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
他说,要给我唱一首歌。
彼时的我身上已经好疼好疼了,我感觉到血液从我的身体里蔓延出来,肆无忌惮地消耗着我的生命力,目光也涣散到看不清任何东西,包括他。我只能凭借着一点点残存的听力在一片嗡鸣声里辨认他的声音。
我问他,你想唱什么。
我的声音实在是太微弱了吧,我感觉到他小心翼翼地把耳朵凑到我嘴唇旁边。可他并没有要求我重复刚才的话语——尽管我很确信他没听到。或许他不敢再肆意试探我如败花残叶般在枝头摇摇欲坠的生命力了。
他只是再次抛出了一个问题,给你唱摇篮曲,怎么样?
我想说好,几次开口却都挤不出半点声响,感知能力似乎在我身上飞快地褪去,我甚至够不到它们的尾巴。哪怕我曾与他探讨过无数次人类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里存活下来的侥幸值有多大,此刻却仍忍不住为自己的脆弱而哀悼。
最后,我尽全力拉扯嘴角挤出一丝笑容。这是我费尽精力也仅能做的了,我相信他能发现,交谈时他总是喜欢注视着我的嘴唇,他说过我的唇形很好看,像肯尼亚的玫瑰。
我一直都不是什么细腻的人,不懂得那些文艺优美的小东西,自然不知道所谓肯尼亚是哪里,那儿的玫瑰又有什么过人之处。他不在意地翻出图片给我看,我看着那些能够霸占人视线的色彩,它们或明媚热烈或宁静沉稳,迫使我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嘴唇。
战地的空气格外干燥,可供汲取的水分也极其缺乏,就这样用手指头都能感觉出龟裂的唇,他却说,像一枝玫瑰。
不是这样看的。他捏开我的手指头,平静地纠正道,你像那枝信天翁。
那枝信天翁?我仔细地回忆了一下,很快在短暂的翻阅记忆里挖出了它。一枝有着钴蓝色与黛紫色边缘的蓝白色玫瑰,独特的色彩使得它在一众玫瑰里脱颖而出,尽管已经微微枯萎。
真正美丽的玫瑰哪怕凋零也是人们手中被珍视的一抹姿色。他看向我,你的唇让人想要亲吻。
他的目光又专注起来了,我能感觉到他的视线在一点点描摹我唇的轮廓。这样的认知让我在顷刻间产生了暧昧的尴尬,而在我即将承受不住选择逃离的前一刻,他捏起我的下巴吻了我。
就像现在,我唇上从冰凉耳垂丝一般光滑的质感换成了什么温热的东西,我几近迟钝的认知能力在顷刻间回光返照了,此刻与我脑中的某段时光微妙地重合在一起,我知道,那是一个轻飘飘的吻。
我想到那枝半枯萎的玫瑰。
我的唇现在估计苍白干裂得可怕,将死之人的脸色总是好不到哪里去的。我不禁想问问他,此时此刻他的吻,是造物主对玫瑰即将香消玉殒的怜悯吗?
但我连张口的力气都没有。
而后缥缈的歌声就在我耳边响起来了,我听不清这段曲调的歌词,但他的嗓音如同一场幻梦,使得我慢慢沉浸在里面。
我逐渐感知不到身体的疼痛,我知道这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这代表着我的意识快要脱离我了,但我依旧依旧放任自己沉溺着。
关于过去的事越来越清晰。也许这便是人们常说的走马灯吧。理应感到恐慌的,可我却出乎意料地平静下来,甚至带了几分期待地看我的过去。
我和他的缘分就是从这样一首歌开始的。无非是惯常的套路,一个小孩遇到难过的事,哄哄罢了。谁料到所谓难过的事是小小年纪失去了羽翼的庇护,谁料到这个小孩,他根本就不知难过为何物。
我爱上了一只空心玻璃瓶。
他的世界封闭却又开启,他感知他人情绪的能力很弱,感知世间万物的能力却很强。如果有上帝的话,我猜,一定是偷偷打了个盹,才将他的能力分配地如此不均匀。
他对我的欣赏全然是超脱世俗的,对美的欣赏,在他眼里我或许与山花鸟树无异,他从来只把万物当景色,把触碰当观赏。在战地里他是记者,我曾见过他拍的照片,废墟上的绿芽,破晓的阳光,他的感知能力在这发挥到了淋漓尽致,以照片谱写的诗篇中满是希望。可他拍摄的某张照片中相吻的两人却看不出一丝情欲,那是崇高到某个顶点的神圣,然而缠绵的事如果过于神圣,又怎能叫缠绵?
所以我肆无忌惮地不加掩饰我的爱意,哪怕我爱上他这一事甚至比亚当夏娃偷吃禁果还要荒唐,可只要他不知情,我似乎就有坚持下去的勇气。
直到那天他吻了我,我听见心脏中禁锢着滔滔江水的阀门炸开,万丈波涛汹涌而来,一股巨大的悲意笼络了我。我知道他的吻纯粹是欣赏是本能丝毫不带情欲,却更难抑制住我的难过。我明明爱着他,那么,那么爱,但他全然不知晓,甚至完全感觉不到,哪怕回应也只是观景到深入处的一时情动。
而人们亲吻一枝玫瑰是因为爱它吗?不,只是眷恋它的姿色。我与他而言只是一枝玫瑰,仅此而已。
我的爱逃过了世俗的审判,却像柳絮,像浮萍,无法生长出一点点根系。它们在风里摇散着,明明艰辛地死死依偎,可又攀不住一丝实体。
渴望而无望。
歌声渐渐低下去了,我不知道是我实在太过虚弱,还是他已经感到疲惫,不成调的小曲早已脱离了摇篮曲,变得抽象而模糊。
歌声还在继续。
我开始疏远了他。尽管一场见不得光的爱恋就放任它躲藏在不被另一方察觉的角落里才是最好的,但没有几个人能够接受另一方真的察觉不到它。人的感情无非是错杂且矛盾的,理智知道此时此刻最好,思想上却妄图得到对方与自己相同的答案,我也一样。
如果……如果注定了什么都得不到,倒不如趁早逃离了来得好。
他在这种事上倒是发现得比我彻底逃跑要早了,在夏天悠悠的蝉鸣和燥热的风中,问我为什么。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啊,在该明白时无法理解,而明明此时此刻放我走才是最好的,他却选择了寻找,什么都做得不合时宜,为什么不能够像他在感情上那样,再迟钝点呢?
我意识到我的一切解释都是苍白无力的,最后果断推开他打算继续往前走。可他固执得像紧攀山壁的枝丫,偏偏张开手拦在我面前,继续问着我难以回答的问题,为什么。
他的眼神里透出一丝不解和惶恐,像利剑般狠狠刺透了我的心脏。在我捡到他那天,他也是这样彷徨迷茫的眼神,他不懂感情,却知晓离开为何物,他知道我和他的父母一样,打算彻彻底底抛弃他了。
胸口疼得几近窒息。我早该意识到是我把他带过来的,而他本就难以意识人的情感,也不愿同谁接近,到头来,身边便只有我,离了我他还能找到谁?他什么都没有了。
他从来没有强迫我爱他,无非是我妄动了心思,无非是我咎由自取,现在却想为了自己的安稳平白无故将痛苦送一份给他,我不禁惘然地闭上眼。
我叩问自己,我还是个东西吗?
别怕,我不走了。我和他说。他需要我,可我也知道这是我为自己找来的借口,人类矛盾的本质深入骨髓,我无非是又想脱离他,又想触碰他,其实我什么都无法割舍,倒不如让他成为那个能让我做出选择的理由。
看着他眼里一点点泛上神采。他在高兴什么呢?我想,或许是发现本该枯死的玫瑰开花了吧。
歌声更远了。我几乎要听不见他的声音,连血液流失都感觉不到了。好像有什么在轻拍着我的背,温和细腻得宛若母亲的安抚。
可脑内的画面却愈发清晰。
所爱之人伴于左右,我压抑不住内心的渴望,仗着他不懂得这一举动的重量时常偷偷亲吻他。我觉得他的唇比我的更像玫瑰,哪怕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依旧似花瓣般娇嫩柔软。他什么也不明白,却也安静地回吻我。
我一边唾弃自己,同时内心深处又生出一股隐秘的快感。哪怕在他看来此刻兴许是蜂与花之间再正常不过的触碰,可每一次拥吻依旧会让我心潮澎湃似月引潮汐。
然而某一天夜晚,战时数月紧绷神经后喜悦的放松,不知数的觥筹交错,压抑太久的感情。当第一道皎洁的月光透进窗子里时,我占有了我的玫瑰。
我知道自己究竟有多迫切,他显然也疼得厉害,却仍是在我突然清醒后被自己的龌龊恶心到落下泪时伸出手轻拍着我的后背,像是安抚,又像是无声的纵容。
为什么世界上会有这样的人?
几乎感知不到他人情绪,再亲密的东西都无法使他沾染一丝情欲,圣洁到宛若一张白纸,又好像能理解接纳世间万物所有的丑态。
过于神圣的暧昧怎么能叫暧昧?
那是最令人作呕的侵犯。
那之后我再也没有办法用任何借口说服自己来见他,毕竟在我和他最为亲密的那一瞬间,也是我再也不愿意看见自己丑陋面目的瞬间。
直到我被子弹击穿身体的时候,心头挥之不去的罪恶感终于成为了我的终结。
一滴不知名的温热液体落在我的脸上。我的身子剧烈颤抖了起来。感官最后一次回到了我的身上,我挣扎着睁开眼,看见了他眼眶微红的模样。
这个不知道难过为何物的小孩……
他哭了。
我费劲的抬手帮他抹去滚落到脸上的泪珠,随后手臂便重重地垂了下去,我再也感受不到身体的知觉。
观景人会爱上玫瑰吗?我不知道,我永远也不会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