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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颅》-第一部分-第三章

2023-01-14 10:24 作者:泰拉围城翻译庭  | 我要投稿

译者:fatman

统稿:斯派尔


未计之时 【1-未知之地

监军

流浪

    

未记之时-未知之地

      他没有坠落。他必须记住这一点。没有坠落,没有滑下黑暗的斜坡,没有凌空飞降,没有尖叫。他必须记住,在这里不可能坠落。

      “欧尔……”

      坠落。

      星辰。

      漆黑。

      冰冷。

      燃烧。

      但他确实在坠落。一直向下,直达彼界,直达海妖的梦境,直达死者的归处。他们都在那里,苍白的脸上点缀着伤口的红色,双手沾满血腥,发丝在水中飘摇。他们全都在。是不是已经过去太久了?他们是不是已经忘记他了?跨越无数纪元的一生中所有的死者,会认出他吗?

      他想起美狄亚 【2,美丽的美狄亚,蒙受不白之冤,妖异的光芒就在她双眼后方点亮……那是很久以前了。

      他想起石头与砖块砌成的墙壁耸立在泥土与田野错落的绿色之间。家。一个男孩奔跑在田间沟渠,嘴角挂着无忧无虑的笑容,身后响起母亲的呼唤,那是他的家,恍如隔世的家。

      他想起一个朋友【3,一位英雄,被战车拖拽,卷起阵阵尘土,直到只剩下血淋淋的残躯。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什么时候……

      “欧尔。”

      他想起俄耳甫斯【4,可怜的俄耳甫斯,穿过黑暗,克制回首的冲动。

      不要回首。不要回首已经过去的事。不要回首即将失去的东西。不要……

      他没有坠落。

      “欧尔!”

      他停止坠落。

      他睁开双眼。周围一片喧嚣,仿佛在打碎玻璃,撕裂丝绸。

      “欧尔,你得赶紧起来。”卡特镇定地说着,双眼凝视地面。欧尔眨了眨眼。他刚想抬起头,又停下了。

      “多久?”他问道。

      “也就几秒钟。”卡特回答道。

      “越来越糟了。”雷恩喊道。

      欧尔开始爬起来。他浑身冰冷潮湿,好像有东西从血管里吸了一口,再也没有归还。

      “士兵佩松。”格拉福特开口。欧尔感觉机仆的铁臂稳住他的身形。“我来帮你,士兵佩松。”

      欧尔又眨了眨眼。他的双眼刺痛不已。他一直想抬起头。

      “谁在计数?”他喊道,随即意识到话语中的不满。

      “三……”克兰克的声音传来,起初很响亮,随即又被淹没,“三分钟……二……呃……”

      “快点!”他厉声说道,“报数!现在!”

      克兰克骂了一句。

      “三分十二秒。”卡特喊道。卡特,当然是卡特。有时欧尔甚至怀疑,如果没有卡特,他们根本走不了这么远。她不仅聪明且身负灵能天赋,还十分敏锐。

      他们一共五个人,五个从考斯的战火中逃出生天的灵魂,而考斯在各种意义上已经十分久远了。他们再不复以往,至少除了欧尔之外的人是这样。那边是格拉福特,曾经的军用装载机仆,大多数方面依旧如此,齿轮和血肉仍在运转,但它的背上挂满取自整个人类时间线的不同装备。赫比特·宰比斯,一个日结的农场帮工,曾经被看到的东西吓得呆若木鸡,但现在已经好多了,尽管仍然害怕,但已经足够冷静、坚强,就像一块木头被悬挂在炉火中,直到被点燃的前一刻才取出。贝尔·雷恩,一名士兵,原本准备参加不会再发生的战争,一个男孩,在穿梭于诸界裂隙的旅程中成为男人。多根特·克兰克,一名士兵,他的灵魂在踏上这段旅程时就已垂垂老矣,现在愈加老迈。最后是卡特,平凡,安静,非常安静的卡特,从他们离开考斯的那一天起,她就变得眼神呆滞,沉默不语。但现在已经截然不同了。他们全都是欧尔的牵挂。当他在考斯上切开空气中的裂隙,开始这段最后的旅程时,他们全都在保护他的生命,支持他的前行。他们全都没有成为原本应该成为的人。

      “有东西来了!”宰比斯喊道。他蹲在地上,端起激光枪,没有直视枪口。泪水从他的目镜边缘滚落脸颊。

      欧尔伸手去拿罗盘,发现它就在手里。指针飞旋成为一团朦胧,无法读数。

      “三分三十一秒!”雷恩咬牙说道。

      匕首!匕首在哪里?

      “马上来了!”宰比斯喊道。

      已经能感觉到了,它的来临引发的弓形波涛仿佛敞开的炉门中呼出的热浪。

      “士兵佩松……”

      “三分三十九秒!”

      匕首在哪里?

      “士兵佩松,你需要帮助吗?”

      “我们得走了!”

      匕首……该死的匕首一直都在他手中。他没有看到它,没有感觉到它。仿佛有一瞬间它不在那里。或者,他不在那里。

      “三分四十一秒!”

      他望向罗盘。指针骤停。他举起匕首。

      欧尔抬起头。这一刻,为了这个举动,他不得不抬起头。

      上升。一切都开始上升。光线,形状,维度,色彩,声音。当欧尔向上看时,一切都被拉扯,消失于一点。他被涂抹,被牵拉,物质、思虑和感官的弦在空无与永恒之间拉长。当然,还有痛苦,不断持续的痛苦,仿佛循环播放的定格画面。这就是精密切割时空边缘的感觉,必须沿着磨损的边线。卡特开始管它叫裂界,欧尔觉得这种说法虽不中亦不远。他们被夹在过去的来处与即将的归处之间。天知道他们在裂界待了多久,他们甚至学到了这里的几条规则。不要向上看,罗盘指针准确时不要错过计时。不要想着坠落。不要坠落。切开裂隙。

      切开裂隙。

      他举起匕首。匕首的尖端在他的视线边缘只是一块黑色的碎片。

      切开裂隙,欧尔。

      现在。

      “它来了!”雷恩大喊道。

      随即欧尔听到了声音,仿佛软骨爆裂,如同干燥的皮肤在骨头上摩擦。他感觉到后颈的呼吸,温热,恶臭。它就在他身后。它一直在他身后。许多东西在追猎他们,但这一个近在咫尺,无论如何躲藏,都会找到他们。它总是停留在视线之外,总是紧跟在他们身后。他们在六个切缝之前就意识到了它的存在,但欧尔有种感觉,它自始至终都在那里,耐心而不仓促,每一次都离得更近一点,仿佛某种在他眨眼时才移动的东西。

      “它在……”克兰克的声音升高,走调,变得刺耳,将他打造为老兵的一切坚韧的护壳开始粉碎,“它……它在……摸我。”欧尔随即也感觉到了。许多手指搭上他的脖颈,虚弱,轻柔,仿佛某个将死之人寻求慰藉的触摸。他想尖叫。他想转身。

      他切开了。

      裂界紧绷的皮肤一分为二。欧尔手中的匕首落下时,实体空间被剥开。

      “过去!”他喊道,“快!”

      其他人从欧尔身边跑过,然后他也穿过了切缝,背上的触感和脖颈上的呼吸消失无踪。

      坠落……

      现在他只需要记住没有坠落。

                                                                                       

      巴布要塞,大北极战略所

      帝国圣域皇庭区

      等待时,毛尔一直在观察和聆听。大北极战略所的声音如同潮水一般翻腾:厉声喊叫的命令,沉思者连绵的咔哒声,通讯器中压抑的话语发出的嗡嗡声,警报蜂鸣的尖啸声。昏暗中充斥着人体汗水和缆线烧焦的气味。全息投影和显示屏幕的苍白光芒点亮了坐在数据信号站前的一张张面容。一幅帝国皇宫的投影占据了中间区域,红色与琥珀色闪烁在御前堡垒和环绕内廷区域的永恒之墙周围。每一处闪光都是一场正在进行的战斗,玛麦克斯,戈耳工壁垒,圣颂之墙,光点在毛尔眼中不断滋生、蔓延。如果不考虑背后的含义,这一光景堪称绚丽。尽管在突破萨特奈恩之墙时遭遇失利,敌军仍在进攻。壮丽区向东延伸,是一片广袤而黑暗的区域,毫无战斗的光点,这是一片被遗弃、被征服的领域。两个月,仅仅两个月零几天,就让这片荒芜变得与它曾经的城市截然不同。无论胜利与否,这场战斗仍旧悬而未决,换来时间,仅此而已。 

      “监军。”毛尔转过身,顺着阿坎姆斯的声音抬起头。

      哈斯卡尔卫队统领看起来毫无倦意。星际战士不会疲倦,但她注意到那种负担在他们身上另有体现。他的眼中闪着玻璃般的光芒,双眼和下巴周围紧绷,好像正在用纯然的意志专注于此刻。

      “哈斯卡尔统领。”她回应道。

      “跟我来。”他向一间偏厅示意,随后头也不回地走过去。毛尔看了他一眼,跟上去。她花了很长时间,确切地说是一生,去参与战争,去观察战争对人的影响。她了解人类,了解人类在面对恐惧,被逼至极限时会如何变化。星际战士不是凡人,但即使经历诸多改造,仍旧会有残留的遗产。他们或许是超人,但这种状态仍然来自人类,不可能完全抛诸脑后。如果阿坎姆斯是个凡人,她会认为他正在压力、疲倦和自制的边缘工作、运行、应对,但当人类历史上最为广阔,最为复杂的战区的重任落在他的肩上时,他的部分天性正在饱受压迫。她想知道这些负担对禁卫官会造成什么影响。她知道它对指挥层的凡人造成了什么影响:没有好的,很多坏的。

      偏厅的门在她身后闭合。房间中央石桌上的安全鸟卜显示器亮起一道绿光。这里没有椅子,灯光冰冷而昏暗。

      “越来越严重了。”她没有等待提示就开口说道,“过去四天里发生了三起事件。一个弹药补给站有五十人伤亡,一名高级长官就这样关闭了气闸。当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割掉了自己的眼皮。一名装卸工纵火烧毁了整个物资转运枢纽的宿舍。一名首席医务官通过饮用水供给向半个街区的人投递了致命水平的镇静麻醉剂。今天早上,一名高级战区指挥官在他的宅邸里被发现,连带整个家族被分尸,像木柴一样堆起来。”

      “知道了。这些信息本来可以通过你部门的常规机制递交,监军,下次记住。”阿坎姆斯开始转身走向房门。毛尔咬紧了牙关。

      “我的部门?”毛尔发觉自己脱口而出,声音冰冷无比。阿坎姆斯转过身,皱起眉头,正要开口。她抢过话头:“这个部门几乎不存在,而六十天前它压根就不存在,而且,尊敬的哈斯卡尔统领,如果您能告诉我监军这个职衔到底是什么意思,那就帮了大忙了。”

      “你的存在是为了避免战争的影响损害到指挥阶层内部以及受其运作影响的地区的士气。”

      “那我要怎么做呢,阿坎姆斯大人?”他又皱了皱眉头。她扬起一条眉毛。“我正在做我分内的事,如果您这么想的话,但事实是,您和禁卫官都不知道这些城墙里的人脑子里在发生什么。您拉上我,还有其他任何够得着的人,给我们安上一个新职衔,给我们授权,然后派我们去解决一个您无法解释,也不知道如何解决的问题。”

      他脸上的一块肌肉抽搐了一下。她不确定那是愤怒的标志,或者,不可能的欣慰。

      “你说完了吗?”他问道。

      “还没开始呢。”

      现在轮到他扬起眉毛了。她呼出一口气,解开大衣的领子。她穿上了这个职衔的全套制服,比如黑色大衣,新设政委部的银色玫瑰徽记别在身前的红色双排扣之间。她的手枪插在腰间的漆皮枪套里,与通常挂在大腿上的相比又重又难看。她甚至把枪擦得蹭亮。深红色手套令她手指发痒。她想知道是谁有这个闲工夫去思考一个新成立的帝国部门应该如何着装。至少还没有帽子。

      阿坎姆斯静静等待,面上的表情捉摸不定。她继续说下去。

      “我现在来这里是因为越来越严重了。不只是更加频繁。更严重了,明白吗?士气,犯罪。暴行就像潮水一样,它会喷涌,会在人群中潮起潮落,但它有规律、原因和结果。一伙暴徒会因为一个原因而聚集。一个团会在困难面前变得脆弱,又被煽动荼毒。一名指挥官会崩溃,因为他失去了身边所有的战友,又被命令返回前线。原因和结果,可以追溯。如果有规律,就会有原因。但眼下发生的事毫无规律,没有理性的根源。”

      “正如我们所知,我们正在打一场关乎人类存亡的战争。”阿坎姆斯说道,“每分钟都有上百万人死去。这个原因还不够吗?”

      “不。”毛尔说道,“现在不是这么回事。如果是就好了。”阿坎姆斯迎上她的目光。“今天早上我处决的那个人是瓦尔哈拉装甲团的一名世袭军官,家族的服役记录可以追溯到统一战争之初,甚至更早。他的宅邸是他的先祖侍奉帝皇得到的礼物。三周前他率领一支部队从雄狮之门太空港的陷落中撤回。战地报告显示他的机器是最后一个进来的,他是后卫之一,奋力掩护,直到部队抵达防线。他在坦克里呆了三天,周围枪林弹雨,没有休息,没有睡眠,空袭不断,人在点燃的机器里活活烧死。他全都挺住了,挽救了大约八十名士兵的生命,还有十几辆坦克。如果还有人在关注这些事迹的话,他或许会被授予嘉奖和勋章。他的行为足以赢得一次休假,离开前线二十四小时。他在皇宫出生,所以他回家了。然后他给全家下药,杀光了他们。”

      “战争创伤影响心智的典型案例。”

      毛尔摇了摇头。

      “不是。”

      “你怎么知道?”

      “经验,哈斯卡尔统领。”她听出自己声音里的疲惫。“我见过的事,我做过的事。”她抬起手揉了揉一只眼睛,眨了眨。她需要吃点药来保持清醒。“那个人,今天早上的那个死人,他说他这么做是因为,醒来就是绝望。他希望被他杀死的人永远沉睡在梦里。”她顿了顿。“我之前听说过。”

      “从哪里?”

      “从我接触的每一个目标,他们还活着的时候。”

      “你的报告里没有提及。”

      “这就是我现在来这里报告的。”她停了一下。阿坎姆斯的表情依旧捉摸不定。不过,她知道,那双眼睛下的智慧深不可测,这种智慧能够轻而易举地掌握、剖析和理解整个战区的作战计划。他不是不理解,但她不确定她的话语对那双坚定的眼眸造成了什么影响。“就像我说的,越来越严重了。”

      “那么你是否认为是……”他停下,闭上嘴,然后再次开口,“你认为是什么?”

      “我不知道。”

      阿坎姆斯缓缓点了点头。

      “谢谢你,毛尔监军。返回你的岗位。”他走到门边,打开门,走进主战略室。

      “那我的职责是什么?”

      他停下,回头看了她一秒,眼神冷峻。

      “保护我们。”说完,他转身走开,一语不发。

      毛尔眨了眨眼,又耸了耸肩。

      “至少没花太长时间。”她自言自语道。

                                                                                        

壮丽区

      风把昔班汗从死亡的梦境中唤醒。他睁开双眼。天空是蓝色的。四分五裂的蓝色天空镶嵌在肮脏的云朵间,一起掠过世界的屋脊。他眨了眨眼。风卷起沙砾,拂过他的脸颊。万籁俱寂,只有风的声音。疼痛袭来。他能感觉到,一阵风暴正在地平线外肆虐。

      “你是谁?”声音从上方传来。他试着移动,但压抑疼痛的东西也在压制他的身体。一道阴影眨眼间从他身上掠过。他再次尝试起身。失败了。他纹丝不动。蓝天消失了。天空是一片胆汁和脓液般的云海,泛着褪色的黄绿色。风再次吹过,他听到附近石块移动的声音。

      “你是谁?”他不假思索地喊道。虽然还不能动,至少可以说话了。疼痛的风暴咄咄逼人,神经末端燃起火焰。他还记得爆炸,然后是坠落,向外,向下,一直向下,在风中翻滚,血流如注。永恒之墙。他之前在永恒之墙太空港。他从天堂的边缘坠落……落入死者之地。

      “不。”视野外传来另一个声音,“没死,还没。”

      他熟悉这个声音。他只是想不起来……

      “你得起来了。”另一个声音说道。

      死了,全都死了,守卫永恒之墙太空港的人全都死了,如同暴君的钱币一样支付,被送入战争饥渴的巨口,陨落,遗忘,随风飘散。

      “这会很艰难。”第二个声音说道。

      一道痛苦贯穿了他。超人的体质能承受多少伤害?他曾亲吻过死亡,知道它的滋味。它又来了,笑逐颜开,在疼痛风暴冲破他时对他喷出鼻息。上方的天空消失了。

      苍白。纯净、空白的痛苦向四面八方蔓延。一个空洞的世界,无边无际,一个可以永远驰骋的世界,那里的一切都不会结束。

      他吸了一口气,感受一缕缕空气进入肺部,逼迫疼痛不再发展。骨头碎裂,精细的植入物刺破血肉,线缆撕裂,神经机械接口被粉碎。鲜血。油污。疼痛贯穿全身,如同闪电在高山顶峰雀跃。

      “某种程度上令人欣慰的是,”其中一个声音说道,“你还有余力感受这些。”

      昔班忍俊不禁。笑声浑浊不清,在脖颈和胸口引爆新一阵的疼痛。

      “我知道你们是谁。”他说道。

      “是吗?”一个声音说道。

      “是吗?”另一个声音附和道。

      “当他们重塑我的时候,你们都在场。”昔班说道,“之后你们也都和我说过话。你已经死了,托尔浑 【5。你是个心中的幽灵,也速该统领。”

      “你说是,那就是。”也速该的声音说道。

      “你得起来了,兄弟。”托尔浑说道。

      昔班先是动了动手指,发现右臂没有丝毫感觉。这次尝试差点让他陷入痉挛。他一点点地摸清自己的身体还剩多少。比他预想的要多,但他忍不住在想,这是不是命运的玩笑。他曾两次濒临死亡,两次被重铸,现在又一次破碎,却依然死不了。他刚好剩下足够的力量去承受生存的痛苦。

      不过,他能活下来真是个奇迹。他坠落的距离原本应该死透了。但实际上,尽管伤势沉重,遍及全身,但却放了他一马。他确信大部分要归功于第二次重铸时技术神甫的杰作。机械教埋入血肉和骨骼内的精妙植入物不止是粗陋的替代,而是增强。智控灌注剂粘合碎骨,陶钢和精金板包裹头骨和关节,生化塑料和神经嫁接修补躯体。这些都与特制的盔甲融为一体,所以血肉、植入物和战甲得以无缝衔接。肉体和机器的扞格对他而言已不再适用。他们曾说过他不仅是被修复,假以时日,他能在速度和灵巧方面更上一层楼。这个承诺现在是无法实现了,但技术神甫的技艺让他得以从不可能中幸存。

      随着每一次尝试移动,他的状况逐渐明朗。损伤微妙而隐蔽。没掉什么东西,也没碎什么东西。最显眼的一道伤势是右臂从手肘到手腕的裂口。凝结的油污和血痂在盔甲断面板结。手指还能动,但没什么感觉。其他伤势遍布全身各处,肌肉碎裂,骨头、陶钢和金属上有几千处裂缝,仿佛他被锤子狠砸了一顿,但不知为何皮肤却完好无损。

      当他把自己拉扯起来时,疼痛两次让他眼前一黑。酸味与铜臭在嘴里灼烧。他一站起来就向右摔倒,弯腰驼背,仿佛不堪重负的老人。剧烈的疼痛在体内毫不停歇地翻滚。头顶笼罩的毒云正在流动。风吹起一阵尘土,敲打在盔甲上,叮当作响。

      他呼出一口气,环视周围。坠落时肯定有一股沙尘暴卷走了他。一座建筑的金属骨架耸立在最近的沙丘顶端。两只飞鸟栖息在一根从地面突出的金属杆上。它们用黑珍珠般的双眼盯着他。泰拉人管它们叫鹫鸦,但它们既不是秃鹫也不是乌鸦,而是某种由时间、污染和垃圾堆里的食物孽生出的东西,肮脏的黑色羽毛覆盖在身体和翅膀上,色彩斑斓的绒毛包裹住脖颈和头部,黑色鸟喙锋利而光滑。它们搜寻腐肉,紧盯死尸。过去几个月,它们成群结队在大地上盘旋,如同烟云一样密集。对它们而言,这场人类最后的战争是个丰收的季节。昔班笑了。

      “所以是你们的影子叫醒了我。”他说道,“我是不是马上就要成为你们的盘中餐了?”

      鸟儿没有回答,而是变换身姿,残破的黑羽随风飘摇。他看见远处还有更多,一群鸟聚集在沙尘中伸出的一团扭曲梁柱上。

      “你们两个挺勇敢啊?”他对两只鸟说道,但话语变成一阵反胃,引起身体新的痛楚。一瞬间,世界化为一片白茫茫。他没有倒下。当他睁开眼时,鹫鸦还在那里。他吞了一口。喉咙和嘴巴焦渴难耐。坏兆头。他走出一步,贯穿全身的疼痛引动撕心裂肺的咆哮。声音惊起一些梁柱上的飞鸟。他抬起眼睛,望着它们。

      沙尘和瓦砾组成的废土向地平线延伸,破败的建筑在远处向赭色的云朵探出狰狞的爪子。他慢慢转头,端详云层后方几不可察的光线变化,感受风的吹息,解读他能看到的一切事物的形态。他在壮丽区,永恒之墙太空港的西部某处,足有数百公里远,这里的特征早已被战争的浪潮夷平,这股浪潮已经淹没了数百万平方公里的皇宫,还在向前奔涌。几个月和几周前的战场如今已是一片荒芜。

      昔班呼出一口气。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他让自己安静了一会儿,然后抬头看向仍旧停留在附近金属杆上的鹫鸦。

      “我不得不要夺取你们的宝座了。”他说道,“多有得罪,宽恕则个。”鸟儿纹丝不动,直到他伸手抓住金属杆。它们嘶嘶作响,慢慢飞旋,升入天空。昔班抓住杆子,用力一拉。它从尘土的束缚中挣脱。他握住它,试了下重量。塑钢,中空,凹陷,生锈,也许是一根标志杆,也可能是路灯柱。

      “权变之时,宜作他用。”也速该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昔班调转金属杆,咬紧牙关忍住体内翻涌的阵阵反胃和剧痛。他抓紧杆子,望向地平线上的一点,他判断那里就是内廷。橙白色的光芒在地平线上一瞬闪烁。鹫鸦在他头顶盘旋。

      “寸步不退。”他说着,开始前进。

                                                                                       

      帝国圣域皇庭区,政委部办公室

      数据推送的蓝色光芒在房间里断断续续地喷吐。飘落的纸张和数据板散落在地板上。装订好的报告文件堆成摇摇欲坠的纸塔。球状屏幕发出滋滋的静电声,冒出拍摄图像的闪光。一个正常工作的照明球向一张布满铆钉的铁桌投下昏暗的黄光。手炮子弹洒在桌子上,黄铜闪闪发光。这里闻起来有种静电的气息,还有长期不通风的臭味。凝滞的空气散发酷热。通向侧面办公室的门阋开一条缝,那个房间是毛尔用来休息,以及不可避免时睡觉用的。

      这些房间和它们所处的塔楼在记录中没有使用,位于新设内政部的建筑群中,这些建筑群早已建好,但从未装满过。政委部在上个月填满了这座塔楼,把人员、设备和生活垃圾胡乱塞进房间。牢房位于塔顶的停机坪下方。数据线缆在楼梯井里蜿蜒而上。赛博鸟的鸟巢盘据在它的侧面。东西堆积如山,因为根本没时间整理归置。政委部没多少人,但塔楼仍旧拥挤不堪。作为单位的活跃成员中最为资深的,毛尔可以自己挑选办公室。她选了一间带有窗户的房间。

      她环顾四周,对那些垃圾熟视无睹。疲倦如同沉重的锤子砸下。凭借高级军衔和服役记录,她一直用延寿手术保持身体年轻,但她常常想到,年龄不仅存在于血液和筋骨中。基因清洗、骨骼重塑和器官修复意味着你可以像三十岁一样滚过大门开枪射击,但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还是要背负七十五岁的生命。从上次处决行动后,她就没有休息过,突击小队的任务简报,完整的书面报告,按照职衔全身披挂,然后是往返大北极战略所的旅程,以及始终没有停下的思虑。

      “应该拒绝变年轻的。”她嘟囔着,“如果我是个干瘪的老太婆,就有正当的理由不趟浑水了。”

      “我很怀疑。”侧面办公室传来一个声音。话音未落,毛尔已经掏枪在手,蹲伏到一旁。

      女性,她想着。声音听起来年轻,自信

      她溜到门边。如果是其他人,某个谨遵常规交战协议的人,或许会对准房门清空半个手枪弹匣,或是离开并封锁房间,召唤安保部队。毛尔踹开门,冲进去,举起枪。

      灰衣女孩坐在房间角落的折叠床上,浓密的铬白色长发从头上垂落,皮肤苍白,乌黑的双眼从面前散落的数据板上抬起。

      “如果你想要更轻松的生活,”女孩说道,“最好现在就开枪。”

      毛尔放下枪。她认识这个女孩。

      “阿坎姆斯派你来的。”她说道。

      “阿坎姆斯,马尔卡多,天意,命运,随你挑。”女孩回答道,然后低头看向其中一块数据板上亮起的滚动数据。毛尔收起枪,回到大房间,走向办公桌寻找药盒。她在一沓低级线人报告下面找到了。橙白色的药丸,军用野战级,适用于执勤周期延长。她咽下两颗。

      “你是一名纪律严明的军官。”女孩的声音从另一个房间传来。

      “你说对了。”毛尔没有提高音量,但女孩在隔壁似乎听得一清二楚。

      “对你这种人来说会不会有点纪律松弛?我还以为能看到军务部标准,床铺整齐,靴子蹭亮,一切都井井有条。”

      “你认为那就是纪律?”

      “军队是这么认为的。”

      毛尔敲了敲脖颈,抽搐了一下。药效还要过一会儿才生效。她走向窗户。这是一块从地板延伸到弯曲穹顶的弧形玻璃窗格,上面铺满灰尘。内廷的高塔和穹顶在窗外伸向黑暗的天际。又到晚上了。闪电在神盾内壁凝聚的云团中喧嚣。远方布满星星点点的光芒,散落在此处到城墙间数百公里内拥挤的建筑中。

      “你知道我是谁,对吗?”女孩问道。她几乎悄无声息地从隔壁房间走出来。

      毛尔耸耸肩,没有移开视线。

      “我的工作就是知道你是谁,安德洛美达 【6-17。我知道你是月神教的一员,也许是唯一在泰拉上的一员。我知道你是摄政的耳目。你曾为摄政和禁卫官工作。”

      “你很骄傲,对吗?”女孩问道,“知道,我是说,胜任。”

      毛尔露出笑容。“对。”她说道,“确实。”

      片刻寂静。远处电闪雷鸣。

      “你也不会问我为什么在这儿。”过了一会儿,安德洛美达-17说道,“对吗?”

      女孩望着毛尔,目不转睛。

      “最后总会说到的,不是吗?”毛尔说道,“不搞定让你来这儿的事,你也不会走。”

      “说的没错。”

      又是一阵沉默。毛尔能感觉到药剂开始钻入双眼后的空间。她能在牙齿间尝到盐和金属的味道。世界略微清晰了一些。

      “阿坎姆斯派你来的。”她再次说道。

      “派这个字太生硬了。没错,哈斯卡尔统领和我谈过,他很关注你汇报的内容。”

      “那时候他看起来可不是这样。”

      现在轮到安德洛美达笑了。

      “轻易透露心里的想法不是他们的本性。大多数阿斯塔特在培养时就从机能层面限制了思考和表达,尤其是第七军团。他听进去你说的,但不知道怎么解决,所以他来找我。”

      “直接找你?”毛尔问道,“不是掌印者或者禁卫官?”

      “不管怎样他们都会说来找我。我是个流动的变量。我的天性和预设功能就是在框架外流动。我提供外部环境 【7。你的问题就是我的问题。”

      “很骄傲,”毛尔转身望向安德洛美达,“对吗?”

      安德洛美达微微耸了耸肩,浅浅一笑。

      “我们总得对某些东西感到愉悦,不是吗?”

      毛尔转过身,后背靠上皇宫天际线的风景,抄起手臂。安德洛美达-17跪坐在铁桌上,双腿在身下折叠,银白色长发在照明球昏暗的灯光下闪着金芒。屋里燥热难当,但女孩完全没有出汗。

      “你应该已经看过我提交的书面报告了。”毛尔开口道。

      “还有你所有的战地报告,以及你搜集的原始数据和情报,从头到尾,彻彻底底。”

      “然后呢?”

      “然后我认同。确实有种特定的绝望,有种特定的思潮在涌动——”

      “这种思潮认为把人切碎或者炸死是为了让他们免于苏醒,或是把他们送入睡眠,以享受梦境。”

      安德洛美达点点头。

      “差不多。暴力行为是这种思潮的后果,但思潮才是核心,恶毒的部分,致命的部分。”

      “原因和结果。”毛尔说道。

      “你喜欢这么叫的话。”安德洛美达说道。

      “问题是为什么。”

      “得了吧,监军。”安德洛美达哼了一声,“我已经研读并透彻理解了你的每一份性格和才智数据。你知道答案,即便你心中士兵和执法者的那一面不愿意说出口。亚空间,答案是亚空间。灵魂的海洋,广袤的非物质世界,我们的心智从中吸引不可言说之物,所有被否认的恐怖都来源于此。你不应该知道太多,但就像你说的,你自豪于知道和胜任,所以你无论如何都会找到需要的东西。”

      毛尔面不改色。目前为止,这个女孩说的每个词都居高临下,但又分毫不差。

      “一种传染病。”毛尔说道,“由敌人释放,在非物质界传播,感染人类,驱使他们陷入暴力。”

      “我不这么想。”安德洛美达歪了歪头,咬紧嘴唇,“亚空间不是这样的。它不是另一处相似的空间。灵能者说它就像海洋里的水,潮起潮落、流动不止,它具有可塑性,会作出反应,会产生因果。它的一切恐惧都寄生于意识。任何人冒出一个想法,或是产生一种情感,非物质界都会有所回应。一个惊恐的灵魂是表面的一道涟漪,它会掀起,而后沉没于无形。众多惊恐的灵魂会产生更强的涟漪。它们相遇,融合,恐惧就成了浪潮。它再遇上其他浪潮,不断增长,引动洋流。很快它就强大得无法消散,也不会在乎遇上其他怎样的浪潮,只会吸收它们。”

      “这个……亚空间里的浪潮,”毛尔扬起一侧眉毛,“就是那个思潮,对吗?它正在压垮城墙里的人,把他们的心智卷入疯狂?”

      “不是疯狂,”安德洛美达严肃地说道,“绝望或者意图逃避都不是疯狂。通常不是,现在更不是。这就是重点,这股浪潮不仅在压垮我们。我们在让它更强大。它不只在席卷人们,它在寻找那些最能喂养它的人。你今天早上打死的那个贵族士兵变成的杀人犯,他有多少次在睡梦中哭泣,强迫自己钻进坦克,在士兵面前摆出坚强的面孔?”安德洛美达顿了一下,拿起桌子上的药盒,在手中翻转。“你为了不睡觉吃了多少药?”她抬起头,在疑问中弓起眉毛。

      毛尔目不转睛地迎上她的视线。

      “还不够多。”她说道。

      “那么,这就是重点。”安德洛美达扔下盒子,“它不只是在我们身上施加什么,我们就是它的一部分,在它喂养我们的同时,我们也在喂养它。它在加速旋转,被两股相反的力量牵引,逃避和恐惧,强大的力量。”

      毛尔沉默了片刻,然后摇摇头,站直身子。

      “我明白了……”她从窗边走向门口。她要去停机坪。虽然那里的空气充满钷素的臭味,但总比这里凉快一点。

      “有办法阻止它么?”毛尔问道,“抵消它?”

      “我们需要找到一个办法。”

      “我们?”

      “外部环境,毛尔监军。看待问题的不同角度,跳出框架。你觉得这是另一个高层会关心的事吗?如果是的话,我骄傲的老兵女士,真相就是那些高层都很忙。现在这就是战争。你之前对阿坎姆斯怎么说来着。‘我的职责是什么?’,就是它了。你知道很多,你也非常胜任,而且你希望真正解决问题,而不只是朝它开枪。”

      毛尔发现自己竟然在微笑。

      “我彻底被耍了,对吗?你是个行为学家,对吗?你做了多少准备来了解我的驱动力,谱写你刚刚对我弹奏的小曲?”

      安德洛美达-17耸了耸肩。“坦白说,我主要是即兴创作,我发现这样更有效。”

      “这一部分完全按照你的预想,对吗?”

      “基本上是。”

      “包括我意识到你想要干什么,对吗?”

      安德洛美达点点头。

      “我被招募去做什么?”

      “一个正当而必要的事业。”

      毛尔笑起来。“总是这么开始的。”

 【1】本章的标题“Unmarked”源于小说《无所畏惧》中的考斯计时。欧尔一行由考斯出发,因此继续沿用考斯计时,但由于本章中他们身处亚空间,没有准确的时间,故称为“未记之时”。

  【2Medea:美狄亚,希腊神话中的人物,是科尔基斯(与怀言者母星同名)的公主。她爱上前来寻找金羊毛的英雄伊阿宋,用法术帮助伊阿宋完成任务,并与之结为夫妻,育有两子。但后来伊阿宋移情别恋,美狄亚毒杀伊阿宋的情人后又杀死自己的两个儿子,导致伊阿宋郁郁而终。她法力高强,所使用的法器被宙斯收回后成为巨爵座。

 【3可能是指特洛伊英雄赫克托尔。由于他杀死了阿喀琉斯的好友帕特洛克罗斯,引来阿喀琉斯的报复,被阿喀琉斯杀死后用战车拖拽尸体以示羞辱。

 【4Orpheus:俄耳甫斯,希腊神话中的人物,是太阳神阿波罗与缪斯女神卡利俄珀之子,拥有天赋的音乐才能,是陪同伊阿宋寻找金羊毛的阿尔戈英雄之一。后来他的妻子被毒蛇咬死,他深入冥府打动冥王与冥后,冥王同意放人,但条件是离开冥府前不得回头看妻子。但在成功的前一刻他没有克制住,导致功亏一篑。其后他郁郁寡欢,死于酒神手下的妖女。宙斯怜悯他的遭遇,将他所用的七弦琴升至空中成为天琴座。

 【5Torghun:托尔浑,是一名泰拉裔白疤军官,出生于斯堪的纳维亚地区,本名哈伦·斯温塞伦(Haren Svensellen)。他一直梦想加入影月苍狼,并极为崇拜荷鲁斯。但由于在训练期间表现不佳,他被分配到较弱的白疤军团。尽管最终接受了这一事实,并从巧高里斯语中为自己取了新的名字,还与昔班成为密友,但他依旧仰慕荷鲁斯,并加入了泰拉裔战士集会。当察合台率领军团来到普洛斯佩罗时,他与哈西克一同发起哗变,意图控制军团倒向荷鲁斯,并与昔班交战。但随着察合台回到舰队,他选择投降,随后加入忏悔者部队,在卡塔卢斯战役中为了掩护军团撤离英勇牺牲。详见小说《疤痕》和《天堂之路》。

      

 【6 Andromeda-17:安德洛美达-17,是月神教的基因女巫。曾在泰拉围城第一部《太阳战争》中出场。Andromeda意为仙女座,源自古希腊神话中的埃塞俄比亚公主。传说中,其美貌引起波塞冬之妻的嫉恨,唆使波塞冬派出海怪蹂躏埃塞俄比亚。后来英雄珀尔修斯杀死海怪,迎娶安德洛美达。

      

  【7Outside Context:安德洛美达-17在本书中多次提到Outside Context(外部环境)。Outside Context Problem(OCP)这一概念常见于科幻小说中,特指一个特定群体从未遭遇、且无法预想和考虑的重大问题。苏格兰科幻小说家伊恩·M·班克斯在其名著《无限异象》中如此描述:想象你是一个广袤而肥沃的岛屿上的部落居民。你成功开垦了这座岛屿,发明了轮子和文字,击败并降伏周围所有的邻居,获得绝对的权力和地位,广泛树立庙宇纪念自己的不世伟业。突然之间一堆气势汹汹的铁块飘进港口,跳下一群拿着滑稽长棍的人,宣称你的部落刚刚被发现,需要服从某个统治者并缴纳税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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