发现他们俩和将军同志正围着地图,策划着下一步的“马来亚包围圈”作战,准备在马来半岛将大批敌军吞掉,这像极了两年前我们三支军队肩并肩冲进欧洲大陆的那段岁月。我是这里唯一被炸得灰头土脸的人,实在是难堪极了。
“政委同志。”将军同志第一次这样称呼我,“欢迎回来,我很荣幸能在这场战役中得到您的配合!”
“您先前并不是这样说的。”我答道。
“同志,军人之间的尊重并不是无代价的!”他有力地说道。
“那么我很荣幸能得到您的尊重。”我略顿了一顿,“将军同志,您还想要侵入阿克赛钦科研基地吗?”
他似笑非笑地说:“也许是的,也许不,以后再说吧。”
索菲娅上尉针锋相对地反问道:“政委同志,您还想再打进滨海边疆区吗?”
我学舌,但自认为此时学这个舌算是极巧妙的:“也许是的,也许不,以后再说吧!”
“指挥官同志们,知道我想起了哪句话吗?”索菲娅对我们说道,“托尔斯泰在《战争与和平》里写的那一句——‘如果那些卑劣的人聚集在一起可以形成一股力量,那么正直的人也应该这样做’!”
在1984年的最后一段时间里,共产国际重新团结起来之后那牢不可破的力量终于铸成了。对于叶未零同志而言,这一刻来得迟了。希望还没有太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